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团圆记  作者:杨云苏

阿康这浑小子一跑我们可真不好交代了,显得我们两个大人既不能保护又不能约束,就是两个字——没用。快到家门口时望见有个黑影站在那儿,垂着胳膊一动不动。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三舅。他好像早猜到我们两个没用,只是笑着点点头:“他跑了嚯?”我们说他倒是没乱跑,他去找他朋友了,就在市区一个什么地方,而且刚刚阿康用檀生的大哥大联系他朋友,所以我们有他朋友的大哥大号码,三舅您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去找到他。啰唆了一车话。三舅听了只是笑着点点头,“我管不住他的,他学坏。”

但回到堂屋,妈妈一见我们丢了阿康立刻急了,劈头盖脸就说檀生怎么那么不上心,那么不负责任,好大个帽子扣他头上。我也不敢分辩。还是三舅劝她不要急:“阿康就是这样的,我都不担心他。”妈妈说:“你不担心你站了一个钟头?”原来我们刚出门,三舅就上门口站着了。三舅只是笑,又叫三舅妈给我们盛热汤。三舅妈手脚麻利,热汤马上端到我们面前,两个碗里都有一大块带着裙边的水鱼。她是南澳岛人说普通话太吃力,只能微笑打个哑语叫我们赶快喝,很客气的样子。我看她待阿康也是这么客气。阿康不是她亲生,她好像从没插嘴过他们父子的事情。三舅叫我们不用担心了,毕竟阿康也大了,不闹出格,不做坏事就好。透着对阿康要求很低,只求他将来做个老实人过老实日子。

正说着,二舅妈终于上了最后一道菜,是个甜汤。这顿饭前面我已经吃了那么些好东西,可一勺甜汤入口,还是快流泪。鸡头米、白果、百合、莲子、银耳、芋泥馅儿团子,把天下糯叽叽甜丝丝的果子都集齐了,每一样有各自的清香,大合唱更是浓香。我眼饧骨软,不由自主向二舅妈飞了个吻。她笑得肩膀直抖。

“哎呀,等下拍全家福的话人不齐了!”二舅笑叹。他一直惦记全家福。经他一提醒大家才想到,都说遗憾,只好下次人齐再拍咯。

“没关系没关系,有阿嬷坐中间就行了啊,”爸爸站起来举杯向大家道,“全家福今儿缺这个明儿缺那个都没关系,多拍几张凑一起看不就行了?哈哈哈哈。”然后又要向阿嬷敬酒,“哎?阿嬷呢?”说了半天才发现阿嬷不在座位上,她早已离席去睡觉了。爸爸羞红脸还抹呢,“阿嬷睡了咱们也踏实了,回头人齐再拍。”

“本来人也不齐。”大舅道。他声音不大,大家又在说笑,听见的人不多。

“本来人就不齐。”大舅增加了音量,他脸红红的,嘴却有点发白。他的汤碗、甜汤碗都满满的,骨碟里只有一片水鱼壳。

“之前讲好的,二姐小妹两家都要过来,现在又没来。”大舅说。

“哦哦,二姐二姐夫上午回汕头了,小妹他们嘛……穗穗明早她爸爸送过来拜年。”二舅解释。但我有不太好的预感,大舅要的不是这样的解释。果然大舅还有后话,他闭了下眼睛,再睁开也只看自己面前的骨碟:“二姐的事不去说了,说也没什么可说的。小妹为什么不过来?她都讲好过来的,对吧?大姐回来之前我们就讲得好好的,对吧?就是大姐到家当天吃饭的时候,她和她老公也说团年要来的,对吧?”

这话很清楚,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小姨不来因为小姨生气呗,生谁的气?还能生谁的气?

妈妈没开口,我不敢冒冒失失地说话。我偷看她时,发现大家都在偷看她。她脸上伤感,轻轻点了点头道:“我本来就想好了今天她过来,我就要,我们就可以坐在一起,好好地把事情说清楚,把她的事情好好地计划一下,下面怎么做……”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今天呢?”大舅问。他手里的酒杯洒出来一点。妈妈看他一眼,想把抱歉交给他,但大舅眼睛闭着。自从喝了三四杯之后,他就不怎么睁眼睛了。

“不是,前两天比较忙,安排的事情比较满,就还没来得及……”

“比较忙,没来得及,大姐就是说觉得小妹的事情不很急,没有去别家吃饭、去公园玩这些事情急嘛。”大舅话风越来越硬。檀生有点动静,但他爸爸看了他一眼。

“老大说得对,我们还是应该先想着小妹的……”妈妈叹气。

“就是说,为什么要拖呢,拖了好几天。”

“对的对的,应该早一点的。我主要是想着这次回来呢,首先……”妈妈的话总是说不完整,刚开头就被大舅打断,每句都是。

“首先是看望家里面,也让家里面看看你……们对吧?看看你们的家庭多……好,你们儿……子多好媳……妇多好,对吧?”大舅说话不流畅了,但好像还有千言万语,“这些全都很重要,对吧?都比小……妹的事情重要,对吧?小妹不重……要,对吧?”

“不是的不是的,怪我们考虑不周,这个怪我们,是怪我们!老大你讲得对,我们还是应该……”

“为什么要拖好几天呢?你们知……道这几天小妹怎么样的呢?大姐嚯……不知民间疾苦嚯。你们觉得不重要,没有出去吃饭、走亲戚、玩公园这些重要……小妹不重要,对吧?对吧对吧对吧?”大舅摇头晃脑,一连串“对吧”。妈妈爸爸不停地点头,明明该摇头的。

“大姐你不知道,这次小妹听说你们要回来,开心得不得了,到处去讲‘我大姐回来了’‘我大姐大姐夫都在北京做干部’‘我外甥带媳妇回来探我们’,到处讲,又过来这边帮忙准备你们的房间,被子啊床单啊窗帘啊都是她一样一样置办的,多高档我不知道,漂亮是最漂亮的,比结婚新房还漂亮,对吧!”

檀生轻轻点点头。我也跟着点了头。原来是小姨,哎呀可不就是小姨的风格吗。

“大姐不知民间疾苦,你走了嘛,你去京城了嘛。”大舅仰头,仍然不睁眼,沐浴在大灯的强光下,“你们吃饭走亲……戚玩公园,开心哦?肯定开心。小妹这几天哦,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她最没……用的。拖呀拖呀……”

“大哥,这个事情不怪大姐,还是怪我,”二舅小心翼翼笑道,“大姐他们这几天都是我安排的,我主要是想这么多年他们没回来么,还是要先去……”

“你安排得很好,很好。”大舅笑道,忽然睁开眼,但立刻又闭上,没看二舅。

“但是大哥现在批评我了,大哥批评得很及时,我就明白了,我……”

“你明白了,你最……明白了。”

“大哥讲得对,我没想到,我考虑得不全面……”

“你考虑……得最全面。”大舅好像已经不想正常交流,只管阴阳怪气地在二舅的话里提炼出一个个短句,像一个个带尖儿的石头,朝二舅砸回去。二舅只得苦笑。

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大舅妈从大舅说“人不齐”开始就完全陷入沉默,再没重复过丈夫的一句话。她早早地盛了一碗米饭早早吃得精光,然后一直坐那儿陪着。三舅小舅也不来劝,舅妈们也没来打岔,阿茂阿煌到楼上多功能厅去了,阿耀埋头一点点啃鸡爪子。大家默不作声,整整齐齐,虽然都哭丧着脸但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檀生望向爸妈,他们还在不断地轻轻点头,像背后的发条还没走完。我悄悄掐了下檀生的腿,他在桌子下面摇了摇食指。不懂,反正是叮嘱我不能吱声呗。

“阿爸讲,”大舅忽然大声说,同时抬起头,“诊所给老二。没讲给我。诊所全部给老二。”他伸胳膊在头顶画了个平面圆圈。

我听糊涂了,怎么又扯到阿公。阿公就在大舅对面的墙上。按理阿公刚才若能听见祭拜,现在吵架也应该听见了。

“我是长子,不给我,给老二。别人说,哦!老二继承家业!那就是说——老大不行的,比不上老二。你怎么解释?”大舅虽然看着前方,但并不是看向阿公的相片,也不是他对面坐着的三舅。大舅眼里的前方不知道是什么。

“你怎么解释?”见前方没有回应,他继续追问。他说的这个“你”不知道是指二舅,还是阿公,还是他自己,还是泛指随便什么人。

“十年,我在诊所干活十年,长子也好,学徒也好,助手也好,十年。”他双手揸开五指朝天花板举起来,“老二继承家业,老大不行!比不上老二!你怎么解释?”大舅之前说话已经断断续续,可是说这些又完全没打磕巴,只是仍闭着眼睛偶尔睁一睁。

爸爸妈妈听呆了。我和檀生也呆了。忽然大舅伸手连续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一门四杰!——讲什么!”另外三个舅舅一直赔笑不语,没防备大哥对自己动手,都惊慌去阻他。

小舅笑道:“二哥,你今天拿的什么酒啊——哎呀瓯京啊,我就说嘛这个度数,哈哈哈,高了一点高了一点……”说着就去搂大舅的肩膀。大舅使劲甩脱,还是不断重复:“老大不如老二,你怎么解释?怎么——解释?”

小舅嬉皮笑脸又去搂,大舅又狠狠甩脱,又搂又甩。大舅急了转身骂小舅:“你最没出息!全家你最没有出息!”他话这么重,我们不相干的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小舅倒仍是嬉皮笑脸:“对的对的大哥,我最没出息。”但大舅就不放过他,继续骂骂咧咧,只是这次说的是潮州话,而且这以后全是潮州话,我和檀生被屏蔽了。切换成母语后他语速快了好多,嘴巴一直不停,眼睛闭着眉头紧锁。只见妈妈的脸上一会儿震惊一会儿恍然大悟,一会儿又痛心疾首。爸爸始终垂着头,很难过的样子。

檀生去问二舅妈大舅说啥呢,二舅妈只是苦笑。小舅妈也回避我的目光。檀生又捅捅埋头啃鸡爪的阿耀,叫他赶紧翻译翻译大舅到底絮叨啥了。阿耀抬头正色道:“我爸说要尊敬大伯伯。”又埋头去啃。

大舅越说越激愤,竟带了一点哭腔,而且身子眼看就东倒西歪的。小舅一边哼哼哈哈应着,一边招呼另外两个哥哥“来吧来吧”,自己站起来背对着大家扎了一个马步,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二舅三舅好像早有准备,马上抢过去把大舅托住,慢慢地往小舅背上放,直到大舅完全趴好,四肢松松地垂下来。二舅轻声问:“你还可以吗,这回?”小舅说没事就背着大舅上楼了。檀生和我赶紧追上去扶着,小舅毕竟个子矮瘦,我们看着挺悬的。

到楼上我们还说把大舅送到我们房间躺下,但小舅直接进了多功能厅,而且二舅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这里候着了,阿煌阿茂被从沙发上赶起来站到一边。昨天晚上莫名其妙出现在沙发上的被褥枕头已经平平整整地铺好,大舅脑袋一挨枕头就昏睡过去。

我们全走出来,只留阿茂在里面陪着。我悄悄同二舅妈惊叹:“您怎么知道大舅会醉成这样啊?预感这么准的吗?”二舅妈苦笑道:“年年年饭都这样,多少年了,只是你们第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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