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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游戏  作者:雷钧

根据柳芹绿的供述,在超过一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受到黄旻的威胁,多次被迫与其发生性关系。当时,在白栎常缺席的一场聚会中,黄旻灌醉柳芹绿后趁机强奸了她,并且拍下了照片。

不久,警方从黄旻的个人电脑中,找到了支持这一说法的证据。

“被害人本身存在侵害行为,加上自首情节,应该可以酌情轻判吧。”作为一个好消息,我转达了案件的调查结果。

“早知道她会在现场,”阿璃仍然为当天戴了耳机而倍感遗憾,“我就应该跟你们一起去的。”

至于墨秘书的再次来访,则是大约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和上次截然不同的是,小个子男人这次不但穿戴整齐,而且容光焕发。倘若再配上一匹枣红大马,便活脱脱是位刚许配了公主的探花郎。

隔壁传来麻将牌噼噼啪啪的响声,还有人喋喋不休地念着某种咒语,似乎是在向太上老君祈求自摸清一色。

“今天改打麻将了啊。”秘书先生笑道。那些恼人的噪音,似乎也并未影响他的好心情。

“相隔许久才登门拜谢,请恕礼数不周。董事长原意是要亲自前来,无奈工作实在繁忙,唯有将此重任委托敝人。栎常亦是感激不尽,尤其当日夏亚军先生曾对他照顾有加;可惜目前身在国外,待他回京后,必定再来向两位面谢。”

“不用客气,他到哪里去了?”出于礼貌,我便随口问了一句。

“啊,是这样的。两位应该也见过的黄昕小姐,因为她哥哥的事情,着实受到了不小打击,所以打算到法国散心,栎常便陪同着去了。”

“欸?”我惊奇道。就先前的印象而言,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

“事实上,栎常与黄昕小姐自幼便已经相识,只是随着年纪增长,才逐渐变得疏远。”墨秘书好像读懂了我的想法,“要是能因此拾回往日的情谊,倒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唔,”方程尖锐地说,“黄家那边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亦怀有相同疑问。黄旻新近遇害,凶手又与白栎常关系密切。若论人之常情,即使不说迁怒于他,始终应当留有几分隔阂才合道理。

“实不相瞒,这样安排也是黄天阳先生的意思。”墨秘书欣然道,“前几天的案子,虽说托您的福,没有造成恶劣影响,但还是难免传出零星流言蜚语。在这生意场上,也有部分别有用心之徒,一直企图分裂白雪集团和天阳集团,以便从中渔利。此时让黄昕小姐和栎常一同露面,显示双方合作无间,正好可以让这些跳梁小丑知难而退。当然,他们两人确实是门当户对,至于是否能有进一步的发展,那就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了。”

这逻辑并非难以理解,只是未免显得有些残酷。我还在努力消化,却见秘书先生拳掌相击,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

“和两位聊得愉快,敝人差点儿就忘了正事。”他打开公文包,从中掏出某件物事,郑重其事地摆到方程面前。“这是董事长准备的一点心意,虽然微薄,还望二位笑纳。”

我斜眼瞥去,那是一张支票,收款人一栏竟为“夏亚事务所”。再转念一想,大概对方是故意不写方程的名字,使他不便推辞。

不过,真正令人头晕目眩的,无疑还是那个数字。我仔细地清点了几遍“0”的数量,再三确认小数点的位置,又反复进行过多次心算,才勉强理解了它的意义。

假设阿璃获取的信息无误,旁边那幢高级商业大厦的租金,相当于这里的四倍。那么,用这张支票在那边租用一间事务所的话,可以租上整整十年。

“这就算作正式的酬金了吗?果然是够微薄的啊。”方程却语出惊人,“我记得当初的约定,是待案件解决之后,再由双方商议数额的吧?”

墨秘书大概原本对支票上的数字充满自信——在我看来,这份自信实属理所应当——岂料却被方程无情挖苦,因而显得格外窘迫。不过毕竟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物,转眼间便恢复了常态。

“不错,确实是敝人擅作主张了。”他立刻承揽了责任,“那么,方博士您的提议,请但说无妨。”

“嗯……”

轻描淡写地,方程将那个天文数字又乘以了十倍。我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墨秘书也是满脸惶恐。

“您、您是说……”他颤抖着复述了一遍。

“秘书先生,”方程的嘴角抽出一丝冷笑,“您刚才是不是说,‘今天改打麻将了’?”

宛如被击中七寸的蛇,小个子男人立刻便蔫了下去。

“敝人明白了。请容敝人向董事长稍作请示,再来给您答复。”他的两道长眉毛也耷拉了下来,“今天敝人就先行告退了。”

“那么我就静候佳音吧。”方程宽容地说,“请慢走。”

墨秘书逃也似的离去了。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我便忍不住吼了起来:

“你、你这家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就是所谓‘敲诈’吧。”方程一本正经地说,“没想到,这种感觉还挺不错的。”

“所以说为什么?”我的语气更严厉了,“为什么你要那样做?!”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方程反诘道,“不对吧?你应该问的是,明明知道我在敲诈,他们为什么还会愿意付钱?”

严格地说,方程那个疯狂的开价,此刻尚未获得同意。但从墨秘书刚才的狼狈相看来,假使对方最后真的乖乖付了钱,倒也并非不可思议。

“是啊,”阿璃也好奇道,“为什么一提到麻将,就把他吓成那样了呢?”

“要说有什么理由的话,当然只能是,黄旻被杀一案的真相了。”

“真相?凶手不是柳芹绿吗?”

“凶手确实就是柳芹绿没错。但是,夏亚,你不觉得她承认得太干脆了一点儿吗?”

怎么可能不觉得。不夸张地说,当柳芹绿突然认罪的时候,我愣是过了半天才搞清楚状况。不过——

“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毕竟诡计被识破,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嘛。”

“不,正因为这样才奇怪。”方程摇摇头,“一般的犯罪者,在罪行被揭穿的瞬间,通常的反应会是惊慌、恐惧、失神、抱头痛哭,甚至拔腿就跑。但柳芹绿全然没有,而是迫不及待地做出了‘认罪’这个最明智的选择。简直就像是,唯恐错失了自首的机会。”

“那不是你暗示让她自首的吗?”

“无论如何,”方程回避了这个问题,“关于她的作案动机,我认为柳芹绿还没有说出全部事实。”

“动机?”

“柳芹绿受到黄旻胁迫,这是真的,已经由警方调查证实了;她对黄旻怀有恨意甚至杀意,倒也符合逻辑。然而,‘怀有杀意’和‘杀人’,二者之间可是天渊之别。而这‘杀意’本身,也并非是简单累积的产物。在长达一年以上的时间里,柳芹绿都只是逆来顺受,为什么突然要行凶杀人呢?所以,必定存在着某种契机,才促使她实施了这次犯罪。”

“我记得,柳芹绿的解释是,”我回忆道,“因为黄旻威胁她,要把二人之间的事情告诉白栎常。”

“嗯,她确实是这么说的。不过死无对证,那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而已。向白栎常告密?这么做对黄旻并没有任何好处啊。以此要挟柳芹绿吗?可是,她原本就已经屈服就范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阿璃问道,“您说的这个‘契机’,到底是什么呢?”

“让我们站在柳芹绿的立场来考虑吧。将不充分的杀意付诸行动,说明她获得了额外的动机。而自始至终,一直围绕着这个案子的,恰好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简单也最寻常的杀人动机——金钱。”

“但是,”我反驳道,“柳芹绿和黄旻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利益关系。”

“是啊,原本并不存在。所以,从‘杀意’向‘杀人’转变的契机,便是这个利益关系的建立——例如,有人向柳芹绿许诺了一笔可观的报酬,条件就是要她下手杀掉黄旻。甚至,就连那个诡计,说不定也是来自此人的指示。考虑到黄旻有明确的侵害行为在前,即使事情败露,柳芹绿也理应可以获得轻判。因为犯罪成本变得相对低廉,却蕴含巨大的收益,这便构成了充分的动机。如此一来也就能够解释,之所以她会毫不犹豫地认罪,正是为了获得那个非常重要的自首情节。”

“原来还有幕后凶手?”阿璃瞪大了眼睛,“这个人是谁呢?”

“‘幕后凶手’吗……嗯,这个说法挺不错的。好吧,这位凶手既然投入了高额赏金,必定期望获得更丰厚的回报。至于符合条件的角色嘛,刚才那位谦逊的秘书先生,不是已经给出明确的提示了吗?”

——“在这生意场上,也有部分别有用心之徒,一直企图分裂白雪集团和天阳集团,以便从中渔利。”

“怎么可能……”阿璃难以置信地说,“只是为了这种理由……”

“很遗憾,”方程漠然道,“正如我们刚才所说的,金钱,是人类历史上最寻常的杀人动机。‘幕后凶手’是和两大集团存在竞争关系的企业,以破坏其同盟为根本目的,这是非常合理的结论。”

我的后背渗出了冷汗。若不是方程被卷了进来,或许,案件就将遵循幕后凶手所设计的轨迹发展——让白栎常作为杀害黄旻的嫌疑人接受审讯,虽然最终大概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但投资者的信心已经无法挽回。与此同时,假如再暗中进行资本运作,全力做空某一方的股票,引发市场恐慌情绪的话,即使是实力雄厚的上市公司,也有可能倾侧于旦夕之间。在最理想的状况下,甚至有机会一举将其兼并。

只要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白峰和墨秘书不惜代价,坚持必须当场破案的原因了。渡过最危急的关头之后,他们又不失时机地发动了反击——黄天阳运用高明的公关手腕,展现出双方的关系依旧坚固,从而保证了股价的稳定。如此一来,那些恶意做空的家伙便将血本无归。

不过,还有一件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事。倘若白雪集团始终都是受害者的话,那方程刚才的“敲诈”——

“是啊,简直太合理了。”那家伙又强调了一遍,“所以,柳芹绿才会信以为真的吧。”

“哈?!”

不仅是阿璃,我也跟着发出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的声音。

“您的意思是……柳芹绿被骗了吗?”

“哼,真是让人火大啊,竟然连凶手都被欺骗了。不过也没办法,对于隐藏在幕后的另一位凶手来说,这是必要的自我保护措施吧。”

“那、那么,幕后凶手果然就是……”

“嗯,故意引导我们往错误方向思考的人,就是幕后真正的操纵者——这么想也很自然吧?至于证据,那句不谨慎的开场白,可是致命的‘失言’啊。”

麻将牌哗啦哗啦,一局流局过后,隔壁传来重新洗牌的声音。气氛至今依然一片和谐,尚未发生掀桌子之类的事情,也是殊为难得。

说起来,案发当天,他们好像就因为斗地主吵过一架。在那之后不久,墨秘书便隆重登场了。既然如此——

“他不应该知道斗地主的事情,”我恍然大悟道,“也就不可能说出‘改打麻将’这句话来了。”

然而,刚才墨秘书确实就是那么说的。所以,唯一的解释是——

“是的,当隔壁还在斗地主的时候,秘书先生就已经在这里等候了。”方程道,“嗯,守在门外好像不太合适,那么大概是躲进了洗手间里面吧。直到某个合适的时刻,他才按响了事务所的门铃。”

“他在等什么呢?”阿璃不解地问。

“既然是来委托调查案件的,那么,总得等到案件发生了以后嘛。”

也就是说,墨秘书事先已经知道将有案件发生。而除了柳芹绿以外,就只有幕后凶手才会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他会提前来呢?”阿璃又问。

“一方面是避免堵车造成延误;另一方面,我是否在事务所,也有必要事先确认——因为夏亚写了多余的东西,让他们把我当成了计划中的一环。按照他们一贯的谨慎作风,这种准备工作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计划成功以后,才会不自觉地,在一瞬间放松了警惕吧。”

方程连续说了两个“他们”。不出所料,墨秘书的行动并非出于个人意志;真正的幕后凶手,是他代表的白峰和白雪集团。那么,对白雪集团的“敲诈”,便是这家伙幼稚的报复吗?

等一下,“敲诈”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案发当天,方程声称要在案件解决之后再商讨酬劳。以这家伙的性格,怎么可能纡尊降贵,去谈论这种俗不可耐的事情呢?

难道——

“喂,”我盯着他说,“你该不会,那时候就已经看穿了吧?”

“怎么说呢?对于白栎常就是凶手的可能性,秘书先生也未免太自信了。以他的立场,面对那么尖锐的问题,多少应该出现一点动摇才对。除非,他早就知道了谁是凶手,所以毫不担忧。另外,还有秘书先生身上的汗渍——”

“汗渍?”

“那天天气确实很热,个别人还因此发了牢骚。可是秘书先生是坐车来的,并不需要在烈日下奔走,为什么还会出那么多汗呢?要说他等不及坐电梯,从消防楼梯爬上来的么,这里可是顶楼,秘书先生也并没有显得气喘吁吁。所以,我只能猜测,他在这幢没有空调的大楼里,已经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

“既然你明知道里面有阴谋,”我义正词严地质问道,“为什么当时不告诉警方呢?”

“如果你觉得那样做才是正确的话,夏亚,现在去找柯柔也还来得及。不过在此之前,先听我分析一下,结果将会是怎么样的吧。只要警方彻底追查,应该不难发现,柳芹绿——或者她的家人——最近获得了一笔来路不明的巨大收入。可是,这笔钱的来源,却绝对不可能追溯到白雪集团上面。到时候,柳芹绿也只能彻底坦白,指使她行凶的,是某家虚无缥缈的竞争企业。

“线索到这里就会断掉,仅凭我们的证词,根本无法指控他们是幕后真正的操纵者。另一方面,犯罪的性质却因此完全改变了,柳芹绿的命运也将会截然不同。这个被威胁、被欺骗的女孩,她的罪孽,真的值得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吗?还是应该被判处死刑呢?说到底,她和你我一样,都只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身为‘同类’,就不可以袒护她一次吗?”

“就、就算是这样,”转眼间,我的气势已经消失殆尽,“至少也可以不用为虎作伥……”

“看来,你还是没有学会接受‘棋子’的身份啊,夏亚。”方程摇摇头,“你以为,我们拒绝了委托,案件就不会得到解决了吗?”

我突然回想起,当天那场“杀人游戏”式的讨论。这家伙轻易把警方采集的物证公之于众,随后便一直作壁上观。那恐怕是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某种暗藏的力量,无论侦探存在与否,都必定会推动真相逐步浮出水面。

与此同时,那个人看似不经意的每段发言,犹如阵阵轻蔑的嘲笑,又再度在耳畔回响。

——“往黄旻的饮料里下毒,同时又不被他察觉,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吧。”

——“虽然我说不准具体有多久,但那段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黄旻身上,凶手完全可以趁机把瓶子拿出来。”

——“黄旻服下的,并非装在这个瓶子里的毒药。把毒药瓶放在显眼的地方,正是为了混淆视听。”

——“凶手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把瓶子放在桌面上吗?”

白栎常,那个如同章鱼一般瘫软在我的脚下的白栎常。

他从来没有做出过正确的推理——不,那应该是傀儡侦探的任务。他只要躲在幕后,选择恰当的时机,给予最关键的提示就行了。

即使在遭受怀疑,动机已经被揭穿的危急时刻,也不可以出现丝毫动摇。这才是“杀人游戏”顶级高手的素质。保持无辜的模样,自然就会有不明真相的律师来为自己辩护。

——“如果这是老白要杀黄旻的动机,三年前就应该动手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我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对于朱壑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好像找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答案——

白栎常利用这三年时间,准备了一件凶器。

另一方面,当成功如约而至,也不会像墨秘书般得意忘形,只是忠实地扮演着悲恸欲绝的恋人角色。

那场表演的观众,当然不可能是身为“棋子”的我。

说起来,为了实现这个阴谋,白雪集团不惜动用了大量资源。其背后的真正动机,恐怕也不是蓝修予那种肤浅的理解。

足以打动白峰的目标,恐怕就只有一个——超越天阳集团,或者,以另一种形式将它彻底吞噬。

根据墨秘书带来的信息,迄今为止黄天阳的所有动作,似乎都是正中下怀。那是因为他确实落入了圈套之中,还是被情势所逼迫不得已的暂时隐忍,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经历了丧子之痛之后,仍然理性得令人害怕的强悍男人。

我有一种讨厌的预感——这场该死的游戏,也许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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