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皇宫的护城河

睡美人  作者:川端康成

十一月中旬,东京的日暮约莫在四点半光景……

出租车发出烦人的噪音。一停车,车尾就冒出烟来。

这是一辆后边载着炭包和柴袋的汽车,还挂着歪扭的旧水桶。

后面的车子鸣笛了。波子回过头去,说了声:

“可怕,太可怕了。”

她缩着肩膀,贴近竹原,然后把手举到胸前,好像要把脸掩藏起来。

竹原看见波子指尖颤抖,不禁愕然。

“什么……怕什么?”

“会被发现的,会被发现的啊。”

“噢……”

竹原心想,原来是为这事。他望了望波子。

汽车从日比谷公园后面驶入皇宫前广场的交叉路口正中,这条路平时车辆来来往往,此时又适逢下班时间,更是人声嘈杂,车水马龙了。他们的车子后边,停了两三辆车子,汽车从他们两侧川流不息地驶过。

堵在后面的车子一往后倒车,车灯的亮光就射进他们两人的车厢里。波子胸前的宝石闪闪发光。

波子一身黑色西服裙,左胸前别了一个别针。是细长的葡萄形状,藤蔓是白金,叶子是暗绿宝石,上面镶了几颗钻石。

她挂着项链,还戴上了珍珠耳环。

珍珠耳环掩映在黑发之中,隐约可见。珍珠项链在白衬衫的花边点缀之下,不那么显眼。可能是花边素白,也带点珍珠色吧。

花边质地柔软而美观,一直点缀到胸脯的下方。这使她显得更年轻了。

装饰着同样花边的领子,竖得不高不低,领子从耳下开始波形折叠,随着褶边层层向前堆叠,波形的弧度也愈加圆润丰盈,恍如微波在细长的脖颈四周荡漾。

波子胸前的宝石在微光中闪烁,仿佛对着竹原倾诉衷肠。

“你说会被发现,在这种地方会被谁发现呢?”

“矢木……还有高男……高男是他父亲的宠儿,监视着我呢。”

“你丈夫不是去京都了吗?”

“谁知道呢。而且,他什么时候都可能回来。”波子摇了摇头,“都是你让我坐这种车。老早以前,你就净干这种事。”

车子带着烦人的噪音又启动了。


“啊,开动了。”波子嘟囔了一句。

交通警察看见车子在交叉路口正中抛锚冒烟,也没走过来干涉。可见停留的时间很短暂。

波子左手捂住脸颊,仿佛恐惧的神色还留在她的脸颊上。

“你埋怨让你坐这种车子,”竹原说,“可是,你从公会堂出来就慌慌张张,好像要拨开人群逃跑似的。”

“是吗?我自己并不觉得。也许是那样吧。”

波子把头耷拉下来。

“就说今天吧,我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要戴两只戒指。”

“戒指?”

“对,因为是丈夫的财产……假如遇见我丈夫,他发现自己不在家期间宝石还在,没有丢,会感到高兴的。”波子说。

这时,车子发出烦人的噪音,又停了。

这回,司机下车了。

竹原望了望波子的戒指,说:

“原来你戴宝石戒指,是准备让矢木发现啊。”

“嗯。可也不是那么明确,只是突然想起。”

“真叫人吃惊。”

波子好像没听见竹原的声音,说:

“真讨厌啊,这车子……准是发生故障了。可怕啊。”

“一个劲儿冒烟呢。”竹原从车后窗望出去,“好像是在打开引擎盖点火。”

“真是辆老牛破车啊。不能下车走走吗?”

“只好先下车吧。”

竹原打开了难开的车门。

这是在通往皇宫前广场的护城河桥上。

竹原走到司机跟前,回头望了望波子。

“急着回家吗?”

“不,不要紧。”

司机把一条长长的旧铁棍捅到炉膛里,稀里哗啦地转动。大概是想把火弄旺。

波子低头俯视护城河的河水,像是要避开别人的眼目。竹原一靠过来,她便说:

“今晚,家里大概只有品子一个人。我回家晚了,那孩子会噙着眼泪问:您怎么啦,上哪儿去了?不过,她只是出于担心,不像高男,是在监视我。”

“是吗。刚才你谈到宝石戒指的事,可真叫人吃惊。宝石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家的生活依然是全靠你的力量维持嘛。”

“是啊,虽然力量微薄……”


“真是不像话。”竹原望着波子有气无力的样子,“你丈夫的心情,我实在不理解。”

“这是矢木家的家风呀。结婚以后,一天也没有变过,已经形成习惯了。你不是老早就知道的吗?”波子继续说,“也许结婚前就是那样子。从我婆婆那辈起……公公早死,是靠婆婆一个女人家供矢木上学的。”

“可现在情况不同啊。再说,战前他们是靠你的陪嫁钱才得以过上宽裕的生活,现在不能同那时的情况相提并论。矢木应该很了解嘛。”

“这我知道。不过,人嘛,各有各的悲哀。矢木常这么说。过分悲伤,在其他事情上就难免会熟视无睹,也会干出一些不得已的事来。这点我也深有同感。”

“真无聊。矢木悲伤些什么,我不知道……”

“矢木说:日本打败了,他的憧憬幻灭了。他自己就是旧日本的孤魂。”

“哼,这个孤魂嘟嘟囔囔地企图对波子养家糊口的辛劳视而不见吗?”

“岂止视而不见。东西一少,矢木就惶惶不安,手足失措。因此他监视着我。就连零花钱他都抱怨。我曾想,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矢木是不是打算自杀呢。我很害怕。”

竹原也有点毛骨悚然。

“于是你就戴两只戒指出门,是吗?矢木并不是幽灵嘛,你可能是被什么幽灵附身了。身为父亲宠儿的高男对父亲卑怯的态度,不知是怎么个看法?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吧。”

“嗯。他似乎很苦恼。在这点上,他同情我。他看到我工作,就说他要停学参加工作。这孩子一贯把他父亲看作学者,绝对尊敬,要是怀疑起父亲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太可怕了。不过,这种话,在这种地方,已经……”

“是啊,改天平静下来再洗耳恭听吧。但是,我不忍心看见你刚才害怕矢木的样子。”

“对不起,已经不要紧了。我的恐惧症经常发作,像癫痫或歇斯底里……”

“是吗?”竹原半信半疑地说。

“真的。刚才一停车我就受不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波子说着抬起脸来,“晚霞真美啊!”

天空的色彩也映在珍珠项链上。


一连两三天,上午放晴,下午薄云轻飘。

真是名副其实的薄云。日暮时分,西边的天空,云彩融进了晚霞。暮霭夹着薄雾幻化出美妙的色彩。是由于云彩的关系吧。

黄昏的天空,雾霭迷蒙,仿佛罩上一层淡红的轻纱,驱赶着白天的热气,带来了秋夜的凉意。晚霞黄澄澄的,恰好给人这种感觉。

黄澄澄的天空,有的地方特别红,有的地方成为浅红,还有少数地方是浅紫、浅蓝,五光十色,互相融进晚雾之中。雾幕眼看着缓缓地低垂下来,云彩迅速飘逝了。

皇宫森林的树梢上,只剩下窄窄一条细长的蓝色天空,像一根飘带。

晚霞的色彩,一点也没映在这蓝色的天空上。黑黢黢的深沉的森林,同红彤彤的停滞的晚霞之间,划了一道鲜明的界限,那细长的蓝色天空显得遥远、静谧而清澈,哀婉动人。

“多美的晚霞啊!”竹原也这样说道。这不过是重复了波子的话。

竹原惦记着波子,他只是想,晚霞不过就是这样的东西。

波子依然凝望着天空。

“往后到了冬天,晚霞就多了。晚霞能令人回忆起童年的往事,不是吗?”

“是啊……”

“冬天虽然寒冷,我却愿意在外面观赏晚霞,常挨家里人说:要感冒的呀。啊……我有时也想,自己喜欢凝视晚霞,是不是也受了矢木的感染呢。不过,我打孩提时起就是这个样子。”波子回头望着竹原说,“说也奇怪,刚才走进日比谷公会堂之前,看到四五棵银杏树,公园的出口也有四五棵银杏树吧。这些树并排屹立,都相差无几,但凋黄的程度却因树而异。落叶也有多有少。如此看来,树木也有各自不同的命运吗?”

竹原沉默不语。

“我在茫然地思考银杏树的命运的时候,车子就嘎哒嘎哒地停住了。我吓了一跳,害怕起来了。”波子说着望了望车子。

“看样子一时半刻是不会修好的。就是要等,站在这边,人家该瞧见了,还是到对面去吧。”

竹原向司机打了招呼,付过车钱,回头看时,波子已经穿过了马路,只能看见她那迈着轻盈而矫健的脚步的背影。

对面护城河尽头的正前方,麦克阿瑟司令部的屋顶上,刚刚还挂着美国国旗和联合国国旗,这会儿已经看不见了。可能正好是降旗的时间。

而且,司令部上空的东边天际,晚霞已经消失。薄云也飘散在遥远的天边了。


竹原知道波子容易感情激动。他望着她以矫健脚步走路的背影,心想,波子自己所说的“恐惧症发作”大概消失了。

竹原也到了马路的对面,轻声地说:

“这样轻盈地横穿车流,不愧是舞蹈演员,训练有素啊。”

“哦?你在取笑我?”波子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也揶揄你一句,怎么样?”

“嘲笑我吗?”

波子点点头,然后把脑袋耷拉下来。

司令部的白墙,倒映在正前方的护城河上。窗里的灯光映在水中。但是,房子的白影是朦朦胧胧的,不知不觉间,水上仿佛只留下了灯影。

“竹原,你幸福吗?”波子喃喃地说。

竹原掉转头,一声不响。波子绯红了脸。

“现在你不再这样问我了吧?从前不知这样问过我多少次。”

“是啊,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已经有二十年没问了。这回,轮到我来问你啦。”

“就拿这个来取笑我?”竹原笑了,“现在不问也明白了。”

“从前你不明白吗?”

“那个嘛,我也明白,过去我是故意问你的。对幸福的人,大概不会问‘你幸福吗’。”

竹原边说边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我觉得你结婚,是我的错误。所以在你结婚以前,以及结婚之后,我都问了。”

波子点了点头。

“那是在什么时候?是在西班牙女舞蹈家来访的时候,你婚后第五个年头吧。一次在日比谷公会堂偶然相遇。你的座位是二楼前排的招待席。同你在一起的还有芭蕾舞伙伴和你的丈夫。我却在后边的座位上躲起来。你一发现我,就无所顾忌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之后就不曾移动过。我说,这样做对你丈夫和朋友都不好,还是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吧。你却说,请让我坐在你身边,我会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的……就这样,你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小时,直到散场。”

“是这样。”

“我感到吃惊。矢木有点介意,不时回头张望我们这边,你还是不过去。那时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波子放慢脚步,忽然站住了。

在皇宫前广场的入口处,告示牌跳入了竹原的眼帘:

“公园是公共场所,请保持园内的整洁……”

“这里也是公园?已经成公园了吗?”竹原看见厚生省国立公园部的告示牌,说。

波子望着广场的远方。

“战争期间,我家的高男和品子,还是小小的中学生和女学生,他们经常从学校到这儿来运土、割草。一说要去宫城前边,矢木就用冷水给孩子们净身。”

“那时候矢木是会这样做的。这宫城,现在不叫宫城,而称作皇宫了。”

皇宫上空,淡淡的晚霞与灰色融在一起了。东边的天际反而残留着白昼的明亮。

细长的蓝空,仿佛给皇宫森林镶上了一道边,尚未完全黑下来。它带着铅色,显得更加深沉。

三四株挺拔的松树高高地伸向那片狭长的天空,在落日的余晖中,勾勒出墨色的松姿。

波子边走边说:“天黑得真快啊。从日比谷公园出来的时候。国会议事堂的塔还染着桃红色呢。”

国会议事堂早已笼罩在晚霞之中,顶上的红灯忽明忽暗。

右边的空军司令部和总司令部的屋顶上,红灯也是或明或暗。

透过护城河土堤上的松树,可以看见总司令部窗前闪闪烁烁的亮光。在昏暗的松树下,几对情侣幽会的姿影还隐约可见。

波子停住了脚步,踌躇不前。凄怆的幽会的剪影,也跳入了竹原的眼帘。

“太寂寞了,绕到对面的马路去吧。”波子说。

两人又折了回来。

看到幽会的人影,他们两人都察觉到自己也是以幽会的形式漫步街头的。

尽管是竹原送波子到东京站的途中车子发生了故障,他们才步行的,但这次是波子主动打电话邀竹原到日比谷公会堂听音乐会,两人无疑从一开始就是幽会。

然而,两人都已是四十开外了。

谈往事,自然谈到爱情。就是谈波子的境遇,听起来也是一种爱的倾诉。多少岁月在他们之间流逝了。这些岁月把他们联在一起,又把他们分隔开来。

“你说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什么?”波子问了一句,又把话题拉回来。

“对,那时候……我年轻,不知如何判断你的心理。你把矢木撇在一边,一直坐在我的身旁,这是相当大胆的行为。波子,你怎么会这么坚决?回想起来,从前你有时候也热情奔放得令人吃惊。我觉得或许这就是那种表现。肯定是吧。”


“刚才,你自己说过‘发作’,假使那时候和刚才都是感情的发作,可就大不相同了。那时候你无视自己的丈夫在场,今天你丈夫理应还在京都,你却如此惧怕。”竹原说,“那时候,如果两个人悄悄地从公会堂逃出来,可能就好了。当时我还没结婚呢。”

“可是,我已经有了孩子。”

“更重要的,或许是我也犯了个错误,只想到波子的幸福。那时候我年轻,我相信女人一旦结了婚,她的幸福就只能在婚姻生活中寻求……”

“现在也是如此嘛。”

“话虽那么说,但也不尽然。”竹原轻声而有力地说,“那时候你能离开矢木,坐到我身边,也是因为你的婚姻幸福而平和,才可能这样做。你对矢木放心、信任矢木,才容许这种感情自由驰骋,不是吗?我也是那样认为。只不过是你看见我,忽然变得亲切罢了。坐到我身边来,你并不感到对不起矢木。而你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身边,这是不正常的。你什么也没说。我不能看你的脸,连目光也不敢斜视,当时我不知如何是好。”

波子默不作声。

“矢木的外表也使我不知如何是好。像他那样一位敦厚的美男子,见过他的人,谁都想象不到他的妻子会有什么不幸。假使是不幸,人们定会认为是妻子不好。现在也是这样吧。记得前年还是大前年,我承租你家厢房那阵子,有一回你没钱交电费,我便将自己的工资袋递给你,你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你说工资袋还没启封,又说你婚后一次也不曾见过丈夫的工资……我大吃一惊。就是那时,我首先想到的也是你过去的做法不对。可见矢木表面看来是多么高尚。何况从前你们两人一从哪儿经过,人们都要回头张望。尽管认为你们结婚的出发点是错误的,我问你‘幸福吗’,也是因为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波子,你没有作答,我觉得是理所当然。”

“竹原,你不是也没有回答吗?”

“我?”

“嗯,刚才我问过你嘛。”

“我们是平凡的。”

“还有平凡的婚姻吗?你骗人。每个婚姻都是非凡的。”


“我不像矢木,我不是非凡的人……”竹原像要转换谈话的方向。“不对。就以我的校友来说,大致都是这样,并不是哪个人非凡,结婚也就非凡。平凡的人,只要两人结合,结婚就变成非凡的了。”

“高见。”

“张口就说高见,什么时候它成了你的口头禅……就像上年纪的人总爱有意把话岔开,不是令人讨厌吗?”波子显得很温柔,扬了扬眉毛,瞟了一眼竹原的脸,“总是让你听我讲家里人的情况。”

波子决定让他把话岔开。她急不可待地步步进逼,还是没能引出竹原有关家庭的话题。

“那部车子还停在那里冒烟呢。”波子笑了。

月牙在日比谷公园的上空露面了。大概是初三初四的月亮吧。月牙弯弯,不偏不倚地悬挂在苍穹。

两人来到护城河边。

他们止住脚步,凝望着倒映在水中的灯光。

司令部窗里的灯光投在正前方的水面上,摇曳着长长的灯影。右岸林立的柳树,左边稍高的石崖,再加上松树,都在灯影旁边落下微暗的影子。

“今年的中秋节,是九月二十五日还是二十六日呢?”波子问道。

“报上登了这里的图片。拍摄了司令部上空的满月……还有这灯影。只有那排窗子,光柱虽也倒映在水面上,可上面又出现一道光彩,那像是明月的影子。”

“新闻图片能看得这么细微吗?”

“嗯,图片虽像明信片,却留在我的印象里。把那城墙般的石崖和松树也都拍了下来。估计照相机是安放在柳树丛中的。”

竹原感到了秋夜的气息,像在催促波子似的,边走边嘟囔说:

“你对女儿也说这种话吗?这会使她变得脆弱。”

“脆弱?……就说我吧,是那样脆弱吗?”

“品子在舞台上出现时很坚强,可往后若像母亲,就不好办啰。”

他们经过护城河,往左拐去。一队巡警从日比谷那边走了过来。只见他们皮带上的金属扣闪闪发光。

波子让路,靠近了竹原,差点抓住竹原的胳膊。

“因此,希望你能保护品子,给她力量。”

“比起品子来,你呢?”


“以往我在各方面都依靠你的力量,不是吗?多亏你的帮助,我才在日本桥有了自己的排练场……再说,现在你保护品子,就等于是保护我呀。”

波子躲开巡警队,就势靠着岸柳往前走。

垂柳的小叶,几乎还没枯萎凋落。电车道两旁的梧桐街树,靠这边的树的叶子只是微黄,对面的同样是梧桐,叶子却已经完全落光,成了一株株秃树了。可能因为这边的树是公园树丛的关系吧。仔细一看,这边的街树,有的基本凋落,有的依然苍翠,两种树混杂生长。

竹原想起波子说的话:“树木也有各自的命运……”

“假使没有战争,品子这会儿可能在英国或法国的芭蕾舞学校跳舞啦。说不定我也跟着去呢。”波子说,“那孩子虚度了宝贵的学习年华,无可挽回了。”

“品子还年轻,就是今后也还……可是波子,你也曾考虑过这种逃脱的办法吧。”

“逃脱?”

“从婚姻中逃脱。离开矢木逃到国外……”

“噢。那……我净想品子的事,因为我就是为了女儿才活着的。如今依然如此……”

“把精神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是母亲的逃脱办法啊。”

“是吗?不过,我的情况更严重,几乎疯了。品子成为芭蕾舞演员,是完成我未竟的梦……品子就是我啊。我们常常搞不清楚,究竟是我成了品子的牺牲品,还是我牺牲了品子。不管哪种情况都很好嘛。一想起这些事,就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不行啊。”波子不由得低下了头。

“瞧,鲤鱼,白鲤鱼。”

波子一边大声说,一边凝望着护城河。她拨开垂到脸上和肩上的柳枝。

来到日比谷的交叉路口,就到了护城河的拐角处。

拐角处的水中,一尾白鲤鱼一动不动,不浮不沉,在水中漂荡。由于这里是拐角,垃圾淤积,只有这儿的河水浅可见底。落叶也沉下来,同鲤鱼一样,在水中一动不动。也有梧桐的落叶。波子拨开的柳枝上的叶子,也飘落在水面上。水很浑浊,呈浅黄色。

竹原也借着司令部窗前的灯光,低头看了看鲤鱼,就退到后边,直勾勾地望着波子的背影。


波子的黑裙下摆收拢得特别窄小,从腰肢到腿脚显露出修长的线条。

青春时代,波子起舞的时候,竹原就看过这种线条。这是使他心旷神怡的线条。这女子的线条,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

波子夜间观赏护城河的鲤鱼。竹原盯着她的背影,心想,这算怎么回事,实在叫人受不了。

“波子,这种玩意儿,你要看到什么时候?”他大喊了一声,“算了,别看啦。你不能看这种玩意儿。”

“为什么?”

波子转身从柳荫下回到了人行道上。

“这样小的鲤鱼,即使有一尾,谁也不会去看的啊。你却看到了……”

“尽管谁也没发现,谁也不知道,但这尾鲤鱼确实在这里生存下来了。”

“你就是这种人。专爱发现什么孤零零的鲤鱼……”

“也许是吧。不过,这鲤鱼在宽阔的护城河里,偏偏选中过往行人多的拐角,在这个角落纹丝不动,你不觉得奇怪吗?来往行人没有发觉,以后对谁谈及这尾鲤鱼,恐怕谁都不会相信吧。”

“那是因为发现它的人反常。也许鱼游来,也是希望让波子看的吧。孤独之身,同病相怜啊。”

“对,那边护城河有鲤鱼,中央立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请爱护鱼’。”

“噢,那很好。不是写着‘请爱护波子’吗?”竹原说着笑了起来。他望了望护城河的水面,仿佛在寻找告示牌。

“在那边呢。你连告示牌也没看见吗?”波子边笑边说。

一辆美国军用汽车开到他们两人身旁,车上坐着美国人,男男女女的。

美国的新型汽车,在人行道旁排成长长的一行。一辆接一辆地驶过去了。

“竟在这种地方观赏可怜的鱼,这样可不行啊。”竹原又说,“你早就应该改变这种性格。”

“是啊,为了品子也应该……”

“也为了你自己……”

波子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我决心卖掉我们家的厢房,虽然不只是为了品子。这是你以前租赁过的厢房,所以在卖掉之前,我想和你谈谈。”

“哦。那么我买下来吧。这样,也许将来你想卖正房的时候,更好办点儿。”

“真的?你这种决定是突然作出的吗?”


“这,实在对不起。”竹原像表示歉意似的说,“我抢先说了,失礼了。”

“不,正如你所说,正房早晚也是要卖掉的。”

“到了那个时候,正房的买主一定很介意厢房是什么样的人居住。虽说是厢房,都在一个宅院之内,连说话的声音都听得见,先卖厢房,日后正房说不定就很难卖出去了。我买下厢房的话,等你卖正房时,也可以一起卖出去。”

“噢……”

“不过,与其出售厢房,不如把四谷见附那块废墟卖掉更好。那里杂草丛生,只剩下了残垣断壁。”

“噢。可是将来,我想在那里修建品子的舞蹈研究所……”

竹原刚想讲估计修建不起来,转念又说道:

“不一定非要在那里不可嘛。修建的时候,可以再找个更好的地方呀。”

“是啊。可是那块土地充满了我和品子的舞蹈理想。打我年轻、品子幼年的时候起,我们跳舞的灵感都是在那里产生的。我常常在那里看见各种舞蹈的幻影。不能把那块土地交给别人。”

“哦……那么,就不要把厢房分开卖啰。这种时候,不如将北镰仓的宅邸一起卖掉,然后在四谷见附兴建一座兼带研究所的宅邸。这是可能的。我的工作若按现在这种情况发展,也可以助你微薄之力。”

“可是,我丈夫怎么也不同意我把它卖掉。”

“但是,这要看你的决心啰。倘使不坚决行动,研究所轻易修建不起来。我认为现在正是机会。光靠变卖衣物维持生活,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来。据说,许多舞蹈家由于没有好的排练场,十分苦恼,倘使现在就兴建一所颇具规模的研究所,还可以让其他舞蹈家使用,这对品子不是很有好处吗?”

“矢木不会允许呀。”波子有气无力地说,“即使对他说,他会照例‘唔’地应一声,露出一副深思的样子。从前我以为他真是个深谋远虑的人,总是‘唔,是吗?’……煞有介事,谁知他就在这时候打起小算盘来了。”

“不至于吧。”

“我觉得准是那样。”

竹原回头望了望波子。波子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不过,我觉得你这个人也是不可思议。我无论和你商量什么事,你都能当机立断,从不曾感到为难。”

“是这样吗?不是我没有对你打小算盘,就是我变成凡夫俗子了吧?”

波子没有从竹原的脸上移开视线。

“可是,你买了我家的厢房,打算干什么用呢……”


“干什么用,我还没想好。”竹原又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我是被矢木体面地从厢房里撵出来的,如果我把它买下来,就住进去,报复一下矢木。但是,矢木可不会把房子卖给我。”

“这是矢木的事了。说不定他会打算盘,出乎意料地愿意卖呢。”

“矢木从来没有打过算盘,不是吗?打算盘始终都是波子的任务吧。”

“是啊。”

“不过,正如你所说的,矢木是个绅士,即使是卖给我也没关系。就是在梦里他也不会流露出妒忌的神色……假如不卖给我,他又怕世人认为他吃醋。他讨厌这样的事。你们之间究竟存不存在妒忌呢?你们彼此都不流露出来,旁观者都觉得有点害怕了。令人感到这是暴风雨前夕的静谧……”

波子默不作声,冰冷的火焰在心底颤动。

“我想把你家的厢房买下来,并不是有什么大的企图,只不过觉得时不时在那间厢房里出现,成为矢木的眼中钉,倒也有意思。我想剥掉矢木伪君子的外衣……但比起矢木的妒忌来,势必首先要折磨你波子。我这样处在你们两人之间,心情平静不了啊。”

“不管你在哪里,我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为我痛苦?”

“也有这种成分。还有其他的痛苦。我刚才说把房子卖掉修建舞蹈研究所,为女儿固然好,可高男怎么办?高男是个模仿能力很强的孩子,他老学着他父亲的样子。若是为高男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也许是合乎道理的。我净偏爱品子的芭蕾舞,高男很容易处在姐姐的光环之下……”

“是啊,不注意可不行。”

“再加上舞蹈团干事沼田执拗地施展计谋,离间我们四个人。甚至在我和品子之间……弄得我们四分五裂,企图把我当作玩物,把品子当作牺牲品。”

那岸边的柳树丛中,也立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请爱护鱼”几个字。

司令部正前面,也许是窗前灯光璀璨的缘故,看不见倒影,只有这里,才比较清楚地看到对岸的松树和这边的柳树倒映在护城河水面上的影子。

窗前的亮光隐隐约约地一直照到对岸石崖的角落。那石崖上,闪烁着幽会的男子抽烟的火光。

“可怕。哦。矢木是不是就坐在刚刚疾驶过去的那辆车子上……”

波子突然耸了耸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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