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朱特:前往与停驻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坚持要把这个笔记做出来,是因为ALS(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想一想《相约星期二》、霍金,还有“冰桶挑战”吧。)

ALS,这是一种运动神经元疾病,但是其可怕程度远胜于我们熟知的帕金森症,它就是活活地将人囚禁在肉体的静止之中:发病初期,是一根手指、两根脚趾突然失灵,渐渐蔓延到四肢瘫痪,躯干无法自主活动,再然后不能言语,因为横膈膜不能泵出足够的空气,最后连眼睑抬起的睁眼动作也不能完成,直至失去呼吸能力。

我一直在想,托尼·朱特是怎么在得了这种病的情况下,写了那么好的一本回忆录——死亡并非一蹴而就,它一步步逼近和蚕食生命。每晚,在无法挠痒的皮肤不适中,在膀胱频频的憋涨中,在无法动弹的僵直中,托尼·朱特寂然凝虑,梳理往事,第二天,向执笔的助理口述成稿。托尼·朱特是欧洲犹太人,他自称是被语言喂养长大的,自小,曾经在各地流亡的叔叔们就在餐桌边用波兰语、意第绪语、法语、英语、俄语讨论社会话题。

除了语种丰富之外,小托尼又一向以口才出众闻名于亲戚之中。他的口若悬河,连剑桥的老师都赞叹不已。这个以语言为生并长于制造语言的人,舌肌日渐无力,连元音和嘶音都无法发出,这时,他奋起最后一次努力,用自己治学中反复习得的理性,在对语言彻底放手之前写下此书。我钦佩他病中搏击的顽强,更惊讶于他搭建记忆的能力。

《记忆小屋》是一本自传,但是有别于大多数自传以时间或经历为纲的线形结构,它是以空间方式组织记忆材料的。你可以想象一栋房子,每个房间都是一个话题,然后它们有序又独立地成为一个整体。而托尼·朱特使用布放记忆材质的方式,正是轨迹式记忆术——古希腊人做脱稿演讲时,会想象自己在穿过小径,他们会把每个话题设想成小房子、草丛、花坛,安放在道路两侧。到了演讲时,演说者会穿过这条想象中以视觉形式成形的小径,展开思维漫步,并沿途提取话题。

托尼·朱特无意将记忆建构和装修成一座煌煌华美的宫殿,而是手工打造一个真实入微、随性鲜活的小屋。他的叙事线索,用地理方式来表达是储藏间——开放式故事空间——卧室。换算成文学语言则是,先大体定位时空坐标,交代下场景,然后是众生描摹,最后是心里私空间的心底波澜。

比如我特别喜欢的是他笔下记录的交通工具,有火车、轮船、小汽车,还有公交路线。他写他小时候,常常用一周积攒的零花钱,编造各种借口,坐巴士去近郊,乘火车到近郊,越过城市周边的绿色边缘地带看战后尚未重建的绿意葱茏。野趣尚在的伦敦,他这样描述和火车的爱情——“爱是这种情况,就是,让被爱的人满足于独处”,较之于与人相处时的“停驻”,他热爱“前往”时而未至目的地时,留有余地的内心空白地带。无论是铺着老式格子呢,夏天会刺痛大腿,窗子要用绳子拴住的旧车厢,还是越过多佛尔海峡,餐具上还镌刻着船主名字,可以在甲板上看着多佛尔悬崖渐渐逼近的大渡轮,抑或有穿着制服、威严丽丽的驾驶员,带着旧日图书馆安静氛围的绿巴士,这些移动工具,勾勒出了他笔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英国。

可能从那时起,一种丈量和体味世界的方式,已经在这个孩童的心中渐渐成形,甚至影响到他日后的治学:“倘若我关于战后欧洲当代史解析有什么独树一帜之处,那么我相信,应该是一种对空间的强调:在一个有限的次大陆框架里凸显区域、距离、区别和反差的感觉。我想我是在乘火车时漫无目标地看窗外,以及在下车后细密观察景物和声音的反差时,养成这种空间意识的。”他要是想理解法国或者奥地利,就跑到巴黎或维也纳火车站去思考它们的距离。他储存、分类记忆材料,安放《记忆小屋》这本回忆录的方式,也是空间式的。

托尼和我爸爸是一代人,在国际标准上就是战后婴儿潮那批人。又比如日本的村上春树,这些人身上都有时代的涨跌水印。托尼·朱特是先天无根系感的犹太人。在1963,1965,1967年,他曾经三次“前往”以色列,亲身体验他们的集体制农场基布兹。他觉得基布兹简直是中世纪农村,滋养了人类的诸多恶习。1970年,朱特作为留学生来到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这个生产法国知识分子的大本营,但是他亲眼领略到的是这个群体的日益衰落。接着他又“前往”美国,像大多数从东欧和中欧流亡到美国的犹太人一样,他们对爱国主义有着天然的免疫力,又对各种主义的革命抱有远距离的观照。“其实美国本身也像情人,若即若离——即便到了中年,体重超标且妄自尊大,她仍余有一丝风韵,对审美疲劳的欧洲人来说,她的矛盾和新奇正是残存风韵的一部分。”

而在这一次次的空间“迁徙”和“停驻”实验之后,他成了一个世界主义者——有相当一部分出生在欧洲的犹太人走上了这条身份认知的路径。托尼·朱特多次声明,他从未在任何客居之地扎根。而这个无根人,罹患ALS的托尼·朱特,在病逝前与步步紧逼的恶疾角力中(“角力”这个词太不谦虚,因为其实无对峙之可能),在被疾病扼住声带再也无法“前往”只能“停驻”,连表达都无法实现的最后时刻,写了这本回忆录,这座以丰沛的细节搭建的文字景观。而他唯一的自我劝解就是,他觉得自己自主选择了生命的终结,就是想象自己坐在那辆小火车上,一直前行,永不下车——他于三个月后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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