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食草家族  作者:莫言

我们亲眼看到那四百名被阉割过的男孩风快地长大了;树上的叶子由黄转绿由绿转黄由小到大等等。遍地落满蠕虫般的阿菩树的花序,槐花的闷香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地上的绿草柔软而稠密,正适合打滚。我躺在柔软而稠密的绿草地上打着滚,耳旁模模糊糊地有人问:几点啦?

十八点的太阳温暖如火,色彩如血,湖、树、草地新美如画,犹如迟发的爱情,浓烈而凄凉。我们打着滚,渐渐长大。我们吃掉碰到嘴边的一切植物,逢草吃草,遇树吃树。吃饱了就在柔软而稠密的草地上打滚,骨头、肌肉不间断地膨胀着。我们生长着。那童年时代遭阉割的巨大耻辱像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深刻伤痕,铭刻在我们的记忆里,一旦回忆起来就感到怒火冲天。这种情绪导致我们逢佛杀佛、遇祖灭祖,连天老爷都不怕。

一转眼我们都长大了。我们从别人的容貌上发现了自己的容貌,我们没胡须,我们无喉结,我们声音尖细,我们目光邪恶,仇视着那些男人和女人们。

转眼又是春天,四百个身高体壮、不男不女的青年人躺在湖边的草地上酣睡。我们在梦中听到黄莺挑逗春天情思的撩人呜叫,阿菩树的柔软枝条犹如芳唇,吻着我们的脸。睡梦中我们怒火填膺,连肺都气炸啦。

四百个人不约而同地跳将起来,大家都在进行着极端痛苦的回忆,那一刀的锋利感觉在胯裆间冲突着,宛若一股冰冷的旋风。大家彼此观望着,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是相同的:狂妄又惆怅。赤金般的目光移到湖面上,莲叶卷成胡哨形状,高挑出水面,鸭状的水鸟漂浮在水面上犹如官履。目光又各个注视着同伙们的脸。湖那边,被华丽的树木掩映着的宫殿里传来了斗鸡走狗的喧闹声。

到了产生领袖的时刻了。

领袖是怎样产生的?

领袖是这样产生的:当四百个阉人怒火满腔、满腔的怒火郁积成一股滚热的岩浆时,我福至心灵地高喊了一声:

“弟兄们,报仇去!杀死皮团长!”

我的话喊出口,大家停止了呼吸,用滚烫的眼睛盯着我的脸——这简直就是一群红了眼睛的饿狼,好像要扑上来活活吞掉我。雪白的牙齿在四百个口腔里交错着,放出咯咯吱吱的脆响。嘴唇因为恐惧变得笨拙,我呜呜噜噜地再次说:

“受苦受难的弟兄们……你们不要这样看我……你们这样看我我心里怯……我们共同的仇敌是那个肥胖的皮团长,是他把我们变成了这等模样……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

大家都把拳头攥紧,高举到头上,挺直的胳膊上凸现着一棱棱的肌肉。一片肉的森林燃烧起明亮的火焰,好像是。如此矫健。如果振臂一呼,群起响应,揭竿为旗,折木为兵,那革命的形势就成熟了,革命爆发了,领袖就产生了。因此领袖是革命的产物,革命是形势的产物,形势是阉割男孩觉醒。如此等等,难以尽述。

我被群情所激奋,目光明亮,喉咙清新,肺部没有阴影,压抑不住的热情化为冰冷的汗珠滚滚而去,我说:

“饱受凌辱的弟兄们,几十年过去了,过去得这般快,犹如一股青烟。我们的肉体虽然不流血了,但我们的心还在流血。那血腥的场面仿佛就在眼前,那血腥的味道搐鼻可闻。我们的传家之宝被浸泡在盐水里,日日垂挂着或是浮悬着细如毛发的殷红血丝。这是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就是因为我们多生了一层蹼膜吗?这是人种退化的标志吗?”我大胆地举起手掌,迎着阳光,果然,那层连络着五指的膜像轻薄的红绸一样把阳光透过来。蹼膜上蛛丝般的细微血管根根毕现,交织成复杂的网络图。“这是人种的进步!这是人类的骄傲!

亲爱的生蹼的兄弟们!它赋予我们征服大海的力量,我们的同族兄弟已走向大西洋!要知道,当贪婪的人类把陆地上的资源劫掠净尽后,向海洋发展就是向幸福进军!“我把停滞在空中的手用力挥了挥,巴掌像扇,扇起一股风,我庄重地吼叫:”皮团长是个刽子手,向刽子手讨还血债的日子终于到了!“

群众嗷嗷地叫着,簇拥着我,向湖对岸冲去。我们涉水过湖。弟兄们的蹼膜轻俏地劈开水面,水声响亮,湖上飞溅着一簇簇洁白的水花。

在温暖的湖水里游泳是绝顶的幸福。水浮力很大,轻软的水像鸭绒一样摩擦着我们的肉体。我们不是用肉体游泳,而是用精神游泳,我们用意念游泳。我感到溜滑的水面触着我的肚皮,我们在水面上滑翔。一群群蓝色的蟾蜍惊讶地看着我们。

很快就到达了湖的彼岸。众人经过这一番愉快的水上游戏,心中的火焰明显减弱,从眼睛里可以看出来。我煞费苦心地鼓吹着,唤起大家的造反精神。

范碗儿帮助我组织队伍。他是一个圆脸的高大青年,嘴角上挂着愚蠢野蛮的笑容。实际上他聪明过人,他结结巴巴的讲演极富煽动性,他说:

“弟兄们,你们看到那些哭丧着脸的骡子了吗?它们就是我们的倒影!是谁把我们由人变成了骡子?是皮团长!”

“打倒皮团长!”

“剥他的皮!剜他的眼!点他的‘天灯’!”

一片褚红色的胳膊森林在我周围树起来。喊声震天动地,复仇之火熊熊燃烧。

我跳到一个高土坡上,不知羞耻地说:

“弟兄们!子日:”名不正则言不顺‘;俗谚日:“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群龙无首即为乌合之众,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为了造反胜利,我们必须推举出领导人。大敌当前,刻不容缓,我毛遂自荐为阉割造反军的司令官。”

群众齐声欢呼。唯有范碗儿脸上似有不悦之色。我暗中一笑,挥手平息群众的呼声:

“我任命范碗儿为副司令官!”

大家又是一阵狂呼乱叫,范碗儿嘴角上的愚蠢笑容又出现了。

我命令大家就地折断树木,武装自己。一个小伙子在木杆上绑了一根红飘带权充旗帜。

我们鼓噪呐喊着,向树林子深处冲去。一群群在地上寻找白蘑菇充饥的小话皮子惊惶地蹦到树上去。它们蹲在颤抖的树枝上,用黑豆般的黑眼珠看着我们。冲进树林约有一箭之地,我们就摧毁了一个用黄茅草搭成的窝棚,两个看守窝棚的士兵被群众乱棍打翻,也不知死活。窝棚里有一排生满锈的铁刀铁矛,还有一支盒子炮、一管双筒鸟枪。刀、矛武装了群众;范碗儿得了双筒鸟枪;我把盒子炮插进腰带里。

我命令造反队员们猫下腰,免得中了皮团长队伍的飞弹。范碗儿对我的命令不以为然,他在我背后咕哝着,大意是人类应该挺直腰板,不能像猩猩一样弓着腰。我凶狠地把盒子炮举到他的眼前警告他,如果不听命令就枪毙。他啐了我一口,隐身到树的阴影里,不见了。

皮团长的宫殿就在眼前了。树林由稀疏到一马平川,宫殿门前的开阔地上兀立着一些粗大的、边缘上生着木耳的树桩,每个村桩后都蹲着一名士兵。他们的马步枪架在树桩上。一簇簇的蓝眼睛花包围着焦炭般的树桩,也包围着穿黄制服的士兵。景色真漂亮。皮团长没有踪影,只有一个小头目站在士兵们后边。他穿一身黑制服,没戴帽子,蓬松着黑头发,好像一炷黑烟。他的手里握着一支黑色小手枪,枪口朝天。

我的队伍有些畏缩,队员们狡猾地原地踏步走。互相看着眼睛,眼睛里都冒出黑色的鬼气。

“不许怕死!”我喊叫着。

他们干脆就地坐下,有的捡草棍剔牙,有的捉肥胖的白蚂蚁填牙缝。这群贪生怕死的王八羔子!临到关键时刻,全部装了狗熊。我用枪苗子敲着他们的脑袋,一敲就响。他们龇牙咧嘴,但屁股不动。

范碗儿在树影子里冷冷地笑。

我顿时明白了:都是这小子在背后捣鬼。非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我提着枪逼近他,他端着枪逼近我。眼睛对着眼睛,枪口对着枪口。我胆怯了,但表面上还是很强硬。

“范副司令!”我讽刺道,“你本领不小哇!”

范碗儿掀着鼻子,轻蔑地哼哼着:“杂种!你有什么资格当司令官?司令官应该由我来当!”

我被他的厚颜无耻激怒,对准他那张贼脸开了一枪。子弹出膛,被他一枪筒子拨到一边去。他嘻嘻地笑着:“就凭你这点本事也要来指挥我?你被阉过吗?你她妈的根本就没阉过,你是混进来搞阴谋的狗特务!”

他一枪就把我打翻了。他的枪口喷出的黑烟像乌贼鱼喷出的浓黑墨汁一样把我淹没啦。

在稠密温暖的黑暗里,我苦苦地思索着:我究竟被阉割过还是没被阉割过?是仅仅从精神上被阉割了还是连肉体加精神都被阉割了?现在我痛苦地回忆起一个梦境:有一天傍晚,两位手持白色剪刀、身穿鸭蛋青色服装、分辨不清是男还是女的人,把我骗到一张弹簧床上,用粉红色的、好像驱蛔宝塔糖一样的药丸喂我,把我喂醉了,他们就下了毒手,把我给阉割了。我至今牢记着那剪刀咔唧咔唧绞肉皮的可怕声音和可怕的、巨雷滚滚的疼痛。

我相信这两个穿鸭蛋青色服装的人是皮团长一伙的,而且无疑是皮团长的亲信。他们的技术麻利透顶,非久经实践是达不到这般炉火纯青的技术高峰的。

范碗儿取代了我的位置,指挥着大队向前方冲去。那些树桩后的持枪人悠悠地呼吸着,并不开枪,好像在等待什么。

他们在等待什么?皮团长被一群面容姣好的女人簇拥着走出宫殿。他对着我们看,鼻孔眼里的黑毛伸出来,翘着,像山蝎子的尾巴一样。他从腰里拔出信号枪,对天放了三响,枪声很闷,噗哧噗哧的,幽蓝的天上飞速滑行着三个焦黄的火球,火球拖着白烟,弯弯曲曲如蛇蜕。

一阵枪声,几十名阉勇栽倒了。没倒的打着滚翻着筋斗逃走了。

皮团长率领着大队人马追了一程,就打道回营了。

这次起义就这样简单地被镇压了。准备起义像开玩笑,起义被镇压也像开玩笑。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弟兄们就死啦。一枪打中,一头栽倒,蹬崴两下腿,有的连腿也不蹬崴就死啦!夜里我们趁着星光去偷运弟兄们的尸体。大家已经把范碗儿打了个半死,挂在树杈上晾晒着。他指挥失误,不懂战争规律。领导这支队伍的重担天然地落在了我身上。我第一感到高兴,第二感到紧张,第三感到胆怯,第四感到忧虑。造成这四大感觉的原因千头万绪,不允许哕嗦。星星的微光落在纤细的金丝小草上,亮晶晶的,煞是好看。我们一绕过湖边的蓝眼睛花丛生之地就四肢着地往前爬行。大家白天见到了同伴的下场,所以都小心翼翼,不敢抬高身体,生怕中了枪子儿。

草地上爬行着很多鼯鼠,它们身上有金色的细毛,毛尖上噼噼地放射着火星。有时它们兴奋,就飞腾起来,把幽暗的夜弄出一条条耀眼的光道。

早就该爬到死人的附近了,但没见死人的踪影。借着鼯鼠的光明,我们看到了一片凌乱的大脚印和倒在脚印里的细草,还有洒在草尖上的血迹。死人被搬走了。周围很安静,湖水安详地旋转着,鱼儿在水底啁啾。

突然就见一轮金色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宝石一样的天幕上,花树的倒影比花树本身更迷人。我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心里充满凄凉。

远方的一片熠熠汩汩的银色亮光里,放出呜呜咽咽的悲声。我们垂着头,顺着臂,泪水浸湿了睫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里的光明如燔,呜咽之声不绝如缕,像河里缓缓流淌的水。头戴花翎的大鸟在呜咽声中翩飞如舞。我们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我们心里空空的,一种空空洞洞的悲伤使我们放声大哭。什么都没有,心里什么都没有,不哭又能干什么?

趁着我们哭得神魂颠倒的时机,皮团长把我们全部俘获了。

他命令把我们押到一道沟边上,全部枪决。

突然又说不枪决了,要改为绞刑。

好多人举着火把,在地上栽绞架。都板着脸,无一丝笑意,想想也是应该如此,哪有刽子手面带微笑的呢?

绞刑架竖起来了,一大溜绞刑架一眼望不到边,都像高大的秋千架一样。这会儿脱不了死了。唉!我们都悲伤地叹了口气。连手执粗绳套的刽子手也唉声叹气起来。

突然又说不用绞刑啦,改为活埋。

我们对皮团长的多变的命令感到愤怒又感到好玩。

那些人弯着腰,流着汗,呼哧呼哧挖窟窿。挖出了一溜大坑,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跳下去就跌死啦,哪里还用活埋?

又说不活埋啦。我们烦透啦,一窝蜂朝前冲,想跳进窟窿里跌死算啦。那些人打着坠坠把我们拖回来。

我们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娘的皮团长,猫戏耍耗子好残忍!

皮团长说:洋鬼子要来修铁路,抢我们的好宝贝,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

他命令一个老头把我们带到一个窝棚前,发给我们每人一管红缨铁扎枪。

然后,一声呼哨,我们就呐喊着冲上去,与腿如鹭鸶的洋鬼子肉搏起来。

洋鬼子逃跑我们追赶。洋鬼子放枪我们中弹。子弹头冰凉冰凉,死劲往我们肉里钻。

我们通通死在旷野上。

夜色多美好。我不愿这样躺着,地下的潮气令人难过。跳将起来,往前就跑;腿脚轻捷,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我疑心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但什么是真实的呢?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实的呢?

高密东北乡神奇的湖泊里,充足了气的彩球鱼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上飞速旋转着,彩色的蝶群波浪般翻滚着。

女考察队员们在月光下工作,她们唱着歌:

翩翩飞舞啊一群蝴蝶

孤孤单单啊一只蝴蝶

飞进蓝眼睛花丛啊独自彷徨

寻寻觅觅啊暗暗忧伤

凄凄凉凉遍地月光

袅袅婷婷阿菩成行

薄烟如幛路途断绝

不知在何方啊我的故乡

我无论如何也要死去了,即使是上帝伸出生满金鳞的手挽留我,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我又一次躺下,躺得很舒适,仰望着上方的星月。

儿子率领着那群可爱的小话皮子们来啦。他们采集鲜花装饰我。花朵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

儿子问: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话皮子们一齐学舌: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问:

“青狗儿,你知道你娘的下落吗?”

青狗儿嘲讽地说:

“新鲜新鲜真新鲜!你还能想起俺娘。俺娘来啦。”

我从花的缝隙里,看到我老婆穿着一身破衣服站在我的尸体旁。

她满面怒容,在月光下宛若一块微红的钢锭。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反革命!她骂道,你忘恩负义,抛下一家老小,化蜂化蝶,到处拈花惹草,死了都寻不到家门,真是苍天报应。地里的野草长得比庄稼都高了,栏里的牛羊瘦得像鱼刺一样啦,房顶上的青苔都比铜钱厚啦,院子里净是野兔子。你不管不问,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要条狗!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嫁匹猫。

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青狗儿,梅老师怎么样啦?”我问。

“爸爸,你临死都不忘风流!”青狗儿说。

梅老师手持教鞭,站在我的尸体旁。她用教鞭挑开花朵,忧伤地看着我的面容。看一回,叹口气,扭身就走啦。

我感到了难以排解的孤独。

我想起了女考察队员们托我带给县政府的那封信,便大声吼叫起来。

青狗儿问:

“爹爹,你咋呼什么?见到梅老师你又后悔死去了是不是?”

“不是!有一封信,应该托梅老师带给县政府!”

青狗儿说:

“那封信早在报纸上登出来了,你临死都在梦里!”

我被儿子打击得就想撒手而去啦,但一句话梗在喉头,不吐不快,便说:

“青狗儿,好儿子,你通仙人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色色都知晓,请你告诉爸爸,纺锤是什么?”

“纺锤就是纺锤。”

“还有,人为什么要生蹼呢?”

“人为什么不要生蹼呢?”

他再也不搭理我,率领着那群小话皮子们到阿菩树下采集蓝眼睛花。他们飞快地挪动着小腿,形状滑稽可笑。他们要用花朵埋葬我。

花朵越集越多,月光渐渐消逝了,清凉的夜风中洋溢着的湖水味道消逝了。伴随着我的是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花香。

我挣扎着往外钻。钻呀钻,用力钻。终于把脑袋伸了出来。

小话皮子们惊呼着:

“青狗儿,爸爸钻出来了!”

青狗儿说:

“人都是不彻底的。”

我认真思索着他的话。人都是不彻底的。人与兽之间藕断丝连。生与死之间藕断丝连。爱与恨之间藕断丝连。人在无数的对立两极之间犹豫徘徊。如果彻底了,便没有了人。因此,还有什么不可以理解?还有什么不可以宽恕?还有什么不可以一笑置之的呢?

我儿子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我真为他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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