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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这是八月的一天,太阳升起来了,天空还是雾蒙蒙的。昨天夜晚雾气更浓,现在被温暖的阳光照射之后,四处分散,缩成羊毛状的一团团,滞留在山谷和浓密的树林里,等待着太阳将它们彻底驱散、晒干。

雾霭使太阳显得很特别,好似人一样长着有感觉力的五官,必须用阳性代名词才能恰当地形容。这会儿他的模样如此,再加上整个景色中没有一个人影,这就立刻解释清楚为什么古时候会有太阳崇拜。此刻的太阳使人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种崇拜更合情合理的宗教。这个光芒四射的物体,长着金黄的头发,笑容满面,目光温柔,如上帝一般神圣,却又充满青春的活力,正关切地俯视着下面的世界,觉得那儿到处都是有趣的事物。

过了一会儿,阳光透过农舍百叶窗的缝隙射进屋里,使碗橱、衣柜和其他家具上出现通红的拨火棒似的一条条红线,也晒醒了那些还躺在床上的该去收割庄稼的人。

然而,这天早晨,在所有红通通的东西当中,最鲜明的要数耸立在紧挨着马勒特村的一片金黄色麦地边上那两条涂着红漆的宽木条。原来,昨天晚上一架收割机被搬到了麦地边上,准备今天白天使用,它的那个旋转式马耳他十字架[带有旋转式马耳他十字架的收割机最初于1862年左右在英国开始使用,到1890年被较先进的割捆机取代。]就是这两条宽木条和下面另外两条组成的。它们所漆的红色在阳光照耀下变得更加浓烈,使它们显得好像是在液态的火里浸过似的。

这片麦地已经被“打开”了,也就是说,沿着整个麦地的周缘已经用手工将一圈麦子割去,形成一条几英尺宽的小路,以便首先让马和机器通过。

从那边的小径上来了两组人,一组是男人和男孩,另一组是女人。这会儿,东边树篱顶部的影子正落在西边树篱半截高的地方,因此,这些人的头已经沐浴着朝阳,而脚还处于黎明的亮度中。他们进入最近的那一道在地边的两旁有石头柱子的篱笆门,从小径上消失不见了。

不一会儿,麦地里传来一声如蝈蝈求爱时发出的滴答声。收割机开始工作了;从篱笆门上方望去,可以看见串在一起的三匹马和刚才提及的那架长长的摇摇晃晃的收割机在移动,那三匹牵引机器的马当中的一匹上骑着赶马人,管机器的人坐在收割机的座位上。马拉着机器先从麦地的这一边向前走,收割机那十字架慢慢地转动着,直到下了山坡,便完全看不见了。不一会儿,它以同样稳定的速度在麦地那一边出现;首先看见的是前面那匹马额头上闪闪发亮的铜星渐渐升起并高于麦茬,接着是色彩鲜明的十字架摇臂,然后是整架机器。

收割机每绕一圈,麦地外围的麦茬地便宽一圈;随着上午的时间慢慢过去,地里尚未割完的麦子所占面积越来越小。兔子、蛇和老鼠像躲进堡垒似的往麦地中央退避,并不知道它们的庇护所很快就要被摧毁,它们的末日下午就要来到——下午,它们的掩蔽处缩得越来越小,逼仄得可怕,它们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紧紧地挤在一起,直到所占面积只有几米直径的最后一批竖立着的麦子也被准确无误的收割机锋利的牙齿咬断,于是它们统统被收割庄稼的人用木棍和石头打死。

收割机把割下的麦子一小堆一小堆地撂在后面,每一堆的量够得上扎成一捆;跟在收割机后面干得挺积极的捆麦人就把它们捆起来。这些人大多数是女的,其中也有一些男的,上身穿着印花布衬衫,裤子则用皮带系在腰间,使后面两颗钮扣失去了作用,当他们的身体一动,钮扣就在阳光下一闪,那情形就好像他们的后腰上都长着一双眼睛。

但是,在这群捆麦人当中,还是那些女的最有意思,这是因为当女人成为户外大自然的必要部分而不像平时只不过是那儿的一个普通物体的时候,她们就具有了一种魅力。一个在地里干活的男性只是一个男人在地里而已,但是一个在地里干活的女人却是田地的一部分,她不知怎的失去了自身的轮廓,吸取了周围环境的精髓,使自己和大自然融成了一体。

那些女人——或者不如说是女孩子,因为她们大多数都很年轻——头上戴着拉得低低的、帽边上还挂着大块飘动遮阳布的布帽子,手上戴着手套,以免手被麦茬划破。她们当中的一个穿着淡粉红色的短上衣,另一个穿浅黄色的紧袖长外衣,还有一个穿着跟收割机那十字架摇臂一样鲜红的裙子;其他那些年纪比较大的则穿褐色粗布罩衫——有很长历史的、最适合女人在地里干活穿的衣服,但是却被现在的年轻姑娘们渐渐摒弃。这天上午,大伙儿都不由自主地往那个穿粉红色短上衣的姑娘看,因为在这一群人里面她的身段最苗条,体态最轻盈。不过她的帽子戴得很低,在她捆麦子的时候人们一点也看不见她的脸,虽然可以根据一直垂到帽边遮阳布下面的一两绺深棕色头发推测她的肤色。别的女人经常环顾四周,她却只管低头干活,从来不想引人注目,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惹得人们偶尔向她投来一瞥。

她捆麦子的动作机械得像钟表一样。从刚刚扎起来的麦捆中她抽出一把带穗子的麦秆,用左手掌把它们的端部拍齐,准备把它们当绳子用。然后弯下腰向前,双手把地上的麦子拢起抵住膝盖,把戴着手套的左手伸到麦捆底下,继而在另一面与右手碰到一块儿,像情人似的把麦捆整个儿抱起来。接着她把这绳的两头拉到一起,跪在麦捆上把它系紧,在这过程中裙子时而被微风吹起,她便把它拍打下去。她的手臂在暗黄色的皮手套和衣袖之间那一小段是裸露的,一天下来,细嫩的皮肤被麦茬划破,流出血来。

有的时候,在扎完一捆而又尚未开始扎下一捆的间隙,她直起身子休息一会儿,把松了的围裙系系紧,把歪了的帽子戴戴正。这时候人们可以看见,她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鹅蛋脸上长着一双深陷的眼睛,那又长又密的头发柔软服帖,似乎不管落到什么东西上面都会紧紧贴住。与一般的在乡村长大的姑娘相比较,她的面颊显得白一些,牙齿整齐一些,红红的嘴唇比较薄一些。

苔丝

她就是苔丝·德比,或者说是德伯,多少有了一点儿改变——是原来的她,又不是原来的她。目前这个阶段她是以陌生的异乡人身份生活在这里,虽然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是十分熟悉的。她先前很长一段时间躲在家里不与外界接触,后来决定在当地村子里干一些户外的活儿;时值农村最繁忙的季节,任何室内的活儿都比不上在地里收割庄稼挣的钱多。

别的那些女子的动作跟苔丝的相仿。当每个人都扎好一个麦捆的时候,一群人就像跳方阵舞似地从四面聚拢来,各人都把自己那一捆竖立在地上,跟别人的麦捆靠在一起,一直到十个或十二个麦捆形成一个麦堆,或者按当地的说法,形成一个“麦垛”。

她们吃过早饭以后又都回来继续干活。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要是有人看着苔丝,就会注意到她时不时向那边的山头迅速投去一瞥,显得很焦急,尽管手里的活儿并没有停顿。即将到十一点整的时候,一群从六岁到十四岁的小孩便在山上剩有麦茬的那个凸起的地方露出了脑袋。

苔丝脸上微微泛红,但她依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

向他们走来的这些孩子当中最大的一个是女孩,身上披着一条三角披巾,披巾的一角拖在麦茬上。她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乍一看好像是玩具娃娃,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原来是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另一个孩子带着一些食物。收割麦子的人停止干活,拿过他们的食物,靠着一个麦堆坐下来吃午饭,男人们还随意从一只粗陶罐里把麦芽酒倒入一只杯子,大伙儿轮流喝。

苔丝·德比是最后一个停止干活的。她在距离大伙儿较远些的地方靠着麦堆坐下,面孔稍微偏向别处,背着她的伙伴们。她坐下之后,一个头上戴着兔皮帽,腰带上塞着一块红手帕的男子把那杯麦芽酒从麦堆顶上递过去给她喝。但是她没有接受。她的午饭刚一摆开,她就把那个大女孩——她的妹妹叫到跟前,从她手里把婴儿抱过来;她的妹妹很高兴可以轻松一下,跑到旁边一个麦堆前面,跟其他的孩子在那儿一起玩耍。苔丝这时候以一种既害怕让人看见又十分勇敢的奇怪动作解开上衣,开始给婴儿喂奶,脸上则泛出越来越深的红晕。

坐得离她最近的那几个男人体谅地把脸转向另一边去,有的开始抽起烟来,其中有一个心不在焉地抚摩着已经倒不出酒的罐子,那样子既像是喜欢这装酒的容器,又像是因为酒已喝完而感到遗憾。除了苔丝以外的所有那些女人都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并且整理她们那散乱了的发髻。

这娃娃吃够了奶以后,年轻母亲把他放在膝上,让他坐直,将他播弄逗乐,眼睛却望着远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阴沉和冷淡,简直就像是憎恶。接着,她突然使劲地在小孩脸上吻了许多次,仿佛这样的吻将没完没了,而孩子则被这一阵混合着疼爱与轻蔑的奇怪的猛烈发作弄得哭起来。

“尽管她假装恨那孩子,还说宁愿孩子和她自己都死掉,实际上是很喜欢他的,”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说。

“她很快就会不再那么说的。”那个穿浅黄色长外衣的说。“天哪!一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那种事情也能习惯,真让人吃惊!”

“那种事情当初做的时候一定遇到一些麻烦,不是一经劝说就那么顺利,我想。去年某一天晚上有人走过猎场时听见里面有哭声,要是众人都赶过去打听是怎么一回事,那么里面的双方必有一方要倒霉。”

“是啊,八九不离十吧;这么多人当中偏偏她遇上了这件事情真是让人觉得太可惜了。不过,总是最漂亮的才遇上!长得平平常常的人绝对安全——嗯?婕妮!”说话者把脸转向人群中的一个——这个人如果用“长得平常”来形容,一点儿不过分。

苔丝

确实太可惜了。苔丝这会儿坐在那里,即使她的仇人见了也一定会这么想的;苔丝的嘴似美丽的花朵,一双眼睛大而温柔,不是黑色,不是蓝色,也不是灰色或紫色,不如说它们包含所有这些色彩,另外还有许多别的颜色——只要瞧着她眼睛的虹膜就都能看见,那一层一层的色调,浓淡深浅各不相同,围在深不见底的瞳孔四周;要是没有家族遗传给她的略微有点儿不够谨慎这么一个缺点,她几乎就是一个标准女人了。

在过去的好几个月里苔丝深居简出,这个星期却下了决心到地里去干活,这是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她缺乏生活经验,又孤独地待在家里,头脑中便生出种种想法来责备自己,来折磨自己那颗颤抖的心,过后,常识又使她豁然醒悟。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最好重新去品尝独立自主的甜美,不管要多大的代价。过去的已经过去;不管它曾经是什么样的,眼下已不复存在;不管它造成了怎样的结果,时间会将它们统统掩盖掉。几年以后,它们就会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她自己也会被野草覆盖,被人们遗忘;然而,阳光会像从前一样灿烂,树木会像从前一样郁郁葱葱,林间鸟哢会像从前一样清脆嘹亮。这样想通以后,周围她所熟悉的环境就并没有因为她的悲伤而显得阴暗,也并没有因为她的痛苦而显得令人厌恶。

苔丝曾经觉得世上的人都在注视着她眼下所陷入的窘况,因而抬不起头来,其实她早就应该明白,这完全是一种幻觉。她的存在、她的遭遇、她的感情和她的各种感觉,对于她自己是至关重要的,但是对于任何别人都算不了什么。世上的人偶尔会想到苔丝,不过一转眼又把她忘了;即便是她的朋友,也只不过比较经常地想到她,每一回也都是转眼就把她忘了。如果她整日整夜地自怨自艾,那么他们充其量会说:“啊,她自寻烦恼。”倘若她努力使自己快快活活,抛却一切烦恼,从阳光、花朵和婴儿身上寻找快乐,那么他们也只会这么想:“啊,她真能忍受。”再说,假设是独自在一个荒岛上,苔丝会因为自己的遭遇如此悲伤吗?不会十分难受。假设她刚刚被上帝创造出来,发现自己没有配偶却已做了母亲,除了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没有姓的娃娃以外没有任何生活经验,这种处境会使她感到绝望吗?不会。她将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并从中寻找乐趣。她的烦恼,多半是产生于她那种传统的看问题的角度,而不是产生于她固有的感觉。

不管苔丝是怎么想的,反正有一种精神力量促使她穿戴得跟从前一样整洁,在地里非常需要收割庄稼的人手时走出家门下地干活。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表现得庄重大方,有时候即使怀里抱着娃娃也能够平静地正视别人。

收割庄稼的人从麦堆旁站起身来,伸伸胳膊和腿,把烟斗弄灭。先前被卸下送去喂料的马匹又被套到鲜红色的机器上。苔丝已经匆匆地吃完了饭,这会儿招手把大妹妹叫来接走了娃娃,自己则把衣服系紧,戴上皮手套,弯下腰去从吃饭前捆起的最后一个麦捆里抽出几根带穗子的麦秆,用来捆下一个麦捆。

上午的活儿继续到下午和傍晚,苔丝跟大伙儿一起在地里一直干到天黑。然后他们都坐上那些最大的大车中的一辆回家去。一轮没有光泽的大月亮已经从东面升了起来,照着他们归家的路,它的脸好似一幅遭虫蛀的托斯卡纳圣人画像[意大利托斯卡纳区的艺术家所画的圣人画像。]那陈旧的金叶光轮。苔丝的女伴们唱着歌,表现得十分有同情心,对于她能重新到户外来干活表示很高兴,虽然她们也忍不住要恶作剧地唱上几段叙事民谣——内容说的是一个姑娘进入快活的绿树林子,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状况。生活中有平衡和补偿;苔丝遇上的那件事情使她成了大家的前车之鉴,然而目前也使她在许多人眼里成了村子里最有趣的人物。她们对她如此友好使她进一步抛开了不愉快的往事,她们的轻松活泼感染了她,使她差不多也变得快活起来。

不过,她在道德方面的悲痛正在渐渐消失,一个新的悲痛——她那对于社会法律一无所知的天性所感受到的悲痛——却又产生出来。回到家里,她悲伤地得知她的娃娃下午突然生病了。这婴儿的体格如此瘦弱娇嫩,生病以致健康彻底垮掉本来是完全可能的;然而这样的事毕竟使苔丝感到震惊。

这婴儿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触犯了社会的一个过错,这已经被年轻的母亲所忘记;她衷心希望娃娃能活下去,使这一过错继续下去。然而,事情不久就显得很清楚,这个小小的肉欲的囚犯得到解放的时刻马上就要来到了,比苔丝最坏的估计还要早。她明白了这一点以后便陷入悲痛之中,而她之所以悲痛,并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这个婴儿。她的孩子尚未受过洗礼。

苔丝早已处于一种逆来顺受的心情,认为自己过去做错了事,如果应该被烧死,那就烧死吧,让生命结束吧。跟所有的农村姑娘一样,她的思想深深植根于《圣经》之中;她曾经虔诚地研读过阿荷拉和阿荷利巴[《圣经》人物,系姐妹俩,“一母所生,在埃及行邪淫”。见《圣经·旧约·以西结书》第23章。]的故事,知道应该从中推断出什么结论。可是,当同样的生死问题发生在她的娃娃身上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她的小宝贝就要死了,而且他的灵魂尚未得救。

差不多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但是她冲下楼来问,可不可以去把牧师请来。她的父亲每星期要到露粒芬酒店去痛饮一次,这会儿刚从那儿回来,对于自己的祖上是古代贵族这一点正有着最强烈的感觉,对于苔丝玷污了家族这件事正极其敏感。他断然说,不能让牧师进门来窥探他们家里的秘密;眼下这时候,苔丝已经丢脸了,更有必要把事情掩盖起来。他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

一家人都上床睡觉,苔丝虽然痛苦万状,也只好睡下。她躺在那儿,每隔很短一段时间就要醒来,到了半夜,发现那娃娃病情更加恶化。很显然这小孩正在慢慢死去——安安静静地、没有痛苦地,然而确确实实正在死去。

苔丝在床上悲痛地辗转反侧。时钟敲响了一点;在这庄严的时刻,离奇古怪的念头阔步跨出理智的范围,各种邪恶的可能性似不可动摇的事实俨然矗立。她幻想着,这小孩既不是合法婚姻的产物又没有受过洗礼,所以被打到地狱最底层的角落里;她仿佛看见大恶魔拿着一柄如他们烤面包时加热炉子所用的那种三尖齿叉把孩子向上抛起;除开这样的画面,她还想象出其他许多稀奇古怪的刑罚,都是这个信仰基督教的国家里长辈们有时候告诉年轻人的。在这所沉睡中的房子里,这些可怖的画面显得如此生动逼真,苔丝越想越怕,以致睡衣也被冷汗弄湿了,而她每次心跳都使床架子摇晃一次。

婴儿的呼吸比先前更困难了,母亲的心情也更加紧张。拼命地吻这小东西无济于事;她再也不能继续躺在床上,心急如焚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哦,仁慈的上帝啊,发发慈悲吧,怜悯我这可怜的孩子吧!”她哭着说。“把你所有的愤怒都加到我的头上吧,我心甘情愿接受你的惩罚;可是怜悯这个孩子吧!”

她靠在五斗橱上,断断续续地低声咕哝和哀求了很长时间,后来蓦地跳起身来。

“啊!也许我的宝宝还有救!也许那么做是一样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精神那样焕发,仿佛她的脸在包围着她的一片昏暗中闪耀着光芒。

她点起一支蜡烛,走到靠墙放的第二张和第三张床跟前,把睡在这同一间屋子里的弟弟妹妹们都叫醒。然后她把脸盆架拉出一点儿,自己站到架子后面去,从一个大口壶里倒出一些水,叫弟弟妹妹们围着脸盆架跪在地上,两手合十,指尖朝上。这些小孩尚未完全清醒,看见姐姐那样子感到敬畏,一双双眼睛都越睁越大,就这样跪着,一动不动。苔丝从床上把那娃娃抱起来——一个孩子的孩子——这小东西看来一副不足月的样子,很难被称作为人,因此不够资格将母亲的称号赋予生下他的人。苔丝然后把娃娃搁在自己的一条胳膊上,身子挺直站在脸盆旁边。她的大妹妹把打开的国教祈祷书举在她面前,好似教堂执事协助牧师。就这样,苔丝开始为她的孩子施洗礼。

她穿着长长的白睡衣站在那儿,显得特别高大威严,黑头发编成的一条粗发辫从脑后直垂到腰间。微弱的烛光使屋里一片昏暗,把她身上和脸上那些在阳光下会暴露出来的小缺点都掩饰过去,诸如疲倦的眼神和胳膊上被麦茬弄出来的划痕。极大的热忱使那张害她遭受不幸的脸显得纯洁、美丽,并带上一点差不多是帝后才有的庄严神态。她的弟弟妹妹跪在周围,红红的眼睛困倦地眨动着,瞅着她做准备工作,心里觉得十分纳闷,不过这会儿他们身体疲软,精神不济,所以好奇心无法积极活动。

他们当中最受感动的一个说:

“你真的要为他施洗礼给他起名字吗,苔丝?”

这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母亲严肃地作了肯定回答。

“你打算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苔丝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在她给孩子施洗礼的过程中,《创世记》里的一个词儿[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35章第18节:雅各的妻子拉结在临死前给她的儿子取名“便俄尼”,在希伯来文中意思是“我的悲哀的儿子”。]使她想到了一个名字,于是她宣布:

“悲哀,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给你施洗礼。”

说完以后她开始洒水,屋子里寂静无声。

“说‘阿门’,孩子们。”

弟弟妹妹们很听话地用细而尖的嗓音一起说“阿门!”

苔丝接着说:

“我们接受这孩子”——以及其他一些话——“让我们给他划个十字。”

说到这儿她把手浸入水里,然后激动地用食指给那娃娃划了一个很大的十字,同时嘴里又开始念叨那些通常在施洗礼时人们会说的话,诸如这娃娃应该英勇地与世俗、罪恶和魔鬼作斗争,要做一个忠诚的战士和仆人直至生命结束。然后,她按常规念起主祷文来,她的弟弟妹妹则用蚊子叫似的细小声音含含糊糊地跟着她说,到了最后才像教堂执事那样把嗓门提高,再次用细而尖的嗓音一起说:“阿门!”

接着,对于这场圣礼的功效有了百倍信心的苔丝以发自内心的热忱进行念过主祷文之后的感恩祈祷,嗓音大方、高昂,就像是从管风琴闭管主音栓[管风琴两个主要音栓之一,可以发出升高一个八度的然而又比较柔和的声音。]发出来的,每当她说话出于至诚的时候嗓音就会这样,这嗓音也是了解她的人所永远不会忘记的。对上帝的信仰所带来的狂喜几乎使她有了神的感觉,她的脸上因而闪射着光芒,两颊生出红晕,瞳孔里倒映出的小小的烛光似钻石一样发亮。弟弟妹妹们怔怔地望着她,越来越感到敬畏,也不想再提问题了。这会儿苔丝对于他们不再像是姐姐,而是一个威严的使人畏惧的庞然大物——是一个与他们毫无共同之处的神。

可怜的“悲哀”与世俗、罪恶和魔鬼的斗争注定只能取得有限的辉煌——考虑到他的开端不过如此,这样的结果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在晨光熹微中,这位脆弱的士兵和仆人便咽了气。苔丝的弟弟妹妹醒来以后伤心痛哭,要姐姐再生一个漂亮的娃娃。

苔丝在给婴儿施洗礼之后心情便十分平静,孩子死了,她仍然很平静。在大白天,说真的,她觉得自己昨天夜里为这孩子的灵魂担心和害怕得有点儿太过分了。不管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此刻她心里是安定的;她的想法是:如果上帝认为昨天晚上她为孩子施洗礼是不正规的,对于她这么做不予认可,那么,因此而失去的天堂——她自己所失去的,或者她的孩子所失去的——她就认为没有什么价值。

“悲哀”这个来得意外的婴儿就这样与世长辞了。他是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是藐视社会法律的无耻的“天性”所赠送的劣等礼物,是一个弃儿。他不知道“年”和“世纪”为何物;对于他来说,永恒的时间只不过是几天而已,一间茅屋就是整个宇宙,一个星期里的天气就是长年的气候,婴儿时期就是整个一生,吃奶的本能就是人类的全部知识。

苔丝对于这次施洗礼想得很多,她琢磨着,根据基督教教义,自己给婴儿这样施洗礼以后这小家伙是不是够资格被当作一个基督徒来埋葬。只有牧师能回答这个问题,而这个牧师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她。苔丝在黄昏以后来到牧师的住处,站在大门口,却没有勇气进去。她正打算放弃这一努力转身回家的时候,恰好遇上牧师从外面回来。在苍茫暮色中她不再犹豫,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了。

“我有点儿事情想请教你,先生。”

牧师表示愿意听她说话,于是她把那小孩生病以及自己临时给他施洗礼的事说了一遍。

“现在,先生,”苔丝热切地接着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样做是不是跟你给他施洗礼完全一样呢?”

牧师是倾向于作否定回答的,因为像生意人那样,听说一件本来应该请他去做的事情竟被他不懂行的顾客自己做掉了,自然会产生不乐意情绪。然而,眼前这姑娘态度端庄,嗓音特别温柔,使他也产生了比较高尚的冲动——或者不如说,这十年来他努力传教,试图让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相信上帝,但自己的内心深处还存有高尚的一面。人和教士在他心里交战,而胜利被人夺得。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完全是一样的。”

“那么,你能不能把他当一个基督徒来埋葬呢?”苔丝急忙问。

牧师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先前听说了那婴儿生病的消息,他曾经在天黑以后诚心诚意地来到苔丝的住处,想要尽到自己的责任为孩子施洗礼;他并不知道拒不开门的是苔丝的父亲,却以为是苔丝本人,因此他不能原谅苔丝以情势紧迫为借口不正规地把那孩子当基督徒来埋葬。

“啊——那是另一回事了,”他说。

“另一回事——为什么?”苔丝生气地问。

“哦——如果仅仅关系到我们两个人,那么我是很乐意这么做的。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我不可以做。”

“只做这么一次,先生!”

“我真的不可以做。”

“哦,先生!”苔丝抓着牧师的手说。

牧师摇着头把手抽回。

“那我就对你没有好感!”苔丝突然发起脾气来。“我再也不上你的教堂去!”

“说话别这么莽撞。”

“也许,要是你不按照基督教的礼仪把他埋葬,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是不是没有什么两样?看在上帝面上,请你不要拿圣人对罪人的态度对我说话,请你拿普通人对普通人的态度对我说吧——唉!”

这位牧师认为自己对于这一类事情有严格的观念,但是对苔丝却又那样回答,观念和回答两者他是怎样调和起来的,一个俗人无法说得清楚,尽管不想原谅他。此刻牧师有点儿受了感动,还是跟先前一样回答说:

“那是完全一样的。”

于是,那天晚上,死去的娃娃被放在一个小小的松木板盒子里,盖上一块旧的女人披巾,拿到教堂墓地,由提灯照亮着,埋在上帝分配的那个肮脏凌乱、荨麻丛生的角落,跟那些没受过洗礼的婴儿、臭名昭著的酒鬼、自杀身亡的家伙,以及其他那些想必已被罚入地狱的人葬在一起,费用是一个先令和一品脱啤酒——给了教堂司事。尽管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苔丝还是勇敢地用一段小绳子把两根木板条捆成一个十字架,并扎上鲜花,在一天傍晚没有人看见的时候进入墓地,把它竖在墓前,另外,把一束同样的花插在一只盛有水的小瓶子里养活着,放在墓后。这瓶子外面还留有“基尔威尔橘子酱”的字样,任何人只要瞥上一眼就会看见,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充满母爱的眼睛在望着想象中的高尚景象时看不见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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