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及比美更多的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读塞尔努达,第一个感觉就是:危险。他太美了,而美是悬崖边的蹈险,一不小心,就会坠于它自己,坠于唯美,坠于耽美。美,总是被它自己的盛放刺穿……随手举个例子,比如法国作家于斯曼的《逆天》,那种堆满了形容词和物质的美,是丰腴到让人腻味的。

《逆天》乍看是断片版的《童年和故乡》,但真要归纳主题,它并不是童年生活的平铺,而是内心体验的快照——如果有一只能捕风的快手,它抓拍到的那些灵性觉醒的瞬间,全部冲印成相册,就是这本诗集。在小心翼翼折叠好、收束整齐的时光皱褶里,一个个带着折痕的记忆被重新打开,翻阅。每篇文章都是一个小站,你下车,放眼一望,然后在视野里徐徐出现一个视觉重心,比如“夏日”,比如“店铺”,比如“诗人”,托住你的注意力。

那样醇厚的美,和顾随一样,只能每天读一段,否则会糊掉。有一阵子我不管去哪儿,总把塞尔努达的《奥克诺斯》带在手边,我读塞尔努达,沉浸其中,浑然忘却周遭。读到一段带感的,就含在嘴里,不舍得吞下,起身走动,帮助消化。塞尔努达是橄榄,是核桃,是一种有味也有核的精神食物。美,有了可嚼之核,就安全了。

一般人,往往处于两难。童年时有真皮层的敏感度,却没有表达能力。成年后能叙事了,但远程记忆模糊,情境已经脱水了。刚才看到一段伍迪·艾伦的访谈,他说自己“意识到死亡的那一刻,童年就结束了”——这就是个正常人的干燥记忆,只有事件轮廓。塞尔努达也精确地记录了这个童年的绝境时刻,他颓然意识到时间的概念,那一刻,他被逐出了天堂。但和伍迪·艾伦不同,塞尔努达的回忆是情境丰满的。他记得那个长满蒲葵的老家的院落,篷布柔化过漏下的夏日阳光,滴答的水声,而他突然意识到时间的有涯——塞尔努达用成年人的脑打捞了童年的心,他用居住在孤独里的内在目光,重新审视了记忆。我能想到的与塞尔努达类似的人,是在描绘童年时擅长还原彼时情境的蒙克。他们可能是在不解事的年纪,就记下了不理解的人事,在成年后再拿出食材解冻加工,但我们普通人都没那么大容量和好质量的“冰箱”。

塞尔努达是一个热爱变动,并且在变动中获取营养的人。他对变动的痴迷,使他终身为旅行所吸引,西班牙内战之后,他开始游历欧洲诸国。英国人的北方性格及英语诗歌里的克制冷淡,对塞尔努达彼时的南欧浮夸风做了降温和拨正,法国街道的外在美又让他徜徉其中。他的诗歌风格路过了古典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最后远离了西班牙风格,小心地规避着熟练化带来的舒适省力。他终身信奉的格言是:“动荡不安的莽撞,好过一成不变的谨慎。”他不停变换着文字的容器,以盛放流淌溢出的诗情。他一路精简着语言,在饱满之中留白——一把剑,不是看铁匠铸剑的工艺,而是闭上眼睛,回味剑客舞动它的手势。词语止步处,诗歌开始吟唱,塞尔努达让我学会去看见那看不见的。

当塞尔努达拎着简单的随身行李,喝下最后一口冷牛奶,越过荒凉的西班牙边境来到英国时,以为只是短时间地避让战火,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永远。当《奥克诺斯》这本诗集来到我手中时,那绒质的砖红让我的视觉跟着小小踉跄了下,我被那个色阶绊了一下。后来才知道,这种红,就是塞利维亚乡间的红砖房子的颜色。我喜欢的另外一个作家,香港的西西,嗜好项杂,其中一个是搭玩具屋。她最喜欢乔治亚的房型,为啥?是以为她少年时代住在上海,见惯了江南的红屋顶。这绊了我一下的红,是塞尔努达童年的底色。

离开西班牙只是一种地理上的放逐,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更可怕的是远离母语——在所有文体中,诗歌是母语依赖度最高的。布罗茨基从苏联出走之后改写散文了,纳博科夫流亡美国后只能写小说。而塞尔努达在英国写的西班牙语诗歌,等于是在陌生的语境中自说自话。一直到生命的末端,在流亡英语国家近二十年之后,塞尔努达才定居墨西哥,这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重新被自己的母语西班牙语环绕。在散文诗《语言》中他曾经写下自问自答:“在跨过边境线之后听到你的母语时,这么多年都没有在身边听到过的语言,你是什么感觉?我感觉好像毫无中断地继续生活在有这种语言的外在世界,因为在我的内心世界,多年来这种语言从未停止回响。”

所以,肉体和语言的双重放逐之中,没人比他更懂孤独,更会写孤独。

“对我而言那木兰不仅是花,更能从中解读出生命的图景。虽然有时希望生命是另外的样子,更顺应人事万物的惯常之流,我却知道,正是像这树一样孤僻地活着,不被见证的开花,才得出如此高质量的美。”……真想冲过去告诉这个西班牙人我们中国有句诗是“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原来公元二十一世纪的西班牙人,在仙人掌茎穿起的雪珠花香气中入梦的心,和那个公元七世纪在蓝田辋川垂钓隐居的隐士诗人,他们的灵魂,也会撞脸。

有天夜里,读到这段,几欲落泪:“孤独在你与他人之间,你与爱之间,你与生命之间,这孤独将你和一切隔开,却不令你悲伤,为什么要悲伤?算起你与土地,人,与一切的账目……你欠孤独最多,无论多少,你成为的所有,都缘于它。”而他写青春期灼热的,彻夜辗转难安的情欲涌动,甚至静默中的一棵树,都能让我热泪盈眶。他是比火焰更热,又比灰烬更凉的一个人。盛夏与寒冬,凝结于一身。作为一个同性恋者,他曾经这样写过绝望的爱:

我爱你

我用风对你说过爱

如沙地上小动物的嬉戏

或暴躁得像鼓鼓的风琴

我用太阳对你说过爱

镀金、年轻的赤裸身体

为所有单纯的东西微笑

我用云对你说过爱

天空支起的忧郁额头

悲伤涌动

我用植物对你说过爱

透明的轻巧造物

覆上突然的羞赧

我用流水对你说过爱

光亮的生命蒙上阴影的河底

我用恐惧对你说过爱

我用快乐对你说过爱

用过厌倦,用过恐怖的词语

但是这样不够

比生命更远

我想用死亡对你说爱

比爱更远

我想用遗忘对你说爱

那是被禁止的欢愉,无处寄身的爱,只能以笔蘸血写就。书名叫《奥克诺斯》,奥克诺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配角,他每天在干吗?编草绳喂给驴子吃。无论你把绳子编得怎样花样百出,对驴子来说不过是饲料而已。即使是全情绽放的那刻,塞尔努达也知晓,这一场文字的华丽起舞,只是在悬崖边的一棵花树。这是生命的徒劳,也是文字和美的徒劳。

然而,总有什么会留下。

塞尔努达,这个在西班牙诗坛都“找不到朋友手臂”的人,因为自身的孤独,所以将希望寄翼于某个遥遥未知的读者:“我知道你将听到我的声音临到,在你心灵深处鲜活,那无名的悸动由你掌握。”曼德尔斯塔姆,另外一位不合时宜的诗人,曾经将诗歌比喻为扔向大海深处的漂流瓶,把读者当成偶遇的拾荒者,对着那封瓶中信,惊喜地看见与自己灵魂的撞脸,在灵泊中暗生缱绻。而我想说:“此情,已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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