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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苔丝·德比却没能那么容易就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好长一段时间她无法打起精神来再去跳舞,尽管要是她去的话她会有许多舞伴;可是,啊!他们说起话来,有哪一个比得上那位陌生的年轻小伙子那么动听!一直等到那年轻人在山上渐渐远去的身影溶化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她才甩开这一时的哀愁,接受了别人请她跳舞的邀请。

苔丝

她和伙伴们待在一起直到暮色降临,对于跳舞她倾注了相当高的热情。诚然,眼下她尚未坠入爱河,喜欢踏着拍子起舞纯粹是为了跳舞本身;当她看见那些被人追求并被赢去芳心的女孩子经受“温柔的折磨、苦涩的甜蜜、惬意的痛苦和讨人喜欢的悲伤”时,差不多一点儿都不去猜测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如何。小伙子们吵闹着、争夺着要和她跳舞的时候,她只觉得好玩——此外没有任何想法。当他们争吵得太激烈的时候,她还会呵斥他们。

她本来也许会待更长一些时间,只是她想起父亲刚才那种古怪的模样和举动,心里焦急,很想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于是离开伙伴们,拐弯向村子的尽头走去;她家住的小屋就在那里。

在距离家门口还有数十码的地方,她听到了与刚刚离开的跳舞场地上所能听见的完全不同的一种有节奏的声音。一种她非常熟悉的声音——太熟悉了。这是屋里一只摇篮被猛烈摇动在石板地上发出的一连串有规律的嘭嘭声。和着摇篮的摆动,一个女人的嗓音正以活泼的加洛佩德[源自匈牙利的一种充满活力的二拍子快速轮舞。]舞曲节奏唱着她喜爱的歌谣《花点母牛》[在英国德文郡及其他一些郡流行的一首民歌。]:

我看见她——躺了下来——在那边绿树林里,

心爱的人,你快来!究竟在哪儿,让我告诉你!

歌声和摇篮的嘭嘭声有时候一起停顿一会儿,这时那嗓门会扯到最高点发出尖声喊叫。

“愿上帝保佑你这双羯羊眼睛!你白嫩的脸蛋!你的樱桃小嘴!你这两条丘比特的大腿!愿上帝保佑小宝贝儿身上的每一块地方吧!”

这种祈祷式的喊叫停止,摇篮的嘭嘭声和歌声重新开始,《花点母牛》像先前一样被接着往下唱。当苔丝推开门站在门里的擦脚地垫上往屋里张望时所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情形。

尽管有歌声,屋里的景象却使苔丝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刚才置身于户外,陶醉在庆祝节日的欢乐之中——白色的连衣裙、芬芳的花束、柳条儿、草地上的翩翩起舞,以及她内心深处对那位陌生小伙子所产生的一阵柔情——此刻步入这仅有一支蜡烛的令人郁悒的昏暗环境里,真有天壤之别啊!这种强烈的对比除了给她以刺激,还使她感到深深的自责,怨恨自己贪恋外面的玩耍而没有早一点儿回家来帮助母亲料理家务。

她母亲站在一群孩子中间,跟她先前出门去参加联欢游行的时候一样,俯身对着星期一就该刷洗的一盆衣服;家里的脏衣服老是从星期一拖拉到周末才被洗掉,眼前这一盆也不例外。苔丝身上现在穿着的这件白色连衣裙本来也在这个盆里浸着——她穿得不注意,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把裙裾弄脏了——是母亲昨天从盆里取出来亲手洗净、绞干、熨平的,想到这些苔丝非常懊悔。

德比太太跟往常一样,一只脚站在洗衣盆旁边,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另一只脚呢,在执行前面提到的晃动摇篮里她最年幼孩子的任务。这摇篮多年来在石头地板上承受过这么多孩子的重量,服过了这么艰苦的劳役,它的弧形弯脚差不多已被磨平,因此当德比太太在歌声鼓舞下用劳累了一天之后剩下的力气使劲地每摇动它一次,它就猛烈地震动一下,把小孩如织布的梭子似地从这一边甩到那一边。

摇篮继续发出嘭嘭的响声;蜡烛的火苗越燃越长,并开始上下跳跃。洗衣水从德比太太的胳膊肘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花点母牛》很快地唱到了段落的末尾,这时候她的目光落到女儿身上。尽管肩负着扶养一大群孩子的重担,琼·德比现在依然非常喜欢唱歌。凡是从外面传进布雷克摩谷的歌谣、小曲,苔丝的母亲只要一个星期就能把它的调子学会。

从这位太太的面貌现在还隐约能看出她年轻时的清秀甚至漂亮,人们相信,苔丝能引以自豪的美貌多半是母亲给她的,因此跟历史上那个世家望族没有多大关系。

“我来替你摇摇篮吧,妈,”女儿温柔地说。“要不我把身上这件好衣服脱了帮你把盆里的拧干吧。我还以为你早就洗完了呢。”

母亲并没有因为苔丝离家这么长时间弄得自己不得不一个人做家务而责怪她。说实在的,琼很少因为这个原故责备女儿;她要是想休息,自然就会把活儿暂时搁一搁,所以,没有苔丝帮忙,她也并不觉得有多大问题。不过,今天晚上她显得比平时更加高兴。她的脸上带有那么一种遐想悠悠、如痴如醉、心潮澎湃的表情,而这是女儿所不懂的。

“嗯,你回来得正好,”《花点母牛》刚一哼完母亲就说。“我正要去把你爸爸找回来。不过,还有别的事呢,我要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听了一定会得意的,我的宝贝!”(德比太太习惯说方言。她的女儿曾在“国家学校”[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初期“以国教原则促进穷人教育全国委员会”所建立的小学。]读完六年级,授课的是伦敦培养的女教师,所以会说两种话;在家里或多或少地说方言,而在外面以及对有身份的人说话时便说普通国语。)

“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发生的吗?”苔丝问。

“没错!”

“今天下午爸爸坐在马车里那模样活像个稻草人,是不是跟这件事情有关系?他那是在干什么呀?当时我真觉得羞死人了,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赶紧钻进去。”

“就是因为这件了不起的事情你爸爸才会弄成那个模样。想不到原来我们家是全郡最有地位的高门大姓——我们的家史长着呢,很早很早就开始了,比奥立佛·咕哝威尔[德比太太把这两个人的姓都念错了。]的时代还要早得多,算起来要从佩根·土耳其[德比太太把这两个人的姓都念错了。]那时候开始——有墓碑、墓穴,有头盔、盾牌,还有天晓得别的一些东西。在圣查理[指英王查理二世。]当权的时候,我们的祖宗被封为‘保王栎枝爵士’;我们家原本姓‘德伯’!这消息不让你感到得意吗?就是这个缘故你爸爸才坐马车回家来,并不是因为像人家说的那样,喝醉了酒。”

“那真是太好了。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不,妈?”

“噢,会的!恐怕会有大好事呢。这消息传出去以后,肯定会有许多跟我们一样身份高贵的人坐着马车来拜访我们。你爸爸在从沙斯顿回来的路上听说了这个消息,到了家里就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了我。”

“爸爸这会儿到哪里去了?”苔丝忽然问。

德比太太说一些不相干的话算是回答:“他今天在沙斯顿看过医生了。看起来他根本不是得了肺病。是心脏外面长脂肪了,医生说。喏,就像是这样。”琼·德比一边说一边用她在肥皂水里泡得皮肤都已起皱的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有缺口的圆圈,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眼下呢,’医生对你爸爸说,‘你的心脏这一面和这一面都被脂肪包住了,只剩下这一点儿还没有被包住,’他说。‘一旦连这一点儿也被脂肪包住,变成这样,’”——说到这儿德比太太把拇指尖和食指尖碰到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圈——“‘你就会立刻完蛋,德比先生,’他说。‘你也许能再活十年,也许十个月过后就完蛋了,也许十天。’”

苔丝现出一脸的惊讶。尽管突然变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的父亲也可能一下子就寿终正寝的!

“可是爸爸现在究竟在哪里呢?”她再一次问道。

她母亲的表情显示她不赞成女儿这种态度。“喏,你不要发火!那可怜的家伙,听了牧师告诉他的消息就美得了不得,半个钟头前去了露粒芬酒店。他很想恢复他的体力,明天好带着蜂箱赶路;那些东西是非送走不可的,不管我们的祖上是不是高门大姓。路很远哪,半夜十二点过后不多久他就得上路。”

“恢复他的体力!”苔丝焦躁地说,眼里噙着泪水。“哦,我的天哪!到酒店里去恢复他的体力!你怎么会同意他去的,妈!”

苔丝的责备和她焦急的神态似乎充斥整个屋子,仿佛使屋里的家具、那支蜡烛、在一旁玩耍的弟妹以及她母亲的脸上都现出了害怕的样子。

“不,”她母亲赶紧申辩,“我没有同意他去。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看家,好让我去找他。”

“让我去吧。”

“哦,不行,苔丝。你知道,你去是没有用的。”

苔丝并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知道母亲为什么反对自己去。德比太太的外衣和帽子已经乖觉地挂在她身旁的一张椅子上,为这一趟早就盘算好了的短时间逛荡作好了准备;这位太太反对女儿去找父亲正是因为这个原故,而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非她自己去做不可。

“另外,把这本《算命全书》拿到外屋去,”琼接着又吩咐女儿,一边匆匆把手擦干穿上外衣。

《算命全书》在她身旁的一张桌子上,是一本厚厚的书,已经很旧,因为经常从衣袋里取出来又放进去,页边的空白处已磨耗殆尽。苔丝把书拿起来的时候她母亲也就已经出门。

德比太太需要扶养一大群孩子,整个生活脏乱透顶,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乐趣的话,那么,像这样到酒店去找她那个得过且过的丈夫便是其中之一。在露粒芬酒店里找到他,在他身边坐上一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内一点儿不去想孩子们,一点儿不去为他们操心,德比太太觉得快活。在这种时候,仿佛有一个光晕,又似一道晚霞,使生活变得金灿灿的。烦恼及生活中的其他现实都显得幽宛、玄乎,触摸不着,感觉不到,成了供人冷静观察的精神现象,只是这么一种精神现象而已,不再是咄咄逼人的具体事物,不再折磨人的肉体和灵魂。孩子们不在眼前,似乎倒反而形象鲜明,十分惹人喜爱;日常生活里的种种事情则不无幽默和令人欢乐之处。当年,如今的丈夫向她求爱时,她也是在这个地方坐在他身旁,对他性格上的缺点统统视而不见,眼里只有一个理想情人的形象,现在两人又这样坐在一起,热恋时的感觉又有点儿回到了德比太太的心头。

这会儿家里只剩弟弟妹妹们和她在一起了,苔丝先把那本算命的书拿到外屋,把它塞进屋顶上的茅草之中。她母亲对这本邋遢的厚书怀有一种拜物教徒式的奇怪的恐惧,从来不敢把它放在屋里过夜,每次用完之后总要把它放回外屋。母亲脑子里还有着许多正在迅速被人们摒弃的迷信,还记得许多民间故事和口头流传下来的歌谣,说话时带着大量方言,而苔丝则受过国民教育——根据作过大量修正的教育法[英国政府1860年公布的教育法,在1862年和1867年两次经过修订。]的规定,由经过训练的教师来执教的普及教育——因此,一般人都认为她们母女之间存在着两百年的差距,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就是詹姆斯一世的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并列在一起。

顺着园地的小径回屋里去的时候,苔丝琢磨着母亲在今天这个日子看《算命全书》是要弄明白什么。她猜测大概和刚发现的自家祖先的新情况有关系,但是没有想到自己正是母亲这一举动所关系到的唯一对象。不过,她不再去多想这个问题而开始忙着,往白天晾干了的衣服上喷水,准备熨烫。这时候和她作伴的是九岁的弟弟亚伯拉罕和十二岁半的妹妹伊丽莎-路易莎——大伙儿叫她“丽莎-路”——更小的几个弟弟妹妹都已经睡了。苔丝比最大的妹妹年长四岁多,在她们两人之间本来还有两个,早已经死于襁褓之中,所以当父母不在,只有她和弟弟妹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做得像个母亲。亚伯拉罕下面是两个女孩,荷浦和莫迪丝娣,在她们下面还有一个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刚满周岁的娃娃。

这些小家伙都是德比船上的乘客——他们的快乐、他们的需要、他们的健康,甚至他们的生存,完全取决于德比家两个成年人的判断。要是德比家的决策者选择将这条船驶入困难、灾祸、饥饿、疾病、堕落、死亡,那么,这几个关在船舱里的小囚犯也不得不跟着一起去——他们是六个孤苦无助的可怜虫,关于来到世上做人,从来没有谁问过他们有没有什么要求,更没有问过他们是否愿意到无计谋生的德比家来过这样的苦日子。有一位诗人[指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自然之神圣计划”见他的《初春的歌》第22行。],近来人们都认为他的思想深刻、值得信赖,他的诗歌纯真、轻盈,也许有人很想知道,他在说“自然之神圣计划”的时候是否有任何根据。

时间更晚了,父亲和母亲都还没有回来。苔丝站在门口望着外面,让自己神游马勒特村。这村子正在闭上眼睛。家家户户都在熄灭烛火和灯光:她心灵的眼睛看见一只只拿着熄烛器的手伸向前去。

她母亲去酒店找父亲实际上是增添了一个需要找回家来的人。苔丝开始觉得,一个身体不好而又要在半夜一点之前带着蜂箱赶路的人实在不应该这么晚还待在酒店里炫耀祖先的光荣业绩。

“亚伯拉罕,”她对弟弟说,“戴上你的帽子——你是不害怕的,对不对?——到露粒芬去,看看爸爸和妈妈在干什么。”

这孩子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打开房门,随即消失在夜色之中。又过去了半个钟点,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没有回来。亚伯拉罕跟他爸爸妈妈一样,看来也被那诱惑人的酒店粘住了。

“我得自己去一趟,”苔丝说。

丽莎-路于是上床睡觉去。苔丝把弟弟妹妹们统统锁在屋里,转身踏上那条黑黝黝、弯弯曲曲的小径或者说是街道。这条道并非为有急事赶路的人而修,当初修它的时候还不是每一寸地都那么值钱,那还是单根指针的钟就完全可以指示时间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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