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失乐园  作者:渡边淳一

无论何年何月,樱花都像行色匆匆的行人那样倏忽而逝,惹人生发怜惜之情。再没有花事阑珊时节看落花更凄寂的事了。季节像同樱花交替一样转向初夏,带来了日永天长,同时带来了百花齐放。

例如,紫藤、杜鹃、郁金香、虞美人草、牡丹、石楠花等等,数不胜数,争奇斗艳。树木全都披上了青翠欲滴的新装。万象更新,生机勃勃。理所当然,人们把盛极一时而又弱不禁风、装模作样的樱花忘去一边,仿佛那已是前尘往事。

由此往下,人们再不会像四月初那样只对樱花患得患失,可以在铺天盖地的花海中尽情徜徉。

不折不扣,继樱花而来的五月,漫山遍野无处不花。

现在,久木也以整个身心感受着绚丽多彩的初夏时节。同时心中犹如随风摇曳的虞美人草微妙地摇颤不止。

事情发生在今年初租的涩谷那个套间。

在修善寺双方决定再不回家以来,两人就把那里作为自己的家住了下来——现在只有这里是栖身之所。但一室一厅,空间未免局促。再说家具和日常用品也都是急就章临时凑起来的,多是又小又便宜的东西,到底感到不便。

如果可能,很想搬去宽敞些的地方。可是,一来花费不是小数,二来为了一起放心居住,在户籍上也需要一清二楚。

近来也许因为是一起的时候多了,公寓管理员和周围的人似乎把两人看成了夫妇。但也好像有人觉得两人关系蹊跷。

理所当然,房子的事久木也对凛子说了。

和久木不同,凛子一整天都在房间里,理应深感狭窄的不便:做家务转不开身。衣服因小箱里放不下,一部分塞进了塑料箱。那般喜欢的书法倒好像每天都在练,但纸是铺在吃饭用的矮桌上的。久木见了,感觉总有些穷困潦倒,令人不忍。

何况这一切都是因了离家跟自己在一起。想到这里,久木就想哪怕多花些钱,也要租多少大些的房间才是。可是凛子反对:别勉强,就在这儿好了。

心情不难理解,想必不想让本是一介工薪族的久木过于勉强。但不管怎么说,从她不积极这点看来,也有可能对这里相当中意。

“房子大小无所谓,只要你每天都回这里就可以了。”

听凛子说得这么大度,久木觉得她更可爱了,不由得紧紧搂在怀里。

即使说房子,说来说去也还是为了两人相守。而意识到时,又已经双双贴在一起。

阿部定审讯记录上说两人住酒店期间,只要有空闲就紧贴紧靠,恨不得把对方吞进肚里——两人与此完全接近。

话虽这么说,但并非总是做爱。更多时候仅仅是胳膊腿相互接触。即使久木碰凛子的胸,凛子碰久木的阳具,也只是看着或轻轻抚摸、相互嬉戏而已。就势交合的时候也有,但一般说来,觉察到时已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休息日午后等大白天做这样的事,两人每每觉得仿佛成了被关在狭小地窖里的性囚犯。

凛子所以不愿意离开这里,说不定是因为整个身心都已被房间中潜伏的这种淫荡氛围彻底感染的缘故。

总之有一点可以断定:这段时间凛子对性的好奇心更加强烈了。

例如五月初星期日的傍晚,两人外出购物回来路上顺便走进一家小家具店。久木进来本来是想为凛子买一张练书法的稍大些的桌子,但东看西看时间里发现有镜子。既有带牢牢实实的底坐的穿衣镜,又有只带简易四框的镜子。看着看着,久木忽然心神荡漾,随口说了一句:

“那东西放在床边可好?”

久木想起年初在横滨那家酒店幽会时让凛子在镜前脱衣服时的情景,就半开玩笑地提议。不料凛子马上来了兴致,问道:

“旁边放得下?”

床的一侧是墙壁,不可能靠墙放。如果要,贴在墙上倒还可以。

“放那么大的家伙,两人整个都照进去了哟!”

久木意在威胁。而凛子当即小声赞成:

“买好了!”

归终,让店里当天送货上门。夜里送到后,即刻放在床旁。两人双双迫不及待地上床躺下。又拿来台灯把光打在镜子上,再把镜子稍稍倾斜,结果两人的下半身闪现出来。

尤其镜子里的凛子,从雪白的肌肤到胯间的毛丛全都一览无余。久木一看就兴奋不已。

凛子所受到的刺激也差不多。纳入久木的物件之后,一边快活地呻吟,一边一次次拱起上身窥看镜子,梦呓似的连声叫道:“不得了!可不得了!”

对这样的凛子,久木诚然觉得可爱,但另一方面又多少有些害怕。

如果天天如此,凛子会沉溺到什么地步呢?虽说自己也有责任,但一发不可遏止的凛子这个女人仿佛成了不同于以往的另一个生命体。况且床边放了镜子,使得两人房间更像是淫秽不堪的密室了。

外出购物,还有个两人第一次去的地方。

那就是位于涩谷繁华大街旁边一条小路深处的所谓成人用品店。

当时并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去那里的,而是漫不经心在小路闲逛时偶然碰上的。

劝诱的当然是久木。

“进去看看?”久木问。

凛子好像还不大明白是什么店。

默默跟进去一看,里面挂满花花绿绿俗不可耐的三角裤和皮枷具皮鞭子等等。凛子这才好像意识到不是普通商店。再看形形色色的震动管和环状物,凛子似乎察觉这不是女性来的地方。

她拉住久木的袖口,说了声“讨厌!”,随即低下眼睛。但好像无意回去。反而躲在久木背后细看。看着看着,大概来了兴致,指着震动管问:

“那、是干什么的?”

“这是那个地方,这东西触上去。”久木拿在手里解释。

凛子轻“哦”一声。少顷,手指战战兢兢碰在那黑乎乎隆起的东西上面。

久木半是恶作剧地拿在手上对准凛子的胯间。凛子慌忙用双手挡住,摇头道:

“别别……”

“不过,或者相当可心也不一定。”

久木很想寻背过脸去的凛子开心,就出不少钱买了下来。但返回住处,当即一个人看着苦笑。

“你们男的、买这东西觉得好玩儿?”

“其实那店里差不多所有东西都是为讨女性欢心用的。”

“跟这东西相比,绝对是你那个东西好!”

听凛子这么说自是舒了口气。可这样一来,小房间更加成了两人的私密天地。

说清楚些,该说久木现在被凛子拖着才对。

镜子也罢成人用品也罢,久木不过半开玩笑地说买回来她看看罢了。但回过神一看,沉浸在淫荡中尽情享用的,莫如说更是凛子。

两人嬉戏交合时,也是凛子方面不知厌战为何物,直到久木弹尽粮绝疲惫不堪以致再也无力应战时,一再拖延的淫戏才好歹告终。

在性方面,女性本来就咄咄逼人英勇善战。或者莫如说,女性一旦得知性快感,就像无底洞一样深不可测,无尽无休。相比之下,男人的冲锋陷阵之类,不过像在池沼水面打挺的鱼一样浅尝辄止,稍纵即逝。

就好比有限与无限之争,无论快感的深度还是获取快感的后续力,男人都根本不是女性的对手。

近来久木再次对此深有感触,心服口服。

到了这个地步,像最初那样主导和开导女性早已没了意义。不错,久木是耐心而卖力气地引导了凛子,但觉察到时,自己的学生早已成长起来,成了就连调教者都已束手无策的强大对手。

丈夫之所以为教不教给妻子性快乐而犹豫,就是因为惧怕这强大对手的出现。

一旦把妻子领去那里,丈夫就必须不断鞭策自己,以便半永久性地让妻子心满意足。

男人一边想让所爱女性变成荡妇,一边迟迟不肯付诸实施,无非是因为担心那成为自己日复一日的负担而重重压在自己头上。

但是,若是对外遇女性,就能够断然实施。纵使一起知道了无尽快乐,而只要止于外遇,就不至于成为每天的功课而压在头上。何况可以酌情逃之夭夭。

然而,眼下的久木已被在外面认识、本来可以摆脱的女性死死擒住不放,一如粘在蜘蛛网上的小飞虫,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尽管如此,同凛子相好已有一年多时间过去了,而自己仍被如此吸引,这是为什么呢?

有的恋人,不出一年就烦了各奔东西。然而两人不仅没各奔东西,反倒愈发一往情深。或者莫如说正在堕入看不见出口的热恋地狱。

最主要的理由,还是在于两人都碰上了性爱潜在的深不见底的世界。

不用说,这是认识凛子这个女性之后才得以抵达的世界——此外无论同妻子还是同其他女性都未能抵达的深渊,在得到凛子这个伙伴之后终于得以抵达。

这点就凛子来说也是同样。通过认识久木这个男性,凛子才似乎意识到天旋地转的性爱世界。

不过,凛子的一个吸引力,在于从不把这一切显露于外。

迄今见过凛子的几乎所有男性都似乎认为凛子优雅娴静,是一位对性无甚兴致的严肃女性。其实完全相反。表面上中规中矩凛然难犯,而一旦进入性爱世界,就淫荡得难以置信。这种对比的深度和悖德意味撩拨着男人的好奇心。

不料,隐藏在体内的淫荡近来好像有所外现,两人一起走时,男人们时不时向凛子投以飞眼。不仅如此,据凛子说,她一个人在公园路上等地方行走时经常有人打招呼。就在前几天还有两个年轻男性接连引诱说:“跟我玩玩好吗?”

“我、真有魅力不成?”

久木不中意这种装糊涂的说法:

“男人是可以凭直觉嗅出淫荡女人的。”

“都怪你,把人家弄成这种女人。”凛子诿过于人。

“下次出门时得用铁链把你拴好才行!”久木开玩笑道。

而实际上被铁链锁牢的,莫如说是久木。

毫无疑问,久木现在被凛子纵横交错的蜘蛛网彻底围拢起来。

当初本应是久木拉出的蜘蛛网,如今反而成了缠住久木本人的网,死死缠住不放。

久木不时为处于如此状态的自己感到可怜和窝囊。既然是自己好不容易笼络住的心爱女性,那么就不能多少以自己的步调主导吗?如此下去,岂不等于彻底就范,任其随意摆弄不成?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堕入这个地步自有这个地步的快活。

事已至此,再绞尽脑汁也纯属徒劳,往下听之任之好了,只管堕落好了!这既是一种豁达,又是一种无奈,一种委身于主动放荡和堕落的本能。

久木的心思,似乎微妙传导给了凛子。每次叹气,凛子都劝他别想太多,把他拉进更加隐秘的两人世界中。

的确,如果认真考虑两人前程和生计什么的,就不可能一味沉溺于眼下怠情的日日夜夜,总要在哪里做个了结,对双方的家庭也该有个交待。

可是,现在的久木几乎没有心绪面对现实中的郁闷。

按理,同妻子离婚的事及其相关的种种问题本应尽快处理,但时至如今,就连这个也打不起精神。如果妻子再提一次分手,自己是打算分手的。但她不提,就这样也未尝不可。

这点凛子也好像一样,任由同丈夫处于绝缘状态,自己无意积极推动离婚进程。

说到底,除了一味沉溺于两人世界,两人眼下什么都不想。逃避责任这点心知肚明,可是时至现在,两人即便幡然悔悟返回家中也于事无补。

打比方说,两人现在恐怕已彻底陷入无明长夜的黑暗中。那黑暗也是不知所终的名为淫荡的地狱。

从旁人眼里,那分明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颓废行为,但两个当事者并不认为多么不好。就算是黑暗,也已在肉欲河中随波逐流,时而陶醉于头晕目眩的快感之中。若只看这点,说是在极乐花园中玩耍也并无不可。

两人追求的,早已是挑战肉体极限的欢愉顶点。

但是,几乎不出房间的凛子倒也罢了,而对于天天上班的久木,现实与梦幻生活之间势必出现破绽。

白天来社里跟同事们见面、伏案工作是现实,而两人世界中的糜烂生活则近乎似梦非梦的幻觉。

往来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使之浑融无间几乎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涩谷糜烂生活的气息在来办公室后也难免流露出来。女秘书试探道:“近来好像有点儿疲惫嘛!”

倘再打盹,又冷嘲热讽说:“最好别太勉强哟!”

男同事到底没说到那个程度,但也好像看出了久木的无精打采和荒废感,要好的村松担忧地问:“身体不要紧的?”

久木每次都搪塞了事。但到了五月中旬,连续留宿在外这点终于瞒不住了。

起因是村松有急事找久木往久木家里打电话时妻子的答话:

“那个人,已经好久不在这边了,什么都不知道。”

语气那般冷淡,全然不加掩饰。

“只是吵了几句嘴,没什么的。”

当场倒是好歹应付过去,但久木外面有女人并且难以自拔一事,完全成了公开秘密。

作为工薪族,通过工作从公司领薪水。从这点来说,个人生活哪怕多少出格一些,而只要工作圆满完成,就应该没有问题。

但实际上,如果私事上面有了麻烦,也还是免不了给本人在单位的处境带来微妙影响。比如,如果由于同妻子和另一女性有三角关系而要好的那个女性闹到公司来,或夫人找上司投诉,那么就有相当不小的负面影响。虽说出版社在男女事情方面比银行宽容,但讨厌这类麻烦事的倾向也肯定是有的。

当然,久木是闲职,并不是做多么重要的工作,而且麻烦事也没有表面化,只是同伴从妻子偶尔接电话时的回应中得知他可能和别的女性在一起。

但此后不出几天,当办公室里偏巧只剩两人时,算是室长的铃木漫不经心地搭话道:

“这个那个、怕是够受的吧?”

久木当即意识到是在说自己和凛子的事,但作为自己无法应答。

“啊、这个……”久木含糊其辞。

“不过,精力充沛让人羡慕啊!”铃木不无挖苦地接了一句。

铃木的话只说到这里,也并没有再提醒什么。似乎只是想把自己也听了传闻这点告诉他。可是毫无疑问,调查室里已经无人不晓了。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无人不晓,也无需惊慌失措了。因为离家一事迟早要被知道的。此时知道反倒了却一桩心事——久木这么自言自语。但另一方面,自己在社里被大家怎么看,到底让人耿耿于怀。

归根结底,降职加上家庭失和——显而易见,重新出阵的可能性已彻底消失。

单位有了烦心事,自然闷在家里不动。而久木并非在社里有了什么不妙的事,不外乎离家同别的女性同居这件事被大家知道罢了。可是每当调查室同伴们小声说什么,他就觉得是在说自己,心里一阵不安。即使碰见室外同事,也开始觉得好像是在议论自己。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致使自己的处境愈发变得局促不安。而冲淡这种不安和提供慰藉的,仍然只有凛子。

反正,一回到涩谷小套间同凛子单独相守,什么人世间的常识啦伦理啦就全然与己无关,得以沉浸在两人世界中。而且,只要待在这小套间里,就再也无人说三道四,无人指脊梁骨,得以为所欲为。偷懒耍滑也好疯狂纵欲也好,都没有人指手画脚评头品足。何况旁边总有个女性守护、接受自己,所以闷在房间里也可说是势之所趋。

不过,久木尽管在两人小套间里得以稀释外面的疲劳、休整身心,但有时仍有始料未及的不安倏然掠过心头。

这样日复一日同凛子沉溺于两人世界之间,岂不要疏离社里的同伴以至社会,回过神时只剩两人面面相觑了?虽说这样的生活无可厚非,但是长此以往,自己同社会的距离势必越来越大,复位越来越难。

久木尤其痛感这点的,是在同衣川久别重逢之时。

照例是衣川打来电话,在银座那家熟悉的小餐馆相见。上次直接见面还是去年秋天凛子书法晚会的事,那以来快有半年了。

没联系的时间是够长的了。那期间久木整个心思都放在凛子身上。也是因了这种难为情,久木没有主动联系。衣川也似乎体谅个中情由,避免靠近。

久违的衣川比以前胖了,也更有气度了。说话也咄咄逼人,一开口就问:“一向可好?”一副问后辈的语气。

“还是老样子。”久木含含糊糊。

衣川一口喝干啤酒:

“和她越来越妙吧?”

久木不喜欢那种试探的眼神,背过脸去。

衣川不予理会:

“反正那么好的女人是不多的,千万别让她跑掉,加油干!”

说法固然是鼓励,可是不言而喻,其中含有揶揄和挖苦成分。

“不过,她居然离家和你在一起,没以为这么有勇气。”

“从谁那里听来的?”

“这个嘛,知道的。我的情报网也小瞧不得的吧?”

衣川说得倒是得意洋洋,但估计是从来文化中心上课的同凛子要好的书法老师口中听得的。

“她还在练书法吧?”

“时不时……”

“她那样的人够可惜的,今春也没送展吧?”

确实,凛子说无论如何也进入不了潜心书法的状态,只好放弃参加春季书法展览会。

“以前倒是说过想离家独立……”

久木不置可否地点着头,想起上次求衣川让她当专任中心讲师的事来。

“不过和你在一起,就用不着工作了。”

久木听的时间里,得知衣川早已没了为凛子工作斡旋的心思。

“可是,那么有才华的人就这样埋没了,也够可惜的。”说到这里,衣川夸张地叹息一声,“果真那样,可是你的责任哟!”

见衣川还不到三十分钟,久木却觉出一种窒息感,或者莫如说觉得如坐针毡。

去年见他时还没有这样的感觉——这种违和感是什么呢?

这半年来自己一直沉溺于同凛子的情恋,衣川则作为健全的正常人生活——到底是二者的感觉差异不成?

衣川不知久木正在思索这个,轻轻探过上半身问道:

“对了,社里那边怎么样?”

“噢,凑合吧。”

听得这也回答得模棱两可,衣川多少现出无奈的神色:

“你的说法总是不清不楚。”

久木听了,想起去年年底衣川劝自己去他以前在的报社出版局的事。那时没能下定决心,说得含糊其辞。而衣川后来也没再问过。

“对你,恐怕还是现在这个地方合适。”

听起来,衣川似乎是想把上次的提议委婉地归零。

时至现在,久木当然也无意再动。沉默之间,衣川改变话题:

“怎么样?不再去中心上上课?”

“啊,算了。”

现在再去文化中心拿一点酬金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我那里也不是小瞧得了的哟!近来也许因为增设了新的讲座,听的人多了,在整个东京都也算相当有成绩的!”

“那当然好……”

“这么着,前不久我得了社长奖。七月初可能当统领东京地区的本部长。”

看来,衣川今天是为了说这个来见久木的。

“可喜可贺!”

久木一边给衣川倒啤酒,一边想明白了:刚才的违和感说不定来自即将晋升之人同正在落魄之人的生态差异。

见过衣川,久木多少有些沮丧。不过这并非因为听得衣川即将荣任统领所有文化中心的本部长。纵使他飞黄腾达,也是另一单位的人,同久木没有直接关系。

相比之下,让他在意的是衣川以衣川的形式拼命工作,而自己却不正经工作而沉溺于同凛子的情恋。说夸张些,原因在于自己都为这么我行我素、无颜面对世人的自己感到目瞪口呆,羞愧不已。

这样做到底合适不合适呢?

这也是自从两人入住涩谷小套间以来始终思考的一点,而在见了衣川后想得就更多了。

不料,半个月后,就像等不及六月梅雨时节似的,传来了更加令人沮丧的消息。

一直疗养的水口,于梅雨到来的第三天在城内一家医院病故。

水口虽然年龄大自己一岁,但也是因为是同期进入出版社的,两人关系很好,晋升步调也差不多。可是,在久木由出版部长转去调查室后,两人拉开了距离,水口升为董事。岂料去年年底被突然派去分社。

之后不久升为分社社长。但刚开始施展拳脚就被肺癌击倒了。三月做了手术,久木也去看了。但听他家人说为时已晚。

正当自己犹豫该不该再去看望之间,病情好像进一步恶化了。

“本社董事、MALON分社社长水口吾郎氏今晨五时二十分去世。”社内通知的后面标以“享年五十四岁”。久木看了,想起三个月前去看望时水口说的话:“反正人总要老,总有一死,所以能干的时候必须干个尽兴才是。”

水口直到去世莫非都在这么想不成?

水口守灵之夜,从去世翌日午后六时开始在位于调布的自家附近的寺院进行。

葬礼准备由社里的年轻人承担。久木稍稍提前去了,一看已经来了许多吊唁的客人,念经即将开始。

灵坛中央鲜花簇拥的水口脸庞是两三年前拍摄的,面带笑意,两眼炯炯有神,令人觉出健康时的雄心壮志。

虽说去了分社,但毕竟是现役社长,从灵坛左右到会场两侧,摆满了各出版社社长及编辑、发行、书店等人士送的花圈。

目睹之间,不知何故,久木想起“夭折”这个字眼。

对于五十四岁去世的人,说夭折也许不自然,但作为同代人的心情,还是觉得为时过早。

不管怎样,水口喜欢工作,是个爱社如家之人。那样的人先死了,而自己这样的多余者却优哉游哉地活着,想来也真是不可思议,甚至啼笑皆非。

少顷开始上香,久木站进队列。认识的人很多,其中同期入社、当营业部长的中泽站在自己旁边,互相以目示意。

随着一步步走近灵坛,久木更加真切地感到水口已经死去,对着遗像双手合十:

“你为什么死去了……”

此刻,久木只能这么说。

在悼念水口的死、为他祈求冥福之前,久木思考的是他为什么这么匆忙踏上死亡之路。这点他到现在也难以理解,无法释怀。虽说病是某一天突然袭来的,但只能说是不小心踩上了癌这个地雷。水口和自己之所以阴阳两隔,差别仅在于是否踩上这个地雷。

如此不释然之间上完香、向其遗留的亲人表示完哀悼之意,正要离场,中泽要他过去一下。

出口旁边有休息室,亲朋故友似乎正在那里集中。

因是为水口守灵之夜,很想在那里和大家谈谈死者。问题是进去后难免遇见社里的老伙伴。

作为久木,对身居闲职这点多少有些在意,但也可能是自己想过头了。

“就一小会儿,没什么吧?”对方再次相劝。

进去一看,里边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正在喝啤酒。久木同其中认识的人简单寒喧。刚一坐下,中泽马上搭话:

“那家伙可是说羡慕你来着。”

“我?”久木反问。

中泽揩去唇边沾的啤酒沫:

“他从早到晚只知道工作,忙个没完没了。”

“可也是乐在其中的吧?”

“那当然,毕竟是因为喜欢才那样的。但去了分社后,好像终于对自己过去的人生有了疑问:那算什么呢?可就在他想多少活得轻松些的时候,给癌击倒了。”

与此类似的话,久木去看望时也从水口口中听得了。

“说要是能像你就好了。”

“像我这样?”

“用不着隐瞒,是和喜欢的女性在一起的吧?”

这种事居然传到中泽耳朵里了?久木心情沉重起来。

“工作当然好,但也想像你那样来一场恋爱。尤其到了这个年龄……”

“可他是爱着太太的啊……”

“不错,他是下手晚了。不过看这样的死法,就觉得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长此以往,怎么说呢?总觉得缺点儿什么,或者有些寂寞……”

惟其朋友刚刚去世之时,觉得中泽所说的分外有实感。但要认真爱一个女性,不投入全副身心是不行的,而那就是不得了的负担——个中情况,中泽又知道多少呢?

久木在这里也约略产生了违和感。

中泽设想的,是在把家庭作为家庭守护的同时和中意的女性相恋。家庭这个稳定感、情恋这个兴奋点——两个甜头似乎都想尝个够。

想必那是向往情恋的中老年男人们怀有的共同愿望。

老实说,同凛子相识之初,久木也心想要是时不时同此人吃吃饭沉浸在浪漫情调里该有多妙。即使不久推进一步有了深入关系之后,也没想到家庭会因此乱了阵脚。

可眼下如何呢?久木的家庭岂止乱了阵脚,简直濒于崩溃。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呢?就连久木本身也稀里糊涂。及至清醒过来,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在如此状态下被中泽说什么“羡慕你”可不好办。羡慕的是对方的自由,而其背后有着只有堕入情网的当事者才知晓的无数痛楚和苦闷。

自不待言,中泽似乎并不知道久木的家庭已经如此分崩离析,久木同凛子两人已经无限堕入情恋地狱之中。

他只是像眼下流行的城市白领电视剧那样,以为争吵几句再互相安慰几句,最后因了诚实啦体谅啦什么的幸福从天而降——假如对这种浅薄的肥皂剧情节执迷不悟,那可就是个问题。

说白了,久木现在没心思沉浸在那种只有甜美气氛的世界中。不,能沉浸还是想沉浸的,但两人的状态,重返那里已经过迟了。浸淫到这个地步,早已是理性或良知所无法控制的了。一切有生命之物,从降生这个世界开始就像原罪一样被身体深处隐藏的本能冲动纠缠不放,为之痛苦挣扎。

由此往下的爱,乃是无关乎体谅和诚实的生命相克,最后只能归于毁坏或毁灭。如此焦头烂额不寒而栗之时被人家说什么羡慕,那已经不止于烦躁,甚至开始气恼了。

休息室的吊唁的客人更多了,好像已有四五十人。

“到底是死于现役期间,葬礼也够盛大。”

如中泽所说,尽管水口去了分社,但毕竟是总社的董事,从出版界到广播电视、广告界,来的人各种各样。

“还年轻就死了当然遗憾,但若是死在退休之后,一半都怕来不上。”

“不过他交际很广。”久木看着灵坛周围排列的花圈嘀咕道。

“光靠交际来不了这么多。”

“未必。”

“人这东西,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是冷淡的。”

“可人死后还来的,该是真正的朋友吧!”

“不过你是可以的。”

突如其来这么一句,久木不得其解。中泽现出调皮的神情:

“你嘛,她肯定是会来的吧?可惜我没有那样的女性。”

“哪里……”

否定之后,久木发觉自己从未设想过那样的场景。

“有什么只管跟我说好了。人家特意来了,扔在角落里不管也够可怜的。”

“何至于……”

中泽大约是在想像久木的妻子是丧事主人,而凛子前来吊丧的场面,但那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还是说你那时候由现在的她当丧事主人?”

中泽似乎意犹未尽,但那情形自己想都没有想过。

“反正葬礼是人一生的缩影,小心为好。”

“恕我告辞。”

好像又有新客人进来了,久木起身。

“这就去她那里?”

否定也很难让中泽相信,久木默然。

“可你总不至于和那个人结婚吧?”

“我?”

“横山他们担心着呢!”

看来中泽还是从调查室同事那里听得凛子的事的。

“还没想到那里。”

“那就好。因为你这个人,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不知?”

“啊,那是往事了。”

见中泽苦笑,久木想起三年前那场麻烦事。

那时久木是出版部长,反对出一本宗教方面的书。出了能卖出不少这点当然是晓得的,但考虑到主办方宣传味道太浓,于是判断有违出版社形象。但是,也是因为他一向反对销量第一主义,以致同推进派董事之间发生摩擦。归终暂缓出版。

当时中泽在营业部,居中斡旋了此事——他像是想起了那件事。

“啊,那个和这个倒不是一回事……”

久木本想说当然不是一回事,但现在他对工作已没了当时的热情。

“那么,再见……”

久木朝中泽轻轻举起手,走出房间。

直接走到私铁站,从那里乘电车返回涩谷。

并没特别做什么事,只是参加守灵上香,喝了一点点啤酒,却很疲惫。怎么回事呢?

水口之死致使自己黯然神伤固然是个原因,但见了中泽等同事使得自己觉得唯独自己离群索居,独自在另一世界往来彷徨——说不定是这种违和感或孤独感让自己更加疲惫。

晚八点已过,开往城中心的电车空了。久木坐在靠一头的座位上,想起刚才中泽说的话:总不至于和那个人结婚吧?

中泽似乎是随口之言,但也可能真有些放心不下。

一如传闻所说,两人现已双双离家同居,社会体面也好亲子意志也好,统统置之度外,一头扎进两人世界。既然做了如此决断且已付诸行动,那么下一步考虑的就是结婚。周围祝福也罢不祝福也罢,反正要先建立新的家庭,从头做起,此乃事之常理。

然而费解的是,久木至今根本没考虑和凛子结婚一起构筑家庭。尽管想把两人现在住的套间换大一些的,也想有个放书的地方,但没有考虑进入新的生活。

奇异的是,凛子也一样。不曾从她口中听得“想结婚”那一说法,久木本身也没说过。

两人如此难舍难分,却为什么一直没考虑结婚呢?

诚然,凛子的丈夫短时间内不可能同意离婚。在这种状态下结婚,将犯重婚罪。久木这方面即使妻子同意离婚,而一旦落实起来,难免围绕财产分割和家里的事而有很多麻烦。只要这方面没有梳理清楚,就不能轻易再婚。

何况,单单同时离家同居这一点迄今都已焦头烂额,根本没闲工夫进一步考虑结婚。

所以,说忘了自是容易理解,但果真是那样的吗?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无限之多,只消有一方提出“结婚”即可水到渠成。然而双双噤若寒蝉。原因何在?

有个语声对思索中的久木说道:

“说不定两人都害怕结婚。”

久木在夜班电车上再次询问自己的心:

“因为害怕什么而不能迈出结婚这步呢?”

现在固然形同分居,但久木同妻子曾处于恋爱关系。当然没有同当下的凛子之间这般如干柴烈火,可也毕竟相应爱着并且双双认为此人适合做自己的终生伴侣才结婚的。

但是,结婚二十五年过后,已然破绽百出,现已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出破绽的直接原因自然是久木沉溺于凛子。而另一方面,即便没有凛子,也肯定早就有了相当大的裂缝。

尽管如此,那般被大家祝福、两人也深以为牢固的爱还是消失了,消失得轻松之至而又凄惨之至。这是为什么呢?

顺理成章,“日常”和“惰性”这样的字眼浮上脑海。

或许,在婚后埋头于日常这一漩涡中的一瞬间,任何爱都要流于惰性而不断消失。即使同凛子如此刻骨铭心的爱也概莫能外。

或许,久木迄今不提结婚,凛子也不提,是因为各自已经结过一次婚——深知结婚既是安适性的保障,而又是惰性与懒散这一恶魔盘踞的场所。

想到这里,久木蓦然想起阿部定杀石田吉藏是关系深入后仅仅过了三个月的事。

那般疯狂的性爱结果是,女方因爱到极点而杀了男人。也许正因为相识仅仅三个月——第三个月正是激情如盛开怒放的花一样熊熊燃烧之时,所以才起了杀心。

假如两人在半年或一年后结了婚,那般强烈的爱也好占有欲也好就都不会涌出。相反,惟其爱之烈,也就恨之深,迟早分手也未可知。

毫无疑问,爱也有“花季”问题。

如此思来想去之间,久木到了涩谷。已经九点了。

一如往日,车站周围到处是匆匆赶路回家的工薪族和赶往热闹场所的年轻人。穿过这样的人群,从宽阔的路面爬上徐缓的坡路往小路一拐,顿时四下悄然。第一条巷口的拐角,就是久木住的公寓。五层建筑,不很大,一共只入住三十户。租住时说是十五年房龄,但已经相当陈旧了,楼门那里的预制块院墙就那样塌在那里。

不知何故,回到世田谷家时有“回来了”的感觉。但这个小套间,总好像给人以赶来两人偷情的据点之感,进去前需姑且四下打量。当然,公寓周围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久木看好后走了进去,乘电梯上到四楼,按响拐角第二个房间的门铃。

凛子在里面时总是迫不及待地一跃而出,但今晚有些迟缓。

久木有点纳闷儿,再次按铃。正要用自己的钥匙开门时,门终于从内侧开了,现出凛子的脸。

“您回来了?”

话是同一句话,但语声有些含糊,眼睛也好像没抬。

“怎么了?”久木马上问。

凛子没有应声。

“发生什么了?”

脱下吊唁礼服,又问了一句。凛子边把衣服挂上衣架边说:

“刚才、母亲来电话……”

凛子最近把这小套间的位置和电话号码只告诉了横滨母亲一个人。从其不悦的表情看,猜得出电话内容不会让人欢欣鼓舞。

“那么?”

“又这个那个说了很多,最后说断绝母女关系……”

只说到这里,凛子就手捂眼角。

久木换上家常服,坐在沙发上大大叹了口气。

凛子给娘家母亲训斥了几次这点已经听说了。对擅自离家跟别的男人同居的女儿,母亲严加斥责自是理所当然。

但宣布断绝母女关系,这应该是第一次。

“电话突然打来的?”

“我关在这里连娘家也没联系的吧?结果母亲怕是觉得不能放任不管……”

“真的说断绝关系了?”

“说了。说再也不是母亲不是女儿,再也不要跨进家门一步。”

凛子母亲严厉这点以前就听说了。尽管如此,但也还是说得够重的了。

“那么说,母亲对离婚还是不能理解?”

“啊,对这个好像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是,事情还没说清楚就擅自离家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这是不可原谅的。还说从未养过这么淫乱的女儿。”

“淫乱……”久木不由得悄声重复。

的确,在这房间里反复进行的,也只能说是淫乱。可是请不要忘记这背后有压倒一切的爱。

“可你解释了吧?”

“解释也解释不通。说我这人老实受骗了,还说我被身体牵着走,‘被那东西弄得神魂颠倒,好一个可怜的女人!’”

久木无言以对。凛子叹息一声:

“我说不光是那个,但母亲不明白。也倒是,这种事不实际体验是不可能明白的吧?”

虽说是母女,但这也是很难进行的对话。母亲对耽溺于爱的女儿一再强调是被身体牵着走,女儿对母亲否定说不是那样,断定母亲不曾体验到那个程度。

不可思议的是后来:尽管有那般强烈的抵触情绪,但被宣布“不是母亲不是女儿”,也还是受了打击,哭了起来。到底是女儿!

不管怎样,撕裂一对要好的母女、将其拖进根本性争斗的罪魁祸首是自己。这么一想,久木在感到责任的同时觉得坐立不安。

“我、真是只剩这里了。”

久木把手放在垂头丧气的凛子肩上。

“不要紧,总有一天母亲会理解的。”

“不可能的,她不曾爱一个人爱到那种程度。”

“你爱得深?”

“母亲那人,认为无论什么都是普普通通稳稳当当再好不过。”

现在,想必凛子切切实实感到作为女儿已经完全超越了母亲那个世界。

“不过,母亲即使不理解也没关系,只要你理解……”

“我当然理解。”

突然,凛子主动扑在久木怀里:

“快,抱我,狠狠抱我!”

久木应声紧紧抱住。凛子进而喊道:

“打我、狠狠打……”

“打?”

“打,劈头盖脸地打,我是坏孩子,该打……”

说到这里,凛子霍地站起,扒开胸口似的解开衬衫扣,开始脱衣服。

久木不知如何是好,只管看着凛子,在自行脱去衣服而赤身裸体的凛子身上看出了与自己相通的孤独阴影。

现在,家庭自不必说,和社里的同伴也格格不入,承受着唯独自己一人处于真空状态的孤独感的折磨。而凛子也似乎同样——在自忖有生以来再无二次的深爱的挟裹之下,越是勇往直前越是为世人、为亲人所抛弃,只剩自己形影相吊。

被周围拒绝、疏离的男女,最后赖以寄身之处,只有同样孤立的男方或女方身边。寂寞的男人和寂寞的女人相互靠近,尽情尽兴为所欲为——舍此别无医治各自孤独的办法。

此刻,凛子恰恰摔出整个身子来寻求这种治疗、这种拯救。

“喂,打呀、狠狠地打!”

仿佛地窖黑乎乎下沉的床上,只见凛子一丝不挂趴着不动。

那样子,就好像黑暗的地牢混进一只白色蝴蝶,给久木以有违场合之感。

究竟用什么打这蝴蝶好呢?那家莫名其妙的店里墙壁上挂的尖端分好多叉的鞭子可以的吧?问题是不可能有那玩意儿。

四顾之间,久木陡然想起裤子上有皮带,于是抽出长拖拖拿在右手。

“打真的可以?”

“可以,打……”

再犹豫不决,反倒是对伏地哀求的蝴蝶的羞辱。

久木又一次盯视雪白的肌肤,像乞求饶恕似的吞了口唾液。下一瞬间即大大拉开架势,一挥而下。

刹那间,又高又钝吃进皮肤的声音响彻房间,不知是呻吟还是悲鸣的语声从女体洩露出来。

“住手……”

想必主动求打而真正承受鞭打是头一遭,凛子很快怕了想逃。

久木置若罔闻,又接连打了两鞭。凛子在床上来回爬着叫道:

“痛,住手!”

看来是凛子想错了。说是要受鞭打,但她追求的,与其说是被打的痛感,莫如说是对被打自己的形象和瞬间受虐感的想像。

然而果真被打了,发觉比预想的痛,痛不可耐。

“住手!”

听她再次苦求,久木扔下皮带。

“痛?”

“还用说!太狠了!”

只挨了几下,凛子就好像彻底受够了。

“怎么样?没留下伤痕?”

打开床头灯一看,从后背到臀部,几道红红的鞭痕纵横交错。

“有些发红。”

“打得太狠太厉害了。”

“你叫我打的嘛!”

“没以为你那么真打。”

凛子说的颇有些出尔反尔,自相矛盾。

“很快就好的。”

久木把手指按在白色皮肤鼓出的红道道上。凛子小声嘟囔:“就那里麻了,没感觉。”如此说罢,凛子忽然想起似的说,“对了,这回要打你,报仇!”

“不行,男人这东西,打也没什么意思。”

久木说的是被打的样子,凛子好像是说打的效果。

“想看你挨打时怎么四处逃窜。”

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久木于是下床,俯视凛子的背。

“漂亮!”

近乎透明的白嫩皮肤上,鞭痕红红地拐来拐去,好像在看一幅超现实主义绘画。久木把手指按在由脊背通向臀部的一条红痕上面,凛子低声道:

“噢,好热……”想必打出的鞭痕发热了,凛子扭动腰肢,“像烫伤一样火辣辣的。”

久木心想这却是何苦。正在困惑,凛子拉过久木的手:

“抱我,紧紧地!”

久木顺从地重新上床躺下。凛子当即主动扑了上来。

“我、好奇怪的,是奇怪的吧?”凛子发疯似的叫着,断然说道,“快、快给我!”

在凛子的要求下,久木从上面搂紧,以便避开背部的伤痕。

“快,狠狠、狠狠地……”

刚才遭受的鞭打,对凛子好像成了足够充分的前戏。

早已湿润的隐秘处紧紧擒住久木。与其说是久木主导,莫如说是凛子以单方面启动的形式奔跑开来。少顷低语“着火了……”,俄尔又说“烫伤了”——久木忍受不了凛子的语声,很快一泻而出。凛子随之叫道:

“快要死了……”

不知何故,最后的语音掠过虚空的阵风杳然逝去,继之到来的静寂果然同死掉无异。

就势屏息躺着的时间里,久木回想刚刚把自己和凛子席卷而去的风暴的来去过程。

不过也还是不可思议。

凛子主动要求鞭打,是出于想狠狠伤害自己身体的愿望。

母亲说她淫乱,甚至说断绝母女关系。说得她惊慌失措,认为原因可能在于自己体内潜伏着淫荡的血液。于是急中生智:要把它揪出冲走,只有用鞭子抽打。

实际挥鞭的久木也在抽打当中陷入错觉,就好像有无数淫虫从凛子浑身上下冒了出来。

然而打完一看,结果截然相反。

鞭打之下,凛子的确痛苦地呻吟、挣扎,不安和羞耻也似乎随之消失,尝到的快感似乎比以前还要强烈。

全身的淫虫不仅没有除掉,反而更强更深地钻进快感的世界。

这样一来,鞭打又有怎样的效果呢?不,漫说效果,莫如说反倒使得她浑身发烫,成了激起新一轮情欲的兴奋剂,仅此而已。

尽管如此,性事结束后的凛子肌肤是多么动人啊!

凛子此刻一如接受鞭打之时,张开双臂伏卧在床。伴随着由背而臀的交错红痕,甚至白色皮肤也熠熠闪烁着玫瑰色的光泽。

“跟你说,好烫的啊……”

难怪凛子脸朝下趴着还喃喃自语。

因了鞭打,所有毛细血管都扩张开来,血流加快。加上性爱的穷追猛打,凛子全身现在仍好像带着余热持续燃烧。

久木摸着那火辣辣的肌体,再次陷入沉思。

女性到达极限时的快感究竟是怎样一个程度呢?

对于未尝体验过女人之性的男人来说,那无非空想而已。不过远比男人强烈、深厚这点似乎毋庸置疑。

当然,男人射精那一瞬间也有强烈快感,但为时极短,可谓近乎一瞬。与此相比,女人的快感要多出几倍或几十倍。有一种说法说是如同射精瞬间的无限延长。果真那样,那可是不得了的快乐。一般煞有介事地用数值说是多少倍——莫非是将那瞬间作为时间性持续计算出来的?

相比之下,作为具体例子,也不是没有肛交这一方法,即所谓男同性恋者。那样或许可以得知与女性快感相近的感觉。

一旦习惯了肛交,几乎所有男性都似乎为其汹涌的快感所俘获,欲罢不能。甚至有人说那正是由插入的性到接受的性的转换,被其魔力挟裹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再返回正常的性。

由此看来,不难想见接受一方的性快乐是何等之深。女性则无需使用那种异常部位,而拥有阴道那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实际感受有过之而无不及。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性了。何况,女性有相当于男性阳具的花蕾,同男性快感相近的感觉也能够得到,可以说是贪婪而奢侈的性。

话虽这么说,也并非所有女性都能切切实实感受到这所有快乐。其中有的尚未得到充分开发,即使有感觉也浅尝辄止,甚至有人感觉到的好像只是对性本身的厌恶和屈辱。那么除了这一类人,完全、深入、强烈地达到性高潮的女性有多少呢?正确比率不得而知。不过,能够感觉到的人或可说是性精英才对。

现在,凛子恰恰作为被选中之人躺在床上沉浸在快乐的余韵中。那随波逐流般的形态,似乎洋溢着彻底知晓性高潮女人的丰饶、自信与满足。

“不可思议!”久木嘀咕一句。

凛子轻轻贴近上肢:

“什么不可思议?”

“水口死了,在为他守灵回来的夜晚,我们两个干这种事。”

“不合适?”

“不是那个意思,而是生死就像一纸之隔……”

久木想起灵坛上摆放的还健康时的水口遗像。

“去了那种地方,谁的感觉都好像一样。”

“什么一样?”

“虽说现在活蹦乱跳,但也迟早难免一死。不过是或早或迟之差罢了。”

仍背对久木的凛子点了下头,然后忽然抓住久木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哎,一起死吧!”

“一起……”

“反正都是一死,那么还是一起死好吧?我、现在就已足够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凛子身上好像有了对死的向往之心。

不过,凛子向往的是在满足顶点的死。相比之下,久木的则是出于参加朋友守灵之夜后的虚无感。同是死,但两人之间似有微妙差异。久木放不下这点,进一步问:

“刚才你说现在就已足够了,是吧?”

“是的,什么时候死都行。”

“就是说想再多活?”

“活着当然也可以。但感觉上现在最为幸福。每天和你这样爱得盆满钵满,是不?”

“不过继续活着,有更好的事也不一定。”

“同样程度的糟糕事也可能有的哟!往下再清楚不过的事,只有上年纪吧?”

“你不要紧,来日方长!”

“没有的事。上次也说了,往下只能一天比一天皮肤松弛、皱纹增多,一天比一天衰老。”

凛子的话固然不无悲观,可是毫无疑问,久木也要老,出版社的工作也要失去,无可避免地成为不为人需要的人。与其那样,索性就这样包拢在凛子这花中永远消失,可能还是幸福的。

“现在应是我们的顶点啊!”

“那还用说,没有哪两个人像我们这样相爱!”

确实如此,久木点头。凛子转过身来:

“嗳,还想去一次哪里。一直守在这里,心情一塌糊涂……”

这点久木也感同身受。

“去轻井泽吧!那里有我父亲建的别墅,两人单独待在那里好了!”

“没有人来?”

“放心!总是空着。若是那里,做什么都没有人说三道四。”

看样子,凛子的心已经飞向林木森森四下寂寂的轻井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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