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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世界末日前的谋杀 作者:荒木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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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条纹衬衫裙的假人模特双手叉腰摆着造型。橱窗里展示的都是秋季服装。从9月7日那天起,这个城市的季节就静止了。 川端路商店街附近一座综合性商场一楼的服装店,就是这群蒙面人的据点。不过,我猜这整个商场应该都是他们的聚居地,而我们所在的这个服装店只是为关押我们而准备的场所吧。 我们的车子被夺走,几个人都被带到了这家店里。随身物品全都被没收了。晓人的轮椅倒是没有被拿走,但是那个举着武器的蒙面人要求我们全都坐在地上,手也要撑着地面。 掠夺、集体死刑、凌虐女性。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净是些负面词语。我们肯定会被关在这儿,一直关到地球毁灭。食物全都被抢走,整日遭受拷问。一想到这些,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可是,那些蒙面人始终没有碰我们一下,甚至还和我们拉开了一段距离站着。 砂川老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挺优待俘虏呢。” 那个手拿弩箭的女性在拘禁我们的途中离开,消失了踪影。负责在店内监视我们的是一开始主动来搭话的少白头男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个蒙面人。 “我们会不会被打个半死啊?” 我下意识吐出的这么一句话似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七菜子的眼角滚落一滴眼泪。而一旦防线崩溃,不安与绝望将瞬间袭来。 “妈妈、爸爸……” 七菜子终于忍不住爆发痛哭,她难以自持地大声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喊着爸爸妈妈。晓人试图安抚陷入恐慌的七菜子,于是假装平静地对她说: “没事啦,我们不会被吃掉的。” “那他们为什么都拿着武器啊?” “一定是误会了。我们都是人,把话说清楚他们就能理解了。” “不要!我想回家!” 大街上突然冒出一群手拿武器的蒙面人,然后我们就被押着返回了他们的大本营——换了谁都会哭的吧。更何况,七菜子还只是个孩子,只有可能更害怕啊。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带上她的。 “我、我想死。” 七菜子流着泪吃力地说出这么几个字。听上去真的太让人难过了。大家全都不再说话,狭窄的商店内唯有沉默笼罩。 “我想死,我当初就应该和妈妈一起死的。” 七菜子的父母都死了。我虽然预感到会这样,可是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很揪心。她是被父母留在人世,一直都独自生活着的吗? “你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吗?” “不知道。但应该已经死了。他们说要一起死,但我太害怕了,就逃跑了。” 按照抽泣着的七菜子的讲述,在12月中旬,长期因小行星撞击地球的事情感到不安和痛苦的七菜子父母计划全家人一同赴死。可是七菜子却因为太害怕死亡,所以扔下了将安眠药一饮而尽的双亲,逃出了家门。就在她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地在大街上徘徊之时,偶然遇到了成吾,于是才去了我家。 她一定受尽了惊吓吧,能活到现在真的太厉害了。我真想这样对她讲,可是我的嘴巴和脑子现在都停止了转动,所以只能无言地摩挲着七菜子的后背。 “什么想死啊,你不要这样讲。”打破沉默的是小光。 “为什么?说想死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但是,这么说多难过啊。” 小光一脸认真地爬到七菜子身边,握住她小小的手。 “如果七菜子你是发自内心想去死,那我也没办法。可如果是因为寂寞、因为难过、因为这些情绪导致崩溃才说想死,那我会很难过的啊。” “什么意思啊?我不懂。” “也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我希望能帮你消除掉那些让你感到痛苦的东西,我想努力让你别再说‘我想死’这句话。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做些什么,才能让你不想死呢?” 小光是那么真诚,他毫不迟疑地想要去帮助七菜子。他真的有一个耀眼美丽的灵魂啊。我还听到,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对话的晓人声音很轻地吸了口气。 于是,七菜子流着眼泪说: “我希望,你们能一直和我在一起。” 突然间,我的脑海深处涌入无数画面,它们好似走马灯,但又没有那么地连续,而是无数片段式的记忆。 我和妈妈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妈妈是凯特·温斯莱特的超级粉丝,最爱的电影也是毫无新意的《泰坦尼克号》。一有机会她就会邀请我和她一起看这部电影。记得最后一次和她一起看,是在我大学考试合格的那天晚上。 别这样啊,妈妈。我对着记忆之中的母亲呼喊道。眼下小行星马上要撞击地球了,谁还有心情看电影啊?我没能乘上那艘船,而妈妈你,你把我扔下逃走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身后传来呼喊声。七菜子吓得肩膀一颤。发出呼喊声的是原本在店角落里静静看着我们的那个少白头男人。望着大哭的七菜子,他显得坐立不安。他也没搭理另外两个蒙面男人,向我们冲了过来。 “等等,你别哭了,吓到你了,真是对不起啊!” “你别过来!” 七菜子躲在小光背后,瞪视着那个男人。被拒绝的男人再度低头对她鞠躬道歉,说着“对不起”。 “抱歉,我什么都不会做的,请你别哭了。” 男人的语气听上去很谦卑。我凭直觉判断他应该不是什么很暴躁的人。 此时的小光则好似憋了很久一样,大声诘问:“说!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把我们关到这儿?都是你们的错,害七菜子都哭了!” “只是想和你们谈谈,只要和我们说实话就好。” “那你们想问什么?快点儿问啊!” “我们得等老师回来。” “老师?就是那个拿着弩箭的女人吗?她去哪儿了?” “老师很忙的。” “现在全人类都失业了吧?有什么好忙的!” “哎呀,有很多事要处理……” 蒙面人中的一个开始还默默听着小光和少白头男人的对话,听到这儿忍不住开口责难:“仓松,不要对一帮杀人犯态度那么谦卑,好吗?”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是杀人犯?” 小光狠狠瞪着那几个人,于是蒙面男人的语气更强横了。 “本来就是啊!你们用那辆车撞死了好多人,不是吗?还拐走了小孩子,究竟是何居心?” 那两个蒙面人的视线又落到了七菜子身上。 他们说我们拐走七菜子?开什么玩笑啊!话说回来,虽然原因不明,但他们似乎是在寻找杀人犯的过程中误将我们当成凶手了。怪不得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气势。 然而,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个少白头男人,也就是被蒙面人称呼为“仓松”的人,却在庇护我们。 “还没办法确定这些人就一定是暴走出租车事件的凶手吧?” 那两个蒙面人一副无语的态度,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你这样子,所以才会被小瞧啊。仓松你人太好了。” “荣子老师不是也说了吗,要和这几个人好好聊聊,然后再决定如何处置他们。” 荣子老师是谁?暴走出租车又是什么东西啊? 仓松和他的朋友们似乎是在调查附近发生的一起“暴走出租车事件”,或者说是“事故”,并误将我们当成嫌疑人了。整件事大概就是这么一个脉络吧。 我求助般地望向砂川老师,砂川老师则好似在说“包在我身上”一般,轻轻点了点头,还冲我抛了个媚眼。她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搞得人怪不爽的。 砂川老师用一种极度冷静的语气问仓松:“荣子老师是谁?” “就是众议院议员桧山荣子老师啊。虽然现在只能说是‘原议员’了吧。她现在是我们这个留守村的村长,是她把一些没来得及逃走的人聚到这里来的。” “你说的那个‘留守村’,其实我还是听不太懂。” “福冈留守村是荣子老师为福冈市近郊的残留者们创立的一处避难所。不,或许用‘自治体’来形容更为贴切。距陨石撞地球还有两个月,虽然时日不多,但独自一人也是很难活命的吧。所以大家就聚在一起互相帮助了。” 为一些来不及逃走的人创立避难所,也就意味着她主动舍弃了离开福冈,乃至逃离日本的时间和手段。我不禁疑惑:真的存在这样自我奉献的政治家吗? “你和荣子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以前是同学,小学同学。” 又过了十分钟,那个拿弩箭的女性——桧山荣子现身了。她比一般女性高大许多,只见她弯下腰穿过一些悬挂着的海报走进店内,拉掉了盖住嘴巴的布料,露出了真容。 看到她的脸,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对粗眉毛和鹰钩鼻着实让人印象深刻。桧山荣子,当选过三届福冈县议会议员,之后又在2021年众议院总议员选举中初次当选议员。 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唯有水树对政治和社会新闻感兴趣。她总会和我讲“某某法案通过啦”或者“最近发生了某某新闻哟”一类的事。满18岁后我第一次参与选举,也是和水树一起去的。虽然当时桧山荣子是在别的选区,但她是水树常提到的支持政党的候补人,所以我还依稀记得她。 荣子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七菜子,顿时怒睁双眼问道:“仓松君,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把她带去别的房间避难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近仓松。她穿了一身方便活动的工装服,非常适合她。站在小个头的仓松身边,荣子就好像大人领着小孩子似的。 “可是老师,把大家分开的话,这个小孩多寂寞啊。” “那也比和嫌疑犯待在一起强!” “算了,算了,先入为主也不好呀。” “这个小孩很有可能是被诱拐的,在他们的嫌疑洗清之前,必须把她和这群人分开。” 荣子的语气非常严厉,但仓松却好像并没怎么听进去。从两人的态度多少能看出他们对彼此相当信任。 “我可没时间陪你们玩了,能放我走吗?”小光似乎对这两个开始较劲的人感到不耐烦了,他毫不认输地说道,“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暴走出租车,我们根本一无所知,好吗?” “那你们为什么在现场徘徊?”荣子眼神凌厉地瞪视着他,“你们的车子和汽油是从哪儿弄到的?为什么跑去防护栏那儿?!” 荣子和仓松不同,她更加强势。如果我们不说清楚,对方就有坚持怀疑我们的理由。那么,该如何解除误会呢?这时,砂川老师缓缓举起了手。 “我们只是在追查别的事件。因为需要找到博多区政府屋顶的无线基站,所以才过来的。但我们并不知道那儿发生过什么事。” 老师毫不隐瞒地和盘托出。 发生在县内的三起杀人事件,警方虽认定是无差别连环杀人案,但在我们独自搜查的过程中,却发现这件事中的相关人员都和某少年过去引发的一起霸凌事件有关。而该少年如今下落不明。我们就是为了寻找曾被霸凌的学生——中野树,才找到这边的基站来的。 趁着砂川老师歇口气的空当,荣子惊讶地问:“你们明明不是警察,为什么还要搜查呢?” “顺势而为罢了——也算是遵从了我的个人追求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现在是驾校的教练,以前当过警察。”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那辆车是驾校的财产喽。那汽油又是怎么弄到的?” “驾校有的是车啊。” 把汽油的来源说清后,荣子和仓松的表情缓和下来,显露出一丝安心。他们为什么这么在意车子呢?和暴走出租车有什么关系吗? “然后呢?你和这些年轻人是什么关系?” 因为不能把了道兄弟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所以老师只告诉对方小光是立浪纯也尸体的第一发现者。她还试图把我和成吾之间的关系也糊弄过去,可我并不准备隐瞒这些。 “我是成吾的姐姐。为了抓住弟弟,我才一直跟着老师的。” 荣子睁大眼睛,僵住了。 “那可真是……太可怜了。” “可怜的应该是被成吾欺负的孩子。” 如果不坦诚,再怎么解释都无法得到信任。我膝盖一用力,从地板上站起身,仰头望着荣子问道: “接下来,能请您解释一下您这边的情况吗?” 荣子用一种审视什么东西的表情凝望着我的双眼,随后,她和仓松对视了一下,短促地点了一下头,开口道: “福冈留守村是我和仓松君一起办的。我们把没来得及逃走,或者没有办法逃走的人聚集在了这个商场里,大家一起分享食物和物资。现在这里大约住了五十个人。” “五……五十个人?” 难以置信,如今福冈竟然还有五十个活人在生活。 “我们准备在世界毁灭之前留在这儿平静地生活。这是我们唯一的愿望。眼下我们之所以全副武装,都是因为福冈县内出现了横冲直撞的暴走出租车。” 我迟疑着向斜上方瞄了一眼,发现荣子正紧锁着浓眉。看那表情应该是在回忆这件事吧。 “第一起事件正好是在一个月前,也就是12月1日发生的。福冈留守村一位70多岁的居民——筱田文惠女士突然失踪了。文惠女士养了一只名叫阿碳的狗,长久以来一人一狗相依为命。她带着小狗一起住在福冈留守村里,每天早上都带着阿碳出门散步。12月1日早上,文惠女士出门遛狗之后始终未归。考虑到已经是这种时候,她应该不会突然逃离日本,所以大家就担心她是不是在留守村附近晕倒了。于是我们组织了搜查队在周围寻找,但只找到了阿碳。” 七菜子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阿碳还好吗?” “不,阿碳已经死了。发现它时,它正浑身是血地倒在中洲川端冷泉公园附近一条道路的正中间。但我们看了一下柏油马路上残留的血迹,那明显不可能只是一条小狗的血量。恐怕文惠女士和阿碳当场都流了很多血。我们检查了阿碳的尸体,确定是车辆撞死它之后逃逸了。那文惠女士很有可能是在遛狗途中被车子撞倒了。可是,我们到处都找不到她的尸体。” 这次轮到晓人提问了:“是凶手把遗体带走了吗?” “有可能,但不知道是埋了还是扔了。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有人在开车途中不小心撞到了文惠女士,因为担心被追责,情急之下才把尸体带走的。虽然很生气,但也只能当它是一起悲伤的意外事故。可是在那之后,每隔几天就会有人失踪。” 有和文惠女士一样出门散步未归的植村,还有出门找食物却再也没回来的菅野和川上。所有失踪人员都是70岁以上的老年人。这边留守村的领头人会定期和福冈县内其他留守村联系。——真没想到这儿竟然还有好几个留守村。结果发现北九州和筑后的留守村竟然也有类似的情况,有不少人突然失踪。县内至少有十五个人去向不明。于是荣子断言,这绝不是意外事故,是有预谋的连续肇事逃逸事件。 “等一下!”砂川老师大声打断对方,“您说失踪者全都是肇事逃逸的被害人吗?他们中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改变了主意,所以才离开了留守村呢?也有可能是突然情绪所致,所以跑去自杀了啊。”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福冈留守村里的第五个被害者——持田芽衣,绝对是被暴走出租车撞死的,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因为我和仓松就是目击证人。” 我感到一阵恶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周前,也就是12月25日傍晚,我带着福冈留守村十名身体健康的成员,出门寻找筱田、植村、菅野、川上这四名失踪人员。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这是一起连续肇事逃逸事件,只是因为担心失踪人员,觉得只要坚持寻找,应该就能找到他们,所以才采取的行动。我们分成了三组,分头在留守村附近搜索。我这一组的成员是我、仓松,还有持田芽衣。持田是就读于县内某个大学的女大学生,虽然很年轻,但也是无依无靠,所以就住在留守村里。我们一直寻找到晚上6点左右,天色已经很暗了,但是什么线索都没有。那天是阴天,连一点儿月光都没有,我们担心手电筒的电池不够,所以商量着不如先回留守村。 “事情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持田说想去趟厕所,于是就短暂地离开了几分钟。我和仓松把她留在之前的那个地方,就是你们徘徊的那个基站附近,然后在稍远的地方等她。就在这时,我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 “我们俩转头一看,发现一辆外形近似出租车的车子撞上了围栏,把那个围栏撞得乱七八糟的。持田就被夹在那辆车的保险杠和围栏之间。不仅如此,那个开车的人在撞上她之后,竟然还在踩油门加速,明显是故意要撞死持田的。” 说到这儿,荣子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一层水雾。因为事件是上周刚刚发生的,所以那惨烈的景象还十分清晰地印刻在她心里吧。悲伤、无力、后悔。荣子满眼都是难以言喻的痛苦,我简直不忍心直视她的眼睛。 像是要保护一时哽咽的荣子,仓松开口道: “我这个人没什么脑子,当时光想着赶快跑到持田身边,结果被荣子拦住了。她告诉我,如果贸然靠近,那辆出租车肯定会把我们也都撞死……” 据仓松所说,持田明显是被当场撞死了。估计车祸现场应该相当凄惨。 “我们躲在阴影处观察,发现有人从驾驶室里走下来,打开车后备箱,把持田的遗体放了进去,然后开车逃逸了。我们认为这家伙就是专盯着福冈的留守人员去杀的。福冈留守村,还有其他留守村的失踪人员,一定都是被这个开暴走出租车的家伙撞死的。” 小光一脸吃惊地重复道:“放进了后备箱?出租车的后备箱吗?” “那个车子被围栏挡着,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白色车体。所以准确来讲,还无法断言是不是出租车。” “所以你们就怀疑我们吗……?的确,我们坐的那辆教练车看上去和出租车倒是蛮像的,但那个从车里走出来的家伙长得和我们中的某一个很像吗?” 仓松不说话了。荣子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不,其实……当时天很黑,我们并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但是感觉个子挺高的,可能是个男人吧。” “我们这几个人里能站能走的男人就只有我了。但是我不会开车,也没有驾照。” 这时晓人也在一边帮腔:“你们一开始就把那个肇事逃逸的事情告诉我们就好了啊,我们也会说明情况的。” 荣子尴尬地搔了搔鼻尖:“我们态度太强硬了,我道歉。但你们确实也拿不出证明自己不是凶手的证据啊。就算这位男士他没有驾照,也不意味着他不会开车吧。” “您还在怀疑我们啊?” “不,聊过之后我明白了。你们不是那种人,我这点儿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真不好意思。”荣子再度道歉。 见荣子他们的态度缓和下来,七菜子也恢复了冷静。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擦着眼角。 “虽然当场撞人后逃逸的情况你们只见过一次,但你们还是认定留守村的失踪人员全都被那辆暴走出租车撞死了,是吗?” 砂川老师再次提问,而荣子则用力点了点头。 “一定都是同一个人做的!因为那些失踪的人是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直接离开的。” 荣子非常信任留守村的人们。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突然觉得心口一热,险些哭出来。我立刻用深呼吸掩饰。 “您对凶手的杀人动机有什么想法吗?”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看肇事者的行为似乎也不是为了夺取留守村的食物和燃料。要是想抢物资,直接攻击留守村就好了,但遭受攻击的始终都是独自走在外面的留守居民。” “原来如此。看来凶手可能只是单纯想杀戮,所以才这么做的。” 眼下,警察机构和政府已近乎瘫痪。无论是偷盗还是杀戮,不管做任何事,都没有人会受到惩罚。 9月7日以后,所有人都想在世界末日到来之际达成自己的心愿。有的人会去寻找想最后再看一眼的、重要的人;有的人想忘掉现实,于是沉溺于酒精药物,甚至包括一些情节较轻的犯罪;有的人会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到最后一刻。当然,也有一些人会遵循想要杀人的冲动去袭击他人。 老师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道: “对杀人犯来说,这儿可真是天堂啊。” 全人类都进入了灭亡的倒计时——这就是驱动那辆暴走出租车的汽油。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七菜子的肩膀。 对话的主导权不知何时转移到了砂川老师这边,老师颇有警察风范地开始向荣子详细确认起了当时的目击细节。 “肇事车辆是朝哪儿开走的?” “朝着博多站。” “然后呢?” “后面就不知道了。它有可能逃去任何地方。” 砂川老师手托着下巴。她正在认真思考着什么,看上去她此刻的思路已经彻底转换成了搜查模式。 “请您把福冈留守村那些失踪人员的信息提供给我吧。——还有福冈留守村之外的那些失踪人员的信息,如果您了解,也请告诉我。” 七菜子仰望着老师,一脸不可思议地问: “这和咱们在追查的案件有什么关系吗?难道那个叫中野树的人就是开暴走出租车的凶手?” “谁知道呢,说不定会有什么联系。当然,也有可能福冈县内存在着两个完全不同的连环杀人魔吧。” 暴走出租车事件,是在福冈全域袭击高达十五个人的无差别连续肇事杀人案;而我们目前在追查的事件,则是针对某事件相关人员的、有明确动机的杀人案。我感觉这两起事件似乎毫无联系,但老师却对两者都很在意。 “老师,您该不会连暴走出租车事件也要调查吧?” “当然了。” 其实我心里早就猜到了,砂川老师一定不会视而不见。但荣子和仓松却双双吃了一惊。 “你人也太好了吧?就在刚才,我们这些人还把你们当成凶手呢。” “既然知道有这种事,那就不能放着不管。” “真是警察中的榜样。人类马上都要灭亡了,你还要为了市民鞠躬尽瘁……” “快别这么讲啦。” 或许已经熟悉起来了吧,砂川老师和荣子他们讲话时,语气带着几分亲近。 根据荣子的说法,福冈留守村的失踪人员共计5人。筱田文惠77岁,植村茂80岁,菅野清子72岁,川上行雄74岁,持田芽衣19岁。北九州留守村失踪人员7人,筑后留守村失踪人员3人。被害者的数量从去年12月开始增加,频率是一周五六个人失踪。 自持田芽衣被撞致死起,各留守村都进入了警戒态势,严禁留守居民独自出门。如果为了寻找食物和物资补给必须出门,那就尽可能地把自己武装起来。或许是这一系列作战策略起了效果吧,自从12月25日持田被害以来,留守村就再也没有人失踪过。 可听来听去,这件事的线索都太少了。目击到那辆车的只有荣子和仓松。因为找不到失踪者的遗体,所以也能预想到是凶手有意想隐藏现场证据。 突然,一脸认真地聆听荣子讲述的砂川老师抬起头。我意外地和她对上了视线。 “老师,您想到什么了吗?” “我看上去像是想到什么了吗?” “因为您突然看过来……” “那可真是抱歉了,信息量太少,我也完全没头绪。——喂,你看。” 我循着老师的视线看向橱窗,发现有两个小孩子正趴在橱窗玻璃上看着我们。 其中那个小女孩看年纪大概刚刚读初中,另一个小男孩像是在读小学低年级的样子。女孩子的年纪和七菜子差不多吧。她梳着非常适合她的三股麻花辫。虽然离得很远,但也看得出她脸上的表情非常丰富。 “啊,我不是说了吗?这儿太危险了,不可以过来!” 那两个站岗的蒙面人也看到了小孩子们,于是慌忙去赶。但荣子却制止了他们,说了句“不要紧的”。 “这些人不危险,他们不是开暴走出租车的凶手。” 一听到荣子的解释,从橱窗外看过来的小孩子们就一起大喊了一声:“哇!” “我们可是听说逮到了凶手,所以才跑来看的呢。” 那个读小学的男孩子一脸不开心地噘起了嘴。他的皮肤晒得黝黑,给人一种活泼体育少年的印象。一旁的女孩子挨个儿打量着我们,随后目光停留在了七菜子脸上,有些羞涩地冲她轻轻挥了挥手。 原来留守村里还有小孩子啊。荣子也对店外的孩子挥挥手,招呼他们进来,让他们俩对着七菜子并排站好。 “这是由里奈,这是义郎。他们俩现在都住在留守村。七菜子你是中学生吗?” 七菜子有些吃惊,急忙回答:“是……是的。” “那和由里奈一样喽。” 这三个孩子一脸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他们先是不作声地互相看着对方,随后由里奈率先开口问七菜子:“你读初一吗?” 七菜子略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我也读初一,那多关照喽。” 由里奈语气柔和,面带微笑,看上去非常温柔,性格和有点儿小脾气的七菜子完全不同。不过很快,七菜子也小声回应了一句:“请多关照。” “义郎他读小学三年级。在这个留守村里,他的年龄是最小的。” “你们不是姐弟吗?” “不是,我们都是独生子啦。七菜子呢?” “我也是独生子。” 由里奈温柔地问着,七菜子则战战兢兢地尝试走近她。看着她们笨拙而又努力地踏出友谊第一步的样子,我突然回忆起了自己那已经离世的三个朋友。 水树、阿绫,还有七菜子。大家都好温柔,温柔得让我觉得受宠若惊。对于我这样一个生性单纯又偏执的人来说,她们是我为数不多却又无可替代的好友。 那个叫义郎的男孩子本来就生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此刻他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兴趣盎然地望着七菜子,似乎也想加入到她们的对话中吧。他很有精神地开口说:“我,我呢……”很快,这几个年纪相近的孩子就热络起来,完全不在意周围的大人们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七菜子留在这儿或许会过得很好,她最后应该生活着的地方,不就是这儿吗? “方便的话,七菜子你要不要去逛逛留守村?”荣子蹲下身,平视着七菜子问道。 “这建议好啊。”一旁的仓松也很开心地表示赞同。 “刚才吓到你了,真的很抱歉,为表歉意,我会领着你到处看看的。由里奈和义郎也一起吧?” 搜查会议暂时中断,我们一起参观了福冈留守村。这栋三层楼的综合商场整个都被当成留守村的大本营。电梯已经用不了了,我们直接走了楼梯。晓人本来说自己会给大家添麻烦,表示不和我们一块儿参观的,可荣子却喊了帮手,连人带车把他搬上了楼。 这个福冈留守村里住着五十多个留守市民。主场馆一楼现在是食物和储备品仓库,三楼主要用作卧室休息,二楼则是生活区域。我们一边参观,一边向荣子提问。 “这个商场有应急备用电源吗?” “早就用尽了。我们现在用的是从超市找来的便携气罐式家庭发电机。然后还偷了一些摆在野外的太阳能板,利用太阳能发电。比较幸运的是,这儿的供热方式是利用地热的热泵系统。因为这种热能交换器是深埋在地下的,所以不必为暖气消耗的电发愁。”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确实,从刚才被软禁时起我就注意到了,服装店里特别暖和。 “食物怎么办呢?” “这儿有一些点心店和特产店,总之食品类的店铺还是很多的。我们主要还是食用这儿的一些保质期比较长的食物。有时候我们也会组队去其他地方寻找食物。” “原来如此。” “这儿的生活环境其实还不错,不过不太容易在附近找到车子,所以出行方面会比较困难。” 福冈留守村的人大多没车,出门基本用自行车。9月上旬博多陷入巨大混乱的时候,大多数人是开车去本州避难的,所以基本没剩下什么车辆了。也正因如此,我们这辆突然冒出来的教练车才显得很奇怪。 “附近没有加油站,也找不到什么燃料。以防万一,我们在屋顶停车场藏了一辆紧急时刻使用的车子,但是大家都不舍得用,估计也就只能白白扔在原地落灰。” 这座商场是半户外式的结构,当我们穿过外廊时,发现我们的那辆教练车已经停在了商场内部的院子里。 荣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这个车的车钥匙,我已经还给砂川女士了。” 走进二楼的饮食区,我们发现那儿聚集了很多人。他们看到我们来了,所有人都不再说话,齐刷刷地看向我们。 晓人忍不住感慨道:“好厉害,人真的超级多。” 我大致看了一下,这里面大部分是老年人,几乎没有年轻人。就连荣子这样的中年人也算非常年轻的那一类。他们有些人是全家围坐,有些则独自待着。 回过神来才发现,现在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留守村的人们聚集在饮食区,早早开始准备吃晚餐。大家借用了快餐店的柜台分发汤和饭团等食物。人们在店前排成一列,轮到谁谁就把自己的那一份领走。仓松也劝我们一起排队。我和晓人同时摆手拒绝。 “我们自己准备吃的就好。” “别客气,你看,你们的同伴都已经在排队了。” 定睛一看,果然,砂川老师和小光丝毫不在乎他人目光,正大大方方地排在队列里。他们甚至还帮我们领了托盘。 我们挤在十字形桌腿的塑料桌子边,和留守村的居民们一起吃起了晚饭。七菜子则在距离我们稍远的地方和由里奈、义郎坐在一起,不时还能听到他们那一桌传来的说笑声。 “啊!七菜子也是吹奏部的?我负责吹小号。” “由里奈也是吹奏部的吗?我负责长笛。我们学校的吹奏部特别弱,而且自从学校关闭后,我有一年没练了。” “我也是。对了,别看义郎这个样子,他可是会弹钢琴的呢,而且弹得特别好。” “是吗?” 周围的人对我们几个外来人员,尤其是在不久前还有杀人嫌疑的家伙很戒备,一开始都站得远远地观望。后来荣子逐一和他们解释说“这些人没有问题”“他们是太宰府那边过来的留守市民”,大家才逐渐放下了戒备心。 晚饭快结束时,坐我们旁边那桌的一个老爷爷终于开口和我们搭话: “你们会加入我们这个留守村吗?” 听到对方这样问,砂川老师很罕见地露出一个有些苦恼的表情。 “不会,我们只是来这儿查案子。” “这样啊。那你们有住的地方吗?有饭吃吗?” “没问题的。” “那会不会孤单呢?” 老师似乎彻底被问住了。 砂川老师、晓人和小光,他们会觉得孤单吗?我不知道。那七菜子呢?看着和由里奈还有义郎兴奋地交谈着的七菜子,我想,至少现在她是不孤单的。 “留在这儿也好呀。”仓松说。 大家都抬起了头。紧接着,仓松语气爽朗地问一旁的荣子。 “是吧,荣子老师,如今再多五个人也不要紧吧?” “嗯,而且人越多,大家的情绪就越稳定吧。” 我有些走神地望着荣子和仓松,说了一句: “我觉得七菜子应该留下来。” “我赞成。”砂川老师立刻表示同意。看样子,大家都觉得不该再带着七菜子跑来跑去了。而小光和晓人也没提出什么异议。 “其他几位呢?” 晓人抬手碰了碰自己脸上的绷带,笑着说:“我就不留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和帮不帮得上忙没关系啦,只要你们想留下,就能留下。咱们这儿也不是那种方舟一类的玩意儿。” 和晓人微笑着说出的那句轻松的拒绝不同,荣子的这句话听上去带着些悲伤。我立刻听懂了“那种方舟”指的是什么,是那艘马上就要出发去太空的、只有大人物们才能乘坐的航天飞船。 “感谢你们的好意。我这种人是没有资格留在这儿的。小光怎么想?” “我也不留了。” 这时,老师瞟了我一眼,用眼神询问我:“你怎么想?”我摇了摇头。我必须去找成吾,而且我实在不适应和那么多人一起生活。 砂川老师郑重拒绝了对面两位的好意,又补充道: “我有一个请求。在杀人事件的搜查结束后,我准备去寻找一位名叫内田瞳的女性。她的家人全都去世了,她目前去向不明。如果你们见到了她,我想请你们接纳她住进这个留守村。” 内田瞳,我们在糸岛搜查的过程中遇到了她,后来去向不明。自那之后我们再未聊起过她,没想到老师一直记挂在心里。 “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你这也照顾太多人了吧?” 荣子双手叉腰,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但是她并没有拒绝老师的请求。 “太阳快下山了,夜里行动很危险。我们不会再挽留你们的,但是今天晚上你们最好在这儿留宿一晚。” 晚饭后,我们又被带着参观了循环利用雨水的盥洗室和厕所,还有一些生活设施。留守村里一直都洋溢着和谐的气氛,大家对我们都很照顾,没有让我们这几个外人有任何的疏离感。太阳下山后,我们和其他留守市民一起去了商场三层的卧铺区域。建筑物北侧是男性使用的区域,南侧是女性使用的区域。 大家互相道了晚安后,就都静静回到了自己的铺位。告别之际,小光悄声问我: “小春,你觉得她愿意吗?” 我被他带得也压低声音问: “你说七菜子吗?” “嗯,我们把她独自留下,她会愿意吗?她不是一直很想跟着我们一起行动吗?而且和我们都相处得很熟悉了。” “但是这儿对她来说才是最合适的地方吧?有同龄孩子,有食物,还有这么多可以依靠的人。” “说得也是,嗯,我明白了。” 南侧这片区域以前是运动用品商店。这儿摆放着从其他区域收集来的各种毯子和被褥,打理得很有床铺的感觉。包含荣子在内,这儿住着26名女性。 “对了,明天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提问的是七菜子。她本来还在和由里奈一起铺着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了我身后。我一时慌张无措,反问道: “什么?出发?去哪儿啊?” “当然是去搜查啊。” 在一旁听到我们对话的由里奈吃惊地问: “啊,七菜子你要离开这儿吗?” “不离开啊,我们白天去搜查,晚上再回到这儿来就好啦。对吧,砂川老师和小春姐姐也是这么打算的吧?” 七菜子似乎深信我们明天会带着她一起去搜查。可是,我们不能再让她遭遇危险了。这儿的留守居民们本来就已经被暴走出租车的事情吓坏了,怎么能再把他们卷入我们这边的事件里呢? 我本来应该明确地和她讲清楚,却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于是我求助般地扭头看向砂川老师,只见她微微一笑: “这个想法不错。好啊,那我们明天还回这儿。” 这个谎言说得如此轻松随意,我甚至无从责备。 老师是想不做任何解释地把七菜子留下来。在注意到这一点的瞬间,我感觉心里一凉。 “我们明天7点出发哟,早点儿睡吧。” “好呀!晚安!” 七菜子看上去很开心,她一边和由里奈快活地聊着什么,一边钻进了被窝。蜡烛被吹熄,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老师,您睡了吗?” 熄灯后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悄声询问睡在我旁边的老师。于是砂川老师也小声回答: “我睡了。” “您这不是醒着吗?” 我想尽量拭去心中难以言喻的不安感,于是问老师: “七菜子能在留守村生活下去吗?” “不用担心她,她会在这里幸福地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样子的她好可怜。” “怎么说?” “因为七菜子她才只活了十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啊。” 不管七菜子活了多久,仅仅两个月后,小行星就会撞上地球。就算把我的情绪告诉了老师又有什么用呢?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大喊:“这样真的太过分了啊。” “长寿和幸福可是两码事哟。” 没有光也没有窗户的房间实在太黑了,老师明明就躺在我旁边,可她的声音却彻底融入了黑暗。我本来想向老师伸出手,但放弃了——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实在是太冷了。 “不过在我看来,小春你也还是个孩子呢。还有晓人和小光也是。” 老师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我睡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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