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途

时光倒流的女孩  作者:加·泽文

潜返的那天早晨,莉兹凌晨四点钟就醒了过来。潜返的所有过程都必须在日出之前完成,因为只有这时潮水才会退出,露出那条河。她提前了大约十五分钟赶到那里。

几位负责潜返的护士正在给那些要被放进河里的婴儿作准备。给莉兹作准备的护士叫多莉。

“天哪,”多莉看到莉兹时说,“我们很少有像你这么大的女孩。”

“我是潜返回去的。”莉兹回答说。

“是啊,潜返回去的人通常由乔林负责,可她现在度假去了。不管你是不是潜返,你必须脱掉所有衣服,然后让我用布给你裹好。”

“可不可以至少让我留着内裤?”莉兹问。

“对不起,每个人都得穿上出生日衣服回人间,”多莉说,“我知道你这个年纪的人是会有点尴尬,可这是规矩。大多数婴儿不知道穿不穿衣服有什么区别。再说,裹上布条后,谁也不知道你没有穿任何衣服。”多莉递给莉兹一件纸做的长袍,“在这期间你可以先把这个穿在身上。”

除了这身纸做的长袍外,莉兹身上一丝不挂。她躺在一张桌子上,桌子的下面有轮子,像医院里的轮床。负责安排她潜返的护士开始用白色的亚麻布条把她包裹起来。她首先从莉兹的两只脚开始,然后把莉兹的大腿绑在一起,一路向他的头部裹去。当她裹到莉兹的腹部时,她撕掉了莉兹身上的纸长袍,开始把她的手臂绑在身体两侧。

“干吗要把手臂绑起来?”莉兹问。

“哦,这样一来,你的身体就变成了流线型,可以更好地让潮水把你带向人间,而且也可以保暖。”多莉答道。

多莉没有把莉兹的脸包裹起来,不过莉兹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莉兹看上去像个木乃伊。全身被这样包裹起来后,她感觉糟糕透了,简直喘不过气来。

多莉把莉兹滚到了海滩边,然后把她慢慢放到水中。莉兹感觉到冰凉的海水渗透了身上裹着的布条。

“等我到达人间时,我身上这些布条会怎么样?”

“别担心。这些布条到那时基本会全部烂掉,剩下的也会被河水冲走。”多莉说,“当太阳开始从地平线升起时,你就能看到那条河。我会推你一下,潮流会把你一路带到人间。我听说这一路大概要花一个星期,不过你可能在那之前就会失去时间感。”

莉兹点点头。她可以看到天边出现了一道微红的晨曦。就要开始了。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多莉问莉兹。

莉兹摇摇头,可由于身上紧紧裹着布条,她这一摇头简直就是在摇动她的整个身体。

“究竟是什么让一个人想提前返回人间?”多莉问。

“你什么意思?”莉兹说。

“我是说,这里也是生活,对吗?你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回人间?”

就在这时,太阳升起。大海一分为二,露出了那条河。

“日出,”多莉说,“该走了。好了,祝你一路顺风!”多莉把莉兹推下了河。

柯蒂斯・杰斯特怎么也睡不着。他躺在自己的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他干脆坐起来,下了床。

柯蒂斯搭便车穿过整座城市,来到了莉兹家。他知道莉兹和她外婆住在一起。他决定他必须首先把莉兹的决定告诉这个女人,尽管这样做意味着他破坏了莉兹对他的信任。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为自己失去摇滚明星的地位而悔恨。(摇滚明星总是拥有速度极快的汽车。)

早晨六点十五分,他按响了贝蒂家的门铃。

“你好,我要找小莉齐的外婆,”柯蒂斯说,他眼睛紧紧盯着贝蒂,“我的天哪,不会就是你吧?”

“是我,我就是伊丽莎白的外婆。你是哪位?”

“我是……”柯蒂斯开口道。在那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叫什么,也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相反,他思索着该把贝蒂眼睛的颜色称作什么。灰蓝色,他最后认定。灰蓝色,像雾霭中的早晨,像石头喷泉中的水,像月亮,也许像星星。贝蒂有着灰蓝色的眼睛。也许可以为这写首好歌……

“是谁?”贝蒂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柯蒂斯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挺了挺身子,重新说道,“我叫柯蒂斯・辛克莱・杰斯特,以前是机器乐队的。我是伊丽莎白的好朋友,所以才这么早来找你。我必须把一件关于小莉齐的非常紧急的事情告诉你。”

“莉兹怎么啦?”欧文从柯蒂斯身后的车道走了过来,“我现在就要和她谈谈。”

柯蒂斯说:“贝蒂,莉兹遇到了麻烦。我们要用你的车。”

贝蒂深吸了口气。“出什么事了?伊丽莎白怎么啦?”她不再掩饰自己声音中的恐惧,“我必须知道我外孙女出什么事了!”她大声叫道。

柯蒂斯抓起贝蒂的手。“她回人间去了,我们必须拦住她。”

“你是说她要潜返回去?”欧文问。

柯蒂斯点点头。

“可天已经亮了!”贝蒂急了。

三个人抬头看了看黄疸病似的天空,发现它每一秒都在变亮。

“我的车快一些。”欧文说着就顺车道跑了出去。

“上帝帮帮我们。”贝蒂跟在他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莉兹正越来越快地被拉向人间。她想起了另界,想起了她在那里认识的每个人。她想到了如果他们发现她居然没有说一声就离开了,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她想到了桑迪。

她想到了贝蒂。

她想到了萨迪。

她想到了帕科、吉恩、所有那些狗……

她也想到了欧文。

不过她想到的主要还是她自己。实际上,继续顺河而下只会意味着莉兹的结束。当她想到这里时,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接着,她又想到现在纠正这错误是否为时已晚。

如果她愿意重新回到另界,那绝对不会是为了欧文或其他任何人。不管有没有欧文,将近十五年的时间都还是相当漫长。将近十五年其实是一份礼物。在莉兹的生命应该结束的另界,任何事情都会发生。

如果我中断这生命,我将永远不知道我的生命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莉兹意识到,一次生命就是篇很好的故事,哪怕是像她现在所经历的这样一次返老还童的古怪的生命。继续留恋自己原先那种由小到大的生活毫无意义。她永远无法找回以前的生活。当她认真思考时,这种返老还童的生活其实就是她原来由小到大的生活。现在还不是她重生的时候,她想知道这故事会如何结束,这种欲望太强了。

此外,莉兹想,这样急不可待又是为了什么?

裹在身上的布条在水中变得像石膏一样硬。莉兹上下摇晃着,想把它撕破。这种活动没有让她解脱出来,却让她的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对着潮水。一个个婴儿从她身边漂流而过。

浪涛拍打着她没有被布条包裹起来的脸庞。盐水刺痛了她的眼睛,灌进了她的双肺。莉兹感到自己的双腿开始下沉。

她向前倾过脖子,试图用牙齿撕开裹在身上的布条。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她终于成功地撕开了一个个小洞,一个肩膀可以开始转动。尽管疼痛难熬,她最终还是挣脱出了左边的二头肌,然后是左前臂、左手。她将手伸到了水面上。

她拼命想用这只挣脱出来的手将自己拉到水面上,但为时已晚。她的肺里灌满了太多的水。

她沉了下去。去海底的路非常漫长,周围越来越暗。莉兹重重地撞到了海底。沙子和各种碎片像一团乌云一样将她包围,她旋即昏了过去。

莉兹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不过,她随即意识到,她仍然可以睁开眼睛,她的心脏仍然在跳动,尽管跳动得非常缓慢。莉兹突然想到,自己可能被永远困在了海底,既不能算是死也不能算是生。只是一个幽灵。

“听我说,我很抱歉,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柯蒂斯对欧文说,“她已经走了。”

“我不敢相信莉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欧文不停地摇着头,“这根本不是她的做法。”

贝蒂也在摇头。“我也不敢相信。”她叹惜道,“她刚来到这里时的确消沉了一段时间。我还以为她已经挺过去了,可我估计她根本没有。”

“我要驾船去追她。”欧文说。

“她已经走了。负责潜返的护士已经证实了。我们现在已经无能为力。”贝蒂狠狠地瞪了柯蒂斯一眼,柯蒂斯赶紧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这就驾我的小船去追她。”欧文又说了一遍。

“可是……”贝蒂说。

“她有可能会改变主意,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可能需要我们的帮助。”欧文说。

“我跟你一起去。”柯蒂斯和贝蒂同时说道。

整整两天两夜,他们坐着欧文的小船,沿着另界的海岸寻找着莉兹的踪迹,可哪里也见不到她的身影。第二天晚上,欧文让柯蒂斯和贝蒂回家去。“我一个人能行。”他说。

“欧文,再这样寻找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真不愿意把这说出来,可她真的已经走了,真的走了。她也应该回家去。”贝蒂说。

欧文摇摇头。“不,我还要再找一天。”

贝蒂和柯蒂斯心情沉重地同意回家。

“你觉得我们应该留在那里陪他吗?”回到贝蒂家后,柯蒂斯在厨房里问贝蒂。

贝蒂叹了口气。“我想他只是要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柯蒂斯点点头。“我很抱歉,没有在星期六晚上过来找你。我和莉兹后来为这事吵了起来,她要我发誓替她保守秘密。”

“这不是你的错。我早该知道她有些不对劲。我真希望她主动找我聊过。”

就在这时,柯蒂斯突然发现冰箱上的磁铁钉子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贝蒂的名字。“你看,贝蒂,她可能给你留了张纸条。”

贝蒂赶紧跑过去,从冰箱上扯下它。“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看到呢?”

柯蒂斯将目光转向窗外,让贝蒂独自看信。不到一分钟后,她勐地跌坐在椅子上。“居然没有说为什么!居然什么都没有说!”她眼泪汪汪地说,“你是最后一个和她说话的人。你认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能完全肯定,”他过了一会儿说,“我认为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无法过正常的生活。她想长大成人。她想坠入爱河。”

“她在这里也可以坠入爱河!”贝蒂反驳道,“我还以为她已经坠入了爱河。”

“我看这就是问题的一部分。”柯蒂斯小心翼翼地说。

“可她完全可以再爱上别人呀!可以是欧文,也可以是完全不同的人。”

“依我看,她觉得这里的情况不大可能培养成永久的爱情。”柯蒂斯说。

贝蒂抱住了柯蒂斯。他轻轻地闻着她的头发,觉得自己闻到了玫瑰和海水的混合气味。

“再说,”柯蒂斯柔声说,“任何地方都不尽人意,可人们仍然在相爱。”

莉兹意识到她将永远无法恢复体力,无法重新游到水面上。她将继续返老还童,继续活着,继续呼吸,但除非有人能发现她。她这次是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可是,她也并没有死。在这种情况下,她宁愿去死。她想起了欧文曾经告诉她的一件事,有个人在去海井的路上被淹死了。人们整整三十年都没能找到他,当他们最后找到他时,他已经成了一个婴儿,准备回人间去了。

如果没有任何人知道你还活着,如果你没有任何相爱着的人,你大概就算死了,莉兹想。

莉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上面,因为在海底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以做。

莉兹在水下的第二天晚上,两条美人鱼从她的身边游过,其中一个满头红发,另一个则是金发披肩。她们停下来看着莉兹。

“你是美人鱼吗?”红头发的美人鱼问莉兹。

莉兹说不出话来,因为在她快要被淹死时,她的咽喉本能地关闭了。她眨了两下眼睛。

“我看她不是,”金发美人鱼说,“不会说话的都是蠢东西。”

“而且她的乳房很小。”红头发的美人鱼笑着说。

“我看那是鼻涕虫。”金发美人鱼说。

“哦,别这么说,”红头发的美人鱼说,“我看你已经伤了它的感情。看,它哭了。”

“我才不管它有没有哭呢。挺没意思的,我们走吧。”金发美人鱼说。两条美人鱼高高兴兴地游走了。

美人鱼(这些讨厌而虚荣的野兽)是生活在海底的众多动物之一,就生活在另界和人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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