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语法的力不从心

时间的秩序  作者:卡洛·罗韦利

雪的白色

消失了

绿色归来

在旷野的绿草中

在森林的树荫下

春天空气的芬芳

又与我们在一起

季节如此循环

流逝的光阴盗走光芒

传来讯息:

不朽,于我们,绝无可能

暖风之后,必是严寒


通常我们称之为“真实”的事物,都存在于现在或当下,而非过去存在或未来会存在。我们说过去或未来的事物曾经是真实的或将要是真实的,但我们不会说它们现在是真实的。

有种观点认为,只有当下是真实的,过去与未来都不真实,哲学家把这种观点称为“现在主义”,实在会从一个当下演化到下一个当下。

然而,如果“当下”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如果它只能在我们附近以近似的方式定义,那么这种观点就行不通了。如果远处的当下无法定义,那么宇宙中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前面章节我们见过的一些图中,只用一个图像就描绘了时空的整个演化。它们不只表示一个时刻,而是表示全部时间。

时间的秩序
时间的秩序

它们就像是一个人跑步的一系列照片,或是一本书,讲述着一个进展多年的故事。它们是世界可能的历史的图示,而不是某个单一的、瞬间的状态。

下图表示的是爱因斯坦以前我们思考世界时间结构的方式。在一个特定时刻,“现在”的真实事件的集合用粗线表示。

时间的秩序

但本章的第二幅图对世界的时间结构给出了更好的描绘,其中并没有像当下这样的东西,当下不存在。那么,什么是真实的呢?

20世纪物理学以一种对我而言很明确的方式表明,现在主义并没有很好地描述我们的世界:客观且统一的当下是不存在的。我们最多也就能说:有一个相对于运动的观察者的当下。那么,对我而言的真实就不同于对你而言的真实,虽然我们都尽可能客观地使用着“真实”这个词。因此,世界不应被看作一连串的当下。[对于相反的观点,见第3章注释 11 。]

我们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有种观点认为,流动与变化都是虚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同等真实,同样存在,哲学家把这种观点称为“永恒主义”。永恒主义认为,上图中描绘的全部时空,都以整体的形式一同存在,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什么真的在流逝。在约翰·麦克塔格特(Jonh McTaggrat)一篇著名文章中(‘The Unreality of Time’, Mind, N.S., 17, 1908:457—474; reprinted in The Philosophy of Time, op.cit.),这等于否认了A系列(时间组织为“过去—现在—未来”)这一事实。时间确定的含义就简化为只有B系列(时间组织为“之前—之后”)。对麦克塔格特来说,这意味着否认时间的真实。在我看来,他太死板了:我的车运转的方式不同于我的设想以及我最初在脑海中定义它的方式,并不意味着我的车是不真实的。那些为永恒主义这种思考现实的方式辩护的人,经常引用爱因斯坦在一封著名信件中的话:

像我们这样相信物理的人都知道,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1955 年 3 月 21 日,爱因斯坦写给米凯莱·贝索儿子和妹妹的信,摘自Albert Einstein and Michele Besso, Correspondance, 1903—1955, Hermann, Paris, 1972 。]

这种观点现在被称为“块状宇宙”。它认为,必须把宇宙的历史看成一整块,全都同样真实,时间从一个时刻到下一时刻的流逝只是个幻象。

这种永恒主义、块状宇宙,是我们仅剩的设想世界的方式吗?我们必须把世界看成过去、现在、未来都像在同一个当下,以同种方式同时存在吗?没有事物变化,一切都是静止的,变化仅仅是幻象吗?

不,我真的不这么认为。

我们无法把宇宙按照单一的时间顺序排列,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事物在变化,这表明变化并不按照单一序列次第发生:世界的时间结构比每个时刻按照简单的、单一的线性排列要复杂。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或只是个幻象。[块状宇宙的经典论证来自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在1967年发表的一篇著名文章。(‘Time and Physical Geometry’, Journal of Philosophy, 64: 240—247.)普特南使用了爱因斯坦对同时性的定义。像我们在第3章注释5看到的,如果地球与比邻星b相对于彼此运动,彼此靠近,地球上的事件A(对地球人而言)与比邻星b上的事件B是同时的,而事件B与地球上的事件C也是同时的(相对于比邻星b),那C就是A的未来。普特南假定“同时”意味着“现在是真实的”,并且推断未来的事件(例如C )现在是真实的。错误之处在于他假定爱因斯坦同时性的定义具有本体论价值,然而这只是方便性的定义。它可以确定相对论的概念,也许可以通过近似简化为非相对论的概念。但非相对论的同时性是自反与可迁的概念,而爱因斯坦的不是,因此在不考虑近似的情况下,假定二者具有同样的本体论价值,是没有意义的。]

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区别并不是幻觉,它确实是世界的时间结构,但不是现在主义那种。事件之间的时间关系比我们以前认为的要复杂,但这不是说它们就不存在了。父子关系虽然没有建立起统一的秩序,但也不是虚幻的。即便我们不都在同一份档案里,也不表明我们之间毫无关系。变化、发生的事情,都不是幻觉。我们发现的只是它并不遵循统一的秩序。[物理学发现了现在论的不可能性,从而表明时间是个幻象,这是哥德尔提出的论证。(‘A Remark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elativity Theory and Idealistic Philosophy’,见于 Albert Einstein: Philosopher-Scientist,ed. P. A. Schlipp, Library of Living Philosophers, Evanston,1949.)错误之处经常在于把时间定义为单一的概念体,要么全盘肯定要么全盘否定。莫罗·多拉托对这点讨论得很清楚(Che cos'è il tempo?, op. cit.: 77 )。]

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存在”?

答案是,这是个很糟糕的问题,什么都能表示,又什么都表示不了。因为“真实”这个形容词很模糊,可以有一千种含义。如果问题是:“撒谎时鼻子会伸长的木偶存在吗?”可以回答:“当然存在了!是匹诺曹呀!”或者可以回答:“不存在,他只是科洛迪想象出来的而已。”

两种答案都对,因为他们使用了动词“存在”的不同含义。

这个动词有很多种用法,说一个事物存在,可以有不同的方式:法律、石头、国家、战争、戏剧中的角色、我们不信仰的宗教中的神、我们信仰的宗教的上帝、伟大的爱、数字……这些实体中的每一个都与其他实体在不同意义上“存在”并且“真实”。我们可以问自己,某样事物在什么意义上存在或不存在(匹诺曹作为文学形象是存在的,但在意大利任何一家户籍登记处都找不到他的名字),或者一样事物是否以决定了的方式存在(在国际象棋中,如果你已经移动了车,存在一条规则不让你王车易位吗?)。笼统地问“什么存在”或“什么是真实的”,只是在问你想要怎样使用这个动词和形容词。[可参考 W. V. O. Quine, ‘On What There Is’, Review of Metaphysics, 2, 1948: 21—38。对实在的含义的精妙讨论可见 J. L. Austin, Sense and Sensibilia, Clarendon Press,Oxford, 1962 。]这是个语法问题,无关本质。

本质就是它本来的样子,我们需要时间才能发现。如果我们的语法与直觉不能轻松地适应我们的发现——实际上适应得很糟糕——那我们就必须寻求改变。

很多现代语言的语法中都有动词的“现在时”“过去时”“将来时”,但现实的真实时间结构更为复杂,这样表述并不太适合。语法的发展来自我们有限的经验,在我们理解了世界丰富的结构之后,才发现语法不那么精准。

我们发现客观、统一的当下并不存在,在试图搞清其中的含义时,却发现我们的语法是围绕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绝对划分构建的,而这只在我们周围才适用,这让我们十分困惑。这种语法并不以实在的结构为前提。我们会说一个事件“现在是”“已经是”或“将要是”,可要想说某个事件相对于我“已经是”,而相对于你“现在是”,我们却没有合适的语法。

我们千万不能让这种不够用的语法把自己弄糊涂了。有一段古话提到了地球的球形,是这样说的:

对那些站在下面的人来说,上方的东西在下面,而下方的东西在上面。[De Hebd., II, 24, cited in C. H. Kahn, Anaximander and the Origins of Greek Cosmolog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1960: 84—85. 8.爱因斯坦强烈支持一个论点,后来又改变了想法,这样重要论点的例子有:1. 宇宙的膨胀(最初嘲笑,后来接受);2. 引力波的存在(最初认为很明显存在,然后拒绝,后来又接受);3. 相对论方程不允许没有物质的解(长久辩护的结论,后来放弃了——是正确的);4. 史瓦西视界外空无一物(错误,虽然也许他从没意识到这一点);5. 引力场方程无法广义协变(与格罗斯曼在1922年的著作中主张这一点;三年以后,又持相反意见);6.宇宙常数的重要性(最初肯定,然后否认——前期的观点正确)……]

乍一看,这段话很混乱,语言自相矛盾,“上方的东西在下面,而下方的东西在上面”。这怎么可能呢?毫无意义。堪比《麦克白》里那句邪恶的“美即是丑,丑即是美”。但如果考虑到地球的形状和物理学,再读一遍,意思就明白了:作者是在说,对那些生活在对跖点(澳大利亚)的人而言,“上”的方向与欧洲人的“下”是一样的。他是在说,“上”这个方向在地球上会随位置而改变。相对于悉尼在上的,相对于我们在下。这段话写于两千年以前,作者正尽力让自己的语言和直觉与新发现相适应:地球是个球体,“上”与“下”的含义在不同地点会改变。这些用语并非如之前认为的那样,只有一种统一的含义。

我们也处于同样的情形,正努力让语言和直觉适应新的发现:“过去”与“未来”不具有统一的含义,随地点变化。仅此而已。

世界上存在着变化,事件之间关联的时间结构只是幻象。现象并不是普遍的,只是局部且复杂的,无法用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秩序来描述。

爱因斯坦所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该怎样理解呢?难道不是在说他的想法与此完全相反吗?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确定,因为爱因斯坦经常写出一些我们应该视为神谕的话。对基础问题,爱因斯坦多次改变想法,我们会发现他的很多话都互相矛盾。8但在这个例子中,事情也许更简单,意义更深刻。

在他的朋友米凯莱·贝索(Michele Besso)去世时,爱因斯坦写下了这段话。米凯莱是他的挚友,从在苏黎世大学起,就陪伴他思索与讨论。出现这段话的那封信并不是写给物理学家或哲学家的,而是写给米凯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妹妹的。前面的话是这样说的:

现在他(米凯莱)从这个奇怪的世界离开了,比我先走一步,但这没什么……

这封信并不是想武断地谈论世界的结构,而只是想安慰一个悲伤的妹妹。一封温暖的信,谈到了米凯莱和爱因斯坦之间的精神纽带。在信中他直面自己失去一生挚友的痛苦,而很明显,他也在思考自己将要面临的死亡。这是一封深情的信,其中提及的“幻觉”和那些令人心碎的话语,并没有涉及物理学家所理解的时间。这些都来自生命自身的体验:脆弱,短暂,充满幻觉。这段话谈到的事情比时间的物理本质还要深刻。

爱因斯坦于1955年4月18日去世,在他朋友死后的一个月零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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