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童话

时间的女儿  作者:八月长安

这些回忆,细细碎碎,像一地蹦跳的珍珠,线已经断得不成样子,每一颗却仍然熠熠生辉。

1

大学毕业之后我才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高中校友H。但其实,很久前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了。

最早是因为打架。提前一个多星期就开始造势约架,我们重点高中不常有这样的盛事,大家翘首期盼。

也有不希望他们打起来的。我是从一个女孩子口中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语气焦灼,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刀剑无眼,半大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谁知道真打起来会发生什么。小姐妹们围着女孩子劝慰,帮她想办法,绞尽脑汁,不断重复着“你别急你别急”。

每个人的脸都皱起来,像搓成一堆的小核桃,苦恼得很真挚。

略微打听了一下,不出所料,这场战斗是因为另一个美丽的女生——但H和对方都不是人家的男朋友,只是因为看彼此不顺眼。

一两天后,焦虑女生的脸上重现平静,我却有些失望——嚷嚷这么久,说不打就不打了,重点高中的男生真没劲。

哪像我们初中,凳子横梁都是可以随时卸下来的,随时会有男同学拍拍你的肩膀说:“我们要码人干架了,借根脚蹬子,你抬下屁股。”

H做过两件很浪漫的事。

第一件是在漂亮姑娘生日当天,晚自习结束后,放烟花。结果,姑娘那天没上晚自习,没看见。

第二件是圣诞节,他决定给漂亮姑娘“种”一棵圣诞树,就在她家楼下。

H打听好了买树苗的地方。我们高中的新校区在当年属于城郊,临近各种“屯子”,买树苗的地方比我们学校还远。零下二十度的天,H跷了课,花很多钱雇了一辆出租车,带着一个兄弟去买树。

树有点大。塑料布包着树根,整棵打横放进车后座,头尾还分别从两侧窗子伸出来一截——为了让出租车师傅息怒,又加了一笔小费。

只剩下副驾驶可以坐,H转身对兄弟说:“对不住了啊!”就把他扔在树林里了。

运到漂亮姑娘家楼下,还有另一批兄弟拿着铁锹、彩灯、电池板在等他。他们还知道要脸面,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在绿化带中选定了姑娘窗台所对着的最佳位置,数九寒天,用力铲下第一锹!

没铲下去。

冻土。

我想这足以证明了H是个家里挺有钱的小孩,上的小学应该也是不错的重点校,不会像我们小学的孩子一样被街道办撵到大街上用大铁锹和斧子(你没看错,就是斧子)抡圆了铲冰。

所以我们学校的人都知道,积雪被行人或车辆压实了,再经过零下二十几度的冰冻,雷神都锤不碎的。

H和他的兄弟们在原地待了很久,旁边还躺着一棵树。天无绝人之路,来了几个物业的人,看见他们,居然以为是园林局过来做绿化。

这是真的。物业的人认为园林局会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天,给一个小区做绿化,而且只带了一棵树。我只能相信这是真的,否则只能解释为H他爸雇的人了。

他们帮助H把树栽好,H等人家走了,再和兄弟们给树绕上小彩灯,连上电池板,试验了几次,胸有成竹。

平安夜。他给漂亮姑娘发短信,说:“看楼下。”

我不知道漂亮姑娘对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丝好感,但我相信,任何女生,只要不是对爱慕者深恶痛绝,应该都会在那一刻有所期待。

过了一会儿姑娘回复他:“什么都没有啊。”

H他们买的彩灯和电池,在东北十二月末的室外冻了一下午,失灵了。

很多年后闲聊时,H说,他居然在旧居抽屉里找到了一张漂亮姑娘的照片。

漂亮姑娘早已有了幸福的归宿,他也过得逍遥自在,照片留着不妥,销毁又很不尊重人,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倒觉得他应该留着。

这样的岁月,应该留下来。

不过我很好奇,那个智能手机都没有的年代,他是从哪里弄到姑娘的单人照片的。

“是我自己做的。我把合影的别人都给剪了。”

2

“单人照”上的姑娘白得发光。一点都没浪费铺洒在她身上的阳光,笑容灿烂明媚,化成了“青春”这两个字最完美的符号。

而被剪下去的那部分合影,同样是人生。

我妈妈曾在我初中同学的合照里,指着一个角落的男生说:“其实他长得最好看。”

长辈的眼睛都很毒。那个男生是我第二任同桌,站在角落被别人挡住了大半,几乎看不清。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好看,鼻梁高,五官轮廓清晰,脸比女生还小。只可惜黑黑的,个子也不高,人更是寡言。学生时代,只有高大的流川枫才拥有既沉默又被关注的可能。

但我们是同桌,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相互发现。初中本来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光,天光悠长。

他和我做同桌没几天就把我的水杯换了位置,等我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洒一身水了,问他,他才点点头。他随手解决的不只是水杯这样的小事,我给他讲题,他帮我悬崖勒马,但他不像我,总爱眉飞色舞地拆解一切,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多优秀。他说过我讲题时候的神态非常欠揍。

我只觉得和他做同桌很好。

春天的午后,大家都没心思上体育课,队伍排得歪七扭八,女生们交头接耳,动不动爆发出笑声。体育老师揪住一个女生,呵斥她:“笑,还笑,笑什么笑,给我也念一念,看看有多好笑!”

女生大大方方展开手里的纸条,直接唱道:“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

《勇气》发行了有一段时间,才在我们家乡突然蹿红,大街小巷的理发店都放着它,歌词实在太得小女孩的心了,这个年纪的感情,对抗的岂止是流言蜚语。

女生获得了我们的尖叫欢呼,她笑嘻嘻地问体育老师:“老师你觉得呢,这词写得也太好了吧!”

大家哄笑。体育老师被她弄得没脾气了,本来也没什么好教的,索性让我们解散自由活动。

我和一个玩得很好的小男生一起创办了“华娱快报”这个品牌,每期将学校里发生的八卦事件用“MTV天籁村”和“娱乐现场”的方式播一遍,在我们班有固定的一批收视群体。正玩得开心,操场角落花坛那边突然有争执的声音。

唱《勇气》的女生反应很快,说:“别过去,职高的人又来闹事了。”我们学校紧邻另一所职业高中,男生们拉帮结派,混混横行,打架是常有的事。

我也只是回头一瞥,透过人群缝隙,看到同桌在包围中,安静地坐在花坛边。他从来都不是参与这种事的人。

我跑过去。围观者里不少是我们班的男生,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沉默。被围在中间的是同桌和几个职高混混,穿着模仿HOT等韩国团体的肥大牛仔裤,两方相对,他们站着,同桌坐着,垂着头。

然后混混扬起手,响亮地甩了同桌一个耳光。紧接着反方向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我反应过来,大喊:“你们怎么打人啊!凭什么来我们学校闹事!”

我们班男生拦住了我。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理应属于中年人的浑和与无奈,一个男生说:“你不懂,算了算了,打了这事儿就彻底了结了,你别掺和,了结了,了了,别瞎掺和。”

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流程,是一件为同桌好的事情似的。

很多年过去我大概懂得了班里男生的世故,或者说,是十几岁的男孩子努力模仿与伪装的圆熟。他们知道这样窝囊,却也不敢站出来对抗人高马大的职高生,更清楚一次冲动过后是无休无止的约架和麻烦,所以把懦弱强化成法则。

同桌看到了我。但我没留意他的神态。

我像条疯狗,热血上头,也沉浸在自己的热血里,只记得因为喊了一句“我现在就去告老师”而把职高老大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就走了。

人群散了。我同桌也不见了。

回忆起来我简直是个傻×,回班上课了我还不断地和他说:“你别怕,我去和老师说……”而他一直没说话,很轻松地朝我笑笑,说:“你消停点吧。”

正巧下午的班会,老师要把几个爱讲话的学生调开,我早有预感会被安排一个新同桌,毕竟我是班干部,理应“度化”各种后进生。

但我和他早就商量好了,我们一定会和老师抗议的。

老师指着他说,你去第二排,和某某换一下。他拎着书包就站起身。

我才注意到,他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仿佛就等着这一刻了。

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走了。

我肺都气炸了。那时候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后来再也没有跟他讲过话。

但他就坐在我前面两排,我还是忍不住观察。新同桌回座位,背后的书包滑下来躺在椅子上,她自己扶起来,坐下。

我不由得很高兴。如果是我,哪怕他在低头写卷子,也会自然地伸出手把书包往后一推,给我留出坐下的空间。这些小细节,消失了才被我记起。

后来他得了一场大病,没有生命危险,但休学了很久。班主任禁止我们任何人去探望,说会耽误他的休息,而且他恐怕会因病耽误中考,见到昔日的同学,情绪难免有起伏。

我高中内敛一些,喜欢谁还知道放在心里。初中就是个花痴,对谁有意思都放在嘴边,曾经深受荼毒的就是他,每天听我念叨个没完,隔几天就换一个,他眼皮都不抬,说:“上一个不要了?”

“你听我说这个,这个更帅。”我兴高采烈的。

他会递过来半张卷子,用笔敲敲空白的地方,示意我讲了题才可以烦他。

拍毕业照的时候他来了,站在很角落,我要很费力才能找到他。但我妈妈说,他长得才最好看。

3

这样说起来,我的莽撞伤害过很多人。

初中有个好姐妹,是班里最好看的小姑娘。她和她的同桌关系也很好,是大多数时候欢喜冤家那种类型,不过这是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得出的结论(比如我就没观察出来),因为表面的状态基本是天天打架。不是打闹,是打架,男生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的辫子也被揪得七扭八歪。

我们初中女生研究过究竟怎么掐同桌才可以达到最小功率最大输出。一派支持用指甲尖揪住一点点,轻轻一转,准保一个小血泡;另一派支持大面积、大力、大扭矩、不撒手;而我提出过,其实和掐的部位有关,人类痛觉神经分布不均,你掐人家的胳膊肘,使多大力气都没用的。我得到了两派的一致肯定,她们纷纷表示果然知识就是力量。

小姐妹的同桌可不在乎什么好男不跟女斗,他统统还手。

后来换座位,她同桌成了我同桌。我不掐人的,我用作业控制人。

但也有拌嘴的时候,往往是因为我小姐妹。她课间来找我玩,碰见他在,就哼的一声鼻子出气,拉我去走廊讲话。两个人互不顺眼,我又拉偏架,终于有一天男生气坏了,祭出他认为最有力的证据——我小姐妹的秘密邮件。

“其实我们互相喜欢,”男生言之凿凿,“我追踪了这个陌生邮箱,查到一个QQ号,就是她的。”

2002年,我家台式机最大的作用就是看从电子大世界淘来的压缩盗版动漫光碟,拨号上网下载一首歌要10分钟,而男生已经是个电脑高手了,我们遇到的大部分网络问题都是他来解决,那时候我真诚地夸奖他、鼓励他,让他长大了开网吧。

我听都不听。他第二天就把邮件网页打出来,带到学校给我看。

邮件题头写“无忌哥哥好”,中间让我们省略掉,落款是“芷若妹妹”。

男生得意的样子让人很想拿他的脸擦黑板。

我是完全不信的。因为我知道小姐妹喜欢的是谁,我和小姐妹的友情就是因为那个大哥哥开始的。

大哥哥是她曾经的邻居,认识很多年了,喜欢穿白衬衫,人是清瘦白皙的,梳着郭富城早年的蓬松分头,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她小学就喜欢他了,是心头的白月光,可惜不在一个学校,同学们都不认识他。神奇的是,大哥哥是学大提琴的,我们是在一次比赛中相识的。交换秘密时,小姐妹一提起他,我们就注定是好朋友了。

小姐妹怎么会喜欢她同桌,相比之下她同桌就是一只猴子。

我的冷漠伤了猴子的自尊心,反而让他不依不饶起来了。课间操时候还缠着我说,烦得我吼他自恋狂,他跳脚反驳:“我过生日她送了我金鱼!捧着玻璃缸走那么远带过来的!这还不是喜欢我!是她不让我说!”

小姐妹就不声不响站在我俩后面。

我没觉得自己让她难堪了,反而还有脸责怪她,因为她不跟我说实话,导致我在猴子面前有了败绩,被他追着羞辱。

我有时候细腻得像神经病,有时候又不可思议地愚蠢。

到底还是小姐妹先来找我和好,问我下午体育课能不能陪她跷课——大哥哥来了。

我们一起坐在正门前院的架子下乘凉,爬山虎把棚顶遮蔽得郁郁葱葱。大哥哥没有在门口出现,不知怎么绕到了我们背后打招呼。小姐妹一下子跳下台阶,掉头就走,步伐都忸怩得快要顺拐了。

那位大哥哥轻笑了一下,递给我一个小礼物,说:“我要去外地读音乐附中了,让她照顾好自己。”

大哥哥很帅。但我突然觉得猴子也不错。猴子嘴贱,特别聪明,气人却也会哄人,跟小姐妹打架,从来没有真的用力气。和猴子在一起,她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躲开那么远吧。

我是真的旁观了偶像剧里的道别的。大哥哥看到她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朝她招手,微笑,转身离开。等人彻底走掉了,她才兔子一样蹦过来,脸红红地问:“他找我做什么?”

听了我转达的话,她后悔了,眼圈跟着脸一起红了。

我们沉默地坐着,看阳光照在前方的石砖上,和阴影分割出清清楚楚的一条线。小姐妹突然问:“你说,一个人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吗?”

4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

我高中喜欢过一个男生,很多年后才写成一篇散文来纪念暗恋。那的确是默默潜伏了六七年的深情,但其实,这个过程中,我也断断续续地喜欢了一火车皮的别的男生。

有些人的心是收纳箱,可以分层搁放。

5

我的收纳箱有一层,妥帖地放着一个男生。

他奥数特别好,得过华罗庚杯的奖牌,就叫他小高好了,高是高斯的高。

我很小就见过小高。我们几个女生去老师办公室矫揉造作地背诵班会主持词,小高就坐在角落里,伏在他们班班主任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公式,他在纸上自己推导算法。

有时候我们背诵到激昂处,“啊!”“啊!”地抒情,他会吓得一激灵,抬起头看我们一眼。他的班主任是六个班里唯一的男老师,会拍一下他的后脑勺,笑呵呵地说:“还看,题做出来了吗?”

我很喜欢他的长相。瘦高,白净,不戴眼镜,笑起来有一点点害羞。

但后来就不喜欢了。五年级风向变了,重点初中招收择校生需要重点考核奥数,学校也开了创收的奥数班,几个老师轮流讲课。不知道为什么,轮到我们六班的班主任,格外喜欢羞辱我们这几个笨笨的女同学。

她就喜欢三班的几个男孩,尤其是小高。好多次我都被当众挂在黑板上,呆站在那里看小高他们把我空着的题轻松填上答案。我觉得他的皮肤白得可憎。

不料他并没凭着奥数去邻区的重点初中,还是和我们一起就近入学,听说是因为我们这所乏善可陈的初中里,返聘了一个全市闻名的奥数老师。

初三开始的每个周末,学校会把学年前240名学生打乱分成四个冲刺优班,座位是按名次排的,一次月考之后,我和小高坐在了一桌。我们一直都在优一班,有听奥数名师讲课的资格——但名师太迷恋超高难度的数学题了,又太喜欢羞辱人,每次轮到他的课,很多人扛着自己的课桌就往优二班逃跑。

我没跑成。第一次挨着小高坐,也不好意思跑,上课就被点到了,我和小高各做一道题。

怎么又来?我绝望地站在黑板前,再一次。

名师气死了,尖着嗓子喊:“长脑袋是干什么的啊,显个儿高啊,我给你俩脖子上挂根绳,绷直了去我们家晾衣服好不好啊?”

名师骂人非常有才华的,这么好笑的一句话班里人都不敢笑,足以见得大家有多怕他。而他气成这样,是因为对小高失望。我也很奇怪,小高看着题目,一动不动。

名师的小外孙女突然在班级门口出现了,冲着他喊:“姥爷,姥爷!”——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名师笑,笑开了花,忙不迭走过去抱起小外孙女,说:“你怎么跑出来了,走走,回办公室去!”

名师出了教室,我还张着嘴发呆,最后排有个男生眼疾手快抱起自己的单人桌就跑了。

回过神,小高已经在黑板上写字了,简单明了的三行,写在我们两道题中间。

“你那道这么做。”他说。

我二话不说开始抄!我也不是完全傻,把他给我的关键步骤自己完善了一下,赶紧擦掉了罪证。名师回来得很快,看到我们都开始写字了,脸色稍缓。

我比小高先做完的,赶紧避嫌回到座位上,重新抬眼看讲台上的小高,长得还是那么白,高高瘦瘦的,穿着我无法理解的、船一样复杂厚重的篮球鞋。

下课之后我也不好意思谢他。我深深地怀疑他是小学的时候无数次目睹我挂黑板,终于有了恻隐之心。

我们做了三个周末的同桌。小高的话非常少,动不动耳朵就红了——并不是只对女生害羞,什么事他都可以红耳朵,我怀疑他毛细血管太脆。

月考前最后一周,无聊的语文课上,老师在讲评作文题,总结古今中外关于“理想”的名人名言,我突发奇想,给他传了张字条。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们十几岁的年纪,就是很爱谈梦想的。

他很久才回过来:“我希望一天能有48个小时。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什么事,做题吗?”

他知道我在开玩笑,转过来,也笑了。

放学时候我们一起走了一段,是我主动说大家顺路的。

“你的梦想是什么啊?”路上他问。

“我不知道。”我诚实回答。

“没关系,”小高十分认真地说,“我总觉得,你这个人,想做的一定都能做得到。”

我被这句话震到了。

那时候已经临近报志愿了。师大附中开始和许多求稳的尖子生签订加分协议了。我一直在纠结,于是课间跑去和学年第一名聊天,她看都不看我就说:“别打听了,你爱签你签,我是要考三中的。”

我气死了,立刻说:“我也是要考三中的!”

其实我们学校的水平,一年能有一个人考上三中的自费生就很罕见了,我真的只是气话。不过因为小高的那句话,我鼓起勇气,没头没尾地和他说了这件事。

他说:“我也想考三中的,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第二天,“华娱快报”的两位骨干跟我说,他们从小卖部出来就看见我和小高的背影,身高很配。

我骂:“胡说什么!”话音未落就“嘿嘿”笑起来了,无法控制。

月考之后重新排名,我们没有坐在一起,不过在走廊遇见总会说几句话,中考越来越近,我们相互打气。

我永远记得他说,你想做的事,你一定会做到。

那一年我们初中有六个人考上了哈三中。校长乐得嘴都合不拢。

空前,绝后。

6

然后上了高中。

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喜欢女生。高二的时候,抢走了小高的女朋友。

小高的女朋友关我什么事呢,对不对?他姥姥个大西瓜。

7

我从来都没觉得我好朋友喜欢女生这件事有什么问题。

她说自己也觉得迷茫,问我这样是不是不对。我说:“这个倒不是问题,主要是,谈恋爱这个事儿吧,它、它耽误学习。”

后来好朋友叫我去篮球场,大大方方地牵着女孩走过来,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那个谁。”

我在场边看她们打球,觉得一切很美好。

知道她们的人很多。有次女孩在课堂上念作文,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刀与刀鞘,包容、保护、不阻挠,可以贴身放置也可以利刃破空。

上面那段是我编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她作文具体写了啥。

但刀和刀鞘的比喻是真的。临近下课,他们同学看见我朋友惯例出现在门外等她,就集体起哄说:“刀鞘来了,刀鞘来了!”

她们后来分开了。

让我朋友最伤心的是一件小事。

曾经两个人还很好的时候,一起去江边散步,回程要坐公交车,身上却只有一百块,想要换几个一元硬币,朋友就跑去报刊亭,纵览花花绿绿的陈列,说:“还是来本《看电影》吧。”

大妈找给她90块,没有零头。她拿着钱还等呢,大妈冷漠地说,“《看电影》10块钱。”

女孩就在旁边大笑。

我听着朋友讲,她控制不住地边讲边笑,我一脸冷漠。恋人之间总有一些只有他们自己珍视的瞬间。

而朋友伤心的是,朋友无意听见女孩和新男友在报刊亭对着《看电影》的杂志大笑,显然,女孩把故事讲给了新男友。她们之间的暗语,就这样变成了他们之间的回忆。

我看我朋友这样下去实在有可能耽误高考,就试探着约了女孩聊聊。晚自习,黑咕隆咚的行政区走廊,只有远处尽头还有一盏白灯亮着。

“没办法帮她开解。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只有她心里清楚,和我男朋友无关,和我下一任、下下一任男朋友也无关。”

很好很干脆,和我阐述来意一样干脆,这段见面可以结束了,全部对话居然只持续两分钟,大家都是高效能人士。

“好,我知道以后怎么安慰她了,打扰你了。”

我正要走,她突然跳下窗台,拉住了我的手腕。

“跑步吗?”她说。

我没反应过来,她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大步朝着百米开外的走廊尽头跑过去!

我差点被拽了一个趔趄,勉强追上,她人高腿长跑得轻松,我被动跟着,后来不知怎么也生出一股豪气来,主动加快了步伐,拉着的两只胳膊原本像绷直的牵引绳,现在终于松松地垂下来,我追上了她。

奔跑的感觉真好。

风驰电掣到了灯下,恍惚间还能听见身后的走廊里传来脚步的踢踏声。

“好点了吗,你?”

我扶着膝盖喘气:“我没事。”

“我是说心里,好点没?”

我抬头望着她。她和我朋友一样,梳着有点像缺牙时期的三井寿的发型,不过柔和好看些。

“她以前跟我聊过你,说你心里很多事,但不爱倾诉。我估计好学生压力都挺大的,今天你第一明天他第一的……我也不懂。我这人做事情就这么随意,想跑就跑,喜欢谁就喜欢谁,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明白了吧。平时你就来这儿跑吧,能跑多快跑多快,跑完了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说:“好。”

女孩后来又交往过几任,有男有女,听说她最后去了英国。

我朋友大学也放飞自我了,不再困惑,轻轻松松地成了女性杀手,也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去了加拿大,依然为每一段感情沉迷,也为结局而伤心。

而我,现在遇到不开心的事,依然不会找人倾诉。

但我学会了跑步。跑到脱力,跑到比想要放弃的那一刻多一秒,然后坐在终点大口喘气,明白自己还活着。

就算其实并没有甩脱人生的任何烦恼。

8

对家人朋友,我都不倾诉。我爱讲笑话,也乐于当谐星活跃气氛,但我不倾诉。

倾诉背后隐含着两层意思:信任和洒脱。

信任倾听的人;就算不信任,被嘲笑或传扬出去也无所谓。

这两种我统统不具备。

五年级夏天的一个下午,班主任召开了一堂临时班会,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实话实说”。

她和颜悦色,兴致勃勃。“央视小崔的《实话实说》,都看过吧。咱们班今天也来一堂实话实说。就说说你们的烦恼,压力,伤心事,实话实说,谁先来?班干带头吧!”

那时崔永元的《实话实说》真是火,或许她心中熊熊燃起了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使命感,或许想过一把主持人瘾,或许只是闲的。

不过“班干带头”四个字,微妙地证明了她并无真心。

班里先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大家的目光渐渐聚集到我们这些班干身上。

第一个举手站起来的是W。

W是宣传委员,我们不熟,但我一直欣赏她,甚至有点崇拜。她是我们班第一个开始看《花季雨季》的女生。《花季雨季》教会了她很多,比如被问起和某个男生是不是一对儿,别的女生都会脸红激烈地否认,甚至为了撇清而幼稚地扬言告老师,她却可以淡淡一笑,说:“我们只是朋友。”

我觉得她不像个小学生,她是初中生。初中生,懂吗?简直是太高级了。

班主任的突发奇想,正中了W的孤独。面对全班唯一一个成年人,初长成的少女有太多可以倾诉的事情。

我们在套话假话中浸淫多年,一开始讲“实话”会有点笨拙,但渐渐地,年轻生猛的表达如同溪水般找到了自己的流向。站在青春期的开端,荷尔蒙、迷茫学习成绩、做班干的委屈、不知名的勃勃野心、青涩的情感……她有太多可说。虽然一个都没说明白,但她很努力地在描摹自己的一颗心。

W的真诚激发了我们。班干部中女生居多,表达能力都不赖,每个人都跃跃欲试。青春期的委屈,吃力不讨好的班干工作,学不会的奥数(这个一看就是我说的)……不少人说着说着就泪洒当场。

十一二岁的小孩,我们脆弱着呢。

我至今仍然记得班主任越听越错愕的脸。班会进行到后半段,她频频看表,已经不再回应,但开闸的洪水却没有回头之势。后来她强行结束了班会,干巴巴地总结道:“大家能勇于表达。是好事。”不咸不淡的。

但哭成一片的我们并不介意。

谁也没想到,隔了几天,班主任忽然拿出了班里一个叫F的男同学的周记本,要我们认真听。

她就这么念起来,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那天踊跃发言的同学们,尤其是W——她是起头的人。

“老师,班会的时候我看他们哭,觉得很好笑。他们说的那些也算是挫折磨难吗?从小我的父母离婚了,没有人管过我。”

在安静的教室里,班主任将F叙述的颠沛流离的童年生活,清晰地念了出来。

念完之后,她略带得意地看着我们说:“F说得对,你们那些挫折算什么呀?你们看看F,看看海伦·凯勒,看看张海迪!这么点事就哭,不嫌丢人?一个个还是班干部呢!”

我克制不住地回头看。坐在最后一排的F,平时总是不声不响的F,红着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全班都知道他父母离婚的事情了。

现在他与所有在班会上发言的人为敌了。

班干部们自曝隐私和短处却被反嘲,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还有一部分人将怒火转向了F,课间聊天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爸妈离婚了也到处说,很光荣吗?”

F的感受我不得而知,但相信绝不是骄傲。

没有人责怪班主任。班主任可是老师啊,老师批评教育我们要坚强,这怎么会错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我起身去外面上厕所,那时我们小学还是旱厕,在教学楼外,每年都有学生掉下去。我发现W走在我后面。

她上完厕所出来,没料到我在外面等她。骄阳下,我俩躲避着对方的目光,却又都想说点什么。

我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想骂老师。在老师还等于神明的年纪里,我的思想是危险的。可我就是觉得她简直是个死三八,我直觉全班只有W会同意我。

但我们毕竟不是朋友。嗫嚅半晌,我只是问她:“刚才……老师……你怎么想?”

W清清冷冷地看着我,泪光一闪就不见了,依然像个初中生一样,摇摇头。

“没想什么,学会了一件事。”

“什么?”

“自己难过的事,就只是自己难过的事。我再也不会和任何人讲。”

这件事后来就过去了。

班主任做过的一言难尽的事情不止一件;伤害学生的老师,也不止她一个。学生时代凑凑合合也就过去了,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心细的人命短。

初中时W和我不在同一所学校。有次我们在区体育场开运动会,她和另外几个小学同学路过,我们就在场外短暂开了一个同学会。

她留了长发,学习依然很好,只笑不说话。所有人都说她变了,好文静。我现在还记得她低下头把碎发绾在耳后的样子。

却完全不记得,那堂班会上,作为讲述者之一,我自己有没有哭?

或许是觉得丢脸,刻意忘记了吧。

人生后来又给了我许多许多的挫败感,我和它们周旋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

9

F的苦难比较深重,所以被班主任拿来教训无病呻吟的女班干们。

苦难是成功之母,也是武器,是盾牌,是勋章,是舞台。旁观的人只能看到它所带来的好,又无须亲尝其苦,有时候竟然会羡慕。

有一堂班会课上,一个女生就大声地说自己非常羡慕男班长Y;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又改口成钦佩。但我猜羡慕才是实话,虽然很残忍。

Y的父亲癌症去世了。

Y是个很好的男孩子。他长得很黑,浓眉大眼,一身正气,有点像朱时茂,有着一张战争中不会叛变的脸。但除此之外,他并无特殊的优秀之处,也从没得到过班主任的青眼。

后来他家中出了变故。

他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直到父亲的丧事处理完毕;一迈进教室的门,迎接他的,是热烈的掌声。

全班同学坐得整整齐齐,面带微笑给他鼓掌,老师抱着红纸包裹的捐款箱,站在讲台前,说:“我们要学习Y同学的精神,不被任何困难击倒!”

你们神经病吧。

然而当时,我也是热烈鼓掌的一个,捐款箱里也有我的钱,我心中满是钦佩和感动。它们只是一层肤浅的皮。我并不知道父亲早年亡故对于一个家庭和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更没思考过,究竟钦佩和感动这两种情感和这件事情能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被自己的无私和热情所感动了。

Y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一个男生的担当。他体面地感谢了老师和同学,甚至磕磕绊绊说了几句场面话,校长和主任站在门口,也是一脸欣慰。

Y升任男生班长,没人有异议。后来他陆续得了优秀学生干部、三好学生,上了光荣榜,被各种老师提起,学校里但凡有活动需要“树立先进典型”,一定少不了Y。

自然也有烦恼。惹老师生气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想想你爸爸,你妈妈,你对得起他们吗?”

但他最大的功用,是做武器。

老师用他做武器——“Y父亲都去世了,学校的集体活动一样不落,你家里能有多大事,就想请假?自由散漫!”

同学也拿他做武器——“×××同学的确也很出色,但Y家里困难,却仍然乐于助人,团结同学,这个机会应该给Y。”

许许多多出于私人恩怨的攻击,都把Y扯到身前当盾牌,而他只能沉默着听,还要时不时露出“哪里哪里”“我还做得远远不够”的谦虚笑容。慢慢有不少人私下有了默契——绕开他,绕得远远的。

我跟他爆发冲突是在六年级。

富家少爷H从没参加过的清雪行动,我们小学每年冬天起码要折腾七八次。校门口有早市,积雪混杂着垃圾、菜汤,被行人和车辆压成厚厚的一层,我们从家里带着扫帚、铁锹、煤炉钩子、斧头、簸箕……去学校集合,目的是比别的班提前清完区域内的冰雪,为自己的班级争夺一面鲜艳的流动红旗。

集体荣誉感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它曾在我体内那样沸腾过,时至今日却流失殆尽,回忆起来让我无比费解。

但是被划分多大的承包区,却是要看运气的。那一天,五班分到了一块好地段,相邻的我们班却要面对因为水管渗裂而结冰的下坡。我们埋头苦干,当然也没忘了表现自我,班主任和校长走近时扫得格外认真些。

Y大大地摆了我一道。

我用斧子砍冰层的时候,冰碴溅到了眼睛里,站在原地揉了很久,眼睛还是酸痛,一边眨一边流泪,模模糊糊中看到Y手脚并用地爬过了我面前。

他把扫帚放在地上,双手各握住一端,撅着屁股往前推雪。

“你干什么呢?”我问。

“簸箕被拿走了,用扫帚可以把雪推成一堆。”他说。

我笑:“你等他们把簸箕拿回来再用呗,这样多笨啊,还累!”

“就你会省劲儿啊,人家干活你看着,你的确不累。”

我愣住了,回过头,看到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背后。

班会上我被揪起来,批斗了足足有十分钟,班主任拿我和Y进行了花式对比,尤其讽刺的是,他是男班长,我是女班长。

我们班主任早就感受到了我对她因为各种事而起的、没能隐藏好的敌意,正好抓住这件事情,用无比光明正确的对比项Y,把我骂得哑口无言。

下课后我因为羞愤呆坐在桌前,Y走过来,说:“老师误会你了。”

那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呢?我冷笑,抬头说了一句十分恶毒的话:“家里那么难过的事,你一直拿来表演,到底怎么想的?”

Y愣了很久才说:“我没有。”

说来也巧,班里下发团委自办的学生周报,第一版就有Y的采访。

记者跟随他去给父亲扫墓,见到他在墓前痛哭,并经由那个年代独有的话语体系,将场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出来。

我转头看了Y一眼,用视线发射了无法传递给班主任的全部怒火和轻蔑, Y脸色苍白,没有继续争辩。

还好岁月漫长,这些都会过去。

初中Y就在我隔壁班,我们有共同的物理老师,泼辣风趣,曾把我们几个班的学生集合在一起参加公开课大赛,关在小实验室里设计和排练,我也因此与Y重新成为了朋友。

他还是他们班的班长,同学们都很信服他,我看见他们荤素不忌地开玩笑,确信新班级是真的没几个人知道他家里的事。

我和他道过歉,为我的恶毒。

“我挺喜欢初中的。”他驴唇不对马嘴地说。

他笑了,还是一张正气十足的脸。

“真的,真的很高兴,”他说,“我再也不用听他们提起我爸爸了。”

10

Y为被瞩目而痛苦,却也有人在夜里默默许愿,祈祷着他人的目光能落在自己身上,哪怕一秒也好,一个对视也好。

高中走廊,学生们形单影只或勾肩搭背,擦身而过时,总有一个人并不平静。

我的寝室长个子高高的,爱看《今古武侠》,最喜欢《洛阳女儿行》,烫了发尾,染成了深栗色,近视镜片都是浅浅的西瓜红色。

她喜欢一个风云人物,一个梳着低配仙道彰发型的篮球健将,公认的帅哥,高一篮球联赛的时候就有很多女生慕名去场边为他加油。两个人仅有的一次交集是在高三,他们擦肩而过。

风云人物的眼神平顺地滑过她,没有一秒停留,而她,我们全寝室公认的大姐大,躲闪着低下了头。

没了,就这些。把高中三年掰碎了用放大镜看,也只能看到这些。

临近毕业前的某天,早上我俩起得最早,一起去食堂吃饭。她突然问我:“上了大学之后,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

我说不出来。

她也没逼我说什么,她只是给自己一个设问。

“我大学要变得漂漂亮亮的。”她低头喝了一口牛肉面汤,那是我们食堂早饭里唯一不像猪食的东西。

“就算天生不漂亮,也没办法变漂亮,也要昂着头走路,任何人看我的时候,都要大大方方看回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漂亮得不得了。

11

但变得美美的哪是那么容易的。

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大学一年级才第一次独自逛街,第一次给自己买衣服。

我上小学后,妈妈开了服装店,置办我的衣服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进货的时候顺手买几件就好。她定期飞去全国各地“打货”,那时广州是外单服装之光,于是我也沾光穿过好多纪梵希T恤(假的)、VERSACE裤子(假的),连拎饭兜的布袋子都是BURBERRY经典格纹(当然也是假的)。可惜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一身“贵气”,同学们也没人认识,直到前年我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珍藏的、小时候最喜欢的鱼骨图案T恤,愕然看到领子后的商标上,写着大大的“D&G”。

真是母爱深似海。

上了大学,看着身边的姑娘们大大方方逛街,我十分羡慕。但我在校园里还没找到特别好的朋友,和不熟的人一起逛街,总归有点不自在,我决定自己去。

2006年秋,北京还只有三条地铁线,我需要从宿舍楼步行10分钟到东门外,过天桥,挤四站公交车至五道口,坐上轻轨十三号线,往北边绕上一大圈,到了西直门站,步行上楼,沿地面施工栅栏走3分钟,下楼,换成二号线——才终于走进西单。

对外地人来说,西单是北京最有名的地方之一,虽然很多街道看上去其实也是破破的,遍地垃圾,麻辣烫小摊和炸串店都挂着一样丑的大牌匾。我逛了一下午一无所获,因为我实在是紧张,导购员一跟上我我就想逃跑;而且我那么贫穷,这加剧了我的紧张。

路过无数“拍手店”(就是那种店员在门口不断拍手以吸引路人注意力并同时高喊“全场六折买三赠一限时抢购”的店)之后,我告诉自己不能再蹉跎时光了,黄昏时分咬牙闪进了其中的一家。

进门就上楼梯,二楼居然是非常宽敞的大卖场,顾客不少,店员全都叽叽喳喳围在收银台前待顾客排队买单,广播里不断通报着战况,“×××今日销售额再创新高,其他店员再接再厉!”

我趁无人注意连忙开始挑衣服。

我选中了一件灰色的棒针织毛衣,正好适合即将来临的冬天,十分宽松,而且便宜。试衣间排长队正合我意,我压根就不敢去试,我只想完成“自己买衣服”这个任务而已。

匆匆跑到收银台去交款。一个店员眼睛尖,笑眯眯地迎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姐”“姐”地叫个不停,我心知这一单应该就会算在她的业绩里了。

提着袋子离开时,我经过了楼梯口的衣架,看见两个女生各拿着一件衣服,对着光线细细地检查袖口和领口的走线。我像被雷劈中了。

我从袋子里翻出毛衣,果然,左边的袖口破了一个指甲大小的洞。

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回到收银台,在一群小妹中辨认出刚刚热情招待我的那一位,走过去跟她说:“你好,抱歉打扰了,这个衣服,袖子破了。”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我。

我更不好意思了:“所以你看……”

小姑娘社会经验丰富,通过我的表情和语气迅速识别出,我只是一个窝囊废。

她松了口气,凉凉地笑了:“关我什么事?你买的时候怎么不看好啊?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弄的啊,你怎么证明?别找茬了,不可能给你退,你别站这儿挡着。”

她旁边的两个小姐妹也笑了,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三个人一起走进卖场去寻觅别的客人了,我拎着毛衣,像个呆子一样站在原地,收银的小姑娘“啪嗒”合上抽屉,白了我一眼。

我默默把毛衣放回塑料袋,快步走出房间,走下楼梯,最后真的开始逃跑,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暴走了几个路口,哗哗淌眼泪。

我居然连一件衣服都买不好。

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擦干了眼泪,憋着一口气进了身边的店。是佐丹奴。我在最外面的台子拿了两件半高领纯色打底衫,一黑一红,赌气一样付了款,都没注意拿的是XL号。

放假的时候我把这三件衣服都装在行李箱里带回了家。我妈拎起那两件丑陋的打底衫,问:“你怎么还给你爸买衣服了?”

我气得鼻子都歪了。

她一无所觉,又拎起那件破毛衣,说:“这件还可以,自己买的?行啊你,会买衣服了。”

我不敢置信:“真的?”

“真的啊,这件真的还可以。”

我想了想,说:“我把袖子刮到钉子上,剐破了。”

我妈温柔地笑了:“没事,我拿钩针给你弄一下就好了,很简单。”

我又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12

难堪丢脸的瞬间谁没有呢。

高中的时候,全市中考状元和我一个班。刚开学时候我们筹备80周年校庆的班会节目,决定演童话舞台剧,所有串场的路人都是他一个人演,演得特别好笑,浑身都是戏。我们一群人正在空教室里嘻嘻哈哈地边排练边玩,一个同学经过门口,扬着手里的单子说:“摸底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所有人一窝蜂围了过去。状元愣了一下,迅速地跳到了窗台上,戴上耳机,抱膝坐下,幽幽看着窗外。

他以状元的身份进入这所学校,第一场考试,压力一定很大吧。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可惜最后他忍不住想瞄一眼门口的情况,却撞到了我的视线。

后来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羞耻的一件事。

我觉得不是的。他一定干过更羞耻的事,只是我没看见。

大学也有个姑娘,数学好,英语棒,人也酷酷的,最不该就是在阶梯教室的分享会上举手提问。

她提了一个自觉很有分量的问题,偏偏遇到了一个浑水摸鱼的嘉宾。

姑娘问问题花了半分钟,嘉宾一句话就答完了,漫不经心的。她还没来得及坐下,愣愣站在座位边。

然后她高声地说出了事后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结束语。

“谢谢师兄。那么,让我们……让我们……一起为了中国的金融事业崛起而奋斗吧!!”

13

我写完上面那两件事,就原谅了第一次买衣服的自己。

14

我喜欢回忆那些出糗的瞬间,因为它们真诚、轻松,错了就错了,至多懊恼,但不致命。

人生中还有很多选择是致命的。

2004年的夏天,北京举办过一场APEC青年科学节。世界各地几百名高中生聚在一起,打着交流科研成果的幌子,进行了为期十天的北京深度游。

我是黑龙江的学生代表之一,我们的参会科研项目是“融雪剂对城市行道树的影响”——这是一个几乎不需要研究的项目,小学生都能蒙对结果。而我们也的确只是用主成分为粗盐的劣质融雪剂浇了半个月花,全部浇死,拍照记录做展板,就这样兴冲冲地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夜里的卧铺车厢中,一对男生女生看对了眼,怎么也不肯睡,就坐在走道的折叠椅上借着微弱灯光轻声聊天,像两只偷吃的小老鼠。我迷迷糊糊,听到女生担忧:“咱们这成果也太敷衍了,都没有对照组,会被笑话的。”

男生大大咧咧地宽慰:“怕什么,咱们也算边疆,科学发展得滞后点岂不是很正常——欸,你什么星座的?”

他没说错。主办方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世界民族大团结才是正事,科学是什么,能吃吗?

五大洲青少年集体入驻北京八十中,我被学生公寓里的空调、网口、独立卫浴深深震撼了,火车上男孩那句“边疆人民就是苦”烙印在了心上。

首都真好。

这场活动的本质就是“公款游北京”加“青少年版世纪佳缘”。我们到了北京便被打乱重排成几个课题小组,我的舍友分别来自北京和台湾,对面住着香港姐妹和澳大利亚小美人,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很快和大家玩到了一起。

那时候并没注意到黑面男。

黑面男是北京男生,的确非常黑,夜里过马路会有危险的那种黑。大家提起他,会说“就那个,那个保送清华的”。

他比我高一级,是准高三,刚通过生物竞赛保送到了清华的什么什么生化专业。一次中午吃饭我坐在他对面,也打算用清华来寒暄几句,他忽然大怒道:“清华、清华、清华,我就是个符号吗?难道没保送清华,我就不是我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说实话。

“还真不是。”

他气得像要打人,我突然很想笑。

文艺作品里,常常有富家子弟冒充穷小子,希望验证,如果去除金钱、地位、华服、跑车,他还会不会遇到真爱。但华服养成了品位,金钱提供了底气,地位开阔了眼界;人被符号影响和塑造,塑造的结果又呈现为新的符号,哪能分得清楚呢?保送清华又不是天上掉馅饼,它体现了黑面男的智力和努力,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但黑面男并没被说服,他只是不跟我争了。从那次吃饭开始,我走哪儿他跟哪儿,理由是,他英语很差,而我英语不错,嘴巴也叭叭叭很能讲,可以借由我来和国际友人多多交流。

我们因为这个鬼扯的理由开始形影不离。而他英语的确很烂,烂到一句也不肯讲的地步,自暴自弃地当起了聋哑人。

我现在还保留的一张合影中,我们在天坛,十几个人站了两排,他在我身后,把V字比在我头上,我笑得无比灿烂。

那真是一个浪漫而热烈的夏天。

白天我们听讲座、游北京,晚上大家打牌唱歌做游戏闲扯淡,我们宿舍是大据点,有天晚上全课题组的人都挤在一个房间聊到天亮,台湾高雄的两兄弟现场创作b-box,连新西兰的哥们都学会了怎么玩“海带啊海带”。

但大家一直对黑面男喜欢不起来。

北京本地人,清华,臭脸。这三个关键词组合起来,听着就欠打。

一天晚上,两个朋友很焦急地冲到我房间说:“你知道吗,今天下午我们俩和那个保送清华的一起去听医疗器械的讲座,我们特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问他一句特别难的话,他会!英语他全都会!丫是装的!”

一个人“作恶”和“为你作恶”是两码事。我压根就没生气,甚至挺高兴的。但是黑面男的傲气得罪过太多人,在众人炯炯的期待目光之下,我硬着头皮抱怨了一句,“他怎么耍人啊!”——然后不负众望地不搭理他了。

冷战一共也没几天。科学节要落幕了。

离别前的深夜,大家抱头痛哭,在彼此的文化衫上签字,合影,许多因为活动而结缘的小情侣互诉衷肠,以为情比金坚逃得过距离和时间。

我在楼下闲晃,不出所料遇见了形单影只的黑面男。

他说:“聊聊?”我说:“那聊聊吧。”

我们谁也没提英语的事。他自负,但也的确懂得很多,只要我多忍耐一下他的坏脾气,聊天是十分愉悦的。

直到我说起:“下学期高二,我要去学文了。”他说:“学文没前途,别自暴自弃,智商低的人才学文呢。”

我一下子就奓毛了。

黑面男优哉游哉地说:“不如咱们打个赌,赌你能不能考上清华。”我说:“上你姥姥的清华,老子要上北大!”

那么好的夜晚,聊什么不行,说不定可以定情的,我们居然赌这个。现在想起来,他是在激我吧。

最后他说:“两年后你一定要来北京,后会有期。”

他给我留了一个联络邮箱,前缀英文字母很长,我不认识,他一瞪眼睛,“assassin你都不知道?‘暗杀者’,懂吗?”我说:“你网名可真恶心,你怎么不干脆叫心动男孩。”

我凌晨3点才悄悄地回宿舍,发现其他人竟然也都没睡。台湾室友怪笑着说:“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你和清华了,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我很紧张,她继续大笑问:“可是,你们为什么坐得那么远?”

我没回答,却很开心。为这份清白,为我和他对未来的尊重。

那个夏天促成了很多爱人与朋友,分别后迅速降温,但我们一直保持着邮件联系。

第二年的初夏,他发来一封很长的邮件,告诉我,他决定放弃保送,参加高考。

理由很简单,因为被全班乃至全校为高考而战的激情感染了,他觉得他的青春缺失了这一环,他不想做逃兵。我简直要气乐了,但还是斟酌了一下邮件的语气,劝他,考试可以照常参加啊,没人规定保送生不可以参加高考,你为什么要放弃保送呢?

他最后回了我一次。此后应该是因为我不支持他而失望了吧,他再也没有回过我的邮件。

高三那年冬天,各大高校都启动了保送和自主招生选拔。北大的校推名额,我们班只有一个。班主任试探性地找我谈话:“你一直是第一,只要不是严重发挥失常,考北大基本没问题,但这20分的加分如果给别人,咱们班就能多一个录取北大的希望。”

我平静地反问:“如果我严重失常了呢?”

文科班班主任是个非常好的人,换作别的老师,恐怕不会放弃这个让自己班里多出一个北大生的机会,有没有用也要劝三轮的。

我们班主任听了,只是说:“好,那我就把你报上去了,这是属于你的权利。”

走出办公室,我想起黑面男。我相信如果是他,不等老师开口就会把机会让出去。他是英雄,我只想生存。

上大学后我总在校内网上写日志,内容大多是耍乖搞笑、胡言乱语。有天他竟然来加我的好友。

我挺卑鄙的,通过申请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他资料里填写的学校信息。

他在一所北京的二本,学财会。

在我发呆时,他率先在我最新的日志下留言。

“别人夸我牛×,我总是会说我学校不行,你得看北大;可看到你这乱七八糟没营养的日志我才知道,北大已死。”

换做曾经,我一定不会饶了他,斗嘴我不可能输给他。只是我无法确定,这还是不是曾经的斗嘴。我翻进他的页面,看到他最新的日志,说自己通过了奥运会志愿者的重重选拔,终于圆梦了,“一路艰辛,此刻相信都是值得的。”

奥运会志愿者在北大和清华,不能说随报随上,但也的确没什么难度,甚至很多人为了筹备GRE或暑期实习而对此避之不及。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感情色彩,没有居高临下;这种理所当然的“差别”,就是无数人熬夜苦读、无数家长翘首期盼、削尖了脑袋也想要挤进好学校的原因。

清华不是一切,清华不是绝对,但在清华,很多事情就是会更容易一点。

这只是我的唏嘘,是死死抓住20分加分不放手的我的感慨。

鹓雏非梧桐不栖,而我只是叼着死耗子不松口的猫头鹰,我不必惋惜他跋涉千里的艰辛,他也不会懂,一只死耗子对我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当时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放弃保送?”

他回复我的最后一封邮件说:“为了没有退路的战斗。”

15

大二的时候,我偶然认识了一个电影学院研究生在读的姐姐,邀请我主演她的作业。

只是一个五分钟的短片,讲述“一个电影系学生为了拍关于偷车贼的短片而四处选角,无意中选中了一个真的偷车贼,拍摄过程中偷车贼表演偷自行车,居然真的骑着车扬长而去”的故事。

我演“电影系学生”,演“偷车贼”的,是我们学校的保安。他叫马朝伟,跟每个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说,就是梁朝伟的那个朝伟。

他以前是清华的保安,后来为了“感受两所学校的不同”而跳槽到了北大,上班之余坚持自修,过得很开心,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和讲座可以随便听。

“我在家乡可听不到这么好的东西。我觉得太幸福了。现在还能演电影,简直了,想不到。”休息的时候他一直和我感慨。

摄制组加上我们两个演员,共计四个人,转场的时候每个人都得扛器材。有些东西实在没地方放,马朝伟热情地说,干脆放在他的宿舍里好了。

保安们的住处在35楼对面,我以前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从没注意过角落有这样一排蓝顶铁皮简易房。这条路一端通向天天上演芭蕾舞剧和经典电影的百年大讲堂,一端通向南门外起早贪黑讨生活的烧烤摊和水果摊小贩,中间是马朝伟的宿舍,他努力着,想从一端走向另一端。

我推开门,屋子里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角落一只巨大的扫帚,除此之外什么家具都没有。

迎面,墙上,贴着一幅硕大的、生涩而端正的毛笔字,只有八个字。

“身无分文,心怀天下”。

我会一直记得。

《岁月的童话》是我最喜欢的动画片。日文名字叫おもひでぽろぽろ。

おもひ是おもい(回忆)的旧写法,ぽろぽろ表示零零碎碎,整句直译过来就是“回忆的点点滴滴”。

我刚学日语的时候,知道ぽろぽろ可以用来形容眼泪簌簌落下的声音,所以看到它的日文名,心中一软。

一回忆起来就会簌簌落泪的事情,是什么呢?

后来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动画片里一滴眼泪都没流。女主角妙子的人生陷入茫然之中,她不断地回返到小学五年级,从回忆中寻找前行的方向和理由。

这些回忆,细细碎碎,像一地蹦跳的珍珠,线已经断得不成样子,每一颗却仍然熠熠生辉。

我也想起了几件ぽろぽろ的事情,想起了许多闪闪发光的人;手里有一根断了的线,不知道串不串得起来,没料到写着写着,竟然有些刹不住。

像一个追着蒲公英飞絮奔跑的小孩,停步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一直站在花的海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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