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扎尔肯特:进步前哨站

失落的卫星  作者:刘子超

1

2010年夏天,我以记者的身份去了一次霍尔果斯。那是中国通往哈萨克斯坦的口岸城市,有一种边境地带特有的繁忙和混杂。在国门附近,我看到等待通关的货运卡车排起长龙,远方横亘着冰雪覆盖的天山。

我问一个中国司机,他的目的地是哪里。他说,阿拉木图。他的口气让我感到中亚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必须长途跋涉才能抵达的地方。

当时,我对中亚的全部了解都源于书本,源于那些旧时代的探险纪行。某种程度上,中亚就像一颗神秘的卫星,是我头脑中的幻想。我听说过那些地名,但无法想象它们的样子。我知道它们与中国历史上的联系,但那更像是对帝国盛世的回望。站在霍尔果斯口岸,中亚就在国门的另一侧,天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我的内心充满向往,但更多的是畏怯。

我不知道如何开始,没有先例供我遵循,就连签证都非常棘手。然而,几乎没有太多犹豫,我上路了。2011年深秋,我第一次抵达塔什干,立刻就被中亚的“呼愁”吸引。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开始持续探索这片土地。九年倏忽而逝,我几乎去到了我在中亚可以去到的所有地方。我看着自己当年的冲动渐渐变成了一张真实的履历,一张标满记号的地图。

与此同时,我的人生也在悄然变化:我辞去工作,成为作家。我像游牧者一样,从世界的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用自己的方式旅行,日复一日地写作。原先不知如何面对的问题,渐渐有了答案,渐渐变得清晰。

如今,我在中亚的旅行终于接近尾声。我来到阿拉木图汽车站,准备搭车前往扎尔肯特,从霍尔果斯口岸回国。这是我的返乡之旅,也是一场小小的仪式。当中亚之旅尘埃落定时,我也将回到旅程最初开始的地方。

去扎尔肯特的大巴已经开走,我在停车场找了一辆合乘出租。司机是几个“趴活儿”司机中的一个,他很高兴我一下就选中了他。我们开出阿拉木图,驶上一条新开通不久的高速路。这条高速路由中国修建,是“西欧-中国西部国际公路运输走廊”的一部分,东起连云港,西至圣彼得堡,总长八千四百四十五公里。

司机说,他每天在阿拉木图与扎尔肯特之间接送客人。这条高速公路开通后,他的通行时间从六个小时减至三个多小时。而且,这条高速路是免费的:一路上,我没看到收费亭,也没看到休息区或加油站。

火球般的太阳高悬天空,草原一片炽白。司机开着辆旧奥迪,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飞奔,感觉像是在飘。很容易想象的,在漫长的历史中,这里一直是空旷草原的一部分,是游牧民族的纵马之地。现在,一条高速公路豁然出现,目光所及,没有任何地标,如同科幻电影中的场景。

扎尔肯特是丝绸之路上的古老驿站,一进城我就看到骆驼商队的壁画。中央广场上矗立着一座白色清真寺,还有一个中式宝塔的尖顶。清真寺旁边是扎尔肯特的巴扎。和我在穆尔加布看到的一样,也是用拆开的集装箱改建而成。我到的时候,巴扎快收摊了,只有一些无所事事的维吾尔人在街边打扑克。

扎尔肯特距离霍尔果斯口岸不过二十九公里,是中国进入哈萨克斯坦后的第一座城市。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并没有大多数边境城市的鱼龙混杂。我想换点钱,可是找不到换汇的小贩。我也没看到什么往返边境的生意人,更没有为这类人而建的酒吧或旅馆。在美墨边境,很多美国人会开着车来到墨西哥一侧,享受便宜的物价和女人。在扎尔肯特,我没看到中国人,或者外国人。

傍晚,我去了一家维吾尔餐厅——扎尔肯特有大量维吾尔人聚居。在伊斯坦布尔的宰廷布尔努,我也去过一家维吾尔餐厅,结果被赶了出来。这一次倒是没人赶我,可是正值斋月,我也得入乡随俗,等待开斋。

餐厅有一个大庭院,半开放式的厨房里,十几个厨师正忙活不停,烧烤的炭火也已经升起。羊肉、鸡肉、内脏穿成大串,摆在橱窗里。此外,还有韭菜和香菇——这想必是受了中国烧烤文化的影响。

戴头巾的漂亮女服务员严阵以待。桌子上摆好了餐具,盘子中还放了两颗椰枣。离开斋还有半小时,男女老少们陆续入座。接着,暮色降临,清真寺的大喇叭传来晚祷声。人们喃喃祈祷后,晚餐开始。我毫无悬念地点了烤串和拉条子,发现味道已与新疆无异。

2

在“一带一路”的庞大设想下,中哈边境有望成为下一个迪拜。据说,这里将建起自由贸易区,成为中国与欧洲之间的物流转运中心。资金正在涌入,未来即将到来,只是目前在扎尔肯特还隐而未现。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车站,想找人开车把我送到边境。我听说霍尔果斯口岸旁新开了一座国际边境合作中心,是未来拼图的一块。这是一个建在两国领土之上的跨境免税区:中国人和哈萨克人可以免签进入对方的区域,购物休闲、洽谈生意。

我是搭一辆黑车去的。同车的还有两位哈萨克姑娘。她们去免税区买东西,顺便消磨一天时间。其中一个姑娘叫阿德丽,能讲中文,是三亚大学的留学生。哈萨克斯坦是世界上最大的内陆国,距离海洋至少两千五百公里。我想,去三亚留学应该是一个相当浪漫的决定。

阿德丽穿着窄腿牛仔裤和黑色开衫,涂了睫毛膏。她的朋友穿着高腰李维斯和纯白T恤。两个打扮时尚的本地姑娘与一个游手好闲的外国人,挤在一辆日本淘汰的黑车上,司机是镶着金牙的牧民。车外绵延着白雪皑皑的群山,散落着玉米地和苏联时代的遗迹,而前方不远处就是商业全球化的未来——世界上还有哪个地方能给人如此强烈的混搭感?

国际边境合作中心的停车场上,到处是等着拉货的司机。从他们的面容和肤色中不难看出,这些人不久前可能还是附近山里的牧民。我们到得算早,可是已经有一拨购物者大包小包地从栅栏围起的海关出来了。

阿德丽告诉我,这些人是专门负责带货的“骆驼队”。这名字让我想到丝绸之路上穿越草原的商队,可他们的行程要短得多:只需把商品从中国一侧人肉带入哈萨克斯坦。阿德丽说,在国际边境合作中心里,每个人购买免税品的重量是有限制的,所以很多商人会雇用“骆驼队”。这其实是一个灰色地带,但哈萨克的海关人员不会较真。

我们排队进入海关,核验证件。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是从中国一侧进入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因此哈萨克的海关人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通过海关后,我们坐上一辆官方运营的中巴,穿过目前还是荒地的大片区域。远处的地平线上,高楼大厦闪闪发光。那是中国的霍尔果斯,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城。

穿过瞭望塔和岗哨,我们进入了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开放的部分。中国一侧已经建起几座大型购物中心,还有一座造型前卫的大型建筑即将竣工。与之相比,哈萨克斯坦一侧则要冷清不少。规划中的奢华酒店、会议中心、主题公园,由于某种原因处于停工状态。中巴司机甚至没有费心在哈萨克那边停车,就直接开到了中国一侧。

广场上随处可见运货的“骆驼队”,还有巡逻的中国治安员。我们进了一座购物中心,里面只卖毛皮大衣。色彩鲜艳的条幅,以中俄两种语言写着:“质量好、价格低”“厂家直销,一件也批”。

每家店面都如出一辙,也都冷冷清清。各类毛皮大衣如大丰收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一排排衣架上。空调开得很足,空气中泛着皮革的味道。

阿德丽和她的朋友逐一检阅那些店面,不时和认识的店主打招呼,行俄式贴面礼。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打算买毛皮大衣吗?”

“不买,”阿德丽说,“三亚穿不上。”

她进一步解释道,在哈萨克斯坦,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穿毛皮大衣。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逛街啊!”阿德丽诧异地看着我。

我突然明白,逛街是不用讲逻辑的,逛街本身就是一种目的。这么一想,我也耐下心来,细看那些毛皮大衣,学习分辨狐狸皮和海狸皮的不同手感。我发现,很多店家是中国的哈萨克族,汉族店主也都会说俄语。

一位店家是黑龙江人,以前在俄罗斯远东经商。我问她哪边生意好做。她以东北人的直爽回答:“到哪旮瘩还不是谋生!”她来霍尔果斯四年了,这是第一年入驻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她乐观地表示,天气转冷后,生意就会变好。

从毛皮大世界出来,我又跟着阿德丽去了另一座购物中心。这里有点像义乌小商品市场,贩卖五花八门的商品。我们逛了几家箱包店。阿德丽和女朋友挑来选去,最后买了一只蓝色小皮包——看上去质量挺好,却只要九十块钱。

我夸这包好看,适合她。

“不是我背。”阿德丽说,“是送给我表姐的。”

原来,亲戚朋友都知道阿德丽去了中国,也都托她带货。可从中国带货太麻烦,托运成本又高。所以,阿德丽来这里买东西,当作中国带回来的礼物送给亲友。严格来说,这也的确是从“中国”带回来的。

我们又逛了几家玩具店,逐一比较不同平衡车的价格和质量。最后,阿德丽花了四百块钱买了一辆,送给另一个表姐的孩子。

“都是送人的,你自己不买?”我问。

“我不在这里买。”阿德丽嫣然一笑,“我用淘宝。”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到了逛街的极限,于是和阿德丽挥手告别。

“我们加个微信吧。”我说。

阿德丽拿出手机,准备扫一扫。然而,我们用的还是哈萨克电话卡,而这是中国境内,只有中国信号。

我走出购物中心,穿过广场,经过一座展翅雄鹰的雕塑,回到哈萨克一侧。这边没有大型购物中心,只有一栋两层楼的集合店铺。店主全是中国人,卖的东西包括俄罗斯套娃、格鲁吉亚红酒和高加索蜂蜜。简而言之,与任何一个中俄边境集市上卖的东西差不多。

我问一个店主,有没有亚拉拉特白兰地。

“亚什么?”他根本没听说过这东西。他转而向我推荐一款印有斯大林头像的红酒。酒瓶上已经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他是湖南人,就住在国际边境合作中心里。他说,这里有酒店,也有出租房。来他这儿购物的都是中国旅行团。霍尔果斯的大小旅行社都经营类似的“哈萨克斯坦风情游”。广告语是:“不用签证,即刻出国!”

我回到广场,想到我的问题是怎么“回国”。实际上,我已经在中国了,只是出不了国际边境合作中心。为了给护照盖章,我必须原路返回哈萨克斯坦,再从十几公里外新修的口岸过关。

回哈萨克海关的中巴刚一停车,“骆驼队”就蜂拥而上。两个女人由于带货太多,被管理员撵了下去,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来时的中巴上只有人,现在除了人,还塞满了货。

回到海关,走出国际边境合作中心,黑车司机围了上来。我找了一辆送我去口岸的黑车,那价格够坐三回的。我们经过一座戈壁上的内陆港,可以远远看到龙门吊车的轮廓。这个内陆港是一个货运物流中心,也是“一带一路”倡议的一部分。有报道说,这里很快会成为全球同类内陆港中最大的一个。它的优势在于,可以在短短半个月之内,把货物从中国运到欧洲——费用比空运低,速度比海运快。

内陆港对面是一大片新建的住宅区,已经有人入住。如果一切顺利,这片住宅区将不断扩大,最后与扎尔肯特连成一片,形成一座大城市。当然,这一光明的前景并不完全凭借真主的意愿,还有赖于边境对面的霍尔果斯。假如有一天,霍尔果斯真成了下一座迪拜,那么眼前的荒漠也将被彻底改变。

新建的小镇,新修的公路,连自动路障也是最新科技。载我的哈萨克老司机实在搞不明白这些属于未来的玩意,困惑地直摊手。

我们总算到了边境口岸。在暴烈的阳光下,口岸荒凉得如同月球基地。司机这时才告诉我,旅行者不能走路过关。他大概所言非虚,因为眼前只有汽车道,没有步行道。除了我和司机,没有一个过关的人。

隔着一片沙漠,我看到了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和霍尔果斯的老国门。此刻,那些从地表长出来的高楼大厦,好像沙漠中的图腾柱一样虚幻。老司机提议把我送回扎尔肯特,说那里有开往霍尔果斯的国际大巴。我真想质问他,当初为何不早告诉我。不过,转念一想,他要是早告诉了我,就赚不到这份车费了。

3

我与霍尔果斯已经近在咫尺,却找不到那扇门,只好返回二十九公里外的扎尔肯特。汽车站里果然有一辆新疆牌照的大巴。那辆大巴就停在大太阳下面,车上空空如也。老司机说,这辆大巴半小时后准能出发,可我实在不敢相信。

午后的骄阳愈发炽烈,街上尘土飞扬。我无处可去,只好在户外的候车亭坐下。旁边有个男人正枕着挎包呼呼大睡。他听到有人走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穿着西裤和马球衫,坐姿凸显了开始发福的肚子,粗壮的小腿把裤管绷得紧紧的。

他是个中国人——哈萨克人不戴手串。我们聊起来后,他告诉我,这辆车一小时前就该出发,结果现在还没动静。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

“海关几点下班?”我问。

他看了看手表,自我安慰似的说:“这是今天最后一班车,海关的人会等我们的。”

他的口音听上去不像新疆人。

“我老家河南。”他说,“在这边做轮胎生意。”

开始时,河南商人也在国际边境合作中心租了店铺,找“骆驼队”把轮胎运进哈萨克斯坦。然而,最近海关出了新政:“骆驼队”每天只能进出免税区两次。轮胎的体积太大,一个人一次只能运两个,这就让生意变得有点难做。于是,他专门去阿拉木图考察,看能不能与当地人合伙,搞正规轮胎进口。只是这样的话就得缴税,成本提高,利润减少。

“哈萨克人对价格特别敏感,你比别家贵一分钱,他们都不会选你。”河南商人叹气道。他的脸庞黝黑,两侧的头发剃得很光,而头顶留有薄薄一层,脖颈上长着一层赘肉。印象中,他这个年纪的商人大都留这样的发型,也都有这样的赘肉。

他是第一次去阿拉木图,不会说俄语,找了公司的翻译陪同。翻译原本是中国的哈萨克族,后来就留在了哈萨克斯坦。他每月给翻译开两千块工资,这已是阿拉木图的平均水平。

“这边消费还是比较低的。”他说。

考察的一个亮点是和客户一起去天山郊游,在大阿拉木图湖畔烧烤。河南商人说,这边的羊肉便宜,哈萨克人又特别会烤。他们带着烤炉、烤架和木炭,而他带着肚子。湖边的风景优美,他什么都不用做,完全放空了自己。他看着客户烧烤,烤好后就开怀大吃。

“哈萨克人不着急,生活节奏慢,不像我们中国人。”河南商人笑着说,“有时想想,这样其实也挺好。”

我问:“那你会在阿拉木图开公司吗?”

河南商人摇摇头:“不会。”

他算了一笔账,运输费加上关税,还有各种打点,进口轮胎的利润将微乎其微。

这时,大巴司机回到了车上。车下还站着几个已经失去耐心的乘客。河南商人腾地站起来,说他得去买瓶水,还客套地问我要不要。

我说,谢谢,不用了。

我走到大巴前,与另一个中国人聊起来。他说一口新疆普通话,身材高瘦,鼻头上全是爆裂的毛细血管。他在这里做羊毛生意,开了一家工厂。他的父亲就是做羊毛质检的。他从小耳濡目染,成了没有文凭的专家。

我说,我在高加索也碰到过做羊毛生意的中国人。

他摇头说,那边是山羊,羊毛质量不好。

下午四点,大巴终于出发,我又回到了几个小时前旅行受阻的地方。大巴驶入关口,我们鱼贯下车,逐一接受检查。一个哈萨克海关人员用俄语问我们:“今天过得怎么样?”河南商人笑着摇手道:“听不懂,听不懂。”我们又回到大巴上,驶向一段距离之外的中国海关。河南商人困惑地问我:“那个人刚才是不是在向我索贿?”

中国海关是一栋崭新的大楼。九年前,它不在这里。我把行李放上传送带,排队给护照盖章。我的中亚之旅即将结束,我多少感到一丝澎湃的心潮:九年前,当我站在霍尔果斯口岸时,中亚还是一团迷雾。我渴望了解这里,填补我的世界图景——我就是带着这个愿望踏上的旅程。如今,我从边境的另一侧回到了霍尔果斯,回到了旅途最初开始的地方。我还记得自己当初的抱负和一路的辛劳。

与九年前相比,中亚不再陌生,但依旧神秘。我对中亚的热爱也殷切如昔。经历过蒙古入侵、汗国争霸、苏俄重塑以及独立后的混乱和复原,中亚又恢复了长久以来的模样——像一颗卫星,徘徊在不同文明与势力之间,校正着自己的方位。我第一次去中亚时,就有这样的感觉。随着旅行的深入,这种感觉也愈加强烈。

苏俄治下的和平促进了中亚的繁荣,但也埋下分裂的种子。独立后,中亚开始对自己的历史和未来有了新的看法,不同的思潮与想法在这片土地上反复激荡。而今天,中国的崛起将会改变这里的引力,为中亚带来不同的前景。在旅行中,我已经目睹了这个进程的萌芽状态——带着新生事物的生机、慌张和无所畏惧——但随着时间的演进,一切都会变得更加清晰。

我甚至在想,不久的将来,眼前的一切可能会彻底改变,古老的中亚将变得面目全非——期待也好,怀乡也罢,这将是中亚未来的一部分,也将是中国未来的一部分。

我走出海关大楼,穿过空旷的广场,回头眺望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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