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艺圃和吃面时偶遇的奥茨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今天早晨,我还在苏州,搭我的司机虽说是本地人,但居然不知艺圃,只好把我载到百度地图上说是离艺圃很近的金门。地图上直线距离确实不远,但落实在地面上,是曲折的小路,弯弯曲曲地,在伸手可触墙壁的窄巷里绵延不止。每次觉得到死角了,就又转出个小巷弄来,雨檐下的阿婆一边喝豆浆一边看着我。我是南京人,大范围内也搭着个“吴头楚尾”,南京的老城南也有一些这样粉墙、黑瓦、水磨砖、石子地的小巷弄,老式的厕所,总是不通的下水道,公共垃圾箱满溢着腐臭的夏日什物,在里面生活并不干净便利。游客的审美快感,是靠生活在其中的人之不便来成就的。

艺圃很美,它是明代园林,清心简朴。艺圃有过三任主人,都是仕隐的读书人,第二任是大名鼎鼎的文氏家族的文震孟,他的兄弟就是写了《长物志》的那个文震亨。

穿过花径和曲廊,最后站在延光阁外,立在差不多被雨淋到的外延,看雨雾弥漫的湖面。我像做颈保健操一样,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这么着。

我在微雨滴答的背景声中,看了很久,终于明白建筑大师童寯谈及园林时说的话,他说园林不是依据建筑原理,而是画理。中国园林,就是一幅3D的中国画,是园主心境的外化。主人无俗态,筑圃见文心:狮子林的意蕴萧简,正合倪云林画风之枯淡;拙政园的田园野趣,正是王献臣摇首出红尘、守拙归田园的素心。

而艺圃呢,艺圃原来叫药圃,居住其中的三任主人都是不得志的读书人,良药苦口,医心修身,在乱世全无用处。明式美学之宗师文震亨,这个一辈子不亲政治,最喜欢调管弦、弄丝竹、载酒湖山的风流才子,在明亡后,绝食而死。

艺圃是我眼见的苏州园林里,最不啰唆的,处处是明式的简洁。文震亨的《长物志》所代表的明代一脉美学,概括地说也就是四个字:删繁去奢。门要木质,窗用纸糊,素墙为佳,“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这些,在艺圃处处得到体现。

艺圃的结构非常简洁,主景就是一山一池一水榭,水榭也就是延光阁,是一列木窗,十几米的样子,所谓以窗借景,延光阁就是以窗棂为画框,在眼前打开一幅山石长卷。

每幅窗前,景色都不同。左侧可见乳鱼亭和文震亨在《长物志》里赞美的鹅颈椅,就是在园林里常常看见的一排排直线条的、平行罗列的椅背。右侧也是《长物志》里引为上品的素墙,这么高的山墙,其实是作为树的画纸,日影移动,就是光线在墙上投影作画,这是古代版的投影仪。

中间几扇,特别适合看残荷,大滴的雨珠聚拢在荷心里。据说此湖曾经有过千瓣重台白莲,但现在已经荡然无存,我隔着水榭看对面的山石,石边被雨打得耷拉下来的,很像是虎皮百合。没有西方园林中规划整齐、井然有序的草地或植被,中国南方园林多种开落随季的落叶树,疏密有度,或古木虬然,或苍苔森森,或一望成林。湖面上,几块石头搭成平桥,桥几乎没有拱度,平直而去,还是美,这桥通向南斋,因为桥低,越发显得水面阔大、山石峻拔,形成了视觉上的高低错觉及节奏感。建筑是流动的音乐,园林是彬雅的中国古乐。

延光阁里有卖茶水的服务员,占据一角,随时为游客奉茶。今日落雨无游客,只见到几个本地大爷,自带着茶壶和茶叶,在那里拉呱。苏州话我听不懂,类似于“相见无杂言,共话桑麻长”吧,换算成现代语言就是“逼婚忙,催生忙,广场舞谁家强……”。还有朋友说之前来时,见过有当窗临帖的,在那里研墨抻纸。下着雨,除了几个老阿姨在长廊里,伴着音乐打太极,还有这几个喝茶老大爷,就人丁稀落了。

出来后跑去吃了一碗捞面,这个面店有满壁的书,书不见佳,多是武侠和教辅,像是特价书店成批批发来的。好不容易翻到一本能入眼的,是乔伊斯·卡罗尔·奥茨的《他们》,里面夹着一张买面的收据,2015年2月24日,有个人和我一样,独自来吃面,坐在这个书架边,取下一本奥茨,这个我精神上的远亲,点的是一碗菌菇面和揉面饼。

还有昨晚读书会上,那些年轻而绽放的脸,还有些不那么年轻却依旧被阅读点燃热情的脸(比如我),艺圃里隔着花木相望的两间大书房以及面馆里的书,这中间,总有什么隐隐的线索串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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