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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团圆记 作者:杨云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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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耀说得那么起劲儿,我以为他多么内行呢,结果他的业务能力根本当不了总导演。他给大家的指引就一条:大力!而且乐谱之简陋也登峰造极了,听半天来来回回就这一句:呛、呛、奇呛奇!奇呛奇呛奇呛奇!呛、呛、奇呛奇!奇呛奇呛奇呛奇!锣鼓队的弟兄们一开始还激情四射,但演奏十遍之后渐渐停下来,终于从作品中品出了自己的傻气。阿耀问:“穗穗你吹的啥?”穗穗说了个曲名《十杯酒》,阿耀说不吹这个,吹《采花》吧!穗穗苦着脸笑道:“我吹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都听不见啊!”大家都笑,阿耀也沮丧:“算了你还是打镲吧!——大嫂你去给她拿一对镲。”我得令刚要去,他又补充道:“你自己挑一面锣吧,腰鼓也行。”我心里虽然吼“我可不想跟傻子一样站在公路边丢人!”但脸上仍堆笑捧他:“大嫂不行的,你这种才华又不是人人都有。”他坦然点点头。 笛子手换成镲手,还是不行,演奏仍然一塌糊涂。阿耀又苦口婆心给大家补了一课“潮汕鼓乐的历史由来”,从大清溯至南宋,从各种传说到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是不行,演奏仍然一塌糊涂。阿耀又提议队员们全都换上他带来的锣鼓队服装,以风貌上整齐划一来增加专业性。我听了赶紧目露凶光禁止檀生附议,所以最后还是没换衣服,但全体队员都戴上了那太平天国式的头巾帽子,我绝没看错,全体队员含檀生含穗穗戴上之后竟都面露得色,真心觉得自己美不胜收——还是不行,就他提的这堆牛头不对马嘴的提议,让演奏始终稳稳保持着一塌糊涂。 人心就有点涣散。阿康嘲讽阿耀“在锣鼓队里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吧”,阿煌还娴熟地运用了一个成语“滥竽充数”。他们的风凉话引起观众的哄笑。是的,就这会儿工夫已经有一大群人围拢来。我先还想糟了,街坊们果然不堪其扰要来吵架了,但很快发现他们竟是虔诚来捧场的,就非常惊愕,连这种水平都能吸引观众……他们还点评,还零零落落鼓过几次掌叫了几声好,还饥渴地期待下一个节目。人群里还有从诊所走出来的伤员,流着血瘸着腿包着纱布也要站在那里观赏,由衷流露出“比鞭炮还好听”的眼神。潮汕人爱鼓乐真是爱入膏肓。 我还在人堆里发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面盛满崇敬。虽然一时也跟着大伙儿哄笑,崇敬化作讥嘲,听到不堪入耳处眼皮也急速眨巴甚至还翻了白眼,但很快很快,又会化回崇敬。这眼睛是小舅的,他崇敬阿耀,他的孩子。他还跟旁边人介绍呢,我听不清,只见他朝阿耀指指点点,肯定提到了“我小孩”“念书好”之类的话,旁边人似乎也都夸他福气好什么的。阿耀根本没留意人堆里的爸爸,他正焦头烂额。 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父子呢,爸爸崇敬孩子。 就在观众极度期待而演奏家们已经枯竭的时候,叮铃铃铃,来了一伙儿六七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大剌剌地就往里挤。为首的跟阿耀聊了几句,竟然扭头就招呼他的人全面接管了锣鼓队。不知道他说了些啥,阿茂阿康阿煌立刻就把手里家伙什儿交给他们,还乖乖地向后退到非表演区,檀生虽搞不清状况但也缴了械,和弟弟们把穗穗抬到花台上去,一起当观众了。最后连锣鼓队创始人陈增耀也从绳圈中退出脑袋,老老实实把胸鼓献给来人。我听了阿煌翻译才了解,原来这伙人不是别人,正是揭阳不锈钢厂下属第二营业部销售一科厂办锣鼓队。他们差不多都住在隔条公路的前村,不知道是谁给他们传的信儿,只看得出他们一旦得信儿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这才叫演奏嘛!太好听了,我没法形容,鼓乐的语言没法译作文字。我只感觉他们鼓槌一落,我腔子里就蹿出一股劲儿,精悍振奋,就要去抓捕、去投奔那鼓点,被它驱遣。难怪叫“醒狮”。醒狮是潮汕土生的家养的兽。 公路对过的人、路过的人都围过来了,檀生爸妈和舅妈们也出来了。连阿嬷也出来了,袖着手歪着头往这边看,虽然脸上没表情,但姿态是欣悦的。大概病患们走光了,所以二舅三舅也出来了。观众都傻笑,人人都袒露着倾慕,也跟我一样努力压制着身体里狂舞的兽。 原锣鼓队成员被排挤成观众,不仅不沮丧还更痴醉,茂康耀煌全张着嘴,半天都不闭一下。檀生也忘了偷偷点颗烟,烟他刚才打锣时别在耳朵上呢。穗穗直挺挺坐着,不去仰靠椅背。夕阳照着她头上的纱纱蝴蝶结,还有她毛衣领上镶缀的珍珠花边,橙色紫色白色莹润的光绕着她的脸。我能看出小姨的影子了,小姨少女时也是这么娇丽吧。 阿康转头见三舅站后边,很开心的样子,就凑过去把爸爸拉到远点的地方,父子二人聊起来。主要是阿康冲着他爸耳朵侃侃而谈,好像在描绘什么,胳膊不断在空中抡出很大的半弧,仿佛谈得相当广阔相当灿烂。奇怪的是他爸刚听一会儿就开始摇头,不断地摇头,有多少半弧就摇多少次头,好像对那些半弧抱着深深的怀疑。三舅一向只会点头的,我记得。 天暗下来的时候,大舅也从大门探出半个身子,趁着演奏的间隙冲阿茂喊,一是提醒他新衣不要搞脏,二是叫他该回去做准备,等下要开始祭拜。“长房长孙!”他还用普通话提炼出这句,笑着向观众们喊。 尽管意犹未尽,但毕竟各家都有祭拜活动,不得不散场了。檀生他们正要抬着穗穗回去,却来了一辆电摩托,是小姨夫来接穗穗回去。穗穗不吭气,明显不想离开,我们大家也留她,但小姨夫笑嘻嘻地执意要接走,说她妈妈在等她呢。妈妈爸爸只得答应了。穗穗上了后座,一直到他们消失在后巷,也没再看我们一眼。 小舅陪他小孩一起收拾场子,唠唠叨叨了好些,看表情全是赞叹,阿耀虽没对答,胖脸上全是美滋滋的受之不疑。 大家都往回走时,阿康还独自站在原地,在跟他爸爸说话的地方。三舅大概早已进去。我和阿煌叫他回吧,阿康没理我们,脸却憋得很红。忽然他咬着牙说了两句很短的话,撇下我们先进去了。 “他讲——‘欠拖阿’……‘欠拖阿’就是,嗯……活该的意思,又讲‘自甘贫穷’。”阿煌轻声告诉我,呆呆地,“他讲谁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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