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网内人  作者:陈浩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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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怡站在西营盘第二街一栋六层高的唐楼外,瞧着门牌,一脸困惑。

“151号……是这儿吧?”

阿怡重复看着名片上那个手写的地址,以及唐楼大门旁那个油漆褪色到几乎看不到的阿拉伯数字。在她面前的唐楼似乎有七十年以上的历史,灰色的外墙因为年久失修显得破破落落,也令人怀疑它本来是白色的,只是被灰尘和废气熏成这种丑陋的灰黑色。二楼屋檐的边缘水泥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叫人担心站在它下方会被掉落的碎片砸伤。大楼门口没有钢闸,也没有信箱,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出入口,里面只有一道往上延伸的楼梯,通往阴暗的二楼。大楼没有名字,门口只有一个写着“151”的门牌,而那个“5”字的下半部已差不多消失了。

与莫侦探会面翌日的早上11点,阿怡依照名片的地址,来到港岛西环这栋大楼前。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找到一栋商业大厦,到她离开西营盘地铁站、走进第二街,看到一栋栋陈旧的楼房,她才赫然想到莫侦探给自己的地址不可能是外表光鲜的商业楼宇——因为对方说过,这个“阿涅”是“无牌侦探”,那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在商业大厦开业。

问题是,眼前的楼房跟想象中相差太多太多了。

阿怡觉得,这栋唐楼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破落的外表不是令她这样想的原因,而是这建筑物散发出一股废屋的气息。阿怡抬头一看,除了顶楼外,各层的窗户都紧紧闭上,另外也看不到窗口有装冷气机。在151号大楼对面有另一栋外墙泥黄色的五层高唐楼,只要拿它做比较,便很容易看出相异之处——黄色唐楼各层都有安装不同大小、不同牌子的冷气机,窗框也各有不同,三楼和五楼的窗外更安装了晾晒架,上面挂着大大小小的T恤、裤子和被单。151号就像被弃置多年,会被游民、不良少年、吸毒者或幽灵据为己用的房子。它跟一般废屋的分别只有窗子玻璃没破,以及门口没有以木板封掉。

“这唐楼要拆掉重建吧?”阿怡心想。

她环视四周,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地址。第二街是一条微斜的街道,位于西营盘的旧区,虽然街道东西两端尽头有一些簇新的高楼大厦,但151号所在的位置附近,都是一些颇具历史的旧楼,而且街上的店子很少,跟相隔两条街、热闹人多的皇后大道西大相径庭。151号两旁和对面的十余个店面之中,除了一家纸品行和两家五金行外,其余店子都拉下了闸,不知道那些是空置的店面还是店主休息不开门。街上也人烟稀少,马路很窄,只容许双线单程行驶,可是目前有一辆黑色的厢型车停在阿怡身旁数米外,挡住了其中一线。阿怡开始担心莫侦探不小心写错了地址给她,或许是门牌号码弄错,也许是街名写错——毕竟跟第二街平行的两条街道分别叫第一街和第三街,多写一笔或少写一笔,这种无心之失倒很常见。

正当阿怡踌躇着该走进面前的昏暗梯间,还是到第一街和第三街瞧瞧151号是什么样子时,响亮的脚步声引起她的注意。在那道阴沉的151号楼梯上,有一个妇人正缓步走下来。

“不、不好意思,请问这是第二街151号吗?”阿怡见机不可失,趁着妇人走出门口时,趋前问道。

“是啊。”身穿深色服装、看外表五十余岁的妇人回答。妇人上下打量着阿怡,而阿怡这时候才留意到对方提着一个红色胶桶,里面放着一些清洁剂、手套和打扫工具。

“请问你是住客吗?我想问一下,六楼是不是……”

“你要找阿涅吗?”

妇人的话,令阿怡确认名片上的地址没错。

“六楼,没错,”妇人凑过头瞄了阿怡手上的名片一眼,友善地笑了笑,“这栋楼每层只有一个单位,你走上去便会看到,不会找错啦。”

阿怡向妇人道谢后,对方便往水街的方向离开。阿怡瞧着阴暗的楼梯间,心想既然那住客——或是钟点女佣——认识阿涅,那准没错。阿怡怀着忐忑的心情,一步一步往上走,一方面她不知道这个阿涅能不能帮助她,另一方面,梯间的环境和光线也令她颇不安,每次走到转角,她都仿佛觉得会有可怕的东西忽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缓缓地走完五层楼梯,阿怡来到六楼。正如妇人所说,这栋唐楼每层只有一户,六楼楼梯旁就只有一扇白色的木门,门外有一道钢闸。从外表看来,这门没有什么特别,就是平凡的、随处可见的唐楼住宅单位大门。木门和钢闸上没有贴任何东西,既没有“侦探事务所”的招牌,也没有写着“出入平安”的红纸或门神的画像。门旁有一个黑色的门铃按钮,样子很古老,就像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直用到今天似的。

阿怡确认了墙上写着“六楼”两个字,然后伸手按下门铃。

“哒哒哒哒哒……”是很古老的门铃声。

等了十数秒,门后没有动静。

“哒哒哒哒哒……”阿怡再按。

再等了半分钟,大门还是紧闭。

不在吗?阿怡心想。然而她隐约听到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上室内有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阿怡按住门铃不放,那串扰人的门铃声就像机关枪似的,一声声打在鼓膜上。

“够了!”钢闸后的白色木门突然被打开一线,半张脸孔在门缝露出来。

“您、您好!我是——”

“砰”的一声,大门再次关上。

阿怡一脸错愕。门后再次陷入沉默,于是阿怡再次按下那发出噪音的按钮。

“我说够了!”门再次被打开,这次那面孔稍微多露了一点。

“涅先生!请等一下!”阿怡嚷道。

“不用‘请’,我今天不见客!”对方边说边关门。

“我是莫侦探介绍来的!”眼看木门快要关上,阿怡情急之下吐出这一句。

“莫侦探”这三个字似乎有点效果,对方的动作止住,再缓缓地拉开木门。阿怡从口袋掏出名片,隔着钢闸递给对方。

“该死的。莫大毛那混蛋又丢什么鸟事给我啊……”接过名片后,门后那人打开了钢闸,让阿怡走进屋内。

踏进房子里,阿怡才清楚看到这家伙的外表,而这是继目睹151号大楼外观后,她今天所受的第二个冲击。这男人看样子约四十岁,个头不高,身形也不壮硕,就是很平凡的普通人身材,甚至可以说有点瘦。他顶着一头像鸟巢般的乱发,刘海盖过眼眉,发尖垂在一双无神的眼睛前方,跟那个尚算高挺的鼻子构成一种微妙的违和感。他的嘴唇上下和下巴满布胡碴,加上他身上那件沾满污迹、皱巴巴的灰色T恤,以及那条裤管边缘脱线的蓝白色格子七分裤,活脱脱一副草根阶层的形象。阿怡在屋邨长大,见过不少这种外表不修边幅的街坊,她记得陈大婶的老公以前就是这模样,每天陈大婶叉着腰骂老公没出息,陈大叔却只自顾自地喝啤酒。

阿怡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后,屋子里的环境教她再次暗吃一惊。她脑海只浮现两个字:“狗窝”。

大门旁堆着一堆堆杂物,有报纸杂志、衣服鞋袜,还有大大小小的瓦楞纸箱。经过玄关后,大厅一样杂乱无章,跟玄关正对着的墙前放了两个大书架,书架上歪歪斜斜地塞满书本,书架前方的圆桌上则放着三个鞋盒大小的木箱子,里面塞满电线、电路板和阿怡没见过的电子零件。桌子旁的每张椅子上也放置了东西,其中一张的座位上堆叠了十数片光碟,另一张更夸张,座位上放的是一个上下颠倒、外壳发黄的旧式电脑屏幕。

在大厅左方的角落有一张办公桌,案头同样是一片狼藉,纸张、文具、书本、喝光了的啤酒罐、几个麦果营养棒的包装袋、两台笔记本电脑,芜杂地散落在桌上各处。办公桌前有两张相对的墨绿色沙发,上面分别搁着一支电吉他和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而沙发之间有一张小茶几,这大概是房子里唯一一件表面没放杂物的家具。办公桌右方有一个组合柜,上面有一套看来有点年纪的音响,架子的空隙都塞满CD、黑胶唱片和卡式录音带,而最下方的一格放了一个电吉他音箱,电线像毛线球般打结,整整一大团搁在地上。柜子右面有一棵高约一米的观叶植物,植物后面的墙上有一扇偌大的窗户,虽然损蚀的百叶窗帘放下了一半,猛烈的阳光仍能从窗口照进室内。在阳光映照下,阿怡看到室内很多家具和摆设上都沾满灰尘,窗前的地板上还有一摊摊污迹。

——一个住在这种狗窝里、蓬头垢面的男人会是名侦探?

阿怡差点想将心里的话宣之于口。

“请、请问您是涅先生吗?我……”

“你先坐着,我刚睡醒。”男人答非所问,打了个呵欠,光着脚往玄关旁的洗手间走过去。阿怡回头张望一下,找不到可以坐的位置,只好直愣愣地站在沙发旁。

洗手间传来冲厕声和盥洗声,阿怡稍稍探头,发现洗手间门没关,不禁转身瞄向房子的另一边。书架旁边有一扇门,门没有关上,阿怡看到门后是卧室,里面有一张被褥凌乱的睡床,床边一样填满混乱的箱子、衣物和塑胶袋。整个环境让阿怡觉得很不自在,虽然她没有洁癖,但这房子差不多可以跟那些“垃圾屋”一较长短,只是因为唐楼的楼层高度较高,所以感觉上还有些许活动空间,降低了窒息感。

而另一个令阿怡觉得不自在的理由,正从洗手间走出来。

“你呆站着干什么?”那邋遢的男人一边搔着腋下一边向阿怡说,“我不是叫你坐着等我吗?”

“请问您是涅先生吗?”阿怡想确认对方的身份——事实上,阿怡期望对方否认,并跟她说“那位厉害的侦探刚好不在,我只是他的室友”。

“叫我‘阿涅’,我很讨厌什么‘先生’。”阿涅扬了扬阿怡之前给他的名片,“莫大毛不是如此写着吗?”

阿涅捡起沙发上的吉他,放到一旁,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瞧了瞧阿怡,用眼神示意叫她把行李箱移开。阿怡只好照指示做,她抓住行李箱的手把一拉,才发觉箱子很轻,里面应该是空的。

“莫大毛叫你找我,有什么事?给你五分钟说明。”阿涅整个人软瘫在沙发上,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再打了个呵欠。

看到对方傲慢的样子,阿怡几乎想掉头而去,离开这个令她倒胃的狗窝。可是她的理智成功压下她的情绪。

“我、我姓区,我想委托您替我找一个人。”

阿怡简略地说明了事件——包括小雯在地铁被猥亵,被告上庭后改口认罪,申冤文章在花生讨论区出现,网民霸凌,记者追访,然后就是小雯自杀。

“我委托了莫侦探调查,想找出邵德平的外甥,让我跟他当面对质……可是莫侦探调查后,发现邵德平根本没有姐妹,这个外甥并不存在。”阿怡从手袋掏出莫侦探给她的报告书,递给阿涅。阿涅接过后瞄了几眼,再翻了几页,然后将文件丢在茶几上。

“以莫大毛的资质,查到这儿已是极限吧,嘿。”阿涅以嘲弄的语气说道。

“莫侦探说他没有技术单凭讨论区一篇帖文找出作者,所以他叫我找您。”阿怡其实对阿涅轻视莫侦探的态度很反感,毕竟莫侦探是愿意向她伸出援手的好人,不过一想到莫侦探对阿涅的能力赞誉有加,不禁猜想阿涅可能给过莫侦探很多帮助。

“这样的委托我不接。”阿涅斩钉截铁地说。

阿怡怔了一怔,紧张地说:“为什么?我连愿意付多少钱都未说……”

“太简单,所以不接。”阿涅站起身子,摆出送客的姿态。

“太简单?”阿怡不可置信地瞪着阿涅。

“简单,很简单,超简单。”阿涅表情毫无变化,淡然地说:“我对无聊的案子没兴趣。我好歹干的是‘侦探’,不是‘技术员’,只要按既定程序便能完成,不用思考的低级委托,我从来不接。我的时间很宝贵,可不会浪费在这种垃圾案件上。”

“垃、垃圾案件?”阿怡感到被侮辱,只能讶异地重复对方的刻薄评语。

“对,垃圾,无聊、没意义的垃圾。这种事情每天都发生,人人也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想挖出躲在网路某角落的人来报复,假如我连这种水平的委托也接受,我就比电话公司的客服更不如。莫大毛肯定又感情用事,我明明说过别将狗屎垃圾丢过来,我可不是他的清道夫……”

阿涅这番话,令一直克制着的阿怡终于爆发:“你、你根本是做不到,所以才借故推搪吧?”

“嘿,想用激将法吗?”阿涅没被阿怡惹怒,反而露出笑容,“这类案子就是简单到我闭上眼也能完成啊。我告诉你吧,所有讨论区服务器都有IP记录,我只要几分钟,便能打开花生讨论区的后台,抽出那个档案。然后把目标IP地址丢进资料库,反向搜查出ISP,再从ISP的登入记录筛选出用户端的实际地点。你以为警察调查那些在网路散布言论、号召非法集会事件很困难吗?根本是易如反掌。警方能做到的,我就没可能做不到。”

阿怡对什么“服务器”“用户端”全不理解,但阿涅的从容,让她感觉到对方说的是实话。然而,这番话令阿怡更火大,既然如此简单,替她找出kidkit727只是举手之劳,偏偏阿涅却拒绝委托。

“这么简单的话,那我委托其他人吧!”阿怡也站起来,不甘示弱。

“区小姐,你弄错了。”阿涅嚣张地说,“这件事‘对我来说’很简单,不见得对其他人而言一样简单。依我看,在香港能黑进花生讨论区服务器的黑客大约有二百人,但能完全不留痕迹、不会暴露行踪的,只有不到十个。我先祝你好运,找到那十个人之中其中一位帮你——啊,不对,是九人之中的一位,毕竟我已拒绝你了。”

阿怡这时候才察觉,阿涅是坊间所谓的“黑客”,是那些躲在网路阴暗处,仅靠移动指头便可以攫夺天文数字般的金钱,以及窃取公众人物隐私用作威胁勒赎的电子罪犯。

这个认知令阿怡内心一抖,对面前这个不起眼的男人心生畏惧,可是她一转念,发觉对方正是帮助自己的最佳人选。为了不让小雯死得不明不白,阿怡按捺住脾气,硬着头皮再次提出请求。

“涅先……阿涅,请您替我查一下,我实在无计可施,您拒绝的话,我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帮助了。”阿怡低声下气地说,“您要我下跪或干什么,我也愿意,我受不了小雯被一个不明人物害死……”

“好。”阿涅突然拍了一下手掌。

“好?”

“五分钟已过。”阿涅走到办公桌后,将挂在椅背的红色运动外套穿上,“请你离开,我要外出吃早餐。”

“可是……”

“你不走,我便报警说有神经病擅闯民居。”阿涅站在玄关,穿上一双凉鞋,打开了大门和钢闸,下巴朝门外努了努。

阿怡没办法,只好捡起茶几上的文件,塞进手袋离开房子。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梯间,但阿涅带上门,完全无视身后的阿怡,沿着楼梯往下走。

看着阿涅的背影,阿怡内心的那股无力感再次浮现。在这道昏暗的唐楼阶梯上,阿怡每往下走一级,心情就往下沉一分。纵使莫侦探说过阿涅不一定接受委托,她没想过被对方拒绝之余,还要遭到这种无礼的对待。阿怡有种无论自己如何挣扎、终究逃不出上天预设的命运的感觉,阿涅的羞辱,不过是上天对自己的一种警告,叫自己别妄想反抗。

房屋署主任那句“逆来顺受”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

从阴暗的梯间步出大街,刺眼的阳光教阿怡从抑郁中觉醒。当她把手放在额前遮挡光线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左方传来。

“你们——唔!”

就在阿怡眼前,阿涅忽然被两个男人抓住。那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高个子相貌较年长,身材健硕,两条手臂比阿怡的大腿还要粗壮,其中左边手腕上面文着一条龙,一看便知道不是善类。矮个子外表虽然不及文身汉那么吓人,但那一头左右削薄的金发和紧身T恤,不难令人联想到他是混黑道的古惑仔。

文身汉从后擒抱着阿涅,再用右手臂勒住他的脖子,压住气管往后拖行,令他无法大声呼救。金发男则往阿涅腹部打了两拳后,跑回停在路旁的黑色厢型车旁,扶着车门让文身汉拖阿涅上车。

目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阿怡反应不过来,脑袋一片混乱。然而她没有机会细想。

“D哥,那女的好像跟这家伙一起的?”金发男望向阿怡。

“一并抓走!”

听到文身汉的吆喝,阿怡来不及逃跑,便被一个箭步冲前的金发男抓住手腕。

“放开我!”阿怡大叫。

金发男一手捂住阿怡的嘴巴,再用力把她揪住,往厢型车的方向摔过去。阿怡差点绊倒,只是金发男没有放手,直接将阿怡推上车。

“开车!”金发男一关上车门,文身汉便大叫道。

阿怡跌进车里时,理解到目前的处境——文身汉和金发男九成是向阿涅寻仇的黑道,而自己则是“连带损害”,是被殃及的池鱼。她拼命反抗,但金发男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又用膝盖压着她的大腿,教她动弹不得。她跟金发男对上眼,看到对方目露凶光,一副要揍她的样子,更吓得魂不附体。

对了!还有阿涅——阿怡猛然想起身旁还有阿涅。阿怡想,既然阿涅是莫侦探推荐的人物,应该遇过不少这种场合,他一定身手不凡,就像李·恰尔德笔下的杰克·雷切尔[Jack Reacher,由英国惊悚小说家李·恰尔德(Lee Child,1954— )塑造的硬汉侦探形象。]一样,能拯救自己逃出生天。阿怡回头望向阿涅,期待看到他跟文身汉扭打在一起——

“咳……”

阿涅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抱着腹部,辛苦地干吐着。车厢里两排座位面对面并排着,文身汉坐在阿涅正前方,跟阿怡一样露出惊讶的神色。纵使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句话:“你这家伙未免太逊了吧?”

“咳……妈的,下手真重……”阿涅吐着不知道是胃液还是口水的液体,再往后挨在座椅上,脸色苍白。文身汉和仍箝住阿怡的金发男面面相觑,不懂得如何应对。一般来说,这时候被掳的人应该在挣扎,而他们便要用拳头甚至动刀动枪威吓对方。

“……你就是阿涅吧?我们老大老虎哥要见你。”就像索尽枯肠也找不到合用的狠话,文身汉只好板起脸孔,如此说道。

阿涅没回应,只是缓缓伸手进外套左边的口袋。文身汉见状立即冲前按压住阿涅的左手,骂道:“你别轻举妄动,我——”

“不用紧张,我不碰就是。”阿涅举起双手,一副投降的样子,“你自己拿吧。”

“什么?”文身汉不明白阿涅在说什么。

“咳……口袋里的东西,麻烦你自己拿一拿。”阿涅指了指他的外套左边口袋。

“嘿,想收买我吗?”文身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记起了偶尔遇上的情况——有些目标人物会用钱求他放人一马。他才没有这么笨,毕竟事情传到老大耳中,自己便吃不完兜着走。

文身汉伸手插进阿涅的口袋,抽出一个白色信封。他本来以为是钞票,可是信封薄薄的,里面顶多只有一两张纸。他把信封反过来,在看到信封正面的时候,他脸色大变,就像白天看到幽灵一样。

“这、这是什么!”文身汉嚷道。

“D哥,怎么了?”金发男紧张地问,压制着阿怡的力度减了几分。

“我问你!这是什么!”文身汉没理会金发男,揪住阿涅领口,焦躁地问。

“咳,就是给你的信啊。”阿涅干咳了一声,淡然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文身汉再把阿涅的衣领揪紧一点。

阿怡这时瞥见文身汉手中的信封,信封面用蓝色原子笔写着“吴广达”。

“你打开便知道了。”阿涅回答道。

文身汉将阿涅推回座位,紧张地撕开信封。信封里掉出一张照片,阿怡和金发男看不到内容,但他们都看到文身汉的脸色一下子发白,眼睛睁得老大。

“你——”

“你别乱来。”阿涅的话刹停了再次想冲前的文身汉,“我手上有这照片,自然代表我有所准备,就算你现在把我埋进水泥丢入后海湾,我在外面的伙伴们会替我办事,那照片一样会曝光。”

“D哥,发生什么事?”金发男放开阿怡,趋前向文身汉问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文身汉紧张地将信封和照片塞进裤袋。

金发男一脸狐疑,反复瞅住阿涅和他的前辈。

“你也有。”阿涅从另一边口袋掏出另一个信封,递给金发男。阿怡这回看得清楚,信封上写着“黄子兴”三个字。

“你——你为什么知道我的——”金发男也一样,看到信封上有自己的名字时一脸错愕。他接过信封,打开看到里面后,脸上的血液倒流,内心发毛。阿怡伸长脖子,看到信封里也是一张照片,照片的主角正是金发男,他挨在一张棕色的沙发上,双目紧闭,右手手边有一个啤酒罐,似乎睡得正熟。

“你这混蛋!”金发男丢下阿怡不管,在狭小的车厢中用手臂架着阿涅的脖子,喝道,“你为什么能走进我家!这照片你什么时候拍的!你不说我便杀死你!”

文身汉从后拉住金发男,令阿怡傻眼。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壮汉竟然反过来帮阿涅解围。

“咳咳……现在的小鬼真冲动,开口闭口便打呀杀呀,”阿涅摸着发红的颈项,说,“黄子兴……还是你想我叫你的绰号‘黑仔兴’?没关系吧。你别管我什么时候走进你那个像猪栏的住所,趁你熟睡时站在你面前替你拍照,你该担心的是我可以在你全不知情、毫无防备的时候接近你,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每天喝的啤酒是不是普通的啤酒?吃的泡面是不是普通的泡面?你藏在厕所水箱的‘货’,会不会被换成普通的止痛药?”

“你!”金发男仍想冲上前掐住阿涅。

“我真的动手的话,你有九条命也不够死。”阿涅突然换上一副疯子般的神情,凑近金发男的脸,直视着对方双眼,“我可以趁你熟睡时挖掉你的双眼、割掉你的肾脏,亦可以在你的饮用水里放弓形虫,让它们寄生在你那人头猪脑里,慢慢把你的脑袋吃掉。你别以为替老大扫过几个场子便代表自己很有种,要比狠比疯的话,你远不及我。你可以在这儿干掉我,但我保证你往后会生、不、如、死。”

在这一刻阿怡才察觉,车厢里形势逆转了。本来被武力压制的阿涅,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反过来变成威胁者。文身汉和金发男的眼神流露出恐惧,仿佛现实中出现他们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异常事物。

“还有,开车姓余的那个!”阿涅向着车头嚷道,“给我回去屈地街,在来记面家外面停车!你不照做的话,我可不保证五分钟后荃湾明育幼稚园会不会发生什么离奇的意外——”

厢型车急促刹车,阿怡几乎摔在地上。

“你、你——你敢动我女儿半条头发……”厢型车司机转过头,紧绷着脸,怒气冲冲地说。

“我怎么不敢?”阿涅回复木然的表情,说,“姓余的,你有正当职业不干,跑去替这些人渣当车手赚外快,惹祸累及妻女是你活该的。你聪明一点的便立即掉头,迟个一秒钟的话,我爱莫能助。”

车子此时停在上环干诺道西信德中心附近的路边,姓余的司机焦灼地盯着文身汉,文身汉说:“照他的话做。”

不到五分钟,厢型车回到西营盘,在屈地街附近停下。在这短短的车程里,阿怡感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迷离的气氛,令她无法了解这个诡异的处境。她本来该是被牵连的局外人,是半个被害者,但她又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加害者的一方。文身汉和金发男一直没说话,只以畏惧不安的眼神盯着阿涅,仿佛只要一把视线移开,阿涅——和阿怡——便会变成张牙舞爪的魔物,把他们吞噬。

“这个,拿去。”刚下车,阿涅从裤袋掏出第三个信封,递给车上的文身汉。

“这是?”文身汉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

“给你们老大的。”阿涅说,“你们今天交不了差吧?把这个拿回去,给张永承那厮,他便不会怪你们,你们之后也不用来麻烦我。”

文身汉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封,可是阿涅没放手。

“不过我奉劝你们别看内容。”阿涅嘴角微微上扬,“好奇心的代价可以很大,你们犯不着拿自己的贱命作赌注。”

文身汉和金发男愣住。阿涅放开信封,不管他们,将车门关上,再拍了车身两下,示意司机开车。

眼看着车子远去,阿怡仍未清楚刚才发生什么事。

“涅、涅先生……”阿怡开口想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你还伫在这儿干啥?我就说我不接你的委托,请你另找高明啦!”阿涅皱了皱眉,一脸嫌恶。他的态度令阿怡有种错觉,刚才的事不过是一场梦,他们只是搭便车从第二街来到屈地街而已。

“不,我、我想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想起被硬推上车的一刻,阿怡犹有余悸。

“你是猪头吗?那还不明显?就是黑道来找碴啊。”阿涅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他们要对付你?你对他们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只是某个吃了亏的笨蛋奸商找黑道出头罢了。‘老虎哥’张永承是湾仔黑道的新头目,刚接任不久,做事不知分寸……”

“那为什么他们会放过我们?”阿怡打断阿涅的话,问道。

“任何人都有弱点,只要抓住对方的弱点,便任由摆布。”阿涅耸耸肩。

“什么弱点?你给那个文身男人的照片是什么?”

“他搭上了老大的老婆,那是床照。”

阿怡惊讶地盯着对方。

“你怎拿到的?”阿怡顿了一顿,想到另一个更奇怪的点,“不,他们都对自己的名字被写在信封上感到惊讶,你是预先知道他们要来抓你的吗?”

“当然了,黑道做这种事情,一定会先部署,就像侦探跟踪调查一样,这叫‘踩线’。他们在我家附近盯梢了一整个星期,我再笨也不会不察觉。”

“那你怎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查出他们的背景、潜入他们家中拍照?他们不是随处可见的古惑仔吗?”

“小姐,我十五分钟前不是说过吗?”阿涅冷笑一下,“要锁定、查出一个人的背景,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不过是雕虫小技。其余是商业机密,我才不要告诉你。”

“既然你掌握了他们的弱点,为什么还要被他们押上车,不一开始便拿出来威吓他们?”阿怡想起自己被金发男推上车时仍心有余悸。

“先给对方一点甜头,让他们以为自己拥有主导权,还击时便更得心应手,能制造更大的伤害。你没听过‘欲擒故纵’吗?”

“可是——”

“小姐,你烦不烦啊?我要说的到此为止,会面结束,谢谢指教,一路顺风。”阿涅摆摆手,转身走进旁边一家面店。

“嗨!阿涅!怎么一整个礼拜不见你啦!”貌似老板的人向阿涅嚷道。

“最近忙嘛。”阿涅笑道。

“照旧吗?”

“不啦,老板,刚才吃了两拳,有点反胃。来一碗净云吞就好。”

“呵,哪个笨蛋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杠上你了……”

阿怡站在店外,看到阿涅和面店老板谈笑风生,跟之前在车上露出狡诈凶悍的表情判若两人。面店的店面很小,座位不到十个,而且正值午饭时间,坐满客人,阿怡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进去。犹豫了一会儿,阿怡理解到继续苦缠只会自讨没趣,于是沿着屈地街,往地铁站的方向离开。

然而她刚坐上列车便后悔了。

他一定能替我找出害死小雯的人——这个想法,在阿怡脑海中挥之不去。尤其看到阿涅轻而易举地摆脱危机,比那些黑道早一步布好整个局,神乎其技地挖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隐私,那么,找出kidkit727并且知道他的动机一定不难。

阿怡知道,她一天找不出真相,一天心里就有一根刺。

而且,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找出这个真相。

2

往后一个星期,阿怡每天都往西营盘跑。因为上下班时间不定,有时她上班前特意先到西区一趟,有时就在下班后到访。阿怡再次上门找阿涅时,按了很久门铃也没有回应,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刚好外出,但第三次拜访,她就肯定阿涅是特意拒见,请她吃闭门羹。6月8号星期一黄昏,阿怡走上那道昏暗的楼梯,在六楼的钢闸外按了多次门铃后,室内传出吵闹的音乐声。她愈大力拍门,喇叭的音量便愈大,可想而知阿涅是要用音乐声盖过阿怡的骚扰。阿怡站在门外等了三十分钟,同一首英文摇滚乐曲便重复播足半个钟头。到阿怡放弃离开,走到街上时,耳朵仍充满着急促的鼓声和不断重复的歌词。她猜阿涅有心嘲弄她,因为那句歌词是“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阿怡担心她每次找阿涅,对方也会制造噪音或用其他方法赶她走,迟早引起楼下的住客注意,她便可能被当成骚扰者,不晓得会不会惹上警察。为了避免这事发生,她只好待在街上,企图趁阿涅外出或回家时拦截对方,再尽力说服他接受委托。可是阿怡在第二街守候多时,始终没遇过阿涅。她每天等待时都会抬头望向六楼的窗户,但无论白天或晚上、窗子打开或关上、室内开了灯还是关了灯,她都从来没见过阿涅靠近窗边。

即使每天耗上两三个小时,阿怡也没有打算放弃。她深信总有一天会逮到阿涅,虽然见面后如何说服他,她毫无头绪。

6月12号黄昏,阿怡下班后直接赶到第二街,继续她的“守株待兔”。这天下着滂沱大雨,阿怡的裤管全湿掉,但她仍撑着伞,一边站在路边灯柱下大口咬着从麦当劳买来充当晚餐的汉堡包,一边盯着151号的门口。就在她盘算着这晚该不该冒雨通宵等待——因为她翌日放假——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狼狈地从手袋掏出那支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旧式Nokia手机,发现没有来电号码显示。

“喂?”

“请你别在我家附近晃来晃去,好碍眼。”

阿怡定了定神,才发觉手机传来的是阿涅的声音。

“涅、涅先生?为什么你有我的号码?”阿怡讶异地问。

“就说是商业机密。”

“涅先生,请你听我说,”阿怡决定不管自己的号码怎么曝光,只想到机不可失,要趁这个对话机会请求对方调查,“我求求你,你开什么条件我也应承,我只想请你给我一个名字而已……涅先生,我这辈子只有这个请求,请你……”

“你别那么多废话,我可以接受委托。”

“涅先生,请你再三考虑,我——咦?”阿怡突然发觉,阿涅的回复跟她想象的不一样,“你刚才说……接受委托?”

“你给我上来,就看你付不付得起钱。”阿涅说罢便挂了线。

阿怡既惊且喜,三口并成两口把汉堡包吞掉,再一口气跑上六楼。她还没按门铃,阿涅便打开大门让她进去。阿涅的外表跟之前没两样,一样是不修边幅,只是脸上的胡碴少了点,阿怡想他可能刮过。

“涅先生——”

“‘阿涅’。”阿涅一边关上门,一边不快地说。他的语气就像老板命令下属似的。

“是,是。”阿怡觉得自己卑躬屈膝,但为求目的,这点自尊可以放弃。“阿涅,你愿意接受委托,替我找出那个kidkit727吗?”

“就看你能不能付我开的价钱。”阿涅走到办公桌后,坐在椅子上。

“多少?”阿怡紧张地问。她将湿漉漉的雨伞搁在玄关门旁,跟着阿涅来到桌子前。

“不多,八万二千六百二十九元五角。”

阿怡听到这个价码,愣了一愣。八万多找一个人固然很贵,但她又想,假如阿涅是要她知难而退,大可以开一百万、一千万,那她一定付不出来。

可是,为什么阿涅开的数目这么零碎?

就在阿怡对此感到不解时,一个画面在她脑海闪过。

“八万二千六百二十九元五角,不就是……”阿怡结结巴巴地说。

“对,就是你的账户里的全部财产。”

阿怡想起,今天早上在ATM提款时看过结余,数字正是82,629.5。

“你……你怎……”阿怡欲言又止。她很清楚,阿涅一定是用某种方法黑进她的银行账户,看过她的户口结余,这一刻她有种自己赤身露体,被面前这个粗鄙的男人看光光的错觉。

她也同时理解,金发男和文身汉在信封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有什么感觉了。

“那你付不付?”阿涅挨在椅背上。

“付!”阿怡没半点犹豫。阿怡心想,难得阿涅回心转意,不抓住这黄金机会,天晓得对方之后会不会反口拒绝。

阿涅露出笑容,伸出右手:“好,握手为凭。我干的不是什么正当生意,别奢望我跟你签什么合同。”

阿怡踏前一步跟阿涅握手。虽然阿涅身材单薄,手劲却不弱,阿怡觉得手上传来一股力度,令她觉得对方一定能找出害死小雯的始作俑者。

“我不收头款,你必须先付全数,我才开始工作。”阿涅再说道。

“无问题。”阿怡爽快地回答。

“而且我只收现金。”

“现金?”

“对,一是你付我比特币。”阿涅边说边示意阿怡坐在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上,“但我猜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比特币吧?”

阿怡点点头。她从新闻听过名字,可是她完全搞不懂那是什么。

“现金是要连零钱也准备好吗?”阿怡问。

“对。少一毛钱我也不接受。”

“明白了。”阿怡点点头,“不过……”

“不过什么?有不满便拉倒。”

“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

“区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开这个价码吗?”阿涅反问道。

阿怡摇摇头。

“因为我想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把这件委托当成最重要的事,”阿涅说,“你没半分迟疑。我过去遇过很多委托人,我一提出要他们全部财产,他们便打退堂鼓。连自己都没有执念,却想要我这个外人卖命侦查,这不是很混账吗?”

“所以……你这几天其实是在试探我?”阿怡问。

“嘿,我最好是这样的一个好心人啦!”阿涅冷笑了一下,“我肯接受委托,是因为我发现你的案子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只是假如你没有半点觉悟,重视金钱多于案件,那再有意思我也不会帮你。”

“有意思?”阿怡不明所以。

“有意思。如果只是我上次说过那种用常规手段便能找到目标的无趣案子,我打死不接,你在街上等到腐烂发酵长蘑菇我都不管。”阿涅拨开案头上一个“金龟唛”带壳花生的包装袋和两个啤酒罐,打开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把屏幕转向阿怡。画面上显示着的,正是花生讨论区里那篇帖子的版面。

“这是当天花生讨论区的登入资料,上面记录了各用户的登入地址。”阿涅点开另一个视窗,上面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一个试算表文件。

“你……你已经替我查过了?”阿怡有点意外。

“小姐,你弄清楚,我不是‘替你’查过,而是我百无聊赖,好管闲事地去瞄一眼,”阿涅以嘲讽的语气说,“即使我查到对方的名字、年纪、住址、职业或祖宗十八代是谁,我也无意告诉你。”

阿怡心里骂了一句,可是她没有发作,毕竟她知道阿涅是能够替她找出kidkit727的人,心想姑且忍一忍。

“这个便是kidkit727的IP。”阿涅指着一串数字——“212.117.180.21”。

“IP是什么?”

阿涅以看到珍禽异兽的眼神瞧着阿怡。

“你不知道什么是IP地址?”

“我不懂电脑。”

“原始人。”阿涅不屑地啐了一声,再说,“IP地址全名Internet Protocol Address,中文是网际协议地址,简单来说,就是你进入网路时用来辨认机器位置的编号。就像你到银行或医院会先领号码牌,当你连接上网路,网路服务商便会委派一个独一无二的号码给你,你在网上浏览网站、打电动、跟他人聊天,都是由这号码来辨识。”

“讨论区也要用?”

“我就说,‘进入网路时便会获得这号码’,要在讨论区留言,讨论区的服务器——呃,讨论区的‘机器’也会记下留言者的IP地址。只要有IP地址,便能逆向追查到留言者的电脑在哪儿。这你明白了没有?”

阿怡紧张地点点头:“所以你已知道kidkit727发文章的实际地址了?”阿涅苦笑了一下:“知道,在卢森堡中部城镇施泰因瑟尔。”

“欧洲?”阿怡吃了一惊,“kidkit727不在香港?”

“不,那家伙耍了点小手段,”阿涅指着屏幕上那串IP地址,“这个地址是一个Relay。”

“Relay?”

“中文大概译作‘中继站’吧。要在网路上隐瞒自己的身份,有很多方法,其中最简单而有效的,便是使用中继站。用户先连上外国的电脑,再经那台电脑连到目标网站,于是目标网站只会记下外国电脑的地址,不知道那台外国电脑会将讯息再传一次,回去真正的用户机器上。”

“那我们不是只要在卢森堡那台电脑上找出当天的使用记录,便能知道kidkit727的真正IP地址吗?”

阿涅扬起一边眉毛:“看来你也不太笨。你说得对,理论上可以这样做,但实际上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肯定这家伙用了不止一个中继站。卢森堡这个IP,老早在我的资料库中有记录,是一般黑客常用的中继站之一,而这个中继站属于Tor Network……中文叫‘洋葱路由网’。”

“‘洋葱’?”

“名字由来涉及网路原理,详情我便不提了,总之这是一个庞大的匿名网路。不少人使用它纯粹为了浏览‘暗网’,亦即是那些提供地下资讯如色情或贩卖毒品的网站,但实际上,Tor的研发原点是为了让用家在网路上隐藏行踪。想使用Tor来浏览网站,最方便的方法是使用一款叫‘洋葱浏览器’的自由软件,它能自动在全球数千个中继站里跳跃,所以即使我黑进卢森堡的电信商,拿到当天的记录,仔细比对那个IP在该时段的每一段通信,我应该会发现使用者的位置在美国、法国或巴西之类,同样的调查要再重复数次,经过多重中继站才有可能找出用家的真正位置。然而只要当中有一个中继站没留下记录,我们便没有线索继续追踪下去,相比之下,‘大海捞针’还较容易一点。”

阿怡听到这比喻,不由得感到泄气。

“既然IP调查碰壁,我便尝试找其他线索。kidkit727在帖文当天才注册花生讨论区,”阿涅指着屏幕上某一行,“使用的电邮信箱是rat10934@yandex.com. yandex.com是俄罗斯一家提供免费信箱的网路公司,申请不需要用手机短信验证,我肯定这也是那家伙随意登记的免洗电邮地址。”

阿涅将食指横移,沿着kidkit727的一行扫往右手边,停在其中一栏上面。

“更可圈可点的是,这个kidkit727还很小心地抹去另一笔资料。用户浏览网站,浏览器会提供一串透露了用户机器特征的文字给对方,这串文字叫‘User Agent’,它会让对方的电脑知道你用的是微软视窗还是苹果麦金塔、是手机还是平板,甚至连浏览器和作业系统的更新版本号码都知道,例如Windows NT 6.1就是微软视窗七的代号,OPiOS便代表了这是苹果iOS上的Opera浏览器。可是花生讨论区记录下来的,kidkit727的User Agent只有一个字。”

阿怡看到,画面上在HTTP_USER_AGENT一栏里,有很多很长很复杂的英文字和数字,夹杂着Mozilla/5.0,AppleWebKit,Chrome之类的词汇,但kidkit727的一行中,那一格只写着“X”。

“X?”

“从来没有这么短的User Agent的,这是用户人手输入的文字。有些浏览器可以让用家改变这串文字,伪装成其他平台或浏览器,洋葱是其中一款。”

“可是,你说洋葱是‘其中一款’,他也可能使用其他浏览器?或者他没有使用‘多重中继站’的技术,只是用了‘一重’呢?”

“区小姐,你还没明白啊。”阿涅倚在椅背上,十指互扣放在案头,“无论他是不是使用洋葱,他很明显做了一件事——他刻意消除自己的脚印。这个kidkit727是在发文当天才注册成为花生讨论区的用户,他只登入了一次,发了一篇文,之后再没有活动记录,而他登入和发文时,居然使用了中继站的技术,连自己使用哪种浏览器、什么平台电脑的资料也预先抹去,几近完美地隐瞒自己的身份。假如他发文的目的是为了替邵德平申冤,为什么要花这些多余工夫?他这样做,根本就是在说‘我深知这文章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引人追查我的身份,但我不想曝光’。”

阿怡这时候终于追上阿涅的想法,不由得愣住。

“写这文章的人,是有心制造事端,而且他更有IT背景,懂得多少电脑技术。”阿涅说,“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到底这个神秘人是真心想替邵德平洗白,还是想引发网路霸凌,借事件迫害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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