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物也是算法

未来简史  作者:尤瓦尔·赫拉利

前面讲到,动物(以猪为例)也有各种主观的需求、感觉和情感,但我们怎么能确定这件事?我们会不会只是一厢情愿地赋予动物人性,也就是把人类的特质赋予非人类的对象,就像小孩觉得玩偶能感受到人类的爱和愤怒?

事实上,要说猪也有情感,并不是赋予它们“人性”,而是赋予其“哺乳动物性”。因为情感不是人类独有的特质,而是所有哺乳动物(同时包括所有鸟类,可能包括某些爬行动物,甚至还包括鱼类)所共有的。所有哺乳动物都进化出了情感能力和需求,而仅是从猪属于哺乳动物这一点,就能肯定它们也有情感。

生命科学家近几十年间已经证实,情感并不是只能用来写诗谱曲的神秘精神现象,而是对所有哺乳动物生存和繁衍至为关键的生物算法。这是什么意思呢?请让我们从究竟什么叫“算法”开始解释。这一点非常重要,不仅因为这个关键概念将在后文许多章节再三出现,也是因为21世纪将是由算法主导的世纪。现在,算法已经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概念。如果想了解我们的未来及我们的生活,就必须尽一切努力了解什么是算法,以及算法与情感有什么关系。

算法指的是进行计算、解决问题、做出决定的一套有条理的步骤。所以,算法并不是单指某次计算,而是计算时采用的方法。举例来说,如果想得到两个数字的平均值,简单的算法是:“第一步,将两个数字相加;第二步,将和除以2。”这时,如果输入4和8,结果就是6;输入117和231,结果就是174。

食谱是个复杂一点的例子。例如蔬菜汤的算法,大概会是这样:

1.在锅中热油。

2.将洋葱切成碎末。

3.把洋葱末炒至金黄色。

4.把马铃薯切块,加入锅中。

5.将圆白菜切丝,加入锅中。

诸如此类。你可以尝试着不断重复这种算法,每次用稍微不同的蔬菜,就会得到稍微不同的汤。然而,算法本身并没有改变。

光有食谱,还煮不出汤来,还得有人来读这份食谱,并依步骤行事才行。但还有一种方法,是制造出内含这种算法而且可以自动照做的机器。接下来,只要为机器通电,加入水和蔬菜,机器就会自动把汤煮出来。虽然现在似乎没有太多煮汤的机器,但大家应该都看过自助饮料机。这种饮料机通常会有硬币投入孔、放杯子的位置,以及几排按钮。第一行按钮大概是选择要咖啡、茶或是可可,第二行是选择不加糖、一匙糖、两匙糖,第三行则是选择要加牛奶、豆浆或是都不加。今天有位男士走向机器,投入硬币,按下了“茶”“一匙糖”和“牛奶”,机器就会依据一系列明确的步骤开始行动。先是把一个茶包丢入杯中,倒入沸水,再加上一匙糖和牛奶,然后叮的一声,一杯西式好茶就这样出现在眼前。这就是一种算法。

在过去几十年间,生物学家已经有明确结论认为,那位男士按下按钮,接着喝茶,也算是一套算法。当然,这套算法比自助饮料机要复杂得多,但仍然是一套算法。“人类”这套算法制造出的不是茶,而是自己的副本(就像你按下自助饮料机的一系列按钮,得到了另一台自助饮料机)。

控制自助饮料机的算法,是通过机械齿轮和电路来运作的。控制人类的算法,则是通过感觉、情感和思想来运作的。至于猪、狒狒、水獭和鸡,用的也是同一种算法。以生存问题为例:有只狒狒看到附近树上挂着一串香蕉,但也看到旁边埋伏着一只狮子。狒狒该冒着生命危险去摘香蕉吗?

这可以看作计算概率的数学问题:一边是不摘香蕉而饿死的概率,一边是被狮子抓到的概率。要解开这个问题,狒狒有许多因素需要考虑。我离香蕉多远?离狮子多远?我能跑多快?狮子能跑多快?这只狮子是醒着还是睡着?这只狮子看起来很饿还是很饱?那里有几只香蕉?香蕉是大是小?是青的还是熟的?除了这些外在信息,狒狒还要考虑自己身体的内在信息。如果它已经快饿死了,就值得不顾一切去抢香蕉,别再管什么概率了。相反,如果它刚刚吃饱,多吃只是嘴馋,那又何必冒生命危险?

想要权衡所有变量和概率之后得到最好的结果,狒狒需要的算法会比控制自助饮料机的算法复杂得多,然而计算正确得到的奖励也大得多,那就是这只狒狒的生命。如果是只胆小的狒狒(也就是它的算法会高估风险),就会饿死,而形成这种胆小算法的基因也随之灭绝。如果是只莽撞的狒狒(也就是它的算法会低估风险),则会落入狮子的口中,而形成这种鲁莽算法的基因也传不到下一代。这些算法通过自然选择,形成了稳定的质量控制。只有正确计算出概率的动物,才能够留下后代。

但这还是非常抽象。到底狒狒要怎么计算概率?它当然不会忽然从耳后抽出一支铅笔,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笔记本,然后开始用计算器认真计算奔跑速度和所需体力。相反,狒狒的整个身体就是它的计算器。我们所谓的感觉和情感,其实各是一套算法。狒狒感觉饿,看到狮子的时候会感觉害怕而颤抖,看到香蕉也会感觉自己流口水。它在一瞬间经历了袭来的种种感觉、情感和欲望,都是计算的过程。计算结果也是一个感觉:这只狒狒突然觉得涌起一股力量,毛发直竖,肌肉紧绷,胸部扩张,接着它会深吸一口气:“冲啊!我做得到!冲向香蕉!”但也有可能它被恐惧打败,肩膀下垂,胃中一片翻搅,四肢无力:“妈妈!有狮子!救命啊!”也有时候,因为两边概率太相近,很难决定。而这也会表现为一种感觉。狒狒会感觉十分困惑,无法下决心。“上……不上……上……不上……可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把基因传递给下一代,只解决生存问题还不够,还要解决繁衍问题,而这也取决于概率计算。自然选择进化出喜好和厌恶的反应,作为评估繁衍机会的快速算法。美丽的外表意味着成功繁衍后代的概率高。如果有位女人看到某位男人,会想:“哇!他真帅!”雌孔雀看到雄孔雀心想:“我的老天!瞧瞧那尾羽!”这其实都是类似自助饮料机在做的事。光线一从男性身体反射到女性的视网膜上,这几百万年进化而成的无比强大的算法就开始运作了,几毫秒以内,就已经将男性外貌的各种小线索转换为繁衍概率,并得出结论:“这很有可能是个非常健康、有生育能力的男性,有优良的基因。如果我和他交配,我的后代也很可能拥有健康的身体、良好的基因。”当然,这项结论并不会用文字或数字表达出来,而是化成熊熊欲火在体内燃烧。对于雌孔雀或是大多数女性来说,这并不是用纸笔来做的计算,而是一种“感觉”。图14 孔雀和一个男人。看着这些图片的时候,你身体里的生化算法就会开始处理各种关于比例、颜色和尺寸的数据,让你感觉受到吸引、心生厌恶,或是全然无感。

就连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也只在很少时间会用纸笔和计算器来做计算;人类有99%的决定,包括关于配偶、事业和住处的重要抉择,都是由各种进化而成的算法来处理,我们把这些算法称为感觉、情感和欲望。

所有的哺乳动物和鸟类(可能还包括一些爬行动物甚至鱼类),都由同样的算法掌控,所以不管是人类、狒狒还是猪,感觉恐惧的时候都会在类似的大脑区域产生类似的神经处理过程。因此很可能可以推断,不管是人、狒狒还是猪,对于受到惊吓的体验都会十分相似。

当然,并不是说一切必然完全相同。猪似乎并不会感觉到智人特有的那种极端同情或极端残酷,也无法感受到人类仰望无限壮丽的星空时发出的那种赞叹。当然,很可能有相反的例子,是人无法感受到猪的情感,显然我也说不上来。然而有一种核心情感,显然为所有哺乳动物所共有:母婴联结(mother-infant bond)。事实上,这也正是“mammal”(哺乳动物)一词的语源,mammal一词来自拉丁文mamma,语义就是“乳房”。哺乳动物的母亲如此疼爱自己的后代,而愿意让后代从自己身上吸吮营养。哺乳动物的幼儿,则有强烈的欲望要和母亲在一起,待在它的身边。在野外,离开母亲的小猪、小牛和小狗通常活不了多久。而且到不久之前,人类的婴儿离开母亲也同样如此。相对的,如果成年的母猪、母牛或母狗因为某种罕见的基因突变而一点儿也不关心生下的孩子,当然它们自己可能活得舒适自在又长寿,但它们的基因也就不会传递给下一代。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长颈鹿、蝙蝠、鲸和豪猪。对于其他情感,我们或许还有争议的空间,但因为哺乳动物的幼儿必须要有母亲的照顾才能生存,显然母爱以及强烈的母婴联结是所有哺乳动物共同的特征。

科学家经过多年努力才研究出这一点。不久之前,甚至人类父母与子女之间情感联结的重要性,都曾遭到心理学家质疑。20世纪上半叶,虽然也有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响,但当时主流的行为主义学派认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是由物质的回馈决定的:儿童主要需要食物、居所和医疗照顾,之所以和父母建立联结,只是因为父母能够满足这些物质需求。那些要求温暖、拥抱和亲吻的儿童,则被认为“宠坏了”。当时的育儿专家就警告,如果父母经常拥抱、亲吻孩子,会让他们成年以后自私、没有安全感、情感不独立。

20世纪20年代的育儿权威约翰·沃森(John Watson)就曾对父母三令五申:“不要拥抱和亲吻(孩子),也不可让他们坐在你的腿上。若你坚持,也只能在他们说晚安的时候,亲一下他们的额头。早上则是与他们握手。”当时的流行杂志《育儿》(Infant Care )也提到,养育孩子的秘诀就是遵守纪律,依据严格的日程表为孩子提供物质需求。一篇1929年的文章指示家长,如果婴儿在正常进食时间之前就哭了,“不可以抱他,不可以摇他哄他别哭,而且也不可以喂奶,要等到确切的喂奶时间才行。婴儿,甚至是小婴儿,哭一下并不会有事”。

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才有越来越多的专家达成共识,放弃这些严苛的行为主义理论,承认情感需求的重要性。在一系列著名(而且残酷到令人震惊)的实验中,心理学家哈里·哈洛(Harry Harlow)在幼猴刚出生不久,就将幼猴与母猴分开,隔离在小笼子里。笼子里有两只假母猴,一只是金属假猴,装有奶瓶,另一只是绒布假猴,但没有奶瓶,结果幼猴紧抱着绒布母猴。

有一件事,这些幼猴都懂,但是约翰·沃森与《育儿》的育儿专家却不懂:哺乳动物要活下来,仅靠食物还不够,还需要情感联结。经过几百万年进化,猴子天生就极度渴求情感联结,这让它们认为,比起坚硬、金属制的物体,毛茸茸的物体比较可能建立起情感联结。(也是因为这样,儿童更可能紧抱着洋娃娃、毯子或是臭烘烘的破布,而不是什么厨具、石头或是木块。)正是因为对情感联结的需求如此强烈,哈洛实验里的幼猴才会不理睬能提供奶水的金属母猴,而投向唯一看来可能满足它们需求的绒布母猴。但很遗憾,幼猴的真心渴望始终没能得到绒布母猴的响应,于是这些幼猴在心理和社交方面出现了严重问题,长大后成为神经质和反社会的成猴。

我们今天回顾20世纪早期的儿童养育指南,会感到难以置信。专家怎么可能没发现儿童有情感需求?怎么可能不知道儿童心理和生理的健康除了需要满足食物、居所和医疗照顾之外,满足情感需求也同样重要?然而,一讲到其他哺乳动物,我们却不断否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像约翰·沃森和《育儿》杂志的育儿专家一样,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人虽然给小猪、小牛和儿童提供了物质需求,却往往忽略它们的情感需求。于是,无论是畜牧业还是奶品业,都是以打破哺乳动物最根本的情感联结为基础的。农民让母猪和母牛不断怀胎,但小猪和小牛出生没多久就被迫与母亲分离,常常终其一生都未能吮吸母亲的乳头,也没能感受到她的亲吻和温暖的爱抚。哈里·哈洛对几百只猴子所做的事,现在畜牧业及奶品业每年还会在几十亿头动物身上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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