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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一直要到晚上,在家庭祈祷做完之后,安吉尔才有机会把一两件心事向他父亲提出来。先前跪在地毯上,在两个哥哥后面出神地望着他们的行路靴子后跟上小铁钉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使自己为这一目的做好了准备。祈祷完毕,两个哥哥和母亲出去以后,屋里便只剩父亲和他两个人。

这年轻人首先跟父亲讨论如何使自己在英国或者在殖民地成为大农场主的计划。他父亲听了以后对他说,当初他既然没有花钱供安吉尔去剑桥读书,便觉得自己有义务每年存一笔钱,可以在将来让安吉尔买地或租地,这样也就可以使小儿子不至于觉得自己受到了亏待。

“关于物质财富方面,”做父亲的接着说,“几年以后你肯定会比你两个哥哥强得多。”

老父亲如此体贴和考虑周到促使安吉尔进一步把自己更为关心更加看重的另一件事情提出来。他对父亲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当他开始大农场的事业时,他将需要脑袋后面也有一双眼睛才能顾及所有的事务——当他在地里的时候,需要有一个人管理家里的那些事情。因此,他不是应该结婚了吗?

他的父亲看起来并不认为他这个想法没有道理,于是安吉尔提出下面的问题——

“我要当一个节俭、勤劳的农场主,你认为哪一种类型的女人最适合于做我的妻子呢?”

“一个真正的基督徒,能够帮助你管理好所有的收入和支出,能够给你安慰。除此以外的一切真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这样的女子并不难找;说真的,我那位诚挚、认真的朋友和邻居钱特博士——”

“可是,她不是首先应该会挤牛奶,会搅黄油,会做个儿很大的奶酪吗?她不是首先应该懂得如何让母鸡和火鸡孵卵,懂得如何饲养小鸡,懂得如何在紧急需要的时候指挥地里的人干活,还要懂得如何给牛羊估价吗?”

“不错,一个农场主的妻子;不错,当然。这样的情况是很理想的。”克莱尔老先生显然从未想到过这些方面。“除开这一些,我还要加一句,”他说,“你如果想要找一个纯洁的、谦卑慈爱的女子,那么,你那位朋友,你过去曾表现出对她有点儿好感的默茜胜过任何别人,娶她为妻才对于你有真正的好处,当然也最合你母亲和我的心意。不错,我的邻居钱特的女儿最近也跟我们附近那些年轻牧师一样学着赶时髦,在过节的时候用鲜花和其他一些东西来装饰圣餐台——有一天我惊讶地听见她把它称为圣坛。可是她的父亲——他和我一样非常反对这种空洞的恭维——说,她这种赶时髦的坏毛病是可以改正过来的。这只是女孩子的一时心血来潮,我能肯定这不会长久持续下去的。”

“是的,没错,默茜很好,很虔诚,这我知道。可是,父亲,要是有一个跟钱特小姐一样纯洁和道德高尚的年轻女子,虽然不如钱特小姐那样熟读经书和熟知教会礼仪,但是却跟农场主一样懂得如何处理农场生活的各种事务,那么,这样的女子不是千百倍地更加适合于我吗?”

他的父亲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一个农场主的妻子最重要的是能够像保罗那样认识和对待人类,懂得如何处理农场生活的各种事务是第二位的事情。容易冲动的安吉尔既要尊重父亲的感情同时又想完成自己心中想做的大事,便讲出一番似乎很有说服力但实际效果也许并非如此的话。他说,命运做了安排,老天爷给他送来了一位女子,她具备农业家的妻子应该有的各种品质,而且无疑禀性端庄。他说不准这女子是不是属于他父亲那个传统的低教会派,不过,要是对她讲低教会派的道理,很可能她是会接受的。这女子信仰单纯,按时上教堂。她为人诚实,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都很强,举止也相当优雅,纯洁得像维斯太贞女[古罗马主持对女灶神维斯太的国祭的女祭司。],至于她的模样,那是非常漂亮的。

“她是不是属于你愿意跟他们联姻的那种家庭?简单地说,她是不是一位小姐?”在父子俩对话时安吉尔的母亲悄悄来到书房,听了之后大吃一惊,这时候提出问题。

“按照普通的说法她并不是一位小姐,”安吉尔大大方方地说,“因为她是乡下小户人家的女儿,这一点我现在说起来很觉得自豪。不过,从感情和禀性方面来说,她是一位小姐。”

“默茜·钱特出生于一个很好的家庭。”

“啐!那有什么好处,母亲?”安吉尔赶紧说。“像我这样的人,现在得过苦日子,将来也只能过苦日子,作为我的老婆,她的家庭再好,对她有什么帮助呢?”

“默茜是个有才艺的姑娘。多才多艺是很引人喜爱的,”他母亲透过银边眼镜瞧着他说。

“说到多才多艺,说到一个人的这种外部修养,在我将要过的那种生活里它们有什么用处呢?至于她的读书,完全可以由我自己来教她。她会是一个聪明的学生,要是你们了解她你们也就会这么说。她充满诗意——真正的诗意,我想我可以用这样的说法。诗人们是在纸上写诗,而她的生活就是诗……她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基督徒,这是我可以肯定的,也许你们想要宣传和造就并使他们能够普遍存在于社会的正是她这种类型的基督教徒。”

“哦,安吉尔,你这是在开玩笑!”

“母亲,请你原谅。这姑娘确实差不多每个星期天早晨都上教堂,是一个好基督徒,所以,我想你们看在她这个优点的分上,一定能容忍她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缺点,还会觉得我要是不娶她为妻就会把事情做坏的。”安吉尔心爱的苔丝按照正统的观念十分机械地每星期天跟那些挤奶姑娘一起上教堂,对于她这一做法安吉尔本来是不当一回事的,因为那些女孩子从本质上来说是崇拜大自然的,她们显然并没有真正信仰上帝;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情形此刻竟对他有这么大的帮助,可以拿来做例子说服父母,所以便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恳切。

在克莱尔夫妇这方面,他们觉得怀疑因而感到烦恼的是,儿子这样夸奖这位他们还不认识的姑娘,说她如此虔诚信教,但是他自己在这方面究竟如何呢?老两口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这姑娘的宗教观念至少是没有问题的,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长处,在天意安排这一对年轻人结合在一块儿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安吉尔是决不会把对方是否具有正统宗教观念作为择偶条件的。两位老人最后说,最好不要操之过急,但他们并不反对与那姑娘见见面。

安吉尔于是暂时不再向父母介绍更多更详细的情况。他觉得,两位老人虽然想法简单并且具有自我牺牲精神,但是作为中产阶级的人,他们也还有着某些不易察觉的偏见,需要使用巧妙的办法去消除。虽然在法律上安吉尔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虽然由于他和妻子将来很可能与父母分别住在相距遥远的两地,因此他的妻子人品如何并不会对父母的生活产生实际上的影响,安吉尔出于对两位老人的孝心,依然不希望自己在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时伤害父母的感情。

他注意到自己刚才对父母亲大谈苔丝生活中的小节,仿佛它们是至关重要的特点,这实际上与自己本来的想法是不一致的。他爱苔丝,爱的是她这个人,是她的灵魂、她那颗心、她的本质,并不是因为她有挤牛奶的本领,不是因为她聪明、可以当他的学生,当然也不是因为她用每星期天上教堂这种简单的方法表示她相信基督教。她那种天真纯朴的本色并不需要加上世俗的虚饰来吸引安吉尔的喜爱。安吉尔认为,家庭幸福依赖感情和冲动而存在,到目前为止教育还几乎一点儿没有影响到这二者搏动的节奏。几代人以后,改进了的道德和知识训练体系很有可能会显著地(也许还会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人类那些不由自主的能力甚至潜意识中的本能,但是,到目前为止,据他看来,文化可以说只影响到受过它感化的那些人心智的表层。安吉尔有关女性的经验进一步加强了他的这种看法;他以前所接触的都是文雅的中产阶级女性,最近则接触了乡村女子,这使他了解到,一个社会阶层里的聪明的好女人与另一社会阶层里的聪明的好女人之间的内在差别是很小的,比起同一社会阶层或阶级里好女人与坏女人之间以及聪明女人与愚蠢女人之间的内在差别来,要小得多。

这是安吉尔要离家的早晨。他的两个哥哥已经离开牧师住所去北方进行一次徒步旅行,然后一个将回到大学里,另一个将回到他副牧师的职位上去。安吉尔本来是可以同他们一起走的,但是他想赶回陶勃赛去和他的心上人相聚。要是他同两个哥哥一起走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别扭,因为,在他们三兄弟当中,尽管他是最有爱心的人道主义者,最完美的虔诚教徒,甚至是对于耶稣基督最有研究的神学家,但是,他始终觉得家里为他的前途所做的安排与自己的志向格格不入,因此他和两个哥哥之间感情相当疏远。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敢向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提起苔丝。

他母亲为他做了一些三明治,他父亲骑着自己的母马陪他走了一小段路。他们在阴凉的小路上一同缓缓前行;安吉尔因为已经很充分地把自己的事情讲了出来,这会儿便默不作声,乐意听父亲说他想说的话。克莱尔老先生谈到教区上的困难,谈到他所爱的牧师同仁对他很冷淡,因为他们认为他把《圣经·新约》解释得非常严格,而他的依据是在他们看来十分有害的加尔文教义。

“真是恶劣!”克莱尔老先生说,脸上流露出来的鄙夷神情是温和的;接着他讲了一些他所经历过的事情,借以表明他的同仁的这个看法是何等荒谬。他谈及自己曾促成许多恶人弃恶从善,在这方面获得过了不起的成功,这些人当中不但有穷人,而且有富人和生活比较宽裕的人;他也坦率地承认曾经有过许多次失败。

他举了一个失败的例子,谈起一个姓德伯的骤贵的年轻乡绅,住在特兰特里奇附近,离此地大约四十英里。

“他不是那个在金斯庇和其他地方都有产业的古老德伯家族的后代吗?”做儿子的问道。“那个家族有悠久的历史,现在已经很奇怪地衰败了,还曾经有过一个关于四驾马车的可怕传说呢。”

“哦,不是。原先的德伯家已经衰败和消亡了——至少已经有六十年或者八十年了,我相信。现在这一家好像是新出现的,接过了德伯这个姓。为原先那个武士世家的声誉着想,我但愿这一家是假的,肯定是假的。不过,你居然对古老的家族表现出兴趣,我听了觉得很奇怪。我本来以为你甚至比我还轻视那些古老的家族呢。”

“你误会我了,父亲,你常常误会我的意思,”安吉尔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在政治上,我怀疑那些古老的家族究竟有什么长处。他们自己当中有一些明智的人也像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挖苦他们自己的继承[这句话源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中主人公哈姆雷特关于一些童伶的一段话;原意是指那些童伶会抱怨写戏词的人让他们“挖苦他们自己的未来前途”,哈代在这儿将意思稍微作了一些改变。]’。但是,从抒情的角度,从戏剧的角度,甚至从历史的角度,我对古老的家族颇有几分好感。”

安吉尔这一番有点儿离题的话尽管根本不隐晦,但是对于克莱尔老先生来说却是太深奥了,于是他把刚才正要开始叙述的故事接着说下去。这户自称姓德伯的人家里,老父亲去世以后,小德伯放浪形骸,拈花惹草,尽管他有一个双目失明的母亲,而她本来是应该使儿子明白事理,好好做人的。克莱尔老牧师有一次在德伯家那一带布道时听说了小德伯的放荡行为,便大胆地利用机会批评他在精神上道德上的罪过。虽然他在这个地区是个陌生人,是站在别人的讲坛上布道,但是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这么做,并且从《圣经·新约·路加福音》里引了下面的话作为他布道的题目:“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2章第20节。]”如此直截了当的抨击使这年轻人非常恼火,后来他们两人再次相遇便激烈地争吵起来,小德伯根本不管克莱尔老先生已是满头白发理应受到尊敬,竟然肆无忌惮地当众侮辱了他。

安吉尔听了心里难受,脸也红了。

“亲爱的父亲,”他伤心地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去理睬那些无赖,免得再遭受这种不必要的痛苦!”

“痛苦?”克莱尔老先生说;克己的激情使他布满皱纹的脸容光焕发。“我只为他感到痛苦,那可怜、愚蠢的年轻人。你以为他大发雷霆说了那些侮辱我的话会使我感到痛苦吗?或者,即使他动手打我,那会使我痛苦吗?‘被人咒骂,我们就祝福。被人逼迫,我们就忍受。被人毁谤,我们就善劝。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4章第12—13节。]’在现在这种时候,保罗对哥林多人所说的这几句古老而崇高的话是完全适用的。”

“他没有打你吧,父亲?他骂了你以后没有再打你吧?”

“不,他没有。不过我曾经被喝得烂醉的人打过。”

“不!”

“十几次呢,我的孩子。那又怎么样?我挨了他们的打,却拯救了他们,使他们没有犯下杀害自己亲骨肉的罪行。从那时候起他们一直对我很感激,而且还赞扬上帝。”

“但愿这个年轻人也跟他们一样!”安吉尔热切地说。“不过,根据你刚才所说的,我担心他不会这么做。”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克莱尔老先生说。“虽然这一辈子我很可能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但是我要继续为他祈祷。毕竟,将来某一天,我说的那些可怜的话里面也许会有一句像良种在他心田里生根发芽的。”

此刻,克莱尔老先生跟以往一样,似孩子一般乐观。儿子虽然无法接受父亲那种狭隘的教条,但是尊崇父亲的实践,并且承认,父亲看上去是一个虔诚的教徒,骨子里却是一个英雄。也许安吉尔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尊崇父亲的实践,因为他看到,在商谈他要娶苔丝为妻的问题时,父亲从来没有想到要问一问苔丝是富还是穷。正是这种脱俗的个性决定了安吉尔非要当一个农场主不可,也正是这种个性很可能使他的两位兄长始终只能是两个穷牧师,然而安吉尔依然钦佩这种脱俗的个性。说实在的,安吉尔尽管在宗教上持非正统的见解,但是他常常觉得,在人性方面,自己比任何一位哥哥都更加接近他们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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