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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与此同时,安吉尔·克莱尔机械地顺着来时的路回旅店去。进了旅店,他在摆好了早餐的桌子旁坐下,视而不见地瞪眼望着前方,随后他开始吃喝,并不知道装进肚里的东西是何滋味,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地要来账单,付了钱,拿起他随身所带的唯一行李——那只装梳妆用具的提包——走出旅店。

正当他要离去的时候,有人给他送来一封电报——是他母亲给他的,只有不多的几个字,一方面表示很高兴知道了他目前在哪里,一方面告诉他,他的哥哥卡思伯特向默茜·钱特求婚获得了成功。

克莱尔把电报纸揉成一团,朝火车站走去。到了车站,他发现必须等上一个多小时才会有车开出。于是他坐下等待,但是等了一刻钟便觉得失去了耐心。此时他内心伤痛、感觉麻木,没有什么事情要急匆匆赶着去做,可是在这个地方有过如此使他伤心的经历之后,他急于早早离开,于是起身朝前面一个车站走去,打算在那儿上车。

他所走的是一条开阔的大道,再往前面不远这条道就向下伸展,进了一个山谷,克莱尔这会儿就能看见它从山谷的这一边一直通到那一边。他把这段两头高、中间低的路走完一大半以后,正在走西面的一段上行坡,当他停步喘气的时候,他无意中回头望了一眼。为什么他会回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仿佛有某个原因使他非这么做不可。在他身后,这条道路好似一条带子伸向远方,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细。他这样朝后面注视着的时候,一个移动着的小点子突然进入了灰白色空无一人的路面。

那是一个奔跑着的人。克莱尔等待着,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人是来追他的。

那身影此刻在下坡了,看上去是一个女人,不过克莱尔压根儿没有想到他的妻子会跟着追来,所以,尽管那人走得更近了一些,他由于看到那人身上的衣服跟从前苔丝穿的完全不同,所以还是没有认出她来。一直到距离相当近了,克莱尔才敢相信他面前的这个人正是苔丝。

“我刚赶到看得见——火车站的地方——恰好见你——转身离开——我就一路跟着你追到了这里!”

苔丝这会儿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全身都在颤抖,所以克莱尔一句话也不问她,只是抓起她的一只手,把它拉过来夹在腋下,带着她往前走。为了避开别的行人,克莱尔领着苔丝离开大路,折入几株冷杉下面的一条小道。当他们到了枝叶间风声呜咽的树林深处时,克莱尔停住脚步,以询问的目光望着苔丝。

“安吉尔,”苔丝说,好像她一直等待着他们停步时克莱尔会这样看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追你吗?我要告诉你我把他杀了!”她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露出令人同情的惨淡微笑。

“什么!”克莱尔说;他觉得苔丝神态奇怪,以为她是在说胡话。

“我杀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把他杀死的,”苔丝接着又说。“不过,安吉尔,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非这么做不可。很早以前,当我用皮手套打他嘴巴的时候,我心里就想,恐怕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杀了,因为他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使手段坑害了我,而且,他坑害了我也就伤害了你。他介入了我们的生活,毁了我们的幸福,如今他再也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他,安吉尔,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他。这你是知道的,对吗?你相信我的话吗?你不回到我的身边来,我没有办法,只好到他那儿去。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在我那么深深地爱着你的时候——你为什么离开我?我真想不出你离开我的原因。可是我不怪你,只是,安吉尔,现在我已经把他杀了,你能不能原谅我所做的对不起你的错事?我一路追来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我既然已经把他杀了,你就一定会原谅我的。我要用这个办法重新赢得你对我的爱,这个想法好似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心。我长时间忍受着失去你的痛苦,现在再也不能继续忍受下去了——你是不知道哟,你不爱我,叫我怎么忍受得了!说吧,说你现在原谅我了,我的亲爱的,亲爱的丈夫;说吧,现在我已经把他杀了!”

“我确实爱你,苔丝——哦,我爱你——我的爱完完全全回来了!”克莱尔说着十分激动地把苔丝紧紧抱在怀里。“可是你那个话是什么意思——你把他杀了?”

“就是那个意思,我把他杀了,”苔丝低声回答,当时的情形重又在她脑海中浮现。

“什么,真的杀了?他死了?”

“是的。当时为了你我伤心痛哭,他听见了就恶言恶语地挖苦我,还用脏话骂你,我听不下去就把他杀了。我真忍受不了。以前他也因为你而一再地指责我。杀了他以后我就穿整齐了出来找你。”

对于苔丝所说她杀了亚历克·德伯的这件事情,克莱尔渐渐地从不相信到相信:她至少有过那种企图,即使并不强烈。苔丝竟如此冲动使克莱尔感到害怕,同时,苔丝对他的爱竟会产生这么大的力量,而这种爱性质如此奇特以致很显然已经使她完全丧失了道德观念,这两点使他感到十分惊讶。苔丝没能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现出终于遂了心意因此感到满足的样子;而当她伏在克莱尔的肩上高兴得流泪的时候,克莱尔则注视着她,心里纳闷,她这种精神迷乱的现象——如果这是精神迷乱的话——究竟是德伯家族的气质中哪一种令人费解的特性所造成的。他的头脑里一时闪过这么一个想法:也许是因为人们知道德伯家族的人经常做类似的事情,所以才会有这个家族的大马车和谋杀案那个传说。此刻的克莱尔心情激动,思维混乱,只能做出这样的推测——苔丝是在她所说的极端悲伤的时刻失去了心理平衡,一下子跳进了深渊。

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那就十分可怕,如果是苔丝一时产生的幻觉,那就很令人伤心。但是,不管怎么说,被遗弃了的妻子,这个既温柔又感情热烈的女人,这会儿正紧紧偎依在克莱尔的怀里,深信不疑地觉得他一定会充当她的保护人。克莱尔看得出来,苔丝认为他是不可能不保护她的;柔情终于完全控制了他,他用两片苍白的嘴唇没完没了地亲吻苔丝,又拉着她的一只手,说——

“我不会再把你丢下不管的!我要尽我的力量用一切办法保护你,最亲爱的人儿,无论你做过或者没有做过什么事情!”

于是他们又在树下朝前面走;苔丝不时地回过头来望着克莱尔。虽然克莱尔已是面色憔悴,不再那么英俊漂亮,但是苔丝显然一点儿不觉得他的相貌有任何缺点。对于她来说,克莱尔跟以往一样,无论是在形体上还是在心灵上都是十全十美的。他仍然是她的安提讷斯[罗马皇帝哈德良(76—138)所喜欢的一个美少年。],甚至是她的阿波罗。克莱尔面带病容,但是苔丝今天充满深情地望着他的时候,觉得他的容貌跟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仍那么黎明般地美,因为,这张脸属于地球上纯真地爱着她的这个人,这个人相信她是纯洁的。

克莱尔本能地想避开不希望遇上的人和事,所以这会儿改变了主意,不朝镇外最近的火车站走,而是继续进入树林深处——此地一连数英里都是冷杉。他们两人互相搂着腰,踩着干燥的针状冷杉树叶漫步向前,想到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没有别人介入他们之间,心中便模糊地觉得身处一种令人陶醉的气氛之中;那具尸体已被他们置诸脑后。两个人就这样走了几英里,到了后来,苔丝回过神来,朝四下里环顾一周,怯生生地说——

“我们这是要到某个地方去吗?”

“我不晓得去哪里,最亲爱的。怎么啦?”

“我不知道。”

“好吧,我们不妨再往前走几英里,等天黑了我们就随便在哪儿找个地方住下——也许在一个僻静的小村子里。你还能走吗,苔丝?”

“哦,能!有你这样搂着我我就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

这么做看来大致不错。于是两人避开大路加快步子,沿着僻静的小道继续向前走,方向基本上朝北。不过,这一整天他们的行为都有点儿恍恍惚惚,不那么切合实际;两个人似乎谁也没有考虑到如何成功地逃走,或者进行有效的乔装打扮,或者长时期地藏匿起来。他们的每一个念头都是某个时刻偶然想到的,毫无防患于未然的打算,就像是两个小孩的做法。

正午,他们走近了一个路边旅店,苔丝想跟克莱尔一起进去吃点东西,但是克莱尔劝她待在这块半是高沼地半是林地的那些大树和灌木丛之间等着他回来。苔丝这会儿的打扮是最时髦的,甚至她随身携带的象牙柄女用阳伞的式样在他们信步来到的这个偏僻地方也是人们从未见过的;如果她进入旅店坐在里面的高背长椅上,将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克莱尔进旅店后不一会儿就拿着足够五六个人吃的食物和两瓶酒回到苔丝身边——这么许多东西在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时足够他们维持一天甚至更长时间。

他们在一些枯死的大树枝上坐下一起进餐。在一两点钟的时候两人把剩下的食物收拾起来继续上路。

“我现在觉得浑身是劲,不管多长的路都走得动,”苔丝说。

“我想我们还是大体上循着朝这个区域的腹地去的方向往前走比较好,在那儿我们可以躲一段时间,不像在沿海地带那么容易被人找到,”克莱尔说。“以后,等到他们把我们忘记了,我们就可以去某个港口。”

苔丝对于克莱尔这些话的唯一反应是把他搂得更紧;他们就这样径直朝内地走去。这时节虽然是英国的五月,却天气晴朗,光线明亮,下午的时候变得相当暖和。走到后来,他们脚下的小径把他们引到了“新林区”的深处;黄昏时分,在一条小道上拐过一个弯,他们看见在一条小溪和一座小桥的后面有一块大招牌,上面用白漆写着:“招租,理想的宅第,附家具”,随后是详细情况介绍,以及请顾客与在伦敦的代理人联系的说明。进了大门,他们便看见了整个宅院——一座按常规设计带很多房间的旧砖房。

“我知道这所房子,”克莱尔说。“它是布兰姆雪斯府。你可以看得出来现在里面没有人住,车道上都长草了。”

“有几扇窗子打开着,”苔丝说。

“只是让房间通通风吧,我想。”

“这么许多房间都空着,我们却没有栖身之处!”

“你累了,我的苔丝!”克莱尔说。“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停下歇息。”说完他在可怜的苔丝嘴上吻了一下,然后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克莱尔自己也感到疲劳了,因为他们已经走了十二或十五英里的路;现在他们必须考虑怎样休息一下。他们望着相当距离之外那些分散的村舍和小旅店,想去其中的一家旅店,但心中惶恐,于是又避而走向别处。他们的步子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我们能不能在树底下睡觉?”苔丝问。

克莱尔觉得眼下这个时节还不宜露宿。

“我正在想我们刚才经过的那座没人住的宅子,”他说。“我们再走回去,到那儿看看。”

他们循原路返回,半个小时之后又像先前一样站到了布兰姆雪斯府的大门外面。克莱尔让苔丝留在原地,他自己进去看看里面是谁。

苔丝走到大门里边,坐在灌木丛中,克莱尔悄悄地朝那座房子走去。他离开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待到他回来的时候苔丝已是非常焦急,不为自己担心而是为他。克莱尔从一个男孩嘴里打听到,这个宅子只有一个老太太看管,她住在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只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来做开窗和关窗两件事情。她总是在日落的时候来关窗。“喏,我们可以从比较低的那些窗子中的一扇进入屋子,在那里面休息,”克莱尔说。

苔丝由克莱尔陪同迟疑地向房子的正面走去。房子正面那些窗户的百叶窗都关闭着,好似失明的眼珠,这就排除了屋里有人朝外面察看的可能。他们再往前走了几步就到了屋子门前,门的旁边有一扇窗打开着。克莱尔爬进屋去,回过头来又把苔丝也拉了进去。

仅门厅里有亮光,所有的房间都是黑咕隆咚的;他们走上楼去。楼上屋里的百叶窗也都紧紧地关闭着,看来,给房间通风的工作至少在这一天做得很马虎,因为楼下的门厅只开着前面那一扇窗,楼上则只有后面一扇打开着。克莱尔推开一间大寝室的门,从门口摸索着走到窗前,把百叶窗开启两三英寸一条口子;一道耀眼的阳光射了进来,他看见屋子里有笨重的老式家具、猩红色的锦缎帷幔,以及一张四柱大床,床头的雕刻是一些奔跑着的人物,显然是表现阿塔兰特[希腊神话故事中捷足善走的美女,答应与能追上她的人结婚,但以死亡作为对失败者的惩罚;希波墨涅斯在竞走时掷三只金苹果在路上,乘她拾苹果而取胜。]与人竞走的故事。

“总算有休息的地方了!”克莱尔说,一边放下那个食物包和他随身携带的手提包。

他们在屋子里保持寂静,等待那看管人来关窗户;作为预防措施,他们把百叶窗像先前一样完全关闭,待在一片漆黑之中,以免那老太太由于某种偶然原因来打开他们这间屋子的门。六七点钟的时候老太太来了,不过没有到他们两人所待的这一头来。他们听见她关上并拴紧窗户,锁上门以后离去。克莱尔随后重又把百叶窗打开一条口子,让一道光线射进屋里,两人又一起吃了一顿饭;这以后他们便渐渐地被夜色所吞没——他们没有蜡烛驱逐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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