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 流血的季节 第十五章

世界的凛冬  作者:肯·福莱特

1943年,伦敦

在一条狭窄的上坡山路上,行进着一队绝望的逃亡者,走在队尾那人正是劳埃德·威廉姆斯。

他气息平稳,对这样的山路习以为常。他已经翻越过好几次比利牛斯山了。他在自己的登山帆布鞋上绕了好几圈绳子,以防在山路上打滑。还在蓝色工作服外面套了件厚实的大衣。虽然现在阳光很好,但等他们到了高海拔,太阳也落山了,气温会降到冰点之下。

队伍中有两匹强健的马、三个本地人,以及八个疲惫而满身泥污的逃亡者,人和牲畜都带着很多行李。逃亡者中有三个美国飞行员,他们驾驶的B-24“解放者”轰炸机在比利时坠机,这三人幸免于难。队伍里,还有两个从斯特拉斯堡战俘集中营里逃出来的英国军官。剩下的三人,一个是捷克共产党员,一个是带着小提琴的犹太女人,还有一个神秘的英国人,叫沃特米尔。在劳埃德看来,这家伙很可能是个间谍。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历尽艰辛。这是旅途的最后一段,也是最艰险的一段。一旦被德国人抓到,他们就会遭受严酷折磨,还要交代沿途帮助过他们的每一个人。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特蕾莎。对于不习惯爬山的人来说,这一路非常艰苦。他们必须一路小跑,躲避敌人。劳埃德发现,有特蕾莎这个娇小的漂亮姑娘走在前面,大家都走得飞快,生怕跟不上她。

山路逐渐平缓、宽阔了,他们走进了一片空地。突然,有人用德国口音的法语对他们大喊:“都站住!”

队伍随即不动了。

两个德国兵从岩石后面冒出头来。他们各拿着一杆毛瑟手动栓式步枪,这种枪可以装五发子弹。

劳埃德的手伸向大衣口袋,里面装着一把鲁格九毫米手枪。

逃出欧洲大陆变得越来越难,劳埃德的工作也愈加危险起来。去年年末,德国占领了整个法国南部,他们根本没把傀儡政权——维希政府放在眼里。德军在西班牙边境设立了纵深十英里的禁区,此刻,劳埃德一行人就在这个区域内。

特蕾莎用法语对德国兵说:“先生们,早上好,一切都顺利吗?”劳埃德很了解特蕾莎,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恐惧。劳埃德暗暗祈祷,德国兵千万别注意到特蕾莎的这种异常。

法国警察中有不少法西斯分子,也有一些共产党人。无论是何身份,他们都很懒散,没人愿意在天寒地冻的野外追捕逃犯。但德国人不一样。进入边境城市后,德军就开始派兵在劳埃德和特蕾莎经过的山路和小道上巡逻。好在这些巡逻兵不是德军的精锐部队,精锐正在苏联打仗——他们刚经历了艰苦漫长的战斗,成功包围了斯大林格勒。大多数派驻在法国的德军是老人、小孩、以及还有一定战斗力的伤员。但这反而使他们急于证明自己。和法国警察不同,他们很少睁只眼、闭只眼。

两个德国兵中,比较年长的那位身材瘦削、头发灰白,他问特蕾莎:“你们要去哪儿?”

“去拉蒙特村,我们给你和你的战友们带来了日用品。”

德军的这支连队驻扎在偏远山区,离民居非常远。驻扎之后,他们才意识到食物补给是多么不易。能想到以合理的利润出售食物给德国兵,特蕾莎真是聪明极了——等于争取到了一张通过禁区的通行证。

瘦削的德国兵狐疑地看着他们身上的背包。“这些东西都是带给我们的吗?”

“是的,”特蕾莎说,“山上也没有其他人会来买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页纸,“这是爱森斯坦中士签发的手令。”

士兵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把手令还给特蕾莎。接着他把目光投向胖胖的美国飞行员,空军中校威尔·多纳利。“他也是法国人吗?”

劳埃德的手按在了口袋里的枪上。

逃亡者的外貌是个麻烦。不管是法国人还是西班牙人,住在这一地区的居民往往又矮又黑,几乎所有人都很瘦。劳埃德、特蕾莎和当地人很像,捷克人和拿小提琴的犹太女人也没大问题。但英国人和美国人就蒙混不过去了。英国人的肤色很白,美国人都人高马大的。

特蕾莎说:“纪尧姆出生在诺曼底,他从小就吃黄油,所以才会长成这样。”

那个年轻的德国兵是一个戴眼镜的苍白少年,他对特蕾莎笑了笑,似乎觉得她比较容易打交道。“你们带红酒了吗?”他问特蕾莎。

“当然带了。”

两个德国兵的眼睛都亮了。

特蕾莎问:“现在就来喝点儿吗?”

年纪略长的德国兵说:“站在太阳底下就觉得特别渴。”

劳埃德打开其中一匹马背上的驼蓝,拿出四瓶鲁西永白葡萄酒递给他们。两个德国兵每人拿了两瓶。大家突然都笑着握起手来。年长的德国兵说:“伙计们,继续赶路吧。”

逃亡者们继续朝前走。劳埃德并不想遇上麻烦,可你永远不知道逃亡路上会发生什么。眼下,顺利通过了德国人的岗哨,劳埃德如释重负。

他们又花了两个小时才抵达拉蒙特村。村子很小,只有一些空羊圈和几幢简朴的石头房子。村子坐落在一片山地上,山上的春草刚刚发芽。劳埃德觉得,住在这里的人真是可怜。他们原本就拥有得不多,可德国人把他们仅有的一点生活必需品,也给夺走了。

一行人走到村子里,开心地把身上的负重卸了下来,却马上被一群德国士兵围住了。

最危急的时刻到了,劳埃德心想。

爱森斯坦中士带领着一个十五到二十人的排。排里的士兵都过来帮忙卸东西:面包、香肠、炼乳和罐头食品。士兵们很高兴能得到给养,看到新面孔更是开心。他们开始和送食物来的人聊起了家常。

逃亡者们说得越少越好。稍不留神,他们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有些德国人的法语非常好,可以轻松地分辨出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口音。即便法语基本过关的特蕾莎和劳埃德,也有可能因为语法用得不对而暴露自己。比如说,外国人很容易把“靠近边境”说成“边境之上”,而土生土长的法国人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为了不让对方产生怀疑,队伍中的两个法国人主动挑起了聊天的责任。一有德国兵找逃亡者说话,他们就会上前插科打诨。

特蕾莎给中士递了张账单,中士花了一点时间核对金额,然后数了钱给她。

最后,他们终于能带着空背包上路了。离开村子后,他们一下子都放松了。

沿着向下的山路走了半英里,他们分成两拨人各自离开。特蕾莎带着法国人和马匹下山,劳埃德和逃亡者走上了另一条向上的山路。

空地上的两个德国兵也许是喝醉了,没有注意到下山的人比上山的要少。即便被问起来,特蕾莎也会说他们留下来和士兵们打牌了,马上会跟过来的。换班以后,德国兵自然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劳埃德带着逃亡者们走了两小时,停下来休息了十分钟。劳埃德事先给了他们瓶装水和小包的无花果干,以补充能量。逃亡者对不能携带其他东西很不高兴:根据以往的经验,劳埃德知道,背着珍本书、银器、装饰品和唱片在身上,途中会变得越来越重,因此闯关前就让他们都扔在大雪覆盖的峡谷中了。

这是逃亡路途中最艰难的一部分。从现在开始,只会更黑、更冷,山路也会更崎岖。

在雪线之前,他让逃亡者们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用溪水把水壶灌满。

夜幕降临了,他们继续前进。停下睡觉非常危险,睡着了就会被冻死。他们非常累,还可能在石路上打滑或摔跤,但他们还是继续走着。速度减慢不可避免,劳埃德只能尽力不让队伍分散得太开:掉队的人很可能会迷路,很容易掉进陡峭的山谷。到现在为止,劳埃德还没有让任何人掉过队。

大多数逃亡者都是军官,凭着比劳埃德高的军衔,挑战他的权威。劳埃德下令继续走的时候,他们经常会和劳埃德争吵。正是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劳埃德被授予了少校军衔。

午夜,当逃亡者的士气下落到最低时,劳埃德大声宣布道:“你们在中立的西班牙了!”逃亡者们有气无力地欢呼起来。事实上劳埃德根本不知道边境的确切位置,只是在逃亡者最需要鼓舞的时候给出这样的宣告。

破晓时,逃亡者们的劲头又来了。尽管他们还有不少路要走,但从现在开始都是向下的山路了,他们冻僵的四肢也都开始活络了。

日出时,他们路过一个小镇,镇子里有个破旧的教堂,坐落在山顶。又走了一会儿,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个巨大的谷仓。里面停着一辆盖着帆布的平板货车。这辆车足够宽敞,所有逃亡者都顺利坐了进来,驾车的是劳埃德的同事——有西班牙血统的英国大叔,席尔瓦上尉。

出乎劳埃德意料的是,主管泰-格温情报课程,反对、或者说是妒忌劳埃德和黛西友情的劳瑟少校竟然也在车里。

劳埃德听说劳瑟被调到了英国在马德里的大使馆,猜测他也许在英国的秘密谍报机构M16工作,但没想到会在离马德里这么远的地方看见他。

劳瑟穿着一身昂贵的白色法兰绒西服,但看上去皱巴巴的。他像个主人般站在车旁。“威廉姆斯,从这里开始交给我吧,”他看了一眼其他逃亡者,“谁是沃特米尔?”

沃特米尔也许是个代号,也可能是个真名。

神秘的英国人上前一步,和劳瑟握了握手。

“我是劳瑟少校,我会把你直接送到马德里。”接着,他转身对劳埃德说,“恐怕你得带着剩下的这些人步行到最近的火车站了。”

“稍等,”劳埃德说,“这辆车是我们部门的,”劳埃德用M19部门提供的帮助战俘逃跑的资金,买了这辆卡车,“司机得听我的。”

“说这些没用,”劳瑟尖刻地说,“把沃特米尔送到马德里是现在的第一要务。”

英国的秘密情报机关总觉得自己有优先权。“我不答应,”劳埃德说,“我们应该按计划从这里开到巴塞罗那。到了那儿以后,你再乘火车送沃特米尔到马德里。”

“小子,我没问你的意见。照我说的办。”

沃特米尔比较理智,他插话道:“我很乐意和这些小伙子一起乘卡车。”

“这事儿交给我处理。”劳瑟对他说。

劳埃德说:“这些人刚刚翻过比利牛斯山,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了。”

“那他们最好在继续赶路前休息一会儿。”

劳埃德摇了摇头。“太危险了。山上小镇的镇长同情抵抗力量,因此我们才在这儿逗留。但山谷那边的政治气氛就完全不同了,那里都是盖世太保——大多数西班牙警察都站在他们那一边,而不是我们。这些人很可能因为偷渡,而被西班牙警察逮捕。你应该很清楚,即便什么罪都没有,逃出佛朗哥的监狱也非常难。”

“我不想在这里跟你废话,我的军衔比你高。”

“不对!”

“什么?”

“我也是个少校,别再叫我‘小子’,不然我就狠狠地揍你的鼻子。”

“我的任务非常紧急!”

“那你为什么不带自己的车辆呢?”

“因为这辆车完全可以用!”

“没我的允许,你就不能用。”

大个子美国人威尔·多纳利向前一步。“我站在威廉姆斯少校这一边,”他拖长了声音说,“他刚刚救了我的命。而你,劳瑟少校,屁事都没有做。”

“少插嘴,这件事和你无关。”劳瑟说。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多纳利说,“卡车由威廉姆斯少校管理,劳瑟少校想用这辆车,就必须征得威廉姆斯少校的同意,否则就不行。结论就这么简单。”

劳瑟说:“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我是个中校,职权比你们两个人都大。”

“可你在这里并没有管辖权。”

“你也没有,”说完,多纳利转身看了看劳埃德,“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按我说的做!”劳瑟气急败坏了。

多纳利转身盯着劳瑟:“劳瑟少校,”他说,“闭上你的臭嘴,这是一道军令。”

劳埃德说:“好吧,所有人都上车去。”

劳瑟恼怒地瞪着劳埃德:“你这个威尔士小杂种,我早晚要你好看。”

水仙花谢的季节,黛西和博伊去找了他们的私人医师。

这个主意是黛西提出来的。她受够了博伊对她生不出孩子的指责。博伊一直拿她和安迪的妻子梅尔相比,安迪和梅尔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你的身体一定有问题。”他语带攻击地说。

“我小产过一次。”想起那次小产的经历,她不禁眉头一皱。接着,她又想起了那段时间劳埃德对她的照顾,另一种心痛袭来。

博伊说:“在那之后,可能发生过导致你不孕的事情。”

“也可能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孕的根源也可能在于你。”

“别傻了。”

“这样吧,我们做笔交易。”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应该用父亲列夫的手腕来处理这件事,“如果你去做个检查的话,那我也和你一起去。”

博伊吃了一惊。他踌躇了一会儿,说:“好吧,你先去。如果问题不在你身上,我随后就去。”

“不,你先去。”黛西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你会遵守诺言。”

“好吧,我们一起去。”

黛西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为生不出孩子一筹莫展。她不爱博伊,早就不爱了。她爱的是劳埃德·威廉姆斯,他正在西班牙执行一项不愿对黛西细谈的战争任务。但她嫁的是博伊。博伊和好几个女人有染,背叛了她。不过她也和劳埃德好上了,也有通奸的罪过。黛西不能在道德上指摘博伊,只能维持着目前的状态,得过且过。她觉得如果能履行妻子义务的话,至少还能让她守住最后一点自尊。

医生诊所在离他们所住的中产阶级街区不远的哈利街。诊断令人不快。医生是个男人,他对黛西迟到了十分钟牢骚满腹。他问了黛西的健康状况,经期是否正常,与丈夫的“性关系”保持得如何,一边听一边用圆珠笔把黛西的回答记录下来,对黛西却一眼都没看。记录完以后,他把几样冷冰冰的仪器放在黛西的阴道口。“不必担心,这种检查我每天都在做。”说完却露齿一笑,但这让黛西愈加担心起来。

走出诊疗室时,她暗自希望博伊反悔,拒绝检查。他却没遂她的愿,尽管表情难看,还是进去了。

等待的过程中,黛西又看了遍同父异母的弟弟格雷格写给她的信。他有了个孩子,是十五岁时和某个黑人女孩交往后生下的。黛西万万没想到,格雷格这个花花公子,竟然会因为有了儿子而欢欣鼓舞,急切地想成为孩子生命的一部分,目前他以叔叔的身份陪在孩子身边。更让人吃惊的是,列夫去见了这个孩子,还说他很聪明。

格雷格从没想过要有孩子,却一夜之间有了个孩子。博伊盼望着能有孩子,却连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这可真是讽刺啊!

一小时后,博伊走出诊疗室。医生答应一周后告诉他们结果。中午时分,他们离开了诊所。

“我想喝一杯再回去。”博伊说。

“我也一样。”黛西说。

他们看着街道两边的联排房屋。“这里很荒僻,连个酒吧都找不着。”

“我不想去酒吧,”黛西说,“我想喝杯马提尼,酒吧可调不好马提尼。”她曾经在切尔西区的王首酒吧点过一杯马提尼,结果他们却上了难喝的热苦艾酒。“去克拉里奇酒店吧,走五分钟就到了。”

“这主意太妙了。”

克拉里奇酒店的酒吧里都是她们认识的人。战时菜单上允许列出的餐点很有限,但克拉里奇酒店找到了一个漏洞:政府的规定对赠送的食物不起作用,因此他们对餐点进行免费赠送,只对酒水征收高价。这样一来,他们就能供应许多道菜了。

黛西和博伊坐在装饰华丽的酒吧里,品尝着美味的鸡尾酒。黛西的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医生问我是否有腮腺炎。”博伊说。

“你不是得过腮腺炎吗?”腮腺炎多半是儿童会得的病,但博伊却是在成年以后患上的。他随部队在东安格利亚驻扎过一阵,住在教区牧师家里。牧师的三个儿子把腮腺炎传染给了他,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经历。“他向你解释过,为什么要这样问了吗?”

“你很清楚医生是什么样的。他们什么事都不肯告诉你。”

黛西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快乐和幸运了。过去,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婚姻竟然会是这样的。她总是像《飘》中的斯嘉丽那样,“等明天再去想吧”。现在,黛西再也没有过如此逍遥的日子了。也许她已经长大了吧。

博伊又叫了杯酒。这时,黛西看见了劳瑟少校,他穿着皱巴巴的军服走到酒吧门口。

黛西不喜欢这个人。自从猜到黛西和劳埃德之间的关系以后,他就一直试图和黛西套近乎,表现出与她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的亲近。

他不请自来地坐在他们的桌子边,把烟灰往卡其布裤子上弹了弹,问侍者要了杯鸡尾酒。

看他的表情,黛西就知道这家伙没安好心。劳瑟的眼神里透露着恶意,他过来的目的,显然不是享用鸡尾酒。

博伊说:“劳瑟,我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马德里,”劳瑟说,“不能向你透露过多。你懂的,那些事都是秘密。你怎么样?”

“我大多数时间在训练飞行员,最近也执行过几项飞行任务。现在,我们快要去轰炸德国了。”

“真是太好了,该让德国人也尝尝挨炸的滋味。”

“你可以这么说,但飞行员里议论可大呢!”

“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军事目标这类说法都是胡扯。轰炸德国的工厂根本没有意义,因为德国很快会把它们重新修好。因此我们把目标放在了工人阶级的密集住宅区,他们总不能这么快地替换批工人吧。”

劳瑟很震惊:“你是说,我们的政策是杀戮平民。”

“正是如此。”

“政府不是曾经保证过……”

“政府说了谎,”博伊说,“但轰炸机的机组成员知道这件事。大多数人觉得有命令执行就好,但一些人感觉很不好。他们觉得如果是正确的事情,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做。但如果是错的,就应该马上停止。”

劳瑟看上去有点不安。“我们也许不应该在酒吧里谈论这个。”他说。

“是啊。”博伊说。

第二杯鸡尾酒来了。劳瑟侧头看了看黛西:“年轻的女士,你怎么样?”他问,“你一定肩负了后方的一部分后勤工作。有句谚语说得好,‘魔鬼会给游手好闲的人找麻烦’。”

黛西不带任何情绪地说:“空袭结束以后,救护队不需要女性救护车司机了,我现在和美国红十字会一起工作。我们在帕尔摩街有间办公室,尽一切所能帮助在这服役的美国兵。”

“男人们总想有女性陪护,不是吗?”

“大多数人只是想家了,他们想听美国口音。”

劳瑟眨了眨眼。“你在抚慰他们这方面,应该很有一套。”

“我只是在尽我所能。”

“我想你在这方面一定做得很好。”

博伊问:“劳瑟,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应该很清楚,这样说非常不合体统。”

劳瑟的表情变得很狰狞:“博伊,算了吧,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难道瞎了吗?”

黛西说:“博伊,拜托,送我回家。”

博伊没理她,而是问劳瑟:“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问问她劳埃德·威廉姆斯的事。”

黛西说:“你不送我的话,我要一个人回家了。”

“黛西,你认识这个劳埃德·威廉姆斯吗?”

他是你哥哥,黛西想。她有一种冲动,当场揭穿这个秘密,击垮博伊。但她调整了情绪。“你认识他,”她说,“他和你一起在剑桥读书。多年以前,他带我们去过东区的一个音乐厅。”

“是他啊。”博伊想起来了,他困惑地问劳瑟,“你指的是他吗?”博伊很难把劳埃德这种来自东区的人视为对手,他轻蔑地补充了一句,“怎么可能?他可是个连西装都买不起的家伙!”

劳瑟说:“三年前,劳埃德参加了我在泰-格温的情报课程,当时黛西也住在那儿。我似乎还记得,你当时正冒着生命危险驾驶飓风轰炸机在法国上空和德国人激战。她却在和那个威尔士小子调情——就在你家的房子里!”

博伊的脸涨得通红:“劳瑟,如果你敢编瞎话,我非踹死你不可。”

“问你的妻子去!”劳瑟奸笑着说。

博伊转身看着黛西。

她没在格温公寓和劳埃德睡过。空袭期间,她和劳埃德在劳埃德妈妈家劳埃德自己的床上睡过觉。但他无法在劳瑟面前向博伊解释,再说这也不过是个细节。通奸的指控没错,她不准备加以否认。既然秘密已经被揭穿了,她所想的只是保持一些尊严。

她说:“博伊,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但不能在这个一直向我抛媚眼的浑蛋面前。”

博伊吃惊地提高了声调:“这么说,你不准备否认?”

邻桌的客人面露尴尬地看过来,然后马上转过脸去,假装注意力还在自己的酒杯上。

黛西也提高了声调:“我拒绝在克拉里奇酒店的酒吧里,被你们两个人盘问。”

“你承认了,是吧?”博伊大声嚷嚷。

酒吧里安静下来。

黛西站起身。“在这里,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任何事。回家以后,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文明人在家才会讨论这种事情。”

“上帝啊,你竟然背着我,和他上床了!”博伊咆哮道。

侍者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站着看这场好戏。酒吧的顾客就更不用提了,纷纷把目光转向这里。

黛西向门口走去。

博伊大声骂着:“你这个娼妇!”

黛西不想带着这个名声离开。她转过身。“你最了解妓女了,不是吗?我有幸见过你玩的两个妓女,你难道忘了吗?”她环顾了一下酒吧里的人,“没记错的话,一个叫乔妮,另一个叫皮尔,”她轻蔑地说,“有几个妻子受得了这个?”在博伊开口之前,黛西走出了酒吧。

黛西踏上一辆待客的出租车。出租车开离之后,她看见博伊从酒店里出来,上了后面的一辆出租车。

她把地址告诉司机。

从某种程度来说,说出事实使她松了口气。但她也非常伤心。黛西心里清楚,和博伊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

菲茨赫伯特家离克拉里奇酒店只有四分之一英里。黛西乘坐的出租车刚一停下,博伊的那辆出租车也停了下来。

博伊跟在黛西身后走进门廊。

黛西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和博伊住在一起,一切都结束了。她不会再和他同处一室,更别提同床共枕了。“请给我个手提箱。”她对管家说。

“夫人,我这就去。”

她看了看菲茨赫伯特家的这幢房子。这是幢建于十八世纪的别墅式家宅,配备有当时很少见的旋转楼梯,但黛西对离开这里并不感到难过。

博伊问:“你准备去哪儿?”

“去酒店,但不会是克拉里奇酒店。”

“去见你的情人吗?”

“不,他出国执行任务去了。但我确实爱他。博伊,我感到很抱歉。你没权评判我——你做的事情比我还糟——但在这件事上,我的确需要自省。”

“别废话,”博伊说,“我要和你离婚。”

黛西意识到,这正是长久以来自己一直在等的一句话。它代表着这段婚姻的正式终结。她的新生活,从这一刻开始了。

她叹了口气:“感谢上帝。”

黛西在皮卡迪利区租了套公寓。公寓里有带淋浴头的美式浴室。还有两个卫生间,其中一个是专门给客人用的——在大多数英国人看来,这种过度的奢侈,简直荒唐。

幸好,钱对黛西来说根本不成问题。外祖父维亚洛夫留给她很大一笔钱,美元,她从二十一岁起就能自由支配。

新家具很难买到,因此她淘了些价格便宜的旧家具。她在墙上挂了幅亮眼的油画。她雇了两个女佣,年纪大的帮她洗衣服,年轻的那个专门负责打扫。一个家没有管家和厨子,特别是没有娇生惯养的丈夫,反而更便于打理。

梅菲尔街菲茨赫伯特家的仆人把她的衣服打好包,放在一辆家具搬运车里送过来了。黛西和洗衣妇用一下午时间打开包裹,把所有衣物理得整整齐齐。

虽然受了辱,但她也解放了。总的来说,她觉得这种情况也不错。离婚的伤痕需要抚慰,但摆脱博伊终究是件好事。

一周以后,她突然想起检查的结果还没去看呢。医生自然会把检查结果告诉作为丈夫的博伊。她不想去问博伊,再说这件事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因此她把去拿检查结果的事忘在了脑后。

她喜欢装饰新家的感觉。头几周,她一直在忙这件事。装饰好后,她决定探访一下一直以来忽略的那些朋友。

她在伦敦有很多朋友。毕竟,她来这儿已经七年了。最近四年来,博伊不在家的日子比在家的日子多,她一直独自参加各种派对和舞会,因此有没有丈夫,对她来说,并没有实际性的不同。当然,菲茨赫伯特家的派对是不会再邀请她了,但伦敦上流社会远不止他们一家。

她买了几箱威士忌、琴酒和香槟,这些酒大多数是从黑市上买到的,少数是从合法渠道买来的。她给朋友们发了请帖,想要办个特别热闹的派对。

回复来得出人意料地迅速,所有人都拒绝了她的邀请。

她含着泪打电话给伊娃·穆雷,“为什么没人想参加我的派对啊?”她在电话里哭着问。

十分钟后,伊娃就赶过来了。

伊娃带着三个孩子和他们的奶妈——贾米六岁,安娜四岁,最小的卡伦只有两岁。

黛西带伊娃参观了她布置的公寓,然后叫女仆上了茶。贾米把沙发当做坦克,带着妹妹们玩开了。

伊娃用夹杂着美国、德国和苏格兰口音的英语说:“亲爱的黛西,这里可不是罗马啊!”

“我知道。你觉得待在这里快乐吗?”

伊娃正怀着第四个孩子,肚子已经很大了。“能让我把脚抬起来吗?”

“当然可以。”黛西递给她一个坐垫。

“伦敦上流社会是很讲等级的,”伊娃说,“别以为我很赞成这种风气。我也经常被他们排除在受邀名单之外。可怜的吉米有时也会因为娶了个有犹太血统的德国妻子而遭到排斥。”

“太可怕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有时我真恨这些英国佬。”

“你忘了美国人是什么样的吗?别告诉我,你忘了自己把布法罗的那些女孩都称为势利鬼的事情。”

黛西笑了:“那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离开了丈夫,”伊娃说,“在克拉里奇酒店的酒吧当众指摘他,这太惊世骇俗了。”

“我才喝了一杯马提尼,真不划算!”

伊娃露齿一笑:“真希望当时我也在场。”

“如果不去克拉里奇酒店的酒吧就好了。”

“告诉你,过去三周,伦敦上流社会的所有人背地里都在议论这件事。”

“我想,我应该能预见到这一点。”

“现在,任何受邀出席你聚会的人都会被认为是通奸和离婚的同道者。我上这来和你一起喝茶都不敢让我婆婆知道。”

“这不公平——是博伊先出轨的。”

“难道你以为女人会和男人一样被公平对待吗?”

黛西想起,相对于自己的被轻视,伊娃还有很多挂心的事情。伊娃的家人还在纳粹德国。菲茨通过英国在瑞士的大使馆询问过他们的处境,得知伊娃的医生父亲已经进了集中营,她那位制作小提琴的弟弟被打断了手指。“想到你所受的苦难,我真为自己的抱怨而羞耻。”黛西说。

“千万别,取消派对就行了。”

黛西取消了派对。

但这样日子就难熬了。白天,她为红十字会工作,到了晚上,她就无处可去,无事可干了。她每周看两次电影,翻了几页《白鲸》,但觉得这书太乏味了。周日,她去了教堂。皮卡迪利区公寓对面的圣詹姆斯大教堂在空袭中严重受损,因此她去了圣马丁教堂。博伊没去做礼拜,但菲茨和碧都在。礼拜时,黛西一直看着菲茨的后脑勺,对自己竟然和这个男人的两个儿子陷入爱河感到不可思议。博伊和他母亲长得很像,却和他父亲一样自私。劳埃德兼具了父亲的英俊外表和艾瑟尔的包容之心。黛西很不解,为什么我现在才看明白这一点呢?

教堂里的人她基本都认识,礼拜结束以后却没人和她说话。在战争中的异国,她感到非常孤独。

一天,她搭出租车去了阿尔德盖特区,敲响了莱克维兹家的门。艾瑟尔一开门,黛西就对她说:“我来向你儿子求婚了。”艾瑟尔笑着拥抱了她。

她从美国空军的一个领航员那里买了听牛肉罐头当礼物。对实行配给制的英国家庭来说,牛肉罐头是种奢侈的礼物。黛西和艾瑟尔、伯尼一起坐在厨房,听着收音机里的舞曲。他们唱着弗拉纳根和艾伦演唱的《穹顶之下》,“弗拉纳根就出生在我们东区,”伯尼自豪地说,“本名是查姆·鲁本·温特洛普。”

莱克维兹一家对最近炙手可热的政府文件《贝弗里奇报告》非常兴奋。“由保守党总理策划,自由主义者经济学家撰写,”伯尼说,“内容却体现了工党的诉求!当对手使用我们的理念时,从政治上来讲我们就赢了。”

艾瑟尔说:“工作的人每周都得支付一定的保险费,这样他们在生病、失业、退休和丧偶的时候就有钱用了。”

“建议很简单,却能改变整个英国,”伯尼动情地说,“这样一来,从生到死,国民就都有保障了。”

黛西问:“政府接受了吗?”

“还没,”艾瑟尔说,“克莱门特·艾德礼一直在向丘吉尔施压,但丘吉尔不肯签字。财政部觉得花钱太多了。”

伯尼说:“必须赢得选举才能推行这项举措。”

艾瑟尔和伯尼的女儿米莉插话说:“我一会儿就走,亚伯正独自在家看孩子。”米莉最近失了业——即便有钱,英国女人最近也不怎么买高档时装了——好在亚伯的皮具生意很红火,他们生了两个孩子,伦尼和帕米。

黛西、艾瑟尔、伯尼和米莉喝着可可,谈到了他们共同想念的人。劳埃德没有什么消息。每隔六到八个月,艾瑟尔就会收到一封劳埃德用英国驻西班牙大使馆信纸写的信,信上说他很好,正在为打击法西斯主义尽着自己的绵薄之力。另外,他升职当了少校。害怕被博伊发现,劳埃德一直没给黛西写过信,但现在他可以写了。黛西把新公寓的地址给了艾瑟尔,记下了劳埃德在英国部队的邮箱号码。

他们很想知道劳埃德何时能放假回家。

黛西对艾瑟尔和伯尼讲了同父异母弟弟格雷格和他私生子的事情。她知道莱克维兹家的人非常开明,听了这种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黛西还说了伊娃在柏林的家人。伯尼是犹太人,听到鲁迪被打断了手指,他不禁流泪了。“一有机会,他们就应该和法西斯分子面对面斗争,”他说,“我们在英国就是这样干的。”

米莉说:“我的背上还有警察把我们推向商店橱窗时留下的伤疤。之前我一直为这道伤疤感到羞耻——亚伯直到我们结婚六个月以后才见到了这道伤疤,但他却说他为这道伤疤为我骄傲。”

“卡布尔街的场面可不怎么好看,”伯尼说,“但我们制止了他们的无理取闹。”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镜。

艾瑟尔抱住了丈夫的肩膀。“那天,我让大家都留在家里,”她说,“我错了,你是对的。”

伯尼惨然地笑了笑。“大多数时候都是你对。”

“但卡布尔街的冲突是有用的,冲突后政府颁布的《公共秩序法》结束了英国法西斯主义的蔓延,”艾瑟尔说,“议会禁止民众穿着有政治意义的服装出现在公众场合。这条法令结束了法西斯政党的胡作非为。无法穿着黑衫在公众面前上蹿下跳,他们就什么都不是。有一说一,这的确是保守党的功劳。”

莱克维兹夫妇是政坛上的活跃分子,他们已经在谋划着战后由工党推动的改革了。工党领袖、功绩卓著的克莱门特·艾德礼是丘吉尔的副手,工会主席厄尼·贝文是劳工部长。他们的愿景使黛西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米莉走了以后,伯尼也很快睡觉去了。厨房里只剩下艾瑟尔和黛西以后,艾瑟尔问黛西,“你真的愿意嫁给我们家劳埃德吗?”

“当然愿意。你觉得我们结婚合不合适?”

“肯定合适。你有什么顾虑吗?”

“我们的家庭背景不同。你们为民生而工作,都是些非常好的人。我们家就不一样了,我爸一心只想着赚钱。”

“我们家的米莉也这样,她像伯尼的哥哥,满脑子都是钱。”

“她的背上还有卡布尔街留下的伤疤呢!”

“这倒也是。”

“劳埃德像你。他把政治作为一种兴趣,而不是负担——政治是他生命的重心。而我爸爸却是个自私的百万富翁。”

“我认为爱情有两种,”艾瑟尔若有所思地说,“一种是适合结婚的。夫妇俩同呼吸共命运,一起养育儿女,互帮互助,互相安慰。”黛西意识到,艾瑟尔在说自己和伯尼的婚姻,“另一种是疯狂的,充满了激情、欲望、性和惊喜,但那个对象可能完全不适合你,甚至是你不喜欢也无法尊敬的人。”这是在说她和菲茨的那段恋情。黛西屏住呼吸——她知道,艾瑟尔正在告诉她自己生命中的事实真相。“我很幸运,拥有过这两种爱情,”艾瑟尔说,“我给你个建议。如果有机会尝试疯狂的爱,伸出双手抓住它,然后,让它见鬼去吧。”

“哇哦。”黛西惊叹一声。

几分钟以后,黛西离开了莱克维兹家。她觉得艾瑟尔看穿了她,并为此感到荣幸。回到空空荡荡的公寓以后,她的精神劲又没了。她调了杯鸡尾酒,却又把酒倒了。她在炉子上烧上水,但很快把水壶拿下来了。收音机里的广播很快也没了声。她躺在冰冷的被子里,心想,如果劳埃德在这儿该多好啊!

她把劳埃德家和自己家相比。两家都曾经有过麻烦,但艾瑟尔却在艰难的环境下建立起一个具有向心力的家庭,黛西的母亲却一直没做到这点——当然,列夫对造成这种局面的责任要更大一些。艾瑟尔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劳埃德继承了她身上的许多优良品质。

劳埃德在哪儿?现在又在做什么呢?无论在哪儿干什么事,他的处境一定非常危险。当黛西摆脱枷锁终于可以嫁给他的时候,他不会在战场上死去吧?如果劳埃德死了,她又会怎么样呢?黛西觉得,劳埃德死了的话,自己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没有丈夫,没有情人,没有朋友,甚至连国家也不是她的。午夜过后,她哭着睡着了。

第二天,她起得很晚。中午,她裹着黑色丝绸睡袍,坐在自家饭厅里喝咖啡。没多久,十五岁的女仆就向她报告:“夫人,威廉姆斯少校来了。”

“什么?”黛西尖叫一声,“不会吧!”

劳埃德挎着旅行袋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很疲惫,胡子也有好几天没刮了。劳埃德身上的制服也很皱,显然,他平时是穿着制服睡觉的。

黛西伸出双臂,动情地拥抱着劳埃德,亲吻着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劳埃德回吻着她,脸上禁不住露出笑容。“我身上很臭,”他在接吻间隙对她说,“我已经一星期没换过衣服了。”

“你闻起来像一座奶酪工厂,”她说,“我喜欢这种味道。”她把劳埃德拉进卧室,开始帮他脱衣服。

“我去冲个澡。”劳埃德说。

“不用,”她把劳埃德拉上床,“我不想再等了。”事实上,黛西喜欢他身上强烈的气味。这股气味本该不讨人喜欢,此刻却恰恰相反。这是劳埃德,她原以为可能牺牲了的爱人,他回来了,他的气息充满了她的鼻腔和肺部。她应该喜极而泣。

脱裤子前需要先脱靴子,黛西觉得这太麻烦了,因此没脱劳埃德的裤子,而是把上面的扣子解开了。她脱掉外穿的黑色睡袍,把里面的睡裙褪到腰部,整个过程中,始终愉快地注视着劳埃德粗布裤子下挺立的阴茎。接着,她跨坐在劳埃德身上,放松下来,俯下身,和他接吻。“老天,”她惊叹道,“你真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

黛西坐在劳埃德身上,她没有多动,而是一遍一遍地亲吻着他。劳埃德用双手捧住她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告诉我,这是真的,而不是又一个欢快的春梦。”他说。

“当然是真的。”黛西告诉他。

“如果真的是一场梦,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是啊,我希望我们一直保持这个姿态。”

“好主意,但我快坚持不住了。”劳埃德开始在黛西身子底下挪动。

“那我来吧。”她说。

黛西主导着劳埃德,两人在床上亲热了一番。

过后,他们躺在床上,交谈了很长时间。

劳埃德有两周的假期。“在这儿住下吧,”她说,“白天你可以回家看父母,但晚上我要你在这里。”

“我不想影响你的名声。”

“我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呢?伦敦上流社会早就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了。”

“我听说了。”劳埃德在滑铁卢车站给艾瑟尔打了电话,她把黛西和博伊离婚的事情,以及黛西公寓的地址,都告诉了他。

“我们必须考虑避孕这件事,”他说,“我去弄些避孕套来,不过你可能不太想用。对吗?”

“你不想要我为你生孩子?”黛西问。

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悲凉,而且劳埃德也听出来了。“别误会,”他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我是个私生子。妈妈在父亲的问题上跟我说了谎,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受了极大的刺激。”劳埃德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决不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私生子,决不。”

“我们不用对孩子说谎。”

“要告诉孩子我们不是夫妇,你的丈夫另有其人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会在学校里被欺负的。”

黛西没能被劳埃德说服,但显然避孕对劳埃德很重要。“那你说怎么办?”她问。

“我想和你生孩子,但必须在结婚以后。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明白,”她说,“那我们……”

“我们只能再等等。”

男人很难猜透女人的心思。“我不是个传统的女孩,”黛西说,“但有些事……”

劳埃德终于知道黛西在说什么了。“哦,你指的是这个啊,稍等片刻。”说着他直直地跪在床上,“黛西,亲爱的……”

黛西忍不住大笑起来。劳埃德穿着军裤,阴茎却还没塞进裤子里,看上去有趣极了。“能保持这个样子,给你拍张照吗?”她问。

劳埃德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狼狈样。“哦,真是对不起。”

“别……别转换话题。保持这个姿势……把你刚刚要说的话,告诉我。”

他露齿一笑:“黛西,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没问题。”黛西说。

他们抱在一起,又躺下了。

很快,黛西对劳埃德身上的味道就不感到新奇了。他们一起走进了浴室。黛西给劳埃德身上涂满了肥皂,洗到私密处时,因为他的尴尬表情而忍俊不禁。黛西给劳埃德抹上洗发剂,又用刷子用力刷着他脏兮兮的脚。

劳埃德洗干净以后,坚持要帮黛西洗澡。刚接触到乳房,他就忍不住进入了她的身体。他们站在淋浴头下,任由水柱冲刷着身体。劳埃德显然已经忘了自己反对未婚先孕这件事,黛西也不介意。

结束后,劳埃德站在镜子前刮胡子。黛西用一条大毛巾裹住自己,坐在马桶盖上看着他。劳埃德问:“你要多久才能办完离婚?”

“我不知道,这事儿得和博伊谈谈。”

“不是今天就好,今天我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你什么时候去看父母?”

“也许明天去。”

“那我明天去找博伊。我想赶紧解决。”

“很好,”劳埃德说,“就这么定了。”

回到曾经和博伊一起住过的房子,黛西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个月之前,这里还属于她。她可以自由出入这幢房子,不需人允许就能进出每个房间。仆人们没有任何疑义地执行她的每道命令。现在,她却完全成了外人。她没脱帽子和手套,像个客人似的,由管家领进了起居室。

博伊没有和她握手,也没有吻她的面颊,一脸义愤填膺的表情。

“我还没请律师,”黛西一边坐下一边说,“我想先和你私下里谈一谈。我希望我们可以在不憎恨彼此的前提下解除婚姻关系。毕竟,我们没有孩子要抢,我们两家也都很有钱。”

“你背叛了我!”博伊气势汹汹地说。

黛西叹了口气。像她希望的那样和平分手,显然是不可能的了。“我们都在外面有了人,”她说,“是你先出轨的。”

“我蒙受了耻辱。你让我在全伦敦人面前丢脸。”

“我尽力让你不在克拉里奇酒店出丑——你却一直在羞辱我!你多半已经把那个令人讨厌的劳瑟伯爵摆脱掉了吧。”

“为什么要摆脱他?他帮了我的忙。”

“在俱乐部悄悄告诉你才算帮忙。”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上威廉姆斯那个乡巴佬。我对他做了点小小的调查,他妈妈曾是个女仆。”

“艾瑟尔是我认识的最具吸引力的女人。”

“没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你恐怕没想过这一点吧。”

最伤人的讽刺也不过如此吧,黛西琢磨着。“我知道他父亲是谁。”黛西说。

“谁?”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

“你不知道。”

“这跟我们离婚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吗?”

“当然有关系。”

“也许我该找个律师给你发封律师函,”说着她站起身,“博伊,我曾经爱过你,”她悲伤地说,“你很风趣,可惜我配不上你。希望你快乐,找个适合你的女人,给你生一堆孩子。你有了孩子以后,我会为你高兴的。”

“算了吧,我不会有孩子了。”

黛西已经快走到了门口,但博伊的话让她转过身来。“为什么这么说?”

“我从医生那里拿到了检查报告。”

黛西早就忘了做检查的事。分开以后,这事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医生怎么说?”

“你那边没问题——你可以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不能生的是我,成年人的腮腺炎有时会导致不孕,我就是其中一个。”说着,他苦笑一声,“可恨的德国人没能制服我,牧师的三个小崽子却让我绝了后。”

黛西为此感到悲伤:“博伊,我很为你难过。”

“那你就再难过点吧,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黛西的心一凉。“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和我离婚?”

“我为什么要劳神和你离婚呢?我不会有孩子,我也不想再结婚了,让安迪的孩子继承家业好了。”

“可我想嫁给劳埃德!”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能有孩子,我却不能有?”

黛西几乎要崩溃了。咫尺之遥的幸福会不会在几乎抓到之前溜走呢?“博伊,你不是认真的吧。”

“当然是认真的,我这辈子从没这么认真过!”

黛西悲切地说:“可劳埃德想要有自己的孩子!”

“他在搞……搞别人的老婆之前,就该想到这一点。”

“那好,”她轻蔑地说,“我要提出和你离婚!”

“以什么理由?”

“当然是通奸了。”

“你没有证据。”黛西正准备说她会找到证据时,他又奸笑着补充了一句,“我会确保让你拿不到证据的。”

如果他谨慎行事的话,黛西的确拿不到。想到这一点,她就慌了神。“可你把我赶出去了啊!”她说。

“我会告诉法官,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回来。”

黛西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从没想过,你会这么恨我。”她悲凉地说。

“你不是也一样吗?”博伊说,“不错,让你知道也好。”

这天中午,劳埃德·威廉姆斯在博伊·菲茨赫伯特最清醒的时刻,去了他在梅菲尔路上的家。他告诉管家他是威廉姆斯少校,是菲茨赫伯特家的远亲。劳埃德觉得男人间的对话或许值得一试。博伊总不会把一生中余下的时间都耗在复仇上吧?劳埃德穿着军服,想用战士之间的情谊感化博伊。给博伊留下好感,余下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他被带进博伊读报抽烟的起居室。用了好一会儿,博伊才认出他。“你!”回过神来的博伊狠狠地说,“你他妈的快滚!”

“我是来求你同意和黛西离婚的。”劳埃德说。

“快滚出去。”博伊站起身。

劳埃德说:“看得出你在盘算着打我一顿,但我想告诉你这并没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我比你矮一点,但我是个次重量级的拳击手,赢过很多场拳赛。”

“我才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呢!”

“很好。那我要问你了,你会考虑离婚吗?”

“完全不会。”

“有件事你不知道,”劳埃德说,“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让你改主意。”

“应该不会,”博伊说,“但既然来了,你就把它说出来吧。”他坐了下来,但没有请劳埃德也坐下。

胜负在此一举,劳埃德琢磨着。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既然你如此好心,那就请你再看一眼我这张照片吧。”劳埃德把照片放在茶几上博伊的烟灰缸旁边。

博伊拿起照片。“这不是你。照片看上去像你,但军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这一定是你爸爸的照片。”

“事实上,这是你爷爷的照片。把照片翻过来。”

博伊看了看照片背后的题字。“什么,这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吗?”他嗤之以鼻地说。

“是的,是你的爷爷上一任菲茨赫伯特伯爵——自然也是我的爷爷。这张照片是黛西在泰-格温找到的。”劳埃德做了个深呼吸。“你对黛西说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你错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父亲是菲茨赫伯特伯爵,我和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停顿了一会儿,等待着博伊的回答。

博伊笑了:“真是荒唐透顶。”

“第一次听说这事时,我的反应和你完全一样。”

“我承认,你的确让我吃了一惊。我原以为你会编个比这荒唐笑话更加好点的故事呢。”

劳埃德原以为揭示真相会让博伊换个角度思考问题,但这办法没有奏效。劳埃德只能继续进行劝说。“博伊,你听我说——这种事不是常有的嘛!在名门望族中很常见。漂亮的女仆,好色的纨绔子弟,干柴烈火之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孩子出生了,丑闻必须隐瞒下来。别装得像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

“的确很平常,”博伊的自信动摇了,但他还想硬撑,“许多人想和贵族扯上关系,你也一样。”

“我才不想和你们家扯上关系,”劳埃德轻蔑地说,“我从没想过要一步登天。我出生于一个社会党人家庭,外祖父是南威尔士矿工联合会的创立者。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托利党贵族扯上关系。父亲是个伯爵,想想都让我尴尬。”

博伊又笑了,只是没刚才那么自信了。“你尴尬什么,别在这儿假惺惺的了。”

“我没有。不论家庭出身,我比你更有希望当首相。”劳埃德意识到两人开始打嘴仗了,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不提这个了,”他说,“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不该把余下的生命都用来报复我——就算看在我们是兄弟的分上。”

“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博伊把照片放在茶几上,拿起一支烟。

“我起先也不相信。”劳埃德仍然在试图说服博伊——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和黛西的未来就在此一举了,“后来我发现母亲怀孕的确是在泰-格温做女仆的时候,加上她又一直对我父亲的身份语焉不详。另外,在我出生前不久,母亲不知从哪儿得到一笔钱,在伦敦买了套三居室的公寓。根据这些线索,我当面向她提出了我的疑问。她在万般无奈之下承认了这个事实。”

“真是太可笑了。”

“你很清楚这是真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这种事。”

“你知道。作为兄弟,你不能表现得绅士点吗?”

“当然不能。”

劳埃德知道,自己是没有胜算了。他非常沮丧。博伊有能力毁了劳埃德的生活,他决意要使用这种能力。

他拿起照片,放回兜里。“你可以向你父亲求证这件事。你不可能忍着不问,你必须找出真相。”

博伊不屑地哼了一声。

劳埃德向门口走去。“你父亲一定会告诉你的。博伊,再见!”

他走出起居室,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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