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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马车在布雷克摩谷行进,青少年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景色开始在苔丝周围展开;她让自己从昏睡状态中清醒过来,首先想到的问题是,她将怎么能够面对她的双亲?

她在通往村里去的大路上来到一个收税栅栏门跟前。给她开门的是一个陌生人,不是那个在这儿看门多年并与她相识的老头;那老头很可能是在元旦那一天离去的——新年第一天正是人们进行这一类替换的日子。因为最近没有得到家里的消息,苔丝便向看门人打听情况。

“哦——没有事情,小姐,”看门人回答。“马勒特村还是马勒特村。顶多是这一家死人那一家姑娘出嫁这一类事情。约翰·德比这个星期也嫁了一个女儿,嫁给一个体面的庄稼人,不过喜事不是在约翰家里办的,你知道,他们是在别处结的婚。那位先生非常有身份,认为德比家的人太穷,没有资格参加婚礼;看起来他大概不知道,最近发现,约翰本人也是一个古老的武士世家的嫡传子孙,直到现在他的祖先的遗骨还在他们自己的大墓室里,只不过从罗马人的时代起他们家族就已经没落了。尽管如此,约翰爵士——如今我们都这样称呼他——还是尽他的力量热热闹闹地为女儿庆祝了一番,款待了教区里所有的人;约翰的老婆还在滴滴纯酒店唱歌唱到十一点多呢。”

听说了这些苔丝伤心极了,觉得自己决不能这样坐着马车带着行李大模大样地回家去。她询问看门人是不是可以把她的东西暂时存放在他的屋子里,看门人没有表示反对,她就把马车夫打发了,从一条偏僻小道独自走进村去。

看见父亲房子的烟囱她就在心里问自己,她怎么进得了那个家呢?在那所小屋里面,她的家人在心满意足地设想她正和一个相当有钱的人一起在远方作蜜月旅行,她的丈夫将带着她过上越来越兴旺发达的日子;可是,她却在这里,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偌大一个世界没有她可以去的地方,她只能蹑手蹑脚、形影相吊地回到昔日的家。

还没有到家门口她碰见了熟人。在院子围篱边上她遇到一个认识她的姑娘——在学校念书时那两三个要好同学当中的一个。这个姑娘问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还问了另外几个问题,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悲伤的表情,接着又突然问道——

“你的先生在哪儿,苔丝?”

苔丝赶紧回答说他有事到别处去了,然后不再跟这姑娘说话,费劲地越过围篱往家里走去。

踏上院子里的小径她听见母亲在后门口唱歌,再向前走几步她便看见德比太太正在那门口台阶上拧一条床单。床单拧干了,德比太太并没有看见女儿,径直走进屋去,苔丝跟在她后面也进了屋。

洗衣盆仍然放在老地方——那只旧的大酒桶上。德比太太把床单扔到一边,正要把两只手再次伸进洗衣盆里。

“啊呀——苔丝!——我的孩子——我还以为你已经结婚了!——这一次是真的结婚了——我们把苹果酒送——”

“是的,妈;是这样的。”

“是要结婚了?”

“不——我已经结婚了。”

“已经结婚了!那么你丈夫呢?”

“哦,他要到别处去一段时间。”

“到别处去!那么你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是你说的那一天?”

“是的,星期二,妈。”

“今天才星期六,他已经到别处去了?”

“是的,他已经走了。”

“他那样算是什么意思?你好像嫁了个可恶的丈夫,我说!”

“妈!”苔丝上前几步走到母亲身边,把脸靠在她胸前抽噎起来。“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才好,妈!你当面告诉我,还写信对我说,叫我不要把事情告诉他。可是我告诉了他——我没法不告诉他——这样他就走了!”

“哦,你这个小傻瓜——你这个小傻瓜!”德比太太听女儿这么一说大声嚷起来,激动中把水弄到了苔丝和她自己身上。“我的老天爷呀!那句话我该不停地叮嘱你,我已经再三地对你说过了呀,你这个小傻瓜!”

苔丝哭得浑身颤抖;这么许多天心中的积郁现在总算有了宣泄的机会。

“这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一边抽泣一边喘着气说。“可是,哦,我的妈妈,我没法不告诉他!他那么好——我觉得把我过去的事对他隐瞒起来是非常要不得的!如果——如果——这件事情重新再做一遍的话——我还是会这么做的。我不可能——我不敢——这么邪恶地——对待他!”

“可是你先跟他结婚再告诉他已经是够邪恶的了!”

“是呀,是呀,那正是我觉得伤心的地方!可是我本来以为,如果他一定不肯原谅我的话他可以根据法律把我摆脱的。哦,你不知道呀——你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我多么想嫁给他——我多么舍不得他但是又多么想公平地对待他,我是多么左右为难呀!”

苔丝颤抖得厉害,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瘫坐在一把椅子里。

“好了,好了,事情已经这样也没有办法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孩子比别人的都要傻——甚至不知道那样的事是不该说出去的,要是不说,等他自己发现,那么生米就已经煮成熟饭了!”说到这儿德比太太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做母亲的也真是够可怜的,不禁潸然泪下。“我不知道你爸爸听了会怎么说,”她接着说道;“自从你结婚那天起他就一直在露粒芬和滴滴纯酒店里对人说你的婚事,还说借着你这么个情况他祖上本来的地位就可以得到恢复了——可怜的傻瓜!——现在你把事情弄成这样一团糟!老天爷啊,老天爷啊!”

仿佛要让事情激化起来似的,正在这个时候传来了苔丝父亲走近的脚步声。不过他没有径直走进屋里来,于是德比太太让苔丝暂时避一避,由她自己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约翰·德比。先前刚一听说女儿的事情,琼不免感到失望,这会儿她承受住了这一不幸,就像当初承受了苔丝最早的那一场灾难;现在她对待这件事就像对待过节遇上下雨,或者就像听说马铃薯全坏在了地里一样,把它当作一件与立了功劳或干了蠢事都不相干的事情,当作一次不得不承受的外来的意外打击,而不是一次教训。

苔丝避到了楼上。她无意中发现床铺都被移动了位置,屋里的东西重新做了安排。她本来睡的那张旧床已经改成了给两个小孩睡觉的床。这里现在已经没有她的地方了。

底下的屋子是没有天花板的,苔丝可以听见那里大部分的动静。她的父亲不一会儿就进了屋,显然还提着一只活母鸡。约翰·德比在不得不卖掉他的第二匹马以后现在完全是一个挎着篮子四处叫卖的小贩了。像平常一样,德比今天上午仍带着这只母鸡在各处跑,好让人们看见他在干活,尽管这只鸡曾经被捆住了脚躺在露粒芬酒店那张桌子底下有一个多小时。

“我们刚才说起一件事情,是关于——”德比开始讲话,接着把他们在酒店里如何议论一个牧师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的妻子;他们的议论是从牧师的女儿嫁给一个神职人员家庭开始的。“那些牧师以前被人们称呼为‘老爷’,跟我的祖先一样,”他说,“不过如今他们的称呼,严格地说,只是‘牧师’了。”他还说,因为苔丝曾经表示过不要把她出嫁这件事大肆张扬,所以他没有把详细情况对别人说。他希望苔丝不久会取消这道禁令。他建议他们夫妻俩都取苔丝的姓,都姓德伯——那个古老武士世家的纯正的姓。它比她丈夫的姓好。他还问这天有没有苔丝的信。

于是德比太太告诉他说没有苔丝的信,但是不幸的是苔丝本人却来了。

当苔丝和克莱尔关系破裂的消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德比以后,他顿时产生一种丢失了面子的感觉,心中不悦,使先前喝的那些让他高兴的酒都失去了作用,这种情况对于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不过,这件事情本身的性质固然立刻使他情绪低落,但是当他想到别人知道了以后会瞧不起他,心里更是火冒三丈。

“好了,现在想想吧,结果会弄成这样!”约翰爵士说。“而且还落到我这么一个人头上!我们家族在金斯庇教堂地下的墓室大得跟乡绅乔勒德家的酒窖一样;我那些五六个、七八个地躺在那儿的祖先跟史书上记载的任何高门大姓人家一样是纯正的上等人。这一下可好了!看露粒芬和滴滴纯的那些人会对我说什么!他们一定会斜着眼看我,会嗤笑我说,‘这就是你们家那件了不起的亲事吗?这就是你说的恢复你们祖上在诺曼王时代本来的地位吗!’我觉得这真是太过分了,琼;我自杀算了吧,头衔和性命统统不要啦——我再也受不了啦!……不过,他们两人已经结了婚,她是可以要他把她留下的吧?”

“哦,是的。可是她不想那么做。”

“你看他是不是真的跟她结了婚?会不会像头一回——”

可怜的苔丝听到这儿再也听不下去了。在这里,在亲生父母的家里,她的话居然如此受到怀疑,她不禁对这个家产生一种厌恶感,没有什么别的会使她如此厌恶这个家了。真想不到命运会给她这样的打击!如果说她的父亲对她有点儿怀疑的话,那么邻居和熟人岂不是更要怀疑她了吗?哦,她无法在家里久待了!

于是苔丝决定只在父母的家住几天。也正是在这几天刚刚过去的时候,她接到克莱尔一封短信,告诉她说他已经到英国北部去看一处农场。苔丝渴望向双亲表明自己确实是克莱尔的妻子,觉得这可以使自己面子上光彩一些,同时也为了掩盖他们夫妻两人在感情上极大的距离,便把这封信作为重新离家外出的借口,让父母以为她是到丈夫身边去。另外,为了使她丈夫避免落得个待妻子不好的名声,她从克莱尔给她的五十镑里拿出二十五镑来交给母亲,似乎作为安吉尔·克莱尔的妻子完全应该拿得出这些钱,还对母亲说,自己在过去这些年里让两位老人操心了,也使他们蒙受了耻辱,这一点钱只是微薄的报偿。说了这些挣面子的话以后苔丝告别了父母。在这以后德比夫妇用女儿慷慨给予的这笔钱快快活活地过了一段日子;德比太太说——确实她内心也真的相信——这一对年轻夫妇不舍得分居两地,感情上的裂痕已经得到了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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