一头有心事的骡子

烧纸  作者:李沧东

现在没有骡子了。

大杞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那骡子了。这个想法使他双手颤巍巍地开始解裤扣,还没等完全解开,几滴尿水就已经开始淅淅沥沥To河对岸是一排工厂,大杞冲着工厂里矗立的烟囱尿了好一阵,身子哆嗦个不停。

成排的工厂上方伸展着一片硕长的晚霞,给厂房悄无声息地披上了一身朱红色,似乎眨眼之间就会消逝。这晚霞很像用刷子梳理鬃毛时骡子那顺滑的脊背上泛出的红光。

此刻,晚霞由朱红色逐渐化为紫色,将要变成死去骡子体内粘稠的血液干涸后的颜色,深不可测的城市黑暗将再次吞噬一切。工厂烟囱喷出的黑烟如墨水一般蔓延,正在使晚霞变得斑斑驳驳。

大杞怔怔地望着直插云霄的烟囱,甚至忘了扣上裤扣。那烟囱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挺宜身板威风凛凛地矗立着。大杞望了一阵烟囱,低头瞥了眼自己的命根子,对比了一番。然而自己那玩意儿几乎看不着,被粗短的阴毛盖得严严实实,再怎么仔细瞧也瞧不见,十足的寒酸相,活脱脱一个拔了根的辣椒树上的剩椒,从头蔦儿到尾。

工厂里的烟囱却始终坚挺地矗立着。假使下面没有成排的厂房,它看起来不像是烟囱,而更像是一座巨塔,或是纪念碑,托起了这片天空。

大杞碎了口唾沫,捏住篇儿了的命根子甩了几下,放进了裤裆,手抓着包回头看了看刚经过的一段堤坝。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一抹残霞挂在天上,拆迁安置房低矮地伏在河沟周围,笼罩在阴郁的寂静中。工厂的废水源源不断地流进河沟里,河沟上游还有一家染色r;两者的废水交融汇合,有时呈金黄色,有时又如少女来月事一般红艳艳的,此时却流着一股乌黑的淤泥。去年夏天,一个六岁的孩子在河沟里丧了命,周围的居民找了一整夜,然而孩子终究没有再浮上来。

这片拆迁安置房就是沿河而建的一排排平房而已。城里的一块地上建了个大规模的工业基地,相关部门便把当地的居民安置到了这里,用水泥建了平房供他们居住。房屋井然有序地依河岸而起,各式各样的人都被赶到了这里,每日从屋里进进出出的场景恍如蚁群在啃咬一只死虫子的躯壳。市政府卫生办的临时工大杞亦是其中一员。

河沟对面是修建中的大型工业园。垃圾车每日都要沿着河沟的堤坝来往几次,把垃圾倒在还未建成工厂的空地上。转眼间这些垃圾铺满田地,堆了一大片,让人不免怀疑这座城市或许是一头巨兽,每日都得换一次毛,又或是一位肠胃不好的老人,把吃进去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隶属于市政府清扫科的清洁工大杞,他的工作就是一天两次赶着骡子奔波在城里的各个角落,搜集清理这些垃圾。

大杞在这里一这片垃圾场或是其中的拆迁安置房里——透过远处灰蒙蒙的煤烟,看到过清晨时分高楼闪耀着阳光的棱角,看到过晌午时漫天的灰尘。夜晚,也曾听过工厂里机器轰鸣不断的噪音。

然而此刻,大杞打算要和所有的一切告别了。他沿着堤坝慢慢挪动脚步,前面的路愈来愈黑。

迎面有个喝醉酒的人踉踉跄跄地晃了过来。那人嘴里哼哼唧唧,不知嘟哝什么。大杞走近了才听清他是在唱一种小调。

“昨天一见钟情,今生永不分离。哎呦,这是谁啊?”

醉汉停下脚步。大杞凑近打量了一下,一阵酒气扑鼻而来。

“这不是金哥吗?这是去哪儿啊?”

大杞第一眼看到了这家伙的笑容,感觉很熟悉,然而遗憾的是,他到底没能一眼认出这人是谁。

“哥你也真是,是我啊,我!还没认出来?”

醉汉敞着衣衫,露出的半个胸脯被酒精烧得一片通红,剃了一个卫兵似的平头。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一脑袋刺挠的短发,大杞才没认出来。醉汉甩了下脖子,顺势抹了抹头发,熟练得像一个留长发的人在整理刘海。大杞这时才仔细端详了他的脸。

“是启东啊。”

“哎哟妈的,眼睛还挺贼啊。哥,你看我喝酒了。”

据大杞所知,启东这家伙绝对不喝酒。在拆迁房一带,没人不知道启东是个铁公鸡一般勤俭的家伙。他上身常穿一件五彩斑斓的衬衫,裤子也必定是套拉在屁股上。他在甜甜棒工厂里上班,只要一张嘴,全是厂里女工的事。身旁但凡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经过,非得含着手指吹声口哨,否则浑身不自在。夜晚的堤坝上,大杞也经常听见他唱的流行歌曲。

而且这小子还留着一头长发,他最神气的时候,便是耍酷地把这乌黑油亮的长发顺上一圈。一得空,还要掏出小镜子,好好端详几番自己的发型。

“不过哥啊,这太阳都落了,你这是干吗去啊?”

启东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似的,身子晃个不停,嬉皮笑脸地说道。而且他这笑法也颇有门道,嘴角稍稍一提,半露出牙齿,相应的眼睛顺势这么一挤。这种笑法可是为了工厂里的女工们特意琢磨出来的,平时为了多多练习,启东逮着人就这么笑几下。

“你这是趁夜卷铺盖走人?”

启东瞧见大杞提着的包,便问道。除了笑容,启东的脸看上去如此陌生。如果把之前熟悉的长发重新盖到这家伙的头上,脸看起来仍然亲切,可是去掉长发的话,立即变成了陌生人。

”一点不像你。”

“啊,你说我这头发啊?”

启东听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闷闷不乐地搪塞道。

“就成这样了呗。”

说是这么说,启东仍然像长发还在头上一样,朝后甩了下脑袋,再用手划拉头发。

“哥,我请你喝一杯吧。”启东一把拽住大杞的胳膊。

“就当纪念今天我剪了短发,我请客。”

大杞也并不推辞,任由启东拽着走了。本来大杞打算不声不响地离开这片安置房,但是反正碰见了启东,没理由非得拒绝他。

两人一路来到了桥头,前面的路一下变得灯火通明。托工业区的福,这里不知何时也成了热闹的商业街。剧场、洋服店、女装店、肉铺、沙龙、茶馆、房产中介、职业介绍所等等应有尽有。稍不留神身旁还擦过几辆汽车,车的前大灯和路边商店的灯光在半空中交相辉映,酒吧的霓虹灯光闪烁不止,其中几给光芒映入二人眼中后,便不停地转圈吸引着他们。此时的街道开始弥漫着酒意,在酒后的微醺中情绪正在高涨。

“玩到天亮再坐头班车走吧。”启东仍然拽着大杞的胳膊踉踉跄跄走在街上。

“不过你到底要去哪啊?”

大杞看着启东满脸的兴奋,可能是想到自己要离开这里了,感觉胸膛一下子空旷了,就像在看一个无情女人的妖姥浪荡。即使没有大杞,酒吧的霓虹灯也会旋转,商店的橱窗也会闪烁,街道也会喧闹欢腾。

"我坐晚班车走。”

“到底是去哪儿啊,回老家?来信说老爷子身体不好了?”

“我不是回老家,就是永远地离开这里了。”

启东突然停下了脚步,吹起口哨来。原来是路对面走过一群下班的姑娘。

“那家伙怎么办?”此时的启东像酒醒了一样,两手插进裤口袋,摆出很酷的造型。

“就是四条腿走路的朋友。”

“它死了。”

启东停下了脚步。

“你说真的?”

骡子一下栽倒在地后,心中仿佛在渴求着什么,宜勾勾地瞪着一对深不见底的眼珠子。鼻孔中呼出的气息尚且温热,摔破的脑壳流出一股鲜血,染红了这片柏油路。这就是骡子在这世上最后一刻的光景。附近派出所的巡警们赶来询问大杞的姓名和住址,了解一遍事情原委,简单记录几笔后便离开了。

“绝对不是我的错啊,是他的马崽子突然发疯跑到车前头,我可一点招儿没有啊。”货车司机急得宜冒汗,脖子青筋暴涨着极力辩解。大杞怔怔地看着骡子的眼珠,看着染湿地面的鲜血逐渐凝结成黑色,像在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什么。巡警转头问道:“我说,你的马怎么突然跑到车前面啊?司机说得对吗?”大杞沉默不语。司机却来了劲头,气势汹汹地嚷道:“您看看,就是他的马突然发疯了。”巡警又去询问了几个目击者,便开始写事故报告了,当巡警填到被害人一栏时,大杞才开了口:“它不是马。” “你说什么?”巡警抬起头,皱着眉问道:“你说它不是马是什么意思?” “它是骡子,不是马,也不是驴。虽然死的是头畜生,可名字还是得写对呀,就写骡子吧。”

“真可怜啊,那骡子可以说是我们小区住户的一分子啊。”启东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骡子怎么突然跑到货车前头了啊,难不成真是发疯了? ”

”行啦,别再说这个了。”

“这么说哥你是丢饭碗了?确实得离开这儿了啊。来,就为了这事……”启东把大杞拉到路边的大排档说,“哪能不喝点酒,就这么干巴巴地给哥哥你送行啊?今天要是不喝,那什么时候才喝。赶车是吧?不用担心。天刚亮就有车,不用害怕赶不上车。甭担心了!”说罢,启东带头掀开门帘走进去。

“欢迎光临。”

“来几串关东煮,再来两杯烧酒。”

两人一屁股坐在木椅上。

“不过我可听人说了。”启东喝了一口汤,转头看向大杞,还把小拇指伸进嘴里,“噗”地囁了一下,然后伸到大杞眼前连连弯曲,“听说骡子都是太监,真的吗?”

大杞一把抓住启东颤动不止的手指头。

“不是太监,就是不能下崽子。”

“那不还是一样嘛,我之前在村里见过割猪卵的,噫,那场面真叫一个惨,我都看不下去。不过把猪卵割了,猪就能长得更肥,咱们吃起来也好吃。反正我是搞不清是个啥道理。”

电石灯的火光在风中摇曳着,启东出神地盯着面前放着的酒杯,开口说:“其实往细了一琢磨,咱们的命和这骡子没啥不一样啊。”.

骡子那玩意儿大得出奇,与其说是生殖器,不如说是某种特制的家伙。有时会不经意间就伸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大杞很了解长到快拖在地上的家伙,跟他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武士长刀一样伸长的东西,也知道每当这时它的眼珠就像燃烧的橡树一般闪闪发光。经'常在无法预料的时候,骡子那玩意儿就噌噌地伸长了。

大杞怎么也搞不明白这骡子为何走到路中央突然发情了。在周围楼房的阴影之中,车辆络绎不绝,一头骡子毫无征兆地脚上钉钉一般伫立在路中央。大杞无可奈何,只得等着骡子伸长的玩意儿慢慢恢复常态。骡子站在原地,似乎在渴望什么,两眼炯炯有神,肌肉紧绷到要抽筋的地步。过了一会儿,骡子的命根子渐渐缩了回去,浑身颤动了一阵后,又继续上路了。

“金哥,我想跟你聊件事,听不听?”

启东已经两杯酒下肚。清凉的酒水滑过喉咙,流入肚中后却温热起来。启东“珊 的一声把酒杯敲在桌上,打开了话匣。

“我们厂里有过这么一档子事。大家都知道,我们厂冬天做热乎乎的豆包,夏天做甜甜棒冰棍……去年夏天,厂里传出了一件怪事,闹得沸沸扬扬。去年夏天哪是一般的热呀!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热死。”

天气太热,人们都买甜甜棒冰棍吃。不管是街头,还是家里, 甚至在公交车厢里,都有人在舔冰棍。女人们尤其钟爱甜甜棒冰棍。个子有马一般高的姑娘们,把甜甜棒塞进嘴里,不知害羞地吮吸。每次见到这种场面,启东就会感觉自己浑身被剥了个精光。虽然这种冰棍清甜爽口,不过启东清楚,它是用一种适度适当的人工香精和清水勾兑后,再灌进塑料袋冷冻而成的劣质产品。说起来也确实不可思议,生产出再多的冰棍,都能被人们的嘴融化。其实仔细一想,城里的人拼命打拼,不就是为了这口甜味,还有嘴里那片刻的凉爽嘛。

总之一到夏天,人们就买冰棍吃,公司的生意自然也好了。 那时候作业是两班倒,一拨工作十二小时。可是即便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甜甜棒冰棍还是供不应求。不久工厂里开始流行奇怪的传闻。据说厂里每天都有少量的冰棍不见了,而女员工的厕所里却堆满了冰棍的包装袋。这消息马上像插了翅膀一样,传得全厂男员工没有不知道的。

“就是瞎传呗。不过,为啥呢?”启东打住话,夹起烧酒杯一饮而尽,“肯定是甜甜棒长得像那什么啊,金哥。你不觉得甜甜棒长得像姑娘们喜欢的那玩意儿吗?大小和模样都差不多。”

烧酒滑过嗓子,启东哆嗦着身子望着大杞的脸说。透过熊熊燃烧的煤火,他看见老板仰着头嗤嗤笑了。

“我看冰棍就是照着真家伙做的,恐怕就是商业伎俩,故意做成那样的。”

“说的就是啊。所以那些女工们一得空就把冰棍藏进裙子里直奔厕所。那么热的天气……连胸口都能凉透吧。”

“这好像就是瞎胡说嘛。”大杞一边说,一边望着煤火上的烤鱼,充满腥味的烟气散发出来,好像帐篷褪色成了白色的烟幕。

“也是啊。传闻可能就是假的。”

启东点了点头。他的身子已经热了起来,脸也被烧得通红。

“我也不相信这事。说不定是厂里人因为整夜工作,想解解乏,故意编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来。大家是身体也吃不消,精神也困,眼睛疼得像进沙子一样……不过啊,后来又传出另一件事。听说一些小姑娘偷偷做那事不久,就害病啦,得了不孕症,不孕症知道吧?就是生不了小孩啦。估计是因为冰棍太凉了,对女人也不好。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他妈的,不管怎么样,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启东看着忽明忽暗的电石灯里摇曳不止的火苗沉默不语。倒是老板接了话茬:“说不定后来的事,是厂里领导们为了防止产品再被偷,故意编出来的。”

“不管怎样,女员工害了不孕症的消息闹得人心惶惶。哎,再来杯酒,不,干脆来一瓶吧。”

“喝太多了啊。刚才你不是在别的地方喝过了吗?”

“你怎么这样啊,哥?今天这样的日子不喝酒,什么时候才喝呀?”

启东迫不及待地抓过老板面前的酒瓶往杯里倒,摇摇晃晃的影子映在帐篷上。

“你琢磨琢磨,我们厂里的女员工那叫一个多,长得漂亮的也多得是,我看上的女人也有那么四五个了。早上上班的时候,太阳光正好洒在那些小妞脸上,泛着的光都是粉嫩粉嫩的,看得我心里直痒痒。女员工的车间和我们是分开的,不过到了午饭时候,她们就穿着一身蓝制服岀来坐在草地上玩,那时候我只要一看见她们啊,不吹几声口哨能憋死我。不过要是这些小妞生不了小孩,搁金哥你身上,你能心情好吗?”

这事确实给人心里添堵。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杞的家伙一点都硬不起来了。对面不分昼夜开工的冰棍厂二十四小时两班倒,凌晨六点打响换班铃,而这个点也是把大杞赶出梦乡的时间。大杞醒来后,最先做的事情是把手放进裤腰里,从手指碰到小腹上粗糙的阴毛开始,慢慢往里探。他十分希望自己的命根子能硬邦邦地挺在那儿,然而每次的念想都化为泡影。每到此刻,握在他手里的那玩意儿都像断了气似的缩成一团,恍如瘫在汤水里的鱼粉饼一样,软塌塌的。

自从大杞离开家乡来到这座城市后,好像命根子就没再硬过To过去在老家,每天清晨自己的命根子都精神抖擞,活像根荆条似的宜挺挺地硬在那儿,裤子前面还被撑出一个小帐篷。来到这里后,大杞每天赶着骡子往返于城市的椅角奋晁处,鼻尖上都蒙了一层灰。不知不觉间,自己那玩意儿便无精打采地蕎儿了下去。大杞觉得自己跟废物没啥区别。硬不起来的家伙就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家伙,自己的家伙一点用没有,那就是废物当中最丢人的废物。

“既然话都敞开说了,我再添一句行不?”启东的脸愈渐发红,说出来的话也更加不着边。“我还是从厂里听来的,是关于我们那厂长老头子的一些话。这老头有钱,厂子经营得也不错,自己几个孩子都送到美国念过书,回来后都坐上了专务、常务的位子。你说他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但是人的欲望到底是个无底洞啊,听说他最近为了什么补充精力,每天都跟又年轻又新鲜的小姑娘一起生活,还必须是货真价实的处女才行。”

“和小姑娘们鬼混精力还能好?肯定是一天不如一天啊。”老板给二人添了两串鱼丸,顺带插了一句。

“这你就不明白了,和那些青春活力的小姑娘们待在一起,只要不干那事,她们的精力就能全被老头子吸走啦。在补充老头的阳气方面,没有比这更牛的补药了。”

“真是,这花花世界啊,我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啊。”

“反正得先有钱了才能试试。哎,哥,你怎么站起来了?”

“差不多得走了啊。”

大杞站起来后,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也喝醉了。“我来付钱, 你站着别动……怎么回事啊。”虽然启东坚持再三,还是大杞结了账。他胳肢窝里夹着包,踉跄着掀开门帘走出来。

“真准备今天就走啊?”

启东跟在他旁边走了出来。二人此时都有些站不稳了。

“我送你到车站吧,哪能就这么分别啊?”

二人晃悠着“之”字形步伐往前走去,穿过了红绿灯处的斑马线,经过了大门紧闭的银行,来到一处黑灯瞎火的建筑工地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并排对着一堵墙撒起尿来。大杞那股尿可以说是有气无力,喝完酒后,他那玩意儿像是根劣质的橡胶水枪,冒出来的尿全洒在脚上了。

这时启东突然猛一弯腰,径直瘫坐在了地上,接着便呕吐个不停,脚边全是秽物。大杞见状连连拍打他的后背,启东把手指塞进喉咙里,逼自己又吐了一阵。

“你看看这个。”

启东吐得泪眼汪汪,他挺直身板,从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儿,抽出了一片纸递给大杞。那是一张名片大小的人像照。

“你瞧瞧这是谁。”

剧场的节目宣传板上常贴有歌手或是演员的照片,而这张照片拍得也颇有其风貌。照片中,启东梳着时髦的长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迷人的微笑。

“别瞧现在这样,我原来的发型应该是我们厂里最有型的吧。这是我俩的秘密啊,金哥。你知道是谁给我设计的发型吗?这可是市里顶呱呱的头等理发师给我做的,而且还不收我钱。”

黑暗之下,仍可以看见启东有些苍白的脸庞。这小子还有习惯动作,说着向后一甩头,用手煞有介事地梳了一遍头发。不过他现在的短发任是十级大风也吹不倒,所以大杞每次见他的一套习惯动作,后背上总有某处摸不着的部位痒得难受。

“我这头发一星期修理一回,我可是模特啊,知道什么是模特吧?有个’第一美容美发学校’,我一星期去一回,坐在一群学生前面,然后老师来给我理发,剪的都是现在最时髦的发型。”启东努力直起身,脑袋貌似有些晕,左右晃了几下。“今天我也去理发了,星期一是我休息的日子嘛。我理完发回来的路上,在派出所前面给巡警叫住了。哎呀,你知道他们说我这个刚理完发的人啥?娘的!说我头发留长了,然后就即席审判定罪啦,那罪名可了不得啊。”启东咯咯地笑出声来,挥动着胳膊嚷道,“说我引起他人的反感,而且犯罪的可能性十分充分。”

大杞打量着眼前的世界。街道上的灯光依旧闪烁不停,喧闹的都市沉浸在一片享乐之中,无休无止。仔细想来,他似乎从未融入这座城市,他只是市卫生办下属的一个临时工而已。他不过是牵着一头骡子,日复一日清扫城市的每处角落而已。说到底,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这座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城市恣意欢乐产生出遍地垃圾之后,给它收拾干净。

“回想起来,说不定我当初把骡子牵到这里就是个错误。”

“这是什么意思?”

“城里就不是骡子待的地方。”

常有人围在骡子旁边笑着看热闹。骡子这种动物一发情,四条蹄子就如嵌进地下一般,再也不走了,而它那胀得硕大的生殖器便成了人们的笑柄。骡子身下炮筒似的玩意儿,以摧枯拉朽之势,宜顶向地面。人们见状,又惊又叹,紧接着便露出下流的笑容,对着骡子指指点点。村里的小孩还会朝骡子扔石子,以此取乐。然而骡子却视若无睹,每到此时,它便怒视远方,似是要刺穿那一片天幕,心里好像也在盘算着什么,眼神中射出一道骇人的光芒。骡子究竟为何会在市中心肆无忌惮地发情,它的眼神里究竟在渴望什么,心里又在想什么,大杞毫无头绪。

“回老家以后准备做什么呢?”启东以一种低沉忧悒的口吻问道。

大杞看了好一会儿繁华的城市,以及夜空下闪烁的灯光:“是啊,从没想过。是老家嘛,就是想回去。”

然而他们到达车站后,大杞才发现候车室里人山人海,里面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二人在人缝里又挤又钻。一群大学生模样的登山客挤满了候车室,已无立足之地。大杞记起来今天是周日,估计他们是去附近的风景名胜野营了,现在正准备回去。那群人盘坐在地上等候着发车点,身上还夹杂着山里面新鲜的活力,正在弹着吉他,打着节拍,尽情地唱着歌。

玻璃上划出来的半月形的小窗□关得严严实实,上方挂了一张晃眼的大白纸,写道:今日车票售完。

“真他妈的,真是出门就碰上赶集,巧了。”

启东瞥着那几个开心地拍着手的小姑娘嘟嘰道。

“这哪是赶集,这是节日酒宴啊。”

“这要是酒宴的话,咱俩算是不请自来啊。”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不知为何,大杞竟有一种这售票口就该这么关着的感觉。没办法,看来只能坐明早的车回去了。

“哥,现在我们去哪儿?”启东问道。

二人穿过站前广场,身后的喇叭在播报发车时间点。

身前是一处红绿灯,由红变绿后,人们纷纷穿过马路,只剩他们站在原地。

商店的卷帘门关了下来,灯光霎时间也暗了许多,人们急匆匆地奔走着。

“这下惨了。你还要再回去吗?”

“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晚,明早搭头班车走。”

人们涌到大巴车泊位上寻找自己要坐的车。

“哥,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启东忽然跑进站前广场一处黑暗的角落。狗改不了吃屎啊,大杞追着启东的背影,咂了咂嘴。他看见黑暗之中站着两三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启东过去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一个姑娘似乎很吃这一套,马上便跟过来了。启东领着姑娘朝这儿走了过来。奇怪的是姑娘紧贴在启东身旁,在胸前叉着双臂,而启东的脚步倒显得有点勉为其难。

“就是这位大叔?”

女子走近后,大杞看见她脸上抹得一塌糊涂。

“走吧,让你当一回皇帝。”女子挽住大杞的胳膊。

“怎么回事呢?”

“就是啊。我以为她们就是几个来登山的姑娘,错过了长途车呢。”

女子扑哧笑了。身旁急于赶路的行人不时回头瞄一眼这三个人。启东一时不知所措,女子却像蚂蟻一样,紧紧吸在大杞身上。

“给你便宜一点,这也是缘分啊。”

大杞一把甩开了女子的手。女子也不甘示弱,抓住大杞的裤腰带,要让所有人都听见一样,声嘶力竭喊道:“要我看啊,这大叔就是个太监啊。”

大杞吓得连忙背过身去。女子则笑个不停,乐得脸几乎埋进大杞的肩膀,千娇百媚,喙声喙气。

“呵呵呵……早跟我来就好了嘛。”

女子走在启东和大杞中间,一边挎一个人。三个人拐进一条小巷,几间脏乱的房屋并排挤在一堆,挂满了 “旅馆”和“寄宿”的亚克力广告牌。女子在其中一家门前停下了脚步。

三人走进去后,一个一头篷发满身赘肉的中年妇女打开水纹玻璃窗探出头:“几位啊?”

“两个A。”

中年妇女上下打量他们一番,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大杞避开中年女子的眼神,启东则弯下腰干咳了几声。

“你得先付钱。”

“知道啦。”

中年妇女的视线再次上下打量一番后,吱呀一声合上了窗户。

“脱了鞋再进来吧。”

与昏暗小巷里不同,走廊和天花板的电灯白花花地照出女子脸上厚厚的妆,一种能让男人激动的色调。二人突然间气馁了,顺从地提着皮鞋踏上地板。上楼梯的时候,每踩一脚都伴随着嘎吱一声,女子的臀部也随着节奏左扭右晃。启东蓦地抓住了大杞的胳膊。

“我说啊,金哥,我心里没底咋办啊?”

“你这啥意思?”

启东一手提着一只皮鞋,看着大杞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说实话啊,我也是头一回做这事儿,不知咋搞的有点害怕,现在就开始抖了……”

“干什么呢,还不快点上来。”女子在上面喊。二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他妈的……”启东先迈开步子继续上楼。脑袋刚冒出二楼 地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女子的一双大腿,接着看见了女子身后那条只容得下一人经过的小走廊,天花板上挂着小灯泡。共有三间房,女子打开了走廊尽头的一间。

屋里的墙壁上贴着花纹相同的壁纸,因为用久了,颜色变得斑斑驳驳。天花板和走廊用的是一样的胶合板材料,到处都是漏雨的斑痕。墙壁上只有一幅挂历,一位熟悉的女演员在对他们笑。她穿着一身勉强遮住隐私部位的泳装,简宜就是为了让人扫一眼后一定要仔细打量一番而设计的。二人不约而同地仰起脸呆看这幅挂历,毕竟屋子里只有这件东西还算眼熟。他们太熟悉那女演员的脸了,以至于觉得她就是这间房的主人。女演员赤裸的笑容似乎在表达某种善意——我会满足您所有的要求,二人的心一瞬间踏实了,甚至滋生出奇妙的幻想。

“哈哈……在做爱的屋子里,非得摆出一副家里死人的表情吗?”女子说。自从进入房间后,她莫名地温柔起来。

“明明是两个人,怎么就小姐你一个人啊?”

“担哪门子心啊。进了洞房,不得打扮打扮啊?”

女子解开了扎成两股的头发。又进来一位卷发女子,像故意展示一样把裙摆卷到膝盖以上。她一屁股坐下,递过来一张住宿账单。

付完账,卷发女子问道:“好了,我们分成两对,想和我睡觉的人请去那间房呦。”

卷发女子轮番看着两人。

“谁想去呢?”

卷发女子的手在启东膝盖上来回抚摸,猛然用力抓住了什么。启东的脸顿时烧得通红,在外力的拉扯下趣趙着站起来,卷发女子嘻嘻笑着用胳膊搂住他的腰离开了。

关门之时,启东踌躇不前,回头看向大杞似乎想说什么,不过终究被卷发女子推走了,须臾之间他总算是提起嘴角,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胶合板制成的房门“砰”的一声合上了,而他的笑容仿佛还留有残影。

大杞贴着墙坐着,感觉到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有时在狭窄的房间里几乎喘不上气,有时又仿佛被丢在无际的荒野里。

女子默默起身,铺开了房间一角叠好的被子,站在大杞面前, 用一种颇为温柔的嗓音说:“给您问安了。”

女子举头平视,缓缓坐到地板上,低头行礼。说起来这也是旧时礼节的一种。大杞手足无措地看着女子。女子坐着说:“请多关照,我是美子呦。”

女子看着大杞无所适从的样子,忽然又仰头笑了起来。

“哈哈哈……看你这样子,简直就是新郎官啊。”

女子用膝盖爬去按下墙上的开关,房间里顿时一片昏暗。大杞很清楚现在自己该做什么,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几个房间是由薄板隔开的,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持久的窸窸窣窣声,充斥了整个房间。过了许久,那声音陡然停下,屋里也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给大叔说一个我做的梦吧。”女子躺在铺子上说。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穿着一身漂亮衣服,化着美美的妆,一直在等着什么人。大家全都在给我梳头啊,补妆啊,熙熙攘攘的。看这架势,估计来找我的肯定是位又帅又有身份的人吧?不过其实我并不知道谁要来,就是心里激动。我呀,不停地照镜子看自己这张美美的小脸蛋,一心一意地等着那个人出现。可惜后来就醒了,真是个奇怪的梦,对吧? ”

大杞感觉女子的声音是从虚无缥缈的远方传来的。无论他怎么努力支撑自己的身体,都只能沉降到双手无法触及的地下。他已经浑身麻痹僵硬,连手指头也动不了。

被货车撞倒在地死去的骡子,再次浮现在大杞眼前。骡子死后,眼珠里似乎还在想些什么,仍然瞪着远处。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吃完午饭动身时,大杞发现骡子又发情了。附近的小孩子们围在骡子周围嘻嘻哈哈地打闹。骡子粗大的生殖器不断伸长,一直垂到地上。大杞发现小孩把一根长棍似的东西伸了过去,当他知道那是被火烫过的铁棍后为时已晚。骡子猛然扬起脑袋,发出阵阵骇人的嘶叫声,然后开始奔跑。小孩子们吓得魂飞魄散地跑掉了。骡子疯狂地冲进洪水般的车流中央。最后倒在地上,脑袋贴着柏油路面,它的眼珠似乎还有一息生命,凝视着远处的虚空。那双眼眸似乎还在仔细思索,如同还在梦中。

“请你吃甜甜棒吧。”

黑暗中女子很隐秘地贴近大杞耳旁,吹入缠绵怫恻的声音。大杞没来得及反应,一团柔软温热的东西便塞进他的嘴里。

“这可是免费的,货真价实的甜甜棒呦,给您的特殊服务。”

那是一只已经松软下垂的乳房,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年轻女人的。大杞小心翼翼地搂住了女子,就像对待一件饱受摧残的老物件似的,生怕稍一用力就碰碎了她。一阵难以名状的悲哀如潮水般经过,随后滚烫的血液充满了身体。大杞口渴难忍,用沙哑的嗓音对女子说:

“哎。”

“哎,别这么叫我。叫我名字,都说了我叫美子嘛。”

女子妖嫌地晃动身体,几根头发恰好溜进了大杞嘴里,一股令人作呕的头发的腥味充满了口腔。

“美子。”

“嗯嗯。”

女子身体紧贴着大杞,在他耳边呢喃细语。大杞咽了口热热的唾沫。

“你能生孩子吗?”

房间里安静许久,直到女子扑哧一声笑起来。大杞看着这小房间里满满的昏暗,固执地等待着女子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女子忍住笑声,说:

“刚才给客人您说了我的梦吧,那不是真的,都是我编出来的。每次接待客人的时候,我都会说这个梦。跟他们说,昨晚梦到这些了,请给我解梦呀。每位客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每次我都期待它能像解梦一样变成现实。这可了不得呀。小心煤气啊。买彩票的话肯定中大奖啊。你知道还有个人跟我说什么吗?他说自己真是算命先生,说这梦是要生小孩啦……”

女子的手摸索着大杞的身体,在黑暗中仔细爱抚每一寸肌肤。大杞感觉口干舌燥,身体的某个角落里有什么东西缓慢蠕动着爬起来。大杞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原本疲软无力的生殖器。简直不敢相信,那东西如雨后湿漉漉的大地上新鲜的竹笋破土而出一般坚挺。那东西越长大,大杞越能感觉到一股心潮澎湃的喜悦充盈了全身。那东西傲慢而威风凛凛地站立起来,如同每日清晨矗立于河对岸的烟囱,直指天空。

大杞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刀鞘,把他那坚硬的长刀用力插了进去。

大杞从沉睡中忽然醒来。清晨的阳光把狭小的房间照得白蒙蒙一片。几处乌黑的霉斑进入眼帘。女子还在熟睡。大杞竖起耳朵聆听。

街上传来阵阵嘈杂的噪音。还有汽车的轰鸣声,人群的聒噪声,以及各种无法分辨的声音。

清晨的阳光穿过女子蓬乱如麻的头发,投在她干瘦的嘴唇上。女子嘴唇微张,带着一点朦胧的笑容。大杞不忍把她从梦中惊醒,轻手轻脚地披上了衣服。

大杞走下木制楼梯来到街上时,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清晨的阳光投在光滑的车体上,如银色的箭矢一般转瞬即逝。万物都散发着早晨清新的气息。有人拍了一下大杞的肩膀。是启东。

“我以为哥你一个人先走了呢。”

大杞握住他的手。二人像初次相见的人一样相视而立。大杞看到启东的头发似乎变长了,可爱如骡子的鬃发,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闪耀。

启东开口问道:

“哥,真的要走吗?”

(原载《小说文学),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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