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07 东熙

他人  作者:姜禾吉

“快被逼疯了。”东熙一躺到床上便开始喃喃自语。“到底该拿这疯女人怎麽办?”

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原因。那天分明没有发生任何事。他和上自己课的五个大学部学生一起吃饭喝酒,接著去了KTV。当时有些微醺,所以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金东熙唱了大概四首歌。其他学生唱歌时,他则安分坐在位子上。当然,他确实是坐在金伊英隔壁。金伊英是他课堂上最聪明的学生,虽然现在才大二,但分析和理解作品的视角要比即将毕业的学长姐出色。不过,她在KTV根本玩不起来。最近会读书的女孩子也很懂得玩乐,金伊英却是典型的书呆子,她只是静静坐在角落看同学们唱歌。起初她并没有这麽安静,直到第二摊酒席时都还很热络,可是在KTV时,她却闷闷不乐的盯著牆壁,看起来有点装模作样,也不禁怀疑她是否和同学们有什麽口角。因为她实在太安静了,让人耿耿于怀,气氛也显得很尴尬,好像非得开口说些什麽,于是他便带著鼓励伊英的念头,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希望她无论碰到什麽事,都能打起精神来。

真的只是轻轻拍一下。

这是老师经常对学生有的典型举动。大家在替别人加油时,会拍一下对方的背;骂完小孩后,轻声安抚时也会拍他的背;见到阔别多时的朋友时,也会拍对方的背,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向不认识的人问路时,也会伸手拍那人的背。

真的只有轻轻拍了一下,没别的意思。所以几天后,伊英向谘商中心检举东熙性骚扰时,他非常惊慌失措。

嗒。

除了那个动作,他什麽都想不起来。在东熙的记忆中,那是他唯一碰触到伊英身体的举动。

居然说我性骚扰伊英?

伊英向学生谘商中心的两性平等谘商室如此陈述:“欧亚文化内容系的金东熙老师趁大家忙著唱歌、无暇顾及其他时,跑来坐在我旁边。因为喝了太多酒,我的胃很不舒服,身体有点麻麻的,所以坐在位子上安静休息。这时,金东熙老师抚摸了我的背部,触碰内衣的肩带。我清楚记得他的指尖碰到我的背,看到我吓得扭动身体,老师还笑了,接著,老师就起身唱起歌来。”

接到谘商中心打来的电话时,东熙忍不住笑了,还以为这是在开玩笑。

“说我干麽了?”

但谘商中心室长反问他和学生金伊英一起喝酒是否属实,声音听起来冰冷又严肃。东熙这才感到不太对劲,他明白自己如果不积极处理这件事,就会惹祸上身。他随即跑到谘商中心,才刚走进去,员工的视线便集中在他身上,大家好像都在谴责他。

见到东熙后,室长表情僵硬的打了声招呼。东熙和室长是旧识,因此他认为只要亲自出面解释就能解决问题,室长却突然和东熙保持距离。大家全都信了那个不过二十一岁的丫头的说词。怎麽会这样?东熙可是在安镇大学待了十二年。

谘商中心的室长是他从大学时代就认识的人,他原本是人文学院的行政人员,后来升迁成为行政室长。两人在东熙询问奖学金相关事项时见过,在研究所当助教时也打过不少次照面,那时室长在攻读心理学博士学位,虽然有一定岁数,但总之同样都是学生身分,所以东熙也经常在研究所的饭局上见到他。室长是个善良敦厚、具有男子气概的人,也很欣赏东熙,他还曾在某次饭局上对东熙说,最近的男同学都不想攻读人文学,像东熙这样野心勃勃的男生留在学校真是太好了。

“果然是真男人啊。”室长边说、边拍了拍东熙的肩膀。

东熙一路看著曾是一般职员的他升上行政室长,东熙也在这段期间从二十岁迈入三十岁,从学生变成讲师。两年前,室长被调到学生谘商中心,当时东熙还送了盆栽道贺。那是一盆白色绣球花盛开的淡雅盆栽,为了挑选合适的盆栽,东熙在花店裡考虑了十三分钟。金伊英不过是在这所学校就读一年半的小鬼!区区一年半!室长和东熙有十二年的交情,现在是说那个黄毛丫头的谎话比他更有份量吗?就因为她主张自己是受害者?单纯是这个原因?

室长把他拉到裡侧的谘商室,东熙感觉自己像走进了侦讯室。室长现在在意的是自己的名誉。性骚扰是极度敏感的问题,不仅涉及受害者与加害者,如何受理事件以及是否做出迅速合理的处置等,都会构成问题。若是在调查过程中有了失误,将会对被害者造成二度伤害。在那种情况下,谘商中心将会被谴责袒护加害者,那这就不会只是加害者与被害者的问题了,谘商中心会被贴上与加害者沆瀣一气的标籤。再说了,如果受害者是像金伊英这样讲究是非分明、脑袋又聪明的女孩子呢?

东熙坐了下来,皱起眉头。金伊英肯定在室长面前卖弄了女同学的人权或钟点讲师的权威那些字眼。也就是说,如果不慎重处理这个事件,她就会向媒体爆料,把问题闹大。室长被吓坏了。东熙终于彻底理解了状况。东熙初次见到金伊英时,也认为她是个不容小觑的女生,想法和言行举止都和其他学生不同。她很清楚自己出类拔萃,且会不计一切努力爬到符合自己的位置。老实说,东熙正是因此才对伊英产生兴趣,她让他想起学生时代的自己。儘管东熙认为讲师不过是谋生手段,但仍具备身为老师的直觉,那份直觉经常对伊英这颗未经雕琢的原石产生反应。

东熙能够理解伊英为何经常发问。

学校充满了要学生上台报告,自己却在教室后头睡觉的老教授;还有让学生像高中生一样抄写板书,要求学生写一大堆报告,上课却什麽都不教的教授。他们的教学评鑑之所以评分高,只是因为给分很甜的关係。相反的,知名教授的课到了选课时总是大爆满。接近百名的学生把教室塞得密密麻麻,像在分食一颗大地瓜般,把分到的一丁点知识带回家。当然不可能有发问机会,也不可能进行讨论,光是能听到学者的嗓音,学生就该心满意足了。

东熙也经历过这些。伊英就像十二年前的东熙,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满腔的不平。真不该把心思花在那种丫头上,想到至今的努力即将化为泡影,他顿时茫然不已。自己怎麽会被捲入这种状况?李康贤那个嘴巴散发噁心味道的魔女,一定会盯著东熙发出啧啧声,一边敲著计算机。她铁定会用“你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的冷血表情看著东熙。

室长在等著明年升上主任的位置,一定不想因为小事而让一切化为乌有。当然了,比起东熙的十二年光阴,他的资历更为重要。东熙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仍抑制不了满腔怒火。就算金伊英是个愚蠢的孩子,但室长怎麽可以这样?蓦然,他想起了多年前在学校无声无息消失的某个人。

吸尘器。东熙差点就笑了出来。有一次,同年级的男同学试图亲河宥利的嘴,但河宥利没有指责那人,也没有把事情闹大,完全是个百依百顺的女孩子。果然,无论是财力、权力或性格,加害者就必须有一项不能招惹的地方。

“这是诬陷。”

东熙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室长在他面前放了一个装了冷水的纸杯。东熙仔细解释了自己所记得的状况:第一摊在烤肉店吃了肉、喝了烧酒,第二摊在啤酒屋喝了啤酒。

室长小心翼翼的询问:“听说老师您在啤酒屋时硬要学生喝酒?”

东熙叹了口气,脑海短暂浮现金伊英的脸孔,接著又消失。他大方请学生吃饭、喝咖啡,还不吝惜的教导各种知识,学生却用这种方式来捅他一刀?他内心充满懊悔,但仍再次沉著的解释状况。五个学生中有三个是男同学,包括金伊英在内,还有另一名女同学。那个女同学看起来酒量比东熙好,东熙也就很自然的持续替对方斟酒。金伊英看起来不胜酒力,但有那些男同学和另一名女同学礼尚往来也就够了,所以东熙并没有太在意金伊英。说实在的,他连金伊英有多少杯黄汤下肚的事都不记得,只不过看到大家都在喝酒,唯独她小口啜饮著水,才随口说了几次“妳也喝杯酒吧”。他既没有斟酒硬塞到她嘴边,也没有厉言胁迫,要是不喝就不放过她。

我不过是叫她喝点酒罢了。他妈的。

东熙并不是那种会看不喝酒的学弟妹或新生不顺眼,硬灌他们酒还当有趣的老顽固。东熙很痛恨老顽固,为了避免成为那种爱摆架子的大人,他总会再三自我反省。身为一个好男人,这可是东熙的骄傲。

他自信满满的回答:“绝对没有。其他学生可以替我证明,我保证。”

室长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东熙用不耐烦的口吻补上一句:“那其他女同学为什麽没有检举我?怂恿我喝酒的反倒是那名女同学。”

听了东熙的话后,室长用熟悉的语气回答:“所以啊,您为什麽要和学生一起喝酒?”

东熙这才觉得总算说到了重点,马上就做出了回应。这些学生已经修了三学期的课,他很关心这些孩子,再加上他们似乎有意升研究所,所以想和他们谈谈。接著东熙强调,起初说想和老师一起喝酒的是那些学生,就是金伊英!是金伊英要东熙请大家喝酒的!

换作平常,东熙肯定会一笑置之,但那天下午的约会正好被取消,而且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所以他想,和大学部的学生一起度过也不错。

但他没有说,饭局是很临时才决定的。

都是因为李康贤。

事情发生前一天,东熙听说从去年开始推动的研究中心确定要成立的消息。指导教授表示,中心的运作将会以上学期提供支援的计画事业组为重心。既然从撰写企画案时就一起共事,东熙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加入研究小组。大约从五年前开始,欧亚文化内容系的主要计画均由李康贤主导。

当天,李康贤亲自致电,说明往后会由东熙负责,还称讚他辛苦了,接著又说:“话说回来,翻译不能快点弄好吗?”

东熙挂上电话,内心忍不住咒骂了一番。这个魔女,自从进研究所后,东熙就一直在替李康贤翻译研究论文需要的资料,甚至还替她写了一部分论文。这是两人之间的祕密。东熙怎样也没想到,自己会和大学时代总是偷偷取笑有口臭的李康贤演变成这种关係。

按照他的标准来看,李康贤早就应该滚出学校了。从十二年前到现在,她一直在教十九世纪英国文学的女性研究,但问题并不在此,东熙对女性主义课程没有任何不满,反倒主张女性主义课程应该更多元化,只不过,他认为李康贤就像鹦鹉一样,连续十二年来都用一成不变的论调上课,认定男性就必定是压迫女性的存在,女性则是长久以来遭到歧视的被害者,这种方式无疑是一种暴力。所谓的研究人员,不就是应该创造新理论、扮演引领进步的角色吗?当然,东熙明白这有侷限性。说穿了,东熙也同样不属于提出新理论的学究派。

毕竟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李康贤真的无可救药,她连最低限度的责任感都没有。李康贤并不是研究十九世纪女性英国文学的人,只不过把这个主题当成自己的旗帜,犹如化石般在这所学校裡硬撑著罢了。女性主义?东熙打从心底嘲笑李康贤。那个年近四十岁还孑然一身的女人,在前年升上副教授后,和安镇某个韩医师[韩医学是根据传统中医发展出的朝鲜传统医学。]结婚了。她相亲了无数次,还曾在饭局上大言不惭的表示:“男人要有房,家世背景要好,还要收入不错才能结婚。”

这个像狗一样的女人。东熙内心想著,她在学校裡一边读著《简爱》,一边大肆谈论女性要经济独立,还敢说什麽男人要有房?

这女人是个骗子。虽是英国文学系毕业,却连一堂原文课都上得乱七八糟,但教学评鑑是最高的,明明都是靠给分很甜嘛!她就像在分送免费糖果给孩子们般,到处把A撒出去。她一直都只负责必修科目和以固定标准评分的课程,还不是靠她懂得拉拢指导教授和人文学院的各方老师。

不过,东熙某方面也很尊敬李康贤。他真的很讨厌她,却也觉得她的政治手腕很可怕。一进入研究所,东熙的直觉便告诉他要和李康贤拉近关係。只是,李康贤很讨厌东熙,动不动就叫他蹩脚的自大男。他不懂,他从未在李康贤面前有过那种举动。

认真说起来,也只有李康贤会这样叫东熙。他的朋友们,特别是女同学都感到很讶异,没有任何女生认为东熙是“自大男”。东熙明白了,李康贤是个充满被害妄想症的怪女人。一看就知道,她就是那种年纪一大把却没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只会埋首书堆的女人。长得既不漂亮,嘴巴还经常散发异味,有哪个男人会看上她?她肯定会狡辩说男人之所以不喜欢她,是因为女性主义云云,藉此发洩怒气吧。还有,看到像东熙一样和女性相处融洽的男人,她就会怒不可遏。换作平常,东熙早就对这种女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只要待在研究所一日,就躲不开李康贤。东熙放低身段做出了努力。参加饭局时,就挨到她身旁斟酒,去KTV时硬逼自己飙高音,每次都在一旁待命直到聚会结束,最后还护送李康贤上计程车。碰上佳节,他便恭敬的致电问候,还不忘献上一份礼物。

但不知为何,李康贤依旧态度冰冷。眼见最近李康贤逐渐成为系上最具影响力的教授,东熙不由得焦急万分。李康贤如今觊觎的是正式教授的位置,要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与之相符的成果。李康贤不仅发表了大量论文,还深入参与学校计画。有不少人耳语,这世界是怎麽了,连如此无能的人都能成为教授,但东熙认为,不谙人情世故的人才会这麽说。实力?当然重要了,但真正关键的是数量可观的研究成果。李康贤非常懂得如何打造漂亮的成绩单,儘管研究人员不乏深具实力和学历出众者,但都比不上李康贤。

东熙看出了她的本事,因为他也同样是功利主义。东熙一完成博士课程,随即开课当起老师,并且连续发表了四篇论文。这件事做起来不容易,但东熙办到了。他虽然热爱学问,但那与对学问本身的热情不同,他真正热爱的是学者高高在上的地位。

他明白在地方大学选择研究学问当成谋生工具的意义。他并非热爱学习才进入研究所,这就和有人进大企业工作,有人参加公务员考试没两样。这是一项职业,名为学者的职业,名为教授的地位。这意味著会有人在我的文章加上注释,肯定我的意见,进而提出新理论,还有我这个人成为某人的参考文献的荣耀感。东熙很露骨的觊觎著这份职位,但这个领域遍地都是聪明人,他并不打算採取正大光明的手段。

有些研究人员再努力,一年也只能勉强写出一篇论文,但也有些人几个月就产出高水准的论文。说穿了,学校地位差异是最大的障碍。首尔的大学内多的是能流畅使用外语、语言能力接近母语人士的研究人员。资讯方面,讨论的生产与消费也均以首尔为主。东熙是地方大学的研究人员,他完全不打算用相同主题来和他们较量。

他的目标很明确,一直都是如此。十二年前,他的成绩远远高过这个小城市的地方大学,之所以高分低填,是因为能确定得到两样东西:其一是奖学金,另一是顺利就业。起初他打算在就学期间取得所有文献资讯相关证书,未来在国营企业就职,但求学时改变了主意。首先,课程很有趣,他属于英语能力强的学生,也选修日语当作第二外语。欧亚文化内容系正如其名,有许多以外语文献为主的课程,他因此崭露头角,同学之中没有比他更杰出的人才。他带著要升研究所的想法,观察著系上的氛围。

在撰写有关文本的文章、进行讨论的过程中,他隐约明白了研究也需要才能。选择主题的眼光、领导后续讨论的文笔、理解大量文本的能力,都需要才能作为支撑。退伍后大概过了半年,他决定考研究所。他有自信吗?有的。因为有才能?这倒不是。东熙丝毫不认为自己有才能,只不过准确掌握了做得到与做不到的事情。

他虽无法提出创新的主题,但至少有能力选出可能成为话题的素材,此外,他的外语能力很强,虽然外语能力强的研究人员比比皆是,但在安镇就不是如此了。那是新成立的学系,扣除转学或转系的学长姐,他是第一届的学生,也预计成为第一届的研究生。不仅是教授,就连讲师都干劲十足,因为尽快交出亮眼成绩让科系打下稳固基础,是他们巩固自身地位的道路。

就读大学时,东熙便是经常被教授和讲师们叫去的学生之一。他们多次劝说东熙报考同校研究所,提出全额奖学金、补助研究经费、事业团活动等不必担忧生计又能继续求学的方法,藉此说服东熙。

若考虑到为了进入国营企业将耗费的时间与金钱,以及进公司后到升迁所花费的时间,进入欧亚文化系研究所不会是一笔赔本生意,况且他又具备毕业于安镇大学的优势。从首尔聘来的教授占了一半,安镇大学毕业的教授也占了一半,学校派系就和新罗时代依据血统界定身分的骨品制度[新罗社会的阶级制度,将人民分为圣骨(纯王族)、真骨(具王族血统的贵族)、头骨、六头品、五头品、四头品、三头品、二头品、一头品等八个等级。]相似。儘管东熙足以进入首尔的研究所,也敌不过骨品制度屹立不摇的人脉和既得利益。东熙心知肚明,假如他是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也许还有转圜馀地,但凭他的实力,不可能在首尔圈摆脱次等的身分。因此,他至少能以地方豪族之姿留在安镇。

东熙是个功利的人,深信唯有能拿出成果的才有挑战价值。综合本科系出身、研究所、新科系、外语能力等各种考量,他下了一个结论──进入研究所要比在不上不下的公司任职能更快出人头地。即便时机晚了些,也能凭藉研究所的学历在相关企业另谋出路。进入研究所时,他已确立了目标,他要成为安镇大学的第一把交椅。

李康贤和他很像,她所选择的计画、论文主题、学校人脉等都具有功利目的,这也是大家轻视她的原因。东熙的同学和前辈们,又被称为“将灵魂奉献给学问的研究人员”纷纷慨歎,就是因为有李康贤这种人,真正有实力的人才无法获得肯定。重视政治手腕胜过鑽研学问,不花心思追求学问的纯粹性,反倒倾注心力在有利可图的学校事业上,这成何体统?

当他们忿忿不平的批判,安镇大学就是因为有李康贤这种人才会停滞不前、毫无发展。东熙没有反驳他们,与人正面交恶不是他的风格。他只是适时皱了皱眉,假装摆出陷入怀疑与苦恼的年轻学者姿态。不过,东熙真正轻视的正是将灵魂奉献给学问的这些人。学问、热忱,还有大学的本质?他根本瞧不起那些因热爱学问才踏上这条路的论调。

人类的语言还真是神通广大,没有什麽比语言更适合拿来掩饰本质、打造虚假表面的了。为了表达真实的内心所动用的形容词,多得令人瞠目结舌。所谓的学问,就应当追求真相,成为向留存于世上的人类提问的最后一道堡垒?学者就应该进行严酷的自我审查,持续探求学问究竟为何物?在这个将成果奉为圭臬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学问就只能持续抛出令人不快的提问?

可是,吐露这些心声的人真正想得到的是李康贤的位置。他们之所以讨厌李康贤,是因为她占据了那个位置。他们认为应该受到肯定与礼遇的应该是身为学问骑士的“我”,而不是她。还有,也因为她是个女人吧。在东熙看来,李康贤要比这些无法区分渴望认同和热爱学问的蹩脚学究派强多了。只要李康贤不讨厌他,一切就堪称完美了。

究竟为什麽?

每当李康贤在课堂上公然嘲弄他是蹩脚自大男,或冷眼盯著他时,他就会冷汗直流。在李康贤面前,他的言行举止都非常小心翼翼。我什麽时候惹到她了?女生们对东熙的评价很好,至今交往的女友都很喜欢东熙。当然,分手时免不了被骂一顿,但世上哪有好聚好散的情侣?他从来不会在女人面前表现得很专制或使用暴力,对于女人梦想中的男人模样几乎瞭若指掌。当然了,他并非一开始就驾轻就熟,而是靠后天学习的。

多年前从刘贤圭学长那学来的。

当年他看著贤圭学长,明白了女生喜欢温柔亲切的男人,替自己加分的祕诀就在于让女人感觉到,她在男人心目中具有分量。话说回来,刘贤圭学长真是了不起。起初东熙看他很不顺眼,坐拥一切的人会自然散发从容不迫的气质,但贤圭学长真的是个好人。那种人不会轻易诞生于世,也绝对无法轻易找到。东熙之所以会听到女友抱怨“其他男生都怎麽样,你却怎麽样”,全是因为贤圭学长。只要按照他那一套行动,一切就会变得轻而易举。但,唯独李康贤是个例外,她彷彿在对东熙说,无论你再怎麽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像刘贤圭一样的男人。

贱女人。

他无法忍受一个有口臭的蠢女人公然藐视他。

有一天,他带著谈判的想法跑到李康贤的研究室。李康贤只是淡淡瞄了他一眼,便不感兴趣的继续读书。东熙走到她身旁,李康贤呼了口气。东熙屏住呼吸,每走近一步,就会有噁心的味道飘过来。

东熙一言不发的站在她面前。

李康贤依旧没有正眼瞧东熙,东熙吞了吞口水,偷瞄一眼李康贤正在阅读的书。是英文书。

他思考了一下,接著开口:“我来是因为觉得,可以帮上您的忙。”

李康贤这才抬起视线看他,嘴角上扬,一副觉得他很可笑的样子。

“帮什麽忙?”

“减轻您的工作。”

李康贤依然不动声色,看著东熙。“是吗?”

事情就是这麽开始的。他帮忙修改李康贤的英文论文、翻译资料,还代替她写了一部分初稿。之后,李康贤对东熙亲切得令人吃惊,不仅带他参加重要场合,还在其他教授面前对他讚誉有加。最后,李康贤的英文论文几乎是由东熙一手包办。

他并不觉得自己卑微或受压榨,那是有来有往的明确利益关係。只要东熙帮助李康贤,她就会提供合理的待遇。李康贤并不是东熙的指导教授,没人会对两人的关係起疑。事到如今东熙才明白,李康贤讨厌的是东熙企图不劳而获。我的天啊,当初怎麽没意识到这点!李康贤压根就是个不亚于东熙的功利主义者,不是吗?

总之,李康贤手上握著有利的牌,这是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因为李康贤是给予的一方,东熙是伸手接受的一方,因此李康贤必定会像那天一样,以理所当然的态度使唤东熙。

“贱女人!”

那天他和李康贤谈完后,内心忍不住咒骂。即便和李康贤变成合作关係后,他仍无法抹除心中的不踏实感。虽然不晓得问题在哪,但李康贤似乎摸透了东熙的底细。她总用一双狐疑的眼神看东熙,就像在说“就算大家都觉得你平易近人又机灵,但你骗不了我。”

傲慢自大的女人,要是没有那股从子宫中奋力挣扎爬出来的政治手腕,妳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李康贤现在的地位太高,无法正面顶撞。他有时也很想乾脆拆穿一切,最后仍按捺了下来。他无法毁掉至今所取得的成就,更没有愚蠢到去以下犯上,承受紧接而来的各种损失。

就在此时,他看到金伊英经过人文学院前。这个黄毛丫头虽然比大学时期的李康贤聪明百倍,但性格就和李康贤一模一样。要是能回到过去,遇见当年的李康贤,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任由她摆布。他会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到她声泪俱下、苦苦求饶为止。

他走下车,阔步走向前,喊住了她。“金伊英同学!”

伊英回头看他,露出嫣然一笑。瞬间,东熙的满腔怒火熄灭了。比当年的李康贤更聪明、更平易近人,嘴巴也没有散发异味,又更加漂亮、更有女人味的女同学对东熙充满尊敬。他和伊英一起走进教室,伊英身上散发出隐隐约约的柔和香气,那是唯有那个年纪的年轻女孩才有的温柔芳香。在李康贤这种女人身上绝对闻不到这种味道。对东熙说的话照单全收的金伊英,以彷彿他能够回答世界所有问题的眼神望著他,抛出各种疑问的金伊英,就在东熙的身旁。

“最近的天气很适合喝酒,对吧?”东熙说。

那时,金伊英分明是对东熙存有敬意的,因为她羞红了脸,兴奋的回答:“是呀,老师!改天请我喝酒吧。”

“那今晚有空吗?老师想和修三个学期课程的学生喝一杯。”

“好的!老师,那我去问一下同学们,大家应该都没问题。”

东熙再次笑了,接著轻轻拍了拍伊英的背。想起来了。不只在饭局,东熙早在人文学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轻轻拍过伊英的背。那麽,她为什麽对此一句话也没说?他真搞不懂。他妈的,这些女人,该死的女人,每个都自以为是受害者。

“金老师。”室长唤了他一声。“要是双方说法持续有出入,将会召开真相调查委员会。”

“儘管召开,反正我也是受害者。”东熙也不甘示弱,口气很衝的回答。

室长叹了口气,表示他持反对意见。东熙也明白,若这件事闹到要召开真相调查委员会,只要有个闪失搞到必须接受警方调查,那就真的令人头疼了。东熙察觉室长想规劝他,承认自己虽然记不太清楚,但酒后失态犯了错,让整件事画上句点。

“我要承认什麽?我又没干什麽事。”东熙再度提高音量。

室长随即表示,东熙现在的情势不妙,要是召开真相调查委员会,就表示会演变成社会案件,就不会像现在一样适可而止了。听到这番话,东熙察觉金伊英一定提出了什麽条件,若非如此,室长也不必这样拐著弯说话。室长之所以会说情势对东熙不利,是为了让他了解非得接受金伊英的要求不可。

东熙问:“她想要什麽?”

室长怯怯的迴避东熙的眼神。

金伊英希望东熙被解雇。

大概是料想到东熙可能会再次破口大骂,室长马上接著说:“可以私下和解。”他将纸杯推到东熙面前。“可是,您至少必须中断下学期的课程,包括学校活动在内。”

东熙一言不发的站起身,直接回家去了。

睡不著,根本不可能睡得著。

“该怎麽处理这个疯女人?”他从床上爬起来,喃喃自语。

他所有资历都在学校,既不可能离职,如今也不可能去参加公务员考试或招募考试。他将枕头猛力丢向牆壁。为什麽是我要避开?为什麽要为了这种事毁掉至今珍贵的资历?系上应该已经传出小道消息,也向指导教授通报了,目前却没接到任何一通电话。没有人向他询问事发经过,关于整件事的真相,所以现在是觉得与其袒护性骚扰犯,直接断绝往来比较省事吗?

东熙不由得笑起来。要联繫交往过的那些女朋友,问问她们,我是否曾在未经同意下有过不礼貌的举动或做错任何事吗?悲凉的心情与一切只是浮云的想法同时涌现。

他坐在电脑前。反正是睡不著了,加上思绪繁杂,就连呼吸都有困难,随便看点东西吧。他这麽想著,无论是电影或电视剧都好,总得找点能够将杂念抛诸脑后、暂时喘息的东西。他连上网,点进储存在我的最爱裡的网站,入口网站的一篇报导映入眼帘,那是一篇关于对女友施暴后以罚金三百万元结案的报导。

“要交往就好好交往嘛,这是在干什麽?”

他没有多想,将报导往下拉,在留言中看到事件女主角的名字。

“哎哟,金贞雅?”

不会吧?他确认了一下年龄,发现与自己同岁──真的假的?

他继续读起留言,上头有人叫大家别再肉搜了,眼下重要的是这个女生的痛苦,还附上这个女生最初上传文章的留言板网址。他点进去,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金贞雅没错。那篇文章充满了自我怜悯与被害妄想症,说自己被毒打了一顿,确实很令人同情。但说实在的,东熙多少可以理解那个男人的心情。金贞雅是他遇过的女人中最糟糕的,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裡,对身边的人丝毫不感兴趣。后来,她大概是想交男友吧,于是开始物色起周围的男生,也莫名引起东熙的注意,两人不知怎麽的开始交往,但总之结局很可笑。本以为两人度过了很美好的四个月,有一天贞雅却突然说和东熙度过的时光全是假的,自己从不曾感到幸福,哭著说要分手。

他觉得她是个疯女人。

一切都是假的?两人一起吃饭,一起去旅行,彻夜黏在一起准备考试,冬天跑到冰寒刺骨的海边,在泥滩上涂鸦玩耍的青涩时光全是谎言?当时东熙受到很大的伤害,儘管如此,他并没有发火,很乾脆的放了手。后来,他看到了金贞雅望著刘贤圭学长的眼神。

东熙忍不住又笑了出来。老实说,两人交往期间,东熙一直认为金贞雅高攀不上自己。儘管他没有表露出来,但事实就是如此。金贞雅非但和漂亮搆不著边,性格又很奇怪,任何男人都不会瞧她一眼。两人的交往也很莫名其妙。虽然勉强维持了四个月的关係,但东熙尽了全力,可是,她的眼神看的却是刘贤圭学长。东熙当时觉得非常可笑,气得说不出话来。金贞雅究竟以为自己是什麽货色啊?

“先前对妳太好,现在妳连自己几两重都不晓得了。”

牛牵到北京还是牛,金贞雅也依旧是老样子。她说男友平常虐待自己,对她恣意妄为,贬低她的存在感。是啊,也许是真的,男友在巷弄裡打她、勒住她的脖子还用脚猛踢应该是事实,所以她害怕自己会有生命危险。没错,果然是真的,那剩下的呢?金贞雅口口声声说男友打她,自己对男友做了什麽却隻字不提。这就是金贞雅。妳是受害者?觉得不幸?那也该听听加害者的说法吧?难道就不好奇我和妳交往的四个月有多乏味,搞到我快发疯吗?

东熙继续爬文,觉得其中一定另有蹊跷。东熙所认识的金贞雅,是个只会以自我为中心说故事的女人。没错,就跟金伊英是同一挂的,我竟然被同一种女人算计了两次。脑海瞬间闪过李康贤的脸,李康贤也始终用那种态度看待东熙,一副“我知道你干了什麽好事”的模样,好像东熙对李康贤做过什麽一样。所以究竟是什麽嘛!妳们以为自己就没对我怎样吗?

果不其然。

出现了一篇公司同事写的文章,还有聊天群组的截图,谈论金贞雅在公司是什麽样的人。她不仅要求加害者买名牌给自己,约会时也一毛不拔。那当然啦,妳真是一点都没变。

一股恶意顿时笼罩了他。他每天用心生活,对自己人竭尽全力,努力不给他们带来麻烦。倘若要说他做错什麽,那错就错在他让这些说谎精有机可乘。受害者不是她们,而是东熙,他不该释放善意,让她们得以轻易栽赃他,尽情的自我怜悯。

他随便设了一个Twitter帐号,@qw1234。

金贞雅,妳一定感到很委屈吧?但这就是妳的真面目。妳看到后一定会心跳漏一拍。他在Twitter上写下:

金贞雅是个说谎精。

好像少了点什麽,少了点能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本质、受良心谴责的东西。东熙顿时觉得自己过去毫不放在眼裡、追求学问的纯粹灵魂甦醒了。不对真相视而不见,对自己所认定的事实提出疑问,告诉大家区分真相与虚假的标准为何,正是身为学者的义务。儘管众人目前因这起事件而拿男人的暴力大做文章,但真正该留意的是在暴力背后存在著两人的问题。一旦有人成为受害者,就不会有人考虑到加害者的立场,这就是真相吗?唯独受害者的怜悯是应当追求的权利,这就是真相吗?这个世界已然腐朽颓败,只会教导大家成为牺牲者的方法,只会大量生产无法区别真伪的玩意。

以为金伊英很聪明的想法是自己失算了,那个女人才是最愚蠢、最会装腔作势的小鬼。妳现在一定觉得达成目的了吧,就因为妳那低劣的谎言,让眼前的权威付之一炬了!然而真相必然会水落石出,无论那种谎言是否存在,世上仍有些人可以照常过下去。就在那一刻,东熙脑海中再次浮现遗忘多年的那张脸。

河宥利。

儘管各种八卦缠身,宥利依然能超然坚定的坐著,东熙当时甚至对宥利产生了些微敬意。怎麽有人能无止尽的轻易相信别人呢?她能独自承受那些伤害吗?真是个可怜的女人。东熙不曾和河宥利交往,但视线总不自觉往她身上飘去。最轻蔑她的人是谁?就是那些女生,义正辞严的说自己和河宥利有多麽不同,她们一定很引以为傲吧。妳们才是最狠毒的恶魔,全都是一挂的。

东熙接著写下:金贞雅是个说谎精。宛如吸尘器的女人。@qw1234

他关掉电脑,躺回床上,感到轻鬆又自在,彷彿体内的愤怒全都倾巢而出,理性慢慢恢复,重新开始掌控大局。指导教授至今没有联繫,他是个公正不阿的人,其他问题说不准,但在这种事上算是临危不乱的类型。东熙过去所奉献的忠诚根本无足轻重,当然,他也可能袒护东熙,但这样就必须承担太多后果,毕竟名誉受损的问题更严重。东熙快速转动脑筋,假如让他即便必须承受污名,也不得不伸出援手呢?这就必须得提供一些好处,让他有值得承担的价值才行。那麽状况可就不一样了,就像李康贤。

没错,必须像李康贤一样。东熙心想,他必须成为有助于学校的人物,那他就需要有人帮忙。果然,一切答案均指向李康贤。

儘管现在李康贤佯装不知情,好像自己多麽清廉正直,但她绝对无法抛弃东熙。既然要一身狼狈的离开学校,他决定丢出最后一张牌,抛出多少炸弹都在所不惜。

是啊,李康贤,去找她吧。就像起初去她的研究室谈判一样。

是啊,李康贤,妳已和我搭上同一条船,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明天一到研究室,我就会说出来,将至今代替老师翻译的所有工作清单全数公开。想到那张傲慢无比的脸出现惊慌失措的神色,东熙不由得露出笑容,同时也安心的吐了口气。现在总算能安心睡一觉了,他躺著闭上了眼睛,彻底忘了Twitter上关于可笑真相的事,就像过往对待微不足道的小事般,忘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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