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之鸟

神秘的奎因先生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向窗外。雨一直在下。他哆嗦了一下,思忖道,乡下的房子很少有供暖充足的。想到几个小时后他就要驶向伦敦,便开心起来。人一旦过了六十岁,伦敦真的就是最好的地方了。

他感觉到一点衰老和悲凉。参加家庭聚会的大部分人都这么年轻,其中四个人刚刚去图书室玩桌灵转游戏了。他们邀请他加入,但他拒绝了。他觉得枯燥地数字母以及由此拼出来那些毫无意义的杂乱的字母组合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是啊,对他而言,伦敦是最好的地方。半个小时前,玛琪·基利小姐打电话邀请他去莱德尔,他很高兴自己拒绝了。她无疑是个可爱的年轻人,这个自然,但伦敦才是最好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又哆嗦了一下,他记起图书室的炉火一般都很暖和。他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近暗沉沉的房间里。

“如果我没打扰——”

“N还是M?我们得再数一次。不,当然不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你知道,最令人兴奋的事不断发生。神灵说她叫艾达·斯皮尔,而约翰几乎马上要跟某个叫格拉蒂丝·邦的人结婚。”

他在壁炉前面的一把大安乐椅里坐了下来,垂下眼皮,打起盹来。他时不时地醒一下,听到一些谈话的片段。

“不可能是PABZL——除非他是个俄国人。约翰,你在动,我看到了。我相信来了个新神灵。”

又是一阵瞌睡。接着,一个名字让他猛然间清醒了。

“Q-U-I-N,对吗?”

“是的,它又敲了一下,表示‘是’。奎因,你有口信要转给这个人吗?是的。给我?给约翰?给莎拉?给伊芙琳?不——但这儿没别人了啊。哦,也许是给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它说:‘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个消息要给你。”

“它说什么?”

这会儿萨特思韦特先生完全清醒了,他紧张而笔直地坐在椅子里,双眼放光。

桌子震动了一下,其中一个女孩去数数。

“LAI——不可能——说不通。没有单词是以LAI开头的。”

“继续。”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他语气十分强硬,所以她毫无异议地服从了。

“LAIDEL?又一个L——好像就这些了。”

“继续。”

“请再多告诉我们一些。”

停顿。

“好像再没什么了。桌子已经彻底静止了。真是可笑啊。”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沉思着说,“我不觉得可笑。”

他站起身,离开了房间,径直走向电话机。没一会儿他就拨通了。

“请找一下基利小姐好吗?是你吗,玛琪,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改变主意,接受你好心的邀请。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急迫,需要马上赶回城里。好的,好的,晚饭时间我会准时到达。”

他挂了电话,干巴巴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奇怪的红晕。

奎因先生,那个神秘的哈利·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掰着手指头算着他跟那位神秘人接触过的次数。哪里跟奎因先生有关系,哪里就会出事!已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什么——在莱德尔?

不管是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有的忙活了。在某种意义上,他将会扮演一个积极的角色。他确信这一点。

莱德尔是一幢非常大的房子。它的主人大卫·基利是个性格温和安静的人,似乎只是件会活动的家具而已。这种人的不显眼跟脑力无关——大卫·基利是一名了不起的数学家,写过一本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完全看不懂的书。但跟许多才华横溢的人一样,他无法展示出任何生理上的活力和魅力。大卫·基利是个真正的“隐形人”已经成了一个由来已久的笑话。男仆们拿着蔬菜从他身边走过,客人们不记得跟他打过招呼或说过再见。

他的女儿玛琪则迥然不同。她是个正派的好女孩,充满活力和生命力,健康、异常美丽。

萨特思韦特先生到达时就是她接待的。

“太好了,您总算过来了。”

“很高兴你同意我改变主意。玛琪,亲爱的,你气色很好啊。”

“哦,我一直如此。”

“是啊,我知道,但不仅如此。你看上去——哦,我脑海中想到的词是容光焕发。亲爱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任何事——呃,特别的?”

她大笑起来,有点脸红。

“真糟糕,萨特思韦特先生,您总是猜对。”

他拉起她的手。

“那就是了,对吧?如意郎君出现了?”

这是一种旧式的词语,但玛琪并没有反驳。她很喜欢萨特思韦特先生那种传统的方式。

“我想是吧——是的。但不需要太多人知道。这是个秘密。但我真的不介意您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您一向都这么和善且富有同情心。”

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喜欢听别人讲罗曼史,他是个多愁善感的、维多利亚式的人。

“我必须得问问那个幸运的男人是谁。嗯嗯,那么我所能说的就是希望他配得上你赋予他的那份荣幸。”

老萨特思韦特先生真是可爱,玛琪心里想道。

“哦,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她说,“您瞧,我们喜欢做同样的事,而这一点非常重要,不是吗?我们真的有很多共同点——彼此完全了解,诸如此类。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这样。这给我一种非常棒的安全感,不是吗?”

“毫无疑问,”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但是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人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一切。这就是生活的趣味和迷人之处。”

“哦,我愿意冒险一试。”玛琪大声笑着说。接着,他们上楼更衣,准备吃饭。

萨特思韦特先生迟到了。他没有带贴身男仆,而让陌生人为他打开箱子取出东西总是让他有点慌乱。下来之后他发现所有人都到了,玛琪以一种时髦的姿态只说了一句话:

“哦,这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我饿了,我们进去吧。”

她跟一位头发灰白的高个子女人一起引路。那个女人声音清晰而尖锐,脸部轮廓鲜明,十分漂亮。

“你好,萨特思韦特先生。”基利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吓了一跳。

“你好。”他说,“恐怕我刚才没看到您。”

“没人能看见。”基利先生悲伤地说。

他们走了进去。椭圆形的红木桌矮矮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被安排在年轻的女主人和一个矮个儿黑发姑娘中间。那姑娘是个精力极为充沛的女孩,大嗓门,她那响亮而坚定的大笑所表达的与其说是真正的欢愉,不如说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快乐的决心。她好像是叫多萝西,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最不喜欢的那类年轻女性。她身上完全没有任何艺术细胞。

玛琪的另一边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他跟灰白头发女人的相似长相说明两人是母子。

在他旁边——

萨特思韦特先生屏住了呼吸。

他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那不是美丽,而是其他什么东西——比美丽还要难以捉摸、难以形容。

有位女郎正在听基利先生那沉闷乏味的餐桌谈话,微微偏着脑袋。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她似乎在那儿,然而又不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她远不如围坐在椭圆桌旁边的其他人真实,在她倾斜的一侧身体中有某种东西是美丽的——不只是美丽。她抬头看了看,刹那间正好迎上桌子对面的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他想要的那个词立刻从他脑海中蹦了出来。

令人迷醉——就是它了!她有种吸引人的气质。她也许是那种半人类——隐居在深山里的精灵。她令其他每个人都显得过于真实了些……

但与此同时,她莫名地让他产生了恻隐之心。似乎半人类这种特质让她变得残缺不全。他努力地思索着,终于找到了一个短语。

“一只折翼的鸟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的思绪满意地回到了女童子军的话题上,希望那个叫多萝西的姑娘没注意到他的走神。当她转向她另一边的那个男人的时候——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没注意到这人——萨特思韦特先生趁机转向了玛琪。

“坐在你父亲旁边的那位女士是谁?”

“格雷汉姆太太?哦不,你是说玛贝尔。你不认识她?玛贝尔·安斯利。她是克莱德斯利——那个不幸的克莱德斯利家族——的一员。”

他吃了一惊。那个命运多舛的克莱德斯利家族。他记起来了。一个兄弟开枪自杀了,一个姐妹溺水而死,另一个死于一场地震。一个诡异的厄运连连的家族。这个姑娘一定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他的思绪突然回到现实中。玛琪的手碰了碰他桌子下面的手。其他人正在聊天,她的脑袋微微向左点了点。

“就是他。”她答非所问地嘀咕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迅速点点头表示会意。所以,这位年轻的格雷汉姆就是玛琪选定的那个人了。嗯,从外表来看,她的眼光确实好得不能再好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他是个举止文雅、讨人喜欢、非常实际的年轻人。他们是很相配的一对儿——两人都很严肃——健康友善的年轻人。

莱德尔庄园遵循的都是旧式的规矩传统。女士们先离开餐厅。萨特思韦特先生走向格雷汉姆并跟他交谈起来。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得到了印证,然而他总觉得对方有些不对劲。罗杰·格雷汉姆心不在焉,他的思绪似乎跑得很远,他把玻璃杯放回桌上时,手在颤抖。

“他有心事,”萨特思韦特先生敏感地想道,“我敢说,事情没他想的那么重要。但是,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饭后,萨特思韦特先生习惯吞两粒消化药。刚才忘了带下来,所以他到楼上的房间去取。

在下楼去客厅的路上,他沿着一楼那条长廊向前走着。半途路过一个带露台的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朝开着的侧门里瞧了一眼,突然就停住了。

月光如水,泄入房间。格子状的玻璃窗让房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律动。一个人影坐在低窗台上,略略侧着身子,温柔地拨动着一把尤克里里琴的琴弦——不是爵士乐的节奏,而一种很古老的旋律——神马在神山上奔跑,发出有节奏的马蹄声。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在那里,陶醉其中。她穿着一件深蓝色雪纺衫,带有打褶的饰边,让这衣服看上去好像一只鸟的羽毛。她俯身弹奏着那件乐器,低声吟唱,音调感伤。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进房间,走近她,这时,她抬起头,看见了他。他注意到,她并没有吃惊,或者觉得奇怪。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他开口道。

“请——坐。”

他在她身边一张抛光橡木椅上坐了下来。她温柔地轻声哼着小曲。

“今晚充满了魔力,”她说,“您不觉得吗?”

“没错,四周充满魔力。”

“他们想要我来拿我的尤克里里,”她解释说,“经过这里的时候,我想独自待在这儿,待在黑暗和月光中,非常美妙。”

“那我——”萨特思韦特先生正想站起身,但她阻止了他。

“别走。你——不知为什么,你适合在这儿。很奇怪,但你确实适合在这儿。”

他又坐了下来。

“今晚是个奇怪的夜晚,”她说,“傍晚的时候我在外面的树林里遇到一个男人——非常奇怪的人——高高的,黑黑的,像个迷路的幽灵。夕阳西下,阳光透过树林投影斑驳,这让他看上去像个小丑。”

“啊!”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前探了探身,他来了兴致。

“我想跟他说话——他——他看上去非常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但我跟他在树林里走散了。”

“我想我认识他。”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吗?他很……有趣,不是吗?”

“没错,他很有趣。”

稍许停了停。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困惑。他觉得应该去做某件事,可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无疑——毫无疑问,此事跟这个姑娘有关。他笨拙地说道:

“有时候……当一个人不开心的时候……就是想逃离——”

“是的,是这样。”她突然打住了,“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错了。只是情况正好反过来。我想独自一人是因为我快乐。”

“快乐?”

“极为快乐。”

她说得非常平静,但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种突如其来的震撼感。这个奇怪的姑娘口中的快乐跟玛琪·基利所说的快乐含义不同。对玛贝尔·安斯利而言,快乐意味着某种强烈而真切的陶醉……某种不仅仅是人类的,而是超越了人类的东西。他有点退缩。

“我——我不知道。”他笨拙地说。

“您当然不知道。而这不是事实,我现在还不快乐,但很快会快乐的。”她俯身向前,“你知不知道站在树林中是什么感觉——一大片树林,阴影重重,树木茂盛地包围着你——一片也许你永远都走不出去的树林——然后,突然之间,就在你面前,你看到了你的梦想王国,闪闪发光,美丽无比,你只需要走出树林和黑暗,就会找到它……”

“许多东西看起来都很美好,”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在我们得到它们之前。世界上最丑陋的一些东西看起来却最美……”

地板上传来脚步声,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一个金发男子表情愚蠢、木讷地站在那里。萨特思韦特先生在餐桌上几乎没注意到这个人。

“他们在等你,玛贝尔。”他说。

她站起身,刚才的表情从她脸上褪去,她的声音单调而平静。

“我这就去,杰拉德。”她说,“我刚才一直在跟萨特思韦特先生谈话。”

她走出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跟在后面。他走出去的时候转过头看到了她丈夫的表情,一种饥渴、绝望的表情。

“令人迷醉,”萨特思韦特先生想着,“他完全感觉到了这一点。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

客厅很明亮。玛琪和多萝西·科尔斯正大吵大嚷地表示不满。

“玛贝尔,你这可恶的小东西——去了这么久。”

她坐在一张矮凳上,调整了一下尤克里里,唱了起来。他们都唱了起来。

“可能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跟女孩子有关的主题可以写出这么多愚蠢至极的歌曲。”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切分音节奏的哀婉曲调令人心潮澎湃。当然了,它们比旧式的华尔兹差远了。

气氛变得很热烈。切分音节奏的曲子仍在继续。

“没有交谈,”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没有优美的音乐。没有安宁。”他希望世界并未变得这么喧闹。

突然,玛贝尔·安斯利停了下来,远远地朝他微笑了一下,唱起了格里格[爱德华·格里格(Edvard Grieg,1843—1907),挪威音乐之父]的一首歌。

我的天鹅,我美丽的天鹅……

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喜爱的一首歌。他喜欢结尾那天真而惊讶的曲调。

难道只是一只天鹅吗?一只天鹅吗?

之后,聚会结束了。玛琪端出饮料,她父亲拿起被丢在一边的尤克里里,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大家互道晚安,陆陆续续走向门口。众人立刻交谈起来。杰拉德·安斯利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离开了大伙。

在客厅外面,萨特思韦特先生向格雷汉姆太太礼貌地道了晚安。有两个楼梯,一个就在眼前,另一个在长廊的尽头。第二个楼梯通向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房间。格雷汉姆太太和她的儿子经过了最近的楼梯,而安静的杰拉德·安斯利已经超过了他们。

“你最好拿上你的尤克里里,玛贝尔,”玛琪说,“如果你不拿,早上你会忘记的。你一大早就得出发。”

“走吧,萨特思韦特先生,”多萝西·科尔斯一边说着一边粗鲁地抓住他一只胳膊,“早点睡觉。”

玛琪挽住他的另一只胳膊,三个人在多萝西的隆隆笑声中走过走廊。在尽头,他们停下来等大卫·基利,后者迈着极为稳重的步伐,边走边关掉电灯。四个人一起走上楼。

2

第二天早上,萨特思韦特先生正要下楼去餐厅吃早饭,这时,有人轻轻扣了扣门,玛琪·基利走了进来。她脸色惨白,全身发抖。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

“亲爱的孩子,发生了什么事?”他握住她的手。

“玛贝尔——玛贝尔·安斯利……”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什么?可怕的事——他知道。玛琪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昨晚她上吊自杀了……在她的门后。哦!太恐怖了。”她随即失控地抽泣起来。

上吊自杀。不可能。匪夷所思!

他对玛琪说了两句老套的安慰话,便匆匆下了楼。他看到大卫·基利一脸茫然失措、无能为力的表情。

“我已经给警察打电话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显然只能这么做。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他刚刚检查完……那个……那个,天哪,真是一件残忍的事。她肯定是万分难过,才会那么做……昨晚那首古怪的歌。天鹅之歌[原文为Swan song,有绝唱之意],嗯?她看上去很像一只天鹅——一只黑天鹅。”

“是啊。”

“天鹅之歌。”基利重复道,“表明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嗯?”

“看起来确实如此——是的,看起来就是这样。”

他迟疑起来,然后问他是否可以看一下——如果,那是……

主人明白了他结结巴巴的请求。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忘了你对人间悲剧有种特别的偏好。”

他带头走上宽敞的楼梯间。萨特思韦特先生跟在后面。楼梯最前面的房间里住的是罗杰·格雷汉姆,在过道另一边、他的对面是他母亲的房间。后者的门半开着,里面飘来一缕轻烟。

有那么一瞬间,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惊讶。他没看出格雷汉姆太太是个一大早就吸烟的女人。事实上,他以为她根本就不吸烟。

他们沿着走廊来到尽头的倒数第二扇门。大卫·基利走进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紧随其后。

这个房间不是特别大,有迹象表明这是个男人的房间。墙上的一扇门通往第二个房间。一小截断了的绳子仍在门上的高挂钩上晃来晃去。在床上……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那揉成一团的雪纺衫。他注意到打褶饰边就像一只鸟的羽毛。她的脸,他只扫了一眼就再也没看。

他的目光从挂着绳子的门移向他们进来的那扇门。

“它昨晚是开着的吗?”

“是的。至少女仆是这么说的。”

“安斯利先生睡在这里吗?他听见什么没有?”

“他说——什么也没听见。”

“简直不可思议。”萨特思韦特先生咕哝道。他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情况。

“他在哪里?”

“安斯利吗?他跟医生在楼下。”

他们下楼之后发现一名警督已经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喜交加地认出这是一位旧交,温菲尔德警督。警督和医生一起上了楼,几分钟之后传下来一个要求:家庭聚会的所有人员到客厅集合。

百叶窗拉了下来,整个房间就像个举办丧礼的场所。多萝西·科尔斯看上去受到了惊吓,闷闷不乐的,时不时地用手帕擦擦眼睛。玛琪坚定而警觉,此时已经完全控制住了情绪。格雷汉姆太太很震惊,脸色是一贯的严肃而冷漠。这场悲剧对她儿子产生的影响似乎比其他人的都强烈。今天上午他看上去像是精神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大卫·基利像平时那样退到角落里。

丧妻的丈夫独自一人坐着,跟其他人保持了一点距离。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古怪而茫然的表情,好像几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表面镇定,内心却因为即将要承担的重大责任而沸腾。

温菲尔德警督身后跟着莫里斯医生,两人走了进来,关上门。温菲尔德警督清了清嗓子,说了起来:

“这是一件极为悲痛的事情——非常不幸。在这种情况下,我有必要问每一个人几个问题。想必你们不会反对。我先从安斯利先生开始。请原谅我这么问,先生,但您的妻子是否曾扬言要自杀?”

萨特思韦特先生忍不住张开嘴巴,接着又闭上了。有足够的时间,最好不要这么早开口。

“我……不,我不这么认为。”

他的声音很是犹豫,非常特别,以至于大家都偷偷瞥了他一眼。

“您不确定,先生?”

“不,我很确定。她没有。”

“啊!您知道她不快乐吗?”

“不。我——不,我不知道。”

“她什么都没跟您说,例如,觉得很郁闷?”

“我……不,她什么都没说过。”

不管警督怎么问,他都说什么也不知道。于是,警督继续问下一个重点问题。

“你可否简要为我描述一下昨晚的事?”

“我们——全都上楼睡觉了。很快我就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今天早上女仆的尖叫声吵醒了我。我冲进隔壁房间,发现我妻子……发现她……”

他声音都变了。警督点点头。

“好了,好了,足够了。我们不需要再进一步谈下去了。昨晚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妻子是什么时候?”

“我……在楼下。”

“在楼下?”

“是的。我们所有人一起离开了客厅。我直接上楼了,其他人在大厅聊天。”

“而你没再见到你妻子?她上来睡觉的时候没跟你说晚安吗?”

“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但她只比你晚上去几分钟,是这样吗,先生?”他看了看大卫·基利,后者点点头。

“半个小时以后她还没上来。”

安斯利固执地说道。

警督的目光轻轻转向格雷汉姆太太。

“她没待在您的房间里聊天吗,夫人?”

不知道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幻觉,还是格雷汉姆太太的确在以一贯的平静果断语气中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是,我直接进了我的房间并关了门。我什么都没听见。”

“而你说,先生,”警督将注意力转回安斯利身上,“你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和你房间联通的那扇门是开着的,不是吗?”

“我……我想是的。但我的妻子可以从走廊里的另一扇门进入她的房间。”

“就算是这样,先生,也会发出某些动静——沙沙的噪音,鞋跟走在地板上的撞击声。”

“没有。”

说话的是萨特思韦特先生,他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大家都吃惊地看向他。他紧张起来,结结巴巴的,脸也有点红。

“抱歉,警督,但我必须要说。您的方向错了,全都错了。安斯利太太不是自杀,对此我非常确定。她是被谋杀的。”

一片死寂,然后,温菲尔德警督平静地说:

“您这么说有什么依据吗,先生?”

“我——有种感觉,非常强烈的感觉。”

“但是我认为,先生,肯定不只是这样。一定还有某种特别的原因。”

这个嘛,当然有特别的原因。有种奎因先生传达的神秘信息,但你不能跟一名警督说这种话。萨特思韦特先生拼命寻找,但一无所获。

“昨晚我们一起交谈的时候,她说她非常快乐。非常快乐——这不像一个打算自杀的女人说的话。”

他得意起来,又补充道:

“她返回客厅去取她的尤克里里,这样第二天早上她就不会忘记带走了。这也不像是要自杀。”

“对,”警督表示赞同,“没错,也许不是。”他转向大卫·基利,“她拿着尤克里里上楼了吗?”

数学家努力回忆着。

“我认为——是的,她拿了。她手里拿着它上楼了。我记得在我关掉这里的灯之前,她转过楼梯间拐角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把尤克里里。”

“哦!”玛琪大声说道,“但是现在它在这儿!”

她指着桌上摆放尤克里里的地方。

“真是奇怪。”警督说道。他飞快走过去,摇了下铃。

他简短地吩咐男管家把早上负责打扫房间的女仆找过来。她来了,回答得非常确定:她早上打扫房间时看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尤克里里。

温菲尔德打发走女仆,简略地说道:

“我想跟萨特思韦特先生单独谈谈。其他人可以走了,但不准离开这幢房子。”

其他人一走,门一关,萨特思韦特先生就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我……我确定,警督,你已经出色地掌控了这件案子。非常棒。我只是觉得……正如我所说,有种非常强烈的感觉——”

警督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你说得很对,萨特思韦特先生,那位女士是被谋杀的。”

“你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些懊丧。

“莫里斯医生对某些情况感到困惑。”他看了看留下来的医生,医生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做了一番彻底的检查。套在她脖子上的绳子不是勒死她的那根——勒死她的要更细一些,更像是金属丝一类的东西。它刚好嵌入皮肤,绳子产生的痕迹叠加在上面。她先被勒死,接着被吊在门上,使其看上去像自杀。”

“但谁——?”

“是啊,”警督说,“谁?这是个问题。那个睡在隔壁,从不跟他妻子说晚安、什么都没听见的丈夫怎么样?我得说我们快接近真相了。我们必须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对你我都有所帮助,萨特思韦特先生。你知道这里的内情,你可以用我们力不能及的方式掌握这些情况。你能发现两者之间的关系。”

“我不太愿意——”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自然地开了口。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帮我们侦破谋杀案了,我记得斯特兰奇维斯太太的案子。你在这种事上很有天赋,先生。纯粹的天赋。”

没错,事实如此——他有天赋。他平静地说道:

“我会尽力的,警督。”

杰拉德·安斯利杀了他的妻子?是他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回忆起那晚他痛苦的表情。他爱她,并且在承受痛苦。承受痛苦会驱使一个男人做些怪事。

但还有别的隐情——某种其他因素。玛贝尔曾经用走出树林来形容自己——她正期待着快乐——不是一种安宁、理性的快乐——而是非理性的——一种狂喜。

如果杰拉德·安斯利说的是事实,就是说玛贝尔至少比他晚半个小时回到房间。然而大卫·基利看到她上了楼。在那一侧还有两个房间住人,一个是格雷汉姆太太的房间,另一个是她儿子的。

她儿子的房间。但他和玛琪……

玛琪肯定应该猜到……但玛琪不是那种会猜测的人。尽管如此,无风不起浪,无烟不成火——烟!

啊!他想起来了。一缕轻烟从格雷汉姆太太卧室的门口飘了出来。

他立即行动起来,径直上楼走进她的房间。里面没人。他关上门,上了锁。

他走向壁炉。一大堆烧焦的碎纸片。他极为小心地用手指耙平他们。他运气很好,正中间是一些没被烧掉的碎片——一封信的碎片……

很不连贯的只言片语,但告诉了他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生活可以很美好,亲爱的罗杰。我以前从来不知道……

“我的整个生命都是一场梦,直到遇见你,罗杰……

“我想,杰拉德直到……我很抱歉,但我能做什么?除了你,其他一切对我而言都不真实,罗杰……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

“在莱德尔你要告诉我什么?你写得很奇怪……但我不怕……”

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小心仔细地把这些碎纸片放进书桌上的一个信封里。他走到门口,开锁,打开门,正好跟格雷汉姆太太碰个正着。

这是一个尴尬的时刻,萨特思韦特先生一时之间感到很难堪。也许他做了最应该做的事,就是简单直接地打破这个局面。

“我刚才在搜查你的房间,格雷汉姆太太。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一小扎没有被完全烧毁的信。”

她脸上掠过一阵惊慌,转瞬即逝,但的确有过。

“安斯利太太写给你儿子的信。”

她迟疑片刻,然后平静地说道:“没错。我本以为会烧得更彻底些。”

“为什么?”

“我儿子订婚了,快要结婚了,这些信——如果那个可怜的女孩的自杀让这些信公之于众——可能会带来更多痛苦和麻烦。”

“你儿子可以自己来烧他的这些信。”

她不知怎么回答。萨特思韦特先生乘胜追击。

“你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些信,然后拿到你的房间里全都烧掉了。为什么?你害怕了,格雷汉姆太太。”

“我没有害怕的习惯,萨特思韦特先生。”

“但是,情况紧急。”

“紧急?”

“你儿子也许会处于被捕的危险之中——因为谋杀。”

“谋杀!”

他看到她脸色发白,便飞快地继续说道:

“昨晚你听见安斯利太太走进你儿子的房间。他说过他已经订婚了吗?没有,我能看出来他没有。然后,他告诉了她。他们吵了起来,而他——”

“撒谎!”

他们吵得很专注,所以没有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罗杰·格雷汉姆悄然无声地站在他们身后。

“没事的,妈妈,别——担心。请来我的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跟着他走进他的房间。格雷汉姆太太转身走开,并没打算跟着他们。罗杰·格雷汉姆关上门。

“听我说,萨特思韦特先生,你认为我杀了玛贝尔。你认为我勒死了她——在这儿,然后把她拖走,吊在门上——当所有人都入睡之后?”

萨特思韦特先生盯着他,然后出乎意料地说道:

“不,我不这么认为。”

“谢天谢地。我不可能杀死玛贝尔。我——我爱她。也许不爱。我不知道。一团乱,我解释不清。我喜欢玛琪——一直喜欢。她是个好女孩。我们很般配。但玛贝尔不一样。那是……我无法解释……令人迷醉。我想我是……害怕她。”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

“那是一种疯狂——一种令人混乱困惑的着迷……但那是不可能的,不会有结果的。那一类东西——不长久。现在我明白被施了魔法意味着什么了。”

“是的,肯定是那样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沉思着说。

“我——我想完全摆脱它。昨晚我本来要告诉玛贝尔的。”

“但是你没有?”

“对,我没有。”格雷汉姆缓缓说道,“我发誓,萨特思韦特先生,我在楼下说了晚安之后就没再见过她。”

“我相信你。”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站起身。杀死玛贝尔·安斯利的人不是罗杰·格雷汉姆。他可能会逃离她,但不可能杀死她。他害怕她,害怕她身上那种疯狂的、无形的、童话般的性质。他知道迷醉这种东西,并拒绝了。他去寻求他知道的有用的安全、理性的东西,放弃了那个不知会把他带往何处的难以捉摸的梦。

他是个理性的年轻人,这种人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位生活的艺术家和鉴赏家而言是无趣乏味的。

他留罗杰·格雷汉姆独自待在房间里,自己下了楼。客厅里没人,玛贝尔的尤克里里放在窗边一张凳子上。他拿起来,漫不经心地拨弄几下。他不了解这种乐器,但他的耳朵告诉他跑调跑得离谱。他试着调了调音。

多萝西·科尔斯走进房间,责备地看着他。

“可怜的玛贝尔的尤克里里。”她说。

她那明显的谴责让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不服气。

“帮我调音,”他补充道,“如果你会的话。”

“我当然会。”多萝西说。萨特思韦特先生暗示她无能的话深深伤害了她。

她从他手里拿过尤克里里,拨了拨琴弦,敏捷地调了调,但琴弦啪的一下断了。

“哦,我从来没遇见这种情况。哦,我明白了——可是简直不可思议!这根弦有问题——太大了。这是根A弦。把它接上来可真是傻透了。一调音当然会断掉了。这是谁干的,可真蠢啊!”

“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他们——即便当他们努力变聪明的时候……”

他的声调非常古怪,她不由得瞪着他。他从她手里拿过尤克里里,卸掉那根折断的琴弦。他将它握在手里,走出房间。在书房他找到了大卫·基利。

“这个。”他说。

他拿出琴弦。基利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

“一根断掉的尤克里里的弦。”他停顿片刻,接着又说,“另外一根你是怎么处理的?”

“另外一根?”

“你用来勒死她的那一根。你很聪明,不是吗?动作很快,就在我们大家在大厅有说有笑的时候?

“玛贝尔返回这个房间取她的尤克里里。就在那之前,你拨弄琴的时候,取下了那根弦。你用它套住了她的喉咙并勒死了她。接着,你走出来,来到我们中间。再往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下来把尸体挂在她房间的门上。然后把另外一根弦装在尤克里里上——但是这根弦很不合适,这就是你的愚蠢之处。”

一阵停顿。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啊?”

基利先生大笑起来,那怪异短促的咯咯的笑声让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极为恶心。

“非常简单,”他说,“没什么原因!还有,从来没人注意到我。没人注意我在做什么。我想——我想我使那些嘲笑我的人反过来受到我的嘲笑。”

他再次发出那种狡猾、短促的咯咯笑声,疯狂的双眼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很高兴就在这时温菲尔德警督走进了房间。

3

二十四小时之后,在去伦敦的路上,萨特思韦特先生从瞌睡中醒来,发现一个黝黑的高个子男人和他在车厢里面对面坐着。他并不太惊讶。

“亲爱的奎因先生!”

“是的——我在这儿。”

萨特思韦特先生慢吞吞地说:“我很难面对你。我很羞愧——我失败了。”

“对此你很确定?”

“我没能救下她。”

“但是你发现了真相?”

“是的,是这样。那些年轻人中原本会有人受到控告——甚至被判有罪。所以,不管怎样,我救了一个人的性命。但,她——她——那个奇怪的让人迷醉的人……”他哽咽了。

奎因先生看着他。

“死亡是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最可怕的不幸吗?”

“我——这个——也许——不……”

萨特思韦特先生记起来了……玛琪和罗杰·格雷汉姆……月光下玛贝尔的脸——那宁静的神秘的快乐……

“不,”他承认道,“也许死亡不是最大的不幸。”

他记起了她那件打褶的蓝色雪纺衫,在他看来就像一只鸟儿的羽毛……一只折翼的鸟儿……

当他抬头看的时候,他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奎因先生已经不在那儿了。

但他落下了一样东西。

座位上有一只用暗蓝色石头粗略雕刻而成的鸟,也许没什么艺术价值,但它别有一番深义。

它有种朦胧的令人陶醉的意蕴。

萨特思韦特先生如此认为——而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鉴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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