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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松木的清香 作者:万玛才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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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昂本一觉醒来,推开窗户,看着外面说:“今晚的月光真好啊!” 少年昂本记得今晚有他和卓玛的约会,就赶紧起来了。他想这时候卓玛肯定在等着他,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他走出大门正要锁门时,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开门进去了。 他进门带上了家里长长的梯子。 这是他的经验。有时候深更半夜去跟卓玛约会时,她会睡着醒不来,这样他就要白白地等上一个晚上。他和卓玛约会的方法一般是半夜时分到她家的房背后,往卓玛住着的那个房顶上扔几块石头,卓玛听到之后就会悄悄地出来为他开门。不过这个方法也有不保险的时候,有时候卓玛会呼呼地睡着,这样他就是扔上一个晚上的石头也无济于事。有时候还会招来她家那条大黑狗,对着他叫个不停,害得卓玛的阿爸从睡梦中醒来,以为家里进了什么贼,拿着手电筒照来照去的,把他吓个半死。所以,后来他就想到了这个办法,直接背着梯子去跟卓玛约会,这样即使卓玛睡得再死,他也能顺着卓玛家后面的院墙进入卓玛的住处了。 少年昂本背着梯子走在一条田间的小路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说:“今晚的月亮真是很明很亮啊,刺得我都睁不开眼睛。” 田间凉爽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他觉得很舒服,就又说:“不过今晚的风很好。” 少年昂本走出田间小路,走上了宽阔的土路。 一条蛇在土路上穿行,吐出芯子发出咝咝的声响。 少年昂本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向来是怕蛇的,一看见那东西心里就发怵。 那条蛇也停下来看他。看了他一会儿就走了。 少年昂本盯着蛇消失的地方看了很长时间,他担心那条蛇又会从那个地方突然冒出来。但是那条蛇再也没有出现。 少年昂本扛着梯子在土路上飞奔起来,他的身后卷起一阵阵尘土。 少年昂本的脚步轻松自如,肩上似乎没有任何东西。 少年昂本远远看见邻村的贾巴从路的那头走来,就放慢了脚步。 贾巴在这个村里也有一个相好。有时候在半夜时分,他俩还能在田间地头碰见。有一次,他还把梯子借贾巴用过。因此,贾巴平常对他很好,他对贾巴也存有好感。有一阵子,村里很多小伙子因为他跟卓玛好上了,经常找一些借口找他的碴。为此,他很郁闷。贾巴说你应该想得开,卓玛这么好看的姑娘都跟你好上了,你还有什么好郁闷的,要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觉得贾巴说得有道理,那些小伙子是因为嫉妒才这样的。 贾巴走到他跟前跟他打招呼问他去哪里。 少年昂本答非所问地说:“刚才有条蛇从月光下的土路上穿了过去。” 贾巴看了看天空,问:“我是问你要去哪里?” 少年昂本想了想说:“那条蛇还停下来看着我。它走后我就跑起来了。我怕蛇。” 贾巴又往少年昂本的身后看。 少年昂本平静地说:“那条蛇早走了。” 贾巴看着少年昂本的眼睛问:“我是说这时候你要去哪里?” 少年昂本觉得有点奇怪,平常这个时候跟贾巴相遇时贾巴脸上的表情总是很神秘的,但是今晚的表情跟平常别人跟他打招呼时的表情没什么两样。 虽然觉得奇怪,少年昂本还是很神秘地对他说:“当然是去跟我的卓玛约会了。” 贾巴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问:“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少年昂本以为他没听清就又重重说了一遍:“当然是去跟我的卓玛约会了。” 贾巴这次像是听清他说什么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看着他肩上的梯子问:“那么你背着个梯子是干什么用的?” 少年昂本看了看左右,用很神秘的口气说:“搭着这个梯子才能进入卓玛的住处。你会你的相好时不是也用过这个梯子吗?” 贾巴又一次“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少年昂本看着他笑觉得很奇怪,就问:“你笑什么?” 贾巴依然笑着没有说话。 少年昂本也笑着对贾巴说:“要不要把梯子先借给你,我可以晚一点再去。” 少年昂本的语气很神秘。 贾巴“哈哈哈”地大笑了几声之后,突然说:“傻瓜。” 听到这话,少年昂本不高兴了。他放下梯子,板着脸对着贾巴说:“我好心好意,你居然说我是傻瓜。” 贾巴也板起脸说:“你就是个傻瓜!” 少年昂本真的生气了,推了一把贾巴说:“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贾巴似乎也有了一些火气,大声说:“你就是个傻瓜,大傻瓜!” 贾巴刚刚说完,少年昂本就对着贾巴的脑门重重地击了一拳。 贾巴被击倒了,倒在旁边的水沟里不起来。 少年昂本看着倒下的贾巴说:“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贾巴躺在水沟里没有动弹,也没有再对少年昂本说“你是一个傻瓜”。 见贾巴没再骂他,少年昂本就从地上背起了梯子。 少年昂本看了一眼还在水沟里躺着不动的贾巴说:“只要你不骂我是傻瓜,我还是可以把梯子借给你的。” 说完,少年昂本就背着梯子走了。 走了有十五二十步远时,少年昂本听见后面有一些响动。 回头看时,贾巴正从路边的水沟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看到贾巴的样子,少年昂本的脸上露出了笑。 这时,传来了贾巴的声音:“你是个傻瓜!” 少年昂本收住脸上的笑容,准备往回走,再给他一拳,但转念一想这会儿卓玛肯定在等着自己,就又笑了,对着贾巴大声说:“这会儿卓玛在等着我,明天天亮了,我再找你算账。” 说完,就背着梯子走了。他的身后,不断传来贾巴呜里哇啦的叫骂声。 少年昂本经过寡妇周措家的麦场时,寡妇周措正背着她的小孩跟着两头毛驴拉着的碌碡碾青稞。 少年昂本想这个寡妇真是勤快啊,白天干不完的活借着这大好的月色来干。 寡妇背后的小孩大声地哭了起来,这时她也看见了麦场外的少年昂本,就大声说:“我的孩子需要吃奶了,你也过来一起喝个茶吧。” 出门前,也没来得及喝一口茶,这会儿少年昂本确实也觉得有点渴了,就把梯子放在麦场边上,走了过去。 他看见寡妇周措家的黑猫嘴里叼着一只又肥又大的黑老鼠从墙根的水洞里钻了出来。看见他又退回半个身子呜呜地叫着,生怕抢了它嘴里的黑老鼠似的。那只黑老鼠还没有死,在黑猫的嘴里拼命地挣扎着,还眨巴着小眼睛发出几声吱吱的叫声,像是在请求少年昂本过来救它一命。 少年昂本对老鼠一向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因为他家里的老鼠把他家一幅祖传的唐卡给咬得千疮百孔,之后又把他父亲小时候教过他的那卷经文也咬成了碎片。为此,他买过鼠药,也养过猫,但都没能解决掉那只疯狂的老鼠。 黑猫嘴里叼着肥大的黑老鼠进退两难地看着少年昂本,好像在猜测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少年昂本大声地赞美起了黑猫:“真是猫里面最好的猫啊!黑色的猫在黑色的夜里捉住了这么肥大的一只黑老鼠,肯定有非常不一般的本领……” 黑猫没等他说完就叼着肥大的黑老鼠从水洞里倒退着跑掉了。 少年昂本张着嘴很遗憾地看了一会儿那个水洞,没再继续赞美下去,向寡妇周措走去。 寡妇周措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给少年昂本倒茶。 寡妇周措虽然是个寡妇,但是她的年龄很小,今年才二十岁。她十七岁结婚,十八岁丈夫死了,十九岁生了这个孩子。她长得也很漂亮,村里有很多小伙子喜欢她。但是她喜欢上了少年昂本。 她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看少年昂本喝茶。 她看着少年昂本喝完一碗茶,又给他添满后说:“白卓玛真是个幸福的姑娘啊。” 白卓玛是卓玛的外号,因为她长得很白,村里的小伙子和小姑娘们就叫她白卓玛。 少年昂本本来想说你也挺幸福的,但一想这样也不对,就只是看了一眼她,没说什么。 寡妇周措深情地看着他说:“你做我的丈夫吧。” 少年昂本之前也听寡妇周措这样说过,每当这时候,他就会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寡妇周措继续深情地望着他说:“只要你答应做我的丈夫,家里的活你不用动一根手指头,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你喜欢吃肉,家里那几只羊你也可以全吃了,你只要每天跟我在一起就可以。” 少年昂本听着她的话,脸上露出了笑。 寡妇周措见状继续说:“你不费丝毫的力气就有一个现成的儿子,而且不瘸也不瞎,你说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我会让你成为全村庄最幸福的男人的。” 少年昂本却说:“我受用不起你那么多的承诺,我没有那么好的命。我倒是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不知道行不行?” 寡妇周措用火辣辣的目光看着他说:“我的就是你的。你如果想要,我现在就把我自己给你。” 少年昂本有点紧张了,结结巴巴地说:“能不能把你家的黑猫借我用几天?” 寡妇周措干脆放下怀里的小孩把身子凑过来说:“我把我借给你用一辈子吧。” 这时,小孩大声地哭了起来。 少年昂本推了她一把赶紧说:“你的儿子哭了,赶紧给他喂奶吧。” 趁着寡妇周措给孩子喂奶,他起身背起梯子跑掉了。 寡妇周措还在后面喊着说:“黑猫送给你了,它没完没了地捉老鼠,我还恶心它呢。” 去卓玛家是必须要经过东巴大叔家的。 快到东巴大叔家时,一辆手扶拖拉机从他旁边摇摇晃晃地经过,差点还碰到了他的梯子。他赶紧躲到路边给手扶拖拉机让路。手扶拖拉机发出的突突声让他心烦。车厢里几个小伙子小姑娘跟他打招呼。他生怕他们知道他是去跟卓玛约会,就赶紧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他们的样子。 手扶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远了,他也到了东巴大叔家门口。 东巴大叔正坐在自家墙根的一条破毡上数着佛珠念诵六字真言,看见少年昂本背着梯子从他面前经过,就大声说:“你真是个未来的好女婿啊,这个时候还去给人家帮忙。” 少年昂本觉得奇怪,心想这深更半夜的,他一个老头子在这里干吗呢,但马上又想通了,他想今天肯定是个好日子,卓玛把告诉他好消息的时间定在今晚肯定有道理,就笑笑说:“您老人家在念经哪?” 东巴大叔一本正经地说:“人老了就要为以后积点资粮了,要不然死神突然降临怎么上路啊,现在能念多少就是多少啊。” 少年昂本想这老头子真会挑时间念经,在这样迷人的月色下念经,积得的资粮肯定会比平常多。 东巴大叔见少年昂本还背着梯子站着,就说:“你放下梯子坐下来跟我聊会儿天吧。” 少年昂本放下梯子坐在了东巴大叔的旁边。 东巴大叔看着他说:“要是将来我也有你这样一个能干的女婿就再好不过了。” 少年昂本没有说话。 东巴大叔继续说:“你当我家的女婿有什么不好呢,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再说我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将来你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想干什么就是什么,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这样的话让少年昂本喘不过气来,之前东巴大叔也很多次向他说过这样的话。 东巴大叔的女儿也叫卓玛,和少年昂本现在心里想着的女孩一个名字。东巴大叔的女儿长得很黑,所以村里的小伙子和小姑娘们就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黑卓玛,正好跟白卓玛相反。黑卓玛今年二十五岁,他的父亲东巴大叔不想把她嫁出去,和她好过的小伙子又不愿上她家当女婿,所以还一个人在家里待着。 见少年昂本还是不说话,东巴大叔又说:“你跟白卓玛好有什么好呢,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到时你肯定是什么也捞不到,还要经常帮他们家干那么多的活儿,干了也等于是给别人干,你一个无牵无挂的孤儿何苦呢,你到我们家我会把家里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你的。” 少年昂本终于站起来说:“我不当他们家的女婿,我要把卓玛娶到自己家里。” 东巴大叔冷笑着说:“哼,哼,他们会把白卓玛嫁给你吗?再说你一个穷光蛋拿什么迎娶白卓玛?” 少年昂本笑着说:“卓玛的哥哥从城里来就是为了商量把她嫁给我的事,她说这个时候知道他们商量的结果,所以我急着赶过去,想知道他们商量的结果,只要他们同意把卓玛嫁给我,我就有办法把她很体面地娶到家里。” 这时,东巴大叔家那只大黄狗晃悠悠地过来了。 平常,他背着梯子去跟卓玛约会时,这只老黄狗总是藏在东巴大叔家附近的什么地方袭击他,使得他对这只老黄狗又恨又怕。 眼看着老黄狗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准备起来跑掉。 东巴大叔笑着说:“它不会咬你的,它已经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少年昂本看着老黄狗没有平日很凶的样子,就坐着不动。 老黄狗很认真地舔起了少年昂本的牛皮鞋。 东巴大叔诡异地笑着说:“昨天我跟它聊过你的事了。” 少年昂本看了一眼老黄狗就背起梯子跑了。 东巴大叔呵呵地笑了,看着少年昂本的背影说:“真是一个理想的女婿啊。” 快到卓玛家时,她家那条大黑狗远远地跑来了。 以前他是特别讨厌这只大黑狗的,因为每次深夜他去跟卓玛约会时,它总是跟在后面叫个不停。有一次大黑狗的叫声还引来了卓玛的父亲。他手里拿着两块大石头,冲着大黑狗叫的方向看,吓得他顾不上跟卓玛见面,撒腿跑掉了。后来,在白天时,他经常给大黑狗一些好吃的,大黑狗就成了他的好朋友。 大黑狗跑到他面前摇起了尾巴。他掏遍所有的口袋,里面没有任何可以给大黑狗的东西。 看到他的样子,大黑狗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带路似的走在了前面。 他远远看见卓玛家的大门敞开着,就觉得有点奇怪。门前还有鸡啊,猪啊,羊啊什么的窜来窜去。平常这个时候,卓玛家的大门是紧紧关着的,今晚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大黑狗已经进了大门,他犹豫了一下也背着梯子进去了。 进了第二道院门,少年昂本听见里面有很多人在说话,就抬头看。 他从伙房的窗户里看见卓玛的父亲、母亲、弟弟,还有从城里来的哥哥在商量着什么。 看到这些,少年昂本羞得一下涨红了脸。跟情人约会时被家里人看见是最令人尴尬的事,况且今天卓玛的亲人都在这里。 他想趁他们没看见赶紧溜走。 大黑狗对着窗户叫了一声,卓玛的父亲就看见了他,站起来说:“这个时候还过来帮忙,真是谢谢你啊。” 少年昂本只好很尴尬地站在那儿了。 卓玛的父亲看见少年昂本还背着个梯子,就问:“还背着个梯子干吗?家里不是有梯子吗?” 少年昂本磨蹭了一会儿后说:“我是想着现在到了秋收时节,也许能用得上吧。” 卓玛的父亲说:“好孩子,想得真周到,我们的卓玛算是没看错人哪。” 这时,卓玛的哥哥从伙房里出来了。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包红塔山香烟,递给少年昂本说:“给,抽抽这个,这是我从城里带来的,是城里最好的烟。” 少年昂本表示不要,但最后还是收下了。 卓玛的哥哥点上一支烟说:“听说你给我们家帮了不少的忙,真是谢谢你啊。” 少年昂本显得不知所措,嘴里不知该说什么。 卓玛看见少年昂本的样子就一下子涨红了脸,赶紧跑出来了。 哥哥见妹妹出来就走开了。 卓玛来到少年昂本面前,涨红着脸说:“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还背着个梯子!” 少年昂本有点委屈地说:“我们不是约好这个时候见面吗?” 卓玛又气又急,瞪着他说:“傻瓜,现在才是午后,太阳还在头顶呢,家里人正在商量咱俩的事。” 少年昂本有点蒙了,看着卓玛涨红的脸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我回去再睡一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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