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第七章

使女的故事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整个夜晚都是属于我的,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想干吗就干吗,只要我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只要我不走动。只要我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和放倒是有区别的。放倒总是被动的。连男人们过去也常说,我喜欢被人放倒。虽然有时也会说,我想放倒她。所有这一切纯粹是猜测而已。我并不真正清楚男人们过去常说些什么,我只是听他们这么说过。

于是,我躺在屋里,盖着整洁的被单,背对着白色的窗帘,面朝着天花板上的石膏眼睛,我步离了自己的时光。步出时光之外。虽然时光犹在,我的人犹在。

可夜晚是可以任由我的神思随处徜徉的时候。上哪儿去呢?

一个好地方。

莫伊拉坐在我的床沿,跷着二郎腿,一只脚踝搭在另一只的膝盖上。她穿着紫色的工装裤,一边耳朵挂着耳环,指甲涂得金澄发亮以示与众不同,手里夹着一根香烟。她的手指短短粗粗的,指尖被烟熏得焦黄。走,去喝杯啤酒。

你把烟灰弄到我床上了。我说。

如果你肯去不就没这个问题了,莫伊拉回答。

再过半小时,我说。我有篇论文第二天要交。哪方面的?心理学、英语、经济学。那时我们学的不外乎这类东西。房间的地板上四处扔着摊开的书本,显得奢侈、铺张。

现在就走,莫伊拉说。不用往脸上涂脂抹粉了,就我和你。你的论文写什么?我刚写了一篇有关女性被其约会男友强迫施行性交的论文,约会强奸。

约会强奸,我重复道。你可真时髦,听起来就像一道甜点。枣油菜(“约会强奸”和“枣油菜”在英文里均为date rape,为同形异义词。)。

哈哈,莫伊拉大笑,说,带上你的外套。

她抓起我的外套,扔给我。借我五块钱,行吗?

或者是某地的一个公园,和母亲一道。当时我几岁?天气很冷,口中呵出的气体在眼前形成雾气。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天色灰暗,池塘里有两只鸭子,神情哀伤。我的手插在口袋里,揉捏着一团面包屑。对了:母亲说我们去喂鸭子。

可是,有些女人在那儿焚书,这才是她去那儿的真正原因。看她的朋友。她对我撒了谎。周六原是属于我自己的日子。我独自闷闷不乐地向鸭子走去,但大火使我止步不前。

女人当中也有些男人。那些书都是些杂志。他们准是朝火里倒了汽油,否则火焰不会喷得那么高。然后,他们开始从箱子里把杂志倒出来,扔进火里,一次扔几本。一些人口中念念有词,围观者越聚越多。

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快乐的,几乎是欣喜若狂。火焰可以造就这种效果。就连我母亲一向苍白瘦削的脸此刻也容光焕发,喜气洋洋,活像一张圣诞贺卡。另外一个女人身材高大,戴着橘黄色的针织帽,一边脸颊沾上了烟灰。我记得她。

想扔一本吗,宝贝?她问。当时我几岁?

谢天谢地总算摆脱这些东西了,她笑着说。可以吗?她问我母亲。

只要她愿意,母亲回答;她跟别人谈论我的口气就像我是个什么也听不见的聋子。

那女人递给我一本杂志。杂志上印着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漂亮女人,双手被链条捆绑着吊在天花板上。我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一点也不害怕。我觉得她在荡秋千。跟在电视上看到的泰山(泰山(Tarzan),丛林冒险小说《人猿泰山》(Tarzan of the Apes)中主人公名。后拍为电影。)吊在藤蔓上荡来荡去一样。

别让她看,母亲忙说。哪,她朝我说,扔进去,快点。

我把杂志扔进火里,一阵烈焰将杂志掀翻开来。一张张书页松散脱落,带着火在空中飘舞。支离破碎的女人身体在我眼前被焚烧成黑色灰烬。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后来怎么样了?

我知道自己曾让时光白白流走。

一定少不了针筒、药片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那么久人事不省,不可能没有人来救我。你昏过去了,他们对我说。

我会在一阵声嘶力竭中神志迷乱地苏醒过来。那种感觉犹如波涛翻滚一般。我记得感觉很平静。记得自己在嘶声尖叫,不过这都只是感觉而已,说不定只是一声喃喃低语。她在那儿?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恍惚中我不知是昼是夜,眼前的一切忽隐忽现,混沌一片。过了好一阵子,才重又看到了椅子、床铺,最后看到了窗户。

她被照顾得很好,他们说,同合适的人在一起。你不合适。不过你肯定希望她得到最好的东西,不是吗?

他们让我看一张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儿站在屋外草坪上,鹅蛋脸皮肤紧绷着。金黄色的头发紧紧束在脑后。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牵着她的手。她只有那女人胳膊肘那么高。

你们杀了她了,我说。她就像一个天使,圣洁、小巧,用空气吹成。

她身穿一件我从未见过的裙子,一条白色的曳地长裙。

我宁愿把这当作一个纯粹由我讲述的故事。我需要这么想。我必须这么想。只有能够把这些故事仅仅当作是故事的人才能看到更多的希望。

倘若这是一个由我讲述的故事,我就能随意控制它的结局。那样,就会有个结局,故事的结局。真实生活将尾随其后。我可以在中断的地方重新拾起接续。

可它并非我正在讲述的故事。

也可以说它是我正在讲述的故事,随着我的生活,在我的脑海里进行着。

是讲,而不是写,因为在我身边没有可以书写的工具,即使有也受到严格禁止。但是,只要是故事,就算是在我脑海中,我也是在讲给某个人听。故事不可能只讲给自己听,总会有别的一些听众。

即便眼前没有任何人。

讲故事犹如写信。亲爱的你,我会这样称呼。只提你,不加名不带姓。加上一个名字,就等于把你和现实世界连在一起,便平添了莫大风险和危害:谁知道你活下来的机会能有多少。因此,我只说你,你,犹如一支古老的情歌。你可以是不止一人。

你可以是千万个人。

我眼下尚无危险,我会对你说。

我会当作你听到了我的声音。

可是这无济于事,因为我知道你无法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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