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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自从苔丝去埃姆大教堂及牧师住所白跑了一趟之后,几天又过去了,她仍然天天在地里干活。冬日里干燥的风照旧在吹,不过有一些茅草围栏支在风口处,好似一个屏障,替她挡挡风势。在风吹不到的屏障这一边,放着一架切芜菁甘蓝块根的机器;它刚刚被重新油漆过,那鲜艳的蓝色不但使周围否则会很沉闷的景色增添了生气,而且几乎好像还有了欢快的声音。在机器对面,有那么一个长长的土堆或者说是长长的一个“坟墩”,那些块根从初冬以来就被保藏在里面了。苔丝这时候正站在土堆已被挖开的那一头,用一柄钩镰把芜菁甘蓝块根上的根须和泥土削掉,然后把它丢进机器里。一个男子摇着机器的手柄,被切成了一片片的块根便从机器的槽里掉出来。黄颜色的块根片散发出新鲜的气味,与四周呼呼的风声、机器的刀片削着块根时发出的悦耳嗖嗖声以及苔丝戴着皮手套的手中握着的钩镰削块根时发出的嚓嚓声混合在一起。

芜菁甘蓝块根被挖去之后变得很显眼的大片荒凉的褐色田地这会儿又开始有一条条更深的褐色渐渐高起,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宽,像一条条带子。顺着这一条条带子的边沿,某个十条腿的东西不紧不慢地从地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来来回回;那是两匹马、一个人,中间是耕犁,正在芜菁甘蓝块根被全部挖掉了的地里翻土,为春播做准备。

一连好几个小时这片地上的这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单调和索然无味,没有任何变化。后来,隔着正在翻土的人和马,远远地在那一边,在树篱角上的一个缺口出现了一个黑点,朝上坡的方向,朝着削芜菁甘蓝块根的人而来。这个小小的黑点渐渐地变大,成为一根九柱戏的木柱形状,不一会儿在这一边干活的人便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是从弗林科姆梣那个方向来的。在切芜菁甘蓝块根的机器旁的那个汉子摇着手柄,他那双眼睛本来没有什么别的东西需要看着,便一直注视着这个朝这儿走来的人,但是苔丝正在专心地干活,没有注意到这一情况,直到她的同伴告诉了她,她才看见有人朝这儿走来。

正在朝她走近的这个人不是她那个刻薄的雇主农庄主人格罗比,而是从前那么放荡不羁,此刻打扮得既有点儿像又不完全像牧师的亚历克·德伯。这会儿他不是在讲道,所以不像演讲时那么激动和富有热情,而且,那摇机器手柄的人在场似乎使他显得局促不安。苔丝此刻脸色黯然,她把风帽往下拉了拉。

德伯走上前来平静地说——

“我想对你说几句话,苔丝。”

“你没有做到我上一回对你的要求;我对你说过不要再来找我!”苔丝说。

“是的,不过我这次是有充分理由的。”

“是吗,那么说吧。”

“比你所能想象的要严重。”

德伯说完朝四下里望了一眼,看看是否有人偷听他的话。他们两人跟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隔着一段距离,而机器运行时发出的声音也足以阻挡亚历克的话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德伯站到苔丝跟前,背对着那个人,把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苔丝。

“我的理由是这样的,”德伯接着说,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内疚。“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你和我心灵的情况,没有想到问一问你眼下生活得怎样。当时见你穿得不错,就没有想到要问你。可是现在我看出来你的日子过得很苦——比那时候我——认识你的时候——更苦——你不该遭这样的苦。也许这很大一部分是我所造成的!”

苔丝

苔丝没有说话,德伯带着疑问注视着她,她却一直低着头,面孔完全被风帽所遮住,一面又削起芜菁甘蓝块根上的根须和泥土来。她觉得继续干手中的活儿就可以比较好地把德伯排斥在她的感情之外。

“苔丝,”德伯不满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跟我有牵连的所有事情中,发生在你身上的情况是最糟糕的了。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压根儿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是个流氓,玷污了你的清白!整个这件事情都是我的错——我们在特兰特里奇那段时间所弄出来的整个事情真邪门儿。你才真正是德伯那个武士世家的嫡传子孙,我不过是一个卑鄙的冒牌货,但是你也太年轻太没有眼力,不了解世上会有许多事情可能发生!我要认认真真地说这么一句话,做父母的如果把他们的女儿养大了,但是却没能教她们懂得这个世界上有坏人设置了陷阱要害她们,使她们处于危险之中,那么,不管是出于良好动机还是由于漠不关心而造成这种结果,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非常要不得的。”

苔丝仍然只是听着,并不说话,机械地把削好的圆滚滚芜菁甘蓝块根丢进机器又拿起另一个削起来,看上去纯粹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在地里干活的姑娘。

“不过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些话,”德伯接着又说。“我的情况是这样的,你走了以后我的母亲去世了,那里的产业便属于我了。但是我想把它们变卖掉,然后到非洲去全心全意从事传教工作。我干这个事业一定会弄得很糟糕,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我想请求你的一件事情是,你能不能让我尽我的一份责任——让我做一个补偿,对于我从前对你所做的坏事做我所唯一能做的补偿:那就是,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跟我一起到非洲去?……我已经获得了这个宝贵的文件。这是我的老母亲临终时的愿望。”

德伯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羊皮纸来,因为局促不安,他的手有点儿哆嗦。

“这是什么?”苔丝问。

“一张结婚许可证。”

“哦,不,先生——不!”苔丝吓得突然往后退缩,急忙说。

“你不愿意嫁给我?为什么呢?”

德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而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没能得到机会弥补以前的过失。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明白无误地显示,他曾经对苔丝所怀有的感情部分地恢复了过来;他这会儿的心情是既要赎罪又想得到情欲的满足。

“一定是这样,”他以比较急躁的口气接着又说,随后转过头去看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

苔丝这时候也觉得他们两人无法在这个地点把各自要说的话讲清楚,于是对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说,有一位先生来看她,她想和他一起在附近走一走,然后便与亚历克·德伯离开他们所站立的地方,朝有着斑马条纹似的田地那一边走去。当他们走到距离最近的那个新翻过土的部分时,德伯伸出手想帮助苔丝走过去,但是苔丝却在刚翻过的田垄上向前走,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

“你不愿意嫁给我,苔丝,不愿意帮助我恢复自尊心吗?”他们刚刚越过犁过的这部分地时德伯就重复问道。

“我不能嫁给你。”

“可是为什么呢?”

“你知道我对你没有感情。”

“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会渐渐对我产生感情的,也许——一旦你真的原谅了我的时候?”

“决不可能!”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我爱着别人。”

这句话似乎使德伯感到震惊。

“真的吗?”他叫道。“爱着别人?可是,这样一个观念——什么在道德上是正确的和正当的这样一个观念,你难道没有吗?”

“不,不,不——你不要说这个!”

“不管怎么说,那么,你对这个人的爱也许只是一时的感情,你会把它克服掉的——”

“不——不会。”

“会,会的!为什么不会?”

“我不能告诉你。”

“在道义上来说你必须告诉我。”

“那么……我已经嫁给他了。”

“啊!”德伯惊叫;他一下子呆若木鸡,直勾勾地望着苔丝。

“我本来不愿意告诉你的——我本来不想说的!”苔丝以恳求的语气说。“这件事在这儿没有人知道,至少,即使知道也是很模糊的。所以请你,我恳求你,不要再继续问我了好不好?你得记住我们现在是陌生人了。”

“陌生人——我们?陌生人!”

有那么一会儿德伯的脸上又现出往日他那种嘲讽的表情,不过他坚决地把它克制了下去。

“那个人就是你的丈夫吗?”他呆板地问,一边做了个示意动作,表示他指的是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

“那个人!”苔丝骄傲地说。“我想不是他!”

“那么是谁呢?”

“你不要问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啦!”苔丝说,同时仰起脸,将恳求的目光透过睫毛投向德伯。

亚历克·德伯心旌摇荡。

“可是我这样问你是为了你好呀!”他热烈地表示反对说。“天使们啊!——上帝宽恕我这样说话吧——我到这里来,我起誓,是为你着想。苔丝——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你这样的目光!真的,天底下从来不曾有过像你这样的眼睛!哎——我要控制住自己;我不敢失去自制。我承认,看见了你,我心中对你的爱又复苏了,而本来我以为我的这种爱跟所有这一类的感情一起泯灭了。不过我觉得,如果我们结了婚,我们两人就都得到了净化。‘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圣洁。并且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成了圣洁[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7章第14节。],’我对我自己这么说。可是现在我的计划完全落空了,我不得不忍受失望的痛苦了!”

亚历克·德伯眼睛望着地上闷闷不乐地想心事。

“结过婚了。结过婚了!……好吧,事情已经如此,”他接着又十分平静地说,一面慢慢地把那张结婚许可证撕成两半放进口袋。“既然我们俩不可能结婚了,那么我想为你和你的丈夫做一些好事,不管谁是你的丈夫。有许多问题我很想问你,可是,当然啰,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这么做的。尽管要是我能知道谁是你的丈夫的话我就可以比较容易地为他和你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他在这个农场上吗?”

“不,”苔丝低声说。“他远在别处。”

“远在别处?离开你很远?他是个什么样的丈夫哟!”

“哦,不要说他的坏话!这是你造成的呀!他知道了——”

“啊,是吗!……那真是太糟糕了,苔丝!”

“是呀。”

“可是他竟然离开了你——把你丢在这儿如此辛苦地干活!”

“他没有要我干活!”苔丝大声说,激动地为那个远在别处的人辩护。“他不知道我在干活。是我自己来干活的。”

“那么,他给你来信吗?”

“我——我不能告诉你。有些事情是他和我之间的秘密。”

“你这话的意思当然就是说他不给你写信。你是一个被遗弃了的妻子,我的好苔丝!”

德伯一时冲动,蓦地转过身来拉住苔丝的一只手。苔丝的手上戴着黄牛皮手套,因此德伯拉着的只是粗糙的皮手指,并不能感觉到手套里面的手的活力或者形状。

“你不可以——你不可以!”苔丝害怕地大声说着把手像从一只口袋里一样从手套里抽出来,让德伯把空手套抓在手里。“哦,请你离开我吧——为了我和我的丈夫——离开吧,以你自己的基督教的名义!”

“好吧,好吧,我走,”德伯突然说,然后把手套塞还给苔丝转身要离去。不过他又转过脸来说,“苔丝,上帝是我的裁判者,我刚才拉你的手不是虚情假意的!”

地里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他们两人在专心致志谈话时并没有注意到——紧靠在他们身后停住了,苔丝听见一个声音说:

“现在这个时候你他妈的怎么跑开了不干活儿?”

农庄主人格罗比在远处就看见了他们两个的身影,带着疑问骑着马过来,想弄明白他们在他的地里干什么。

“不要用这种样子对她说话!”亚历克·德伯说;某种不属于基督教的东西使他的脸阴沉沉的。

“说得有理,先生!那么,一个循道宗信徒会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人是谁?”德伯转过脸问苔丝。

苔丝走到德伯身边。

“走吧——我求你了!”她说。

“什么!把你丢给这个蛮横的人?我看他的脸就知道他是个多么粗暴的家伙。”

“他不会伤害我的。他没有爱上我。到了圣母领报节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好吧,我想我没有权利不听你的。不过——好了,再见吧!”

较之蛮横对待苔丝的农庄主人更使她感到害怕的她的这个保护者很不情愿地离去了,农庄主人格罗比继续对她训斥,她极其冷静地忍受着;这种斥责是与性毫无关系的。生活中曾经有过昔日那种惨痛的经历,如今她遇上如此铁石心肠的雇主——要是他有胆量的话他是会动手打她的——倒几乎觉得是得到了宽慰。她默默地向田地的最高处先前干活的地点走回去,全神贯注地思忖着自己刚才与亚历克·德伯的会面,以致格罗比的马鼻子差不多就要碰到她的肩膀也没觉察。

“既然你已经和我订了合约,要为我干活干到圣母领报节,我就要看到你履行合约,”农庄主人怒气冲冲地说。“这种混蛋女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我再也不允许了!”

苔丝心里十分明白,格罗比对待在农庄干活的其他女人并不是这种态度,他之所以老是找她苔丝的碴儿,是因为那次他被克莱尔打倒在地上,现在要拿她出气,因此苔丝的确有过一阵子构想过这么一种情景:要是她苔丝是个自由人,要是她接受有钱的亚历克刚才的提议嫁给了他,那么,后果不知将会如何;那将会使她不但能完全摆脱目前如此欺侮她的农庄主人格罗比,而且能完全不再受制于似乎很蔑视她的整个世界。“可是不,不!”她激动地说,“我现在是不能再嫁给他的!他使我觉得这么讨厌。”

当天晚上她动笔写一封言词恳切的信给克莱尔,信中不提她目前的艰苦情况,而是诚恳地表白她对他的爱恒久不变。要是有谁能读到这封信,能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那么他就会看得出来,苔丝在表白她的忠贞爱情的时候内心深处怀着极大的恐惧——简直可以说是绝望——害怕目前尚未露出迹象的某种秘密的不测事件将会发生。不过她终究没有把内心的情感完全宣泄出来;既然克莱尔曾经邀伊丝跟他一起去巴西,那么也许他根本不把她苔丝放在心上。苔丝把信放进箱子里,心里想不知道它有没有寄到安吉尔手里的那一天。

这以后苔丝仍然天天干活,日子过得很累,后来便到了对于这些干农活的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圣烛节[2月2日,此节为纪念圣母马利亚产后净秽携耶稣往圣殿之日,以点燃之烛庆之,故名。]集市这一天。正是在这个集市上,干农活的人将和他们的雇主签订从即将到来的圣母领报节开始的下一年合约;那些想要换个地方干活的人到时候都赶到举行集市的郡政府所在地去。在弗林科姆梣农庄干活的人几乎都想要逃往别处,所以这天一大早就有大批的人往郡政府所在地而去,他们得走十一二英里的山路。苔丝虽然也想在春季结账日[即圣母领报节那一天(3月25日)。]离开此地,但她却是几个没有去集市的人之一,因为她怀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希望,但愿会发生什么事情,使她不必再与任何一个农庄主人签订干户外农活的合约。

这一天在二月里的这个时候真算得上非常温和宜人,几乎使人觉得冬天已经过去了。这会儿村子里十分平静;苔丝刚刚吃完饭就看见德伯的身影把窗户遮黑了。今天,在她借宿的这一户人家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苔丝吓了一跳,但是她的来访者已经在敲门了,这时候她要是离开屋子似乎没有道理。德伯今天敲门和走到门口来的神态,与她上一回见到的他那种表情,有着某种难以形容的不同之处。从这两个动作来看,那动作者似乎感到羞愧。苔丝想不开门,但是这好像也不近情理,所以她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闩,随后又很快地回到原先坐着的地方。德伯进屋看见苔丝后也不说话,先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

“苔丝——我实在控制不住!”坐下后他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说道,一边擦着因激动而又红又热的脸。“我觉得我至少应该来看望你一下。我要明确地对你说,在我看见你的那个星期天之前,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你;现在呢,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不能把你的形象从我的头脑里赶走!很难想象一个好女人竟会伤害一个坏男人,可是事情正是这样。你替我祈祷吧,苔丝!”

他那副强压住心中不满的样子几乎使人觉得可怜,然而苔丝并不怜悯他。

“我怎么能够为你祈祷呢?”苔丝说。“因为我不可以相信那主宰世界的了不起的神会因我而改变他的计划。”

“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我本来很自以为是,觉得可以有别的想法,但是有人治好了我的这个毛病。”

“治好了你的毛病?被谁治好的?”

“被我的丈夫,如果我非说出来不可的话。”

“啊——你的丈夫——你的丈夫!这看起来多么奇怪!我记得那一天你隐隐约约说起过这样的意思。在这一类事情上你真正相信的是什么呢,苔丝?”德伯问道。“你好像什么宗教都不信——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我有我所相信的东西。尽管我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东西。”

德伯疑虑地望着苔丝。

“那么你认为我走的这条路完全错了?”

“很大部分错了。”

“呣——可是我觉得对它很有把握,”德伯不自在地说。

“我相信山上宝训[指耶稣在山上对其门徒的训示,内容系基督教的基本教义。]的精神,我亲爱的丈夫也信——可是我不相信——”

说到这儿苔丝说了一些她所反对的主张。

“实际情况是,”德伯冷冰冰地说,“凡是你亲爱的丈夫相信的你就接受,凡是他拒绝相信的你也就拒绝相信,一点儿也没有你自己的思考,根本不问为什么。你们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你的思想是他的思想的奴隶。”

“啊,因为他什么都知道!”苔丝非常单纯地怀着对安吉尔·克莱尔的信任自豪地说。苔丝的这种信任简直连一个最完美的人都没有资格享受,更不用说她的丈夫了。

“不错,不过你不应该这样把别人的消极意见全盘接受过来。他能把这种怀疑一切的态度教给你,他一定是个大‘好’人!”

“他从来不强迫我接受他的看法!他从来不在应该相信什么这个问题上跟我争辩!不过我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他对于一些教义有深入的研究,我对于教义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过,所以他相信的东西的正确性比我可能会相信的东西的正确性要大得多。”

“过去他常常对你说些什么?他一定说过些什么吧?”

苔丝回忆起来。她对于安吉尔·克莱尔所说的话记得特别牢,即使她并不理解那些话的精神实质是什么。此刻她记起了她曾听克莱尔使用过一种用于辩论的无情的三段论;过去常有这种情况:当克莱尔全神贯注地思考某个问题时会把它说出声来,苔丝这时在他身旁就会听见。在转述这样一个三段论的时候,她还恭恭敬敬地忠实地把克莱尔说话时的声调和神态模仿出来。

“再说一遍,”一直非常专心地在听的亚历克·德伯说。

苔丝又说了一遍,德伯思考着轻轻地重复她的话。

“还有什么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另外一次他说过这样一些话,”苔丝回答,接着又说了一段克莱尔曾经说过的话;与这一段话差不多意思的语句很可能在从《哲学书简》[法国启蒙思想家、作家、哲学家伏尔泰(1694—1778)所著。]到赫胥黎[托马斯·亨利·赫胥黎(1825—1895)——英国博物学家,教育改革家;他支持达尔文学说,使之得到普及。]的《杂文集》这一类型的许多著作中找到。

“啊——哈!这些话你是怎么记住的?”

“他相信什么我就要相信什么,虽然他并不希望我这么做;因此我设法哄他对我讲一些他的想法。刚才那些话的意思我不能说我已经很理解了,但是我知道那是正确的。”

“呣。你居然能教我你自己也不懂的东西!”

德伯陷入沉思。

“我就这样在精神上跟他保持一致,”苔丝接着又说。“我不要自己和他在思想上不一样。对他来说是很好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是很好的。”

“他知道不知道你跟他一样是一个离经叛道者?”

“不——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如果我算是一个离经叛道者的话。”

“嗯——如今你的情况毕竟比我好,苔丝!你不认为你应该向众人宣传我所相信的教义,因此你不宣传你也并不受良心的责备。我是确确实实相信我应该四处讲道,可是我就像魔鬼似的,既相信又颤抖,因为我突然地中止了讲道,屈服于我对你的感情了。”

“怎么啦?”

“喏,”德伯干巴巴地说,“我今天走了这么多路到这儿来看你!可是我从家里出来原先是要到卡斯特桥集市去的,我答应今天下午两点半钟的时候要在那儿站在一辆大车上向众人讲道的,这会儿全体教会兄弟都在那儿等着我呢。这就是布告。”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布告,上面印着布道会的日期、时间和地点,在会上,如他刚才所说,他德伯将宣讲福音。

“可是你怎么还能赶到那儿呢?”苔丝看着钟说。

“我赶不到那儿了!我来到了这里。”

“什么,你真的已经安排好了要去讲道,可是却——”

“我安排好了要去讲道,而我将不会到那里去——因为我有热烈的愿望,要看望我曾看不起的一个女人!——不,说真的,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要是我曾经看不起你的话,我现在就不会爱你了!我之所以没有看不起你,是因为尽管发生了那种种的事情你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冰清玉洁。在你看清了当时的情形之后,你是那么快那么坚决地离开了我;你没有随我的意思继续留在特兰特里奇。所以,如果说世上有一个女人我根本不会看不起,那么她就是你。可是,现在你完全有理由看不起我了!过去我以为我是在山上敬神,但现在我发现我仍在小树林里充当助祭。哈,哈!”

“哦,亚历克·德伯!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事啦?”

“做了什么事?”德伯带着冷漠无情的鄙夷说。“你没有故意做什么事情。但是你使我故态复萌了——人们这样称这种现象——尽管这不能怪你。我自己问自己,我真的是那些‘败坏的奴仆’中的一个吗?我真的起先‘得以脱离世上的污秽,后来又在其中被缠住制服’——‘末后的景况,就比先前更不好了[引自《圣经·新约·彼得后书》第2章第19至20节。]’吗?”他把一只手搭在苔丝肩上。“苔丝,我的姑娘,在我这一次重又见到你之前,我至少是走在去拯救社会的路上!”他一边说一边任性地摇晃苔丝,就像摇晃一个小孩。“你为什么来引诱我?我本来有十分坚定的决心,直到我又看见了那双眼睛和那两片嘴唇——确确实实,自从夏娃以来,谁都不曾有过如此叫人痴迷的嘴唇!”随后德伯的声音低了下来,从他自己的黑眼睛里射出热切的狡黠的目光。“你这个引诱人的女子,苔丝,你这个讨人喜欢的、要命的巴比伦妖妇——我重又遇见了你;一看见你我就无法抵御你的诱惑了!”

“我可没有办法不让你再次看见我!”苔丝退缩着说。

“这我知道——我再说一遍我并不责怪你。可是事实总归是事实。那天在农场里当我看见你被人欺负但是又想到我没有合法的权利来保护你的时候——我无法得到这样的权利——那时候我真是几乎要急疯了。而那个有这种权利的人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你!”

“你不要说他的坏话——他在别处!”苔丝相当激动地大声说。“你要公正地对待他——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哦,离开他的妻子吧,免得人家说一些会损害他名誉的不好听的话!”

“我走——我走,”德伯说;他那神态就好像一个人正从一个诱人的梦里醒来。“本来安排好了我要去对那些可怜的傻子醉鬼们讲道的,但是我却没有去——我这是第一次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要是在一个月以前,知道有这种情形发生的话我会吓坏的。我会离开这里的——我发誓——还有——啊,我能做到!再也不回来。”随后他突然又说,“拥抱一次吧,苔丝——只一次!只是为了往日的友谊——”

“我现在处于没有人保护的情况下,亚历克!一个好人的名誉却由我保管着——想想吧——你不害臊吗?”

“呸!是啊——是啊!”

德伯咬着嘴唇,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他的目光表明他既缺乏世俗的信心也缺乏宗教信仰。自从他改过自新以后,他以前时时发作的热烈的情欲便成了一具具僵尸蛰伏在他面部的线条之间,这会儿好像都复活了、苏醒了,重又蠢蠢欲动。他犹豫不决地走了出去。

虽然德伯声称他今天的失约只是一个改过自新的信徒的故态复萌,但是苔丝从安吉尔·克莱尔那里学来的那些话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他离开了苔丝,那些话仍然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里。他默默地向前走着,仿佛在这之前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他改变了的立场是维持不住的,此刻发觉了这一点,他浑身没有了力气。当初他心血来潮皈依了基督教,本来跟理智毫不相干,也许只是一个做事轻率的人因母亲去世一时受到触动想要寻找一点新鲜事情做做而已。

苔丝在亚历克·德伯的热情之海里投下的逻辑之滴使他那沸腾的热情顿时冷却下来,大海变成了死水。他反复思索着苔丝从克莱尔那儿学来之后传达给他的那些精练的话语,自言自语地说,“那个聪明的家伙真不会想到,他对苔丝说了那些话,也许为我重新回到她身边去铺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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