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刺牌

午夜零点的灰姑娘  作者:相泽沙呼

夫人,您只需说“这是马里尼留下的伤痕”即可。

——马克斯·马里尼[马克斯·马里尼(Max Malini),20世纪犹太裔魔术师、幻术师,曾为多任美国总统表演。——译者注]


A

“那么,今天就用稍微不同一点的方法来找牌吧。请问,有没有哪位带着大手帕的?”

白皙的指尖轻轻抚上了蓝色的牌堆,转瞬间就把它分成了两堆,并在手中弹洗、切牌。

她自信洋溢的双眸逐一望向我们。我的视线定在她久违的笑容上挪不开了,就连拿块手帕都拿得慢吞吞的,简直令人焦躁——比起她双手巧妙编织出的魔法,我还是选择了注视她樱花色的可爱嘴唇和泛着浅浅粉红的双颊。

“那个,可以的话,请用我的。”

说着,庆永同学便取出了一块漂亮的藏青色手帕,上面带有典雅的刺绣。

“你连这种东西都带着?”琉璃垣学姐支着脸颊,冷冷淡淡地说道。她剪着短发,看上去像个男孩子,再用这种方式说话,总让人觉得有些简单粗暴。而“这种东西”好像是指庆永同学的手帕——庆永同学有些难为情似的,红着脸低下了头。

“这是小琉璃送她的手帕呢。”

可能是发现我正一脸莫名地看着庆永同学,柏学姐莞尔一笑,做了说明。

“是我生日时,前辈给我的。”

庆永同学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略显羞涩地笑了。

“那我可得非常小心地使用它呢。”

酉乃的指尖滑过手帕表面,仔细看去,原来是涂了淡粉色的指甲油,大白天完全注意不到,现在则因为有日暮的斜阳照射在她细小的指甲上,我才偶然发现。为了不在校内曝光,她大概也费了各种功夫吧?不过,在这些细微之处用点心思,会将女孩子们装点得十分可爱。类似这种不被男生们察觉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

“那么,请允许我暂用庆永同学的手帕——我觉得这是个略为刺激的找牌方法。”

酉乃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用庆永同学的手帕蒙上眼睛,并在脑后绑了一个结,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动作十分轻缓。

我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不,毕竟,怎么说呢,虽然很难形容,但是一个漂亮女孩正遮着眼睛,该算是有种犯罪的感觉,还是有种不道德感呢……啊啊,对了,是“刺激”。

“你就这样来找我们的牌?”

琉璃垣学姐的坐姿有些歪斜,语气带着疑惑,应该是那种不怎么信得过非科学事物的人吧。然而,从方才起,对酉乃所织就的魔法最为震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

酉乃似乎打算蒙眼寻牌,而且这次她让我们每人都预先挑选一张,于是此次的待寻牌共计四张——它们刚才已尽数混入牌堆中了。

“其实呢,还不只是这样,我还要——嘿!”

酉乃边说边把牌堆再次打乱,简直就像要接着玩“神经衰弱”[“神经衰弱”:一种翻牌速记的对对碰游戏,每次最多开两张牌,开完牌便继续合上,玩家需要记住所见牌的位置和花色进行配对]一样。

桌上不知为何铺着瓦楞纸板,扑克牌们就在纸板上散得乱七八糟,像是被小孩子给乱扔的似的。

“这么乱,不会失败吧?”

琉璃垣学姐有些担心地说道,但酉乃依然面带微笑。

“没关系,接下来还会更刺激呢。”

我正想着还能怎么个刺激法,酉乃将手伸进制服口袋,掏出一件银色的、形似钢笔的物件,咻地一抖手腕——仔细一看,一截短刀从那玩意儿里弹了出来。

“欸?呜哇,你,这不是刀吗?”

琉璃垣学姐好像受到了惊吓,身子往后一缩。

“请安心,这虽然是刀,实际是裁纸刀。”酉乃笑眯眯地,用指尖抚上刀刃,“就算这样也不会割破手,不过总归是不锈钢制品,因此用力刺就能扎穿东西。”

用力刺就能扎穿东西,说的是你吧。

“因此还是有危险性的,请不要把脸或手靠得太近,尤其是须川君,就算你鼻子都快碰到道具了,这里也没有机关,小心安全哦。”

“呃,啊,嗯,这个,我会的……”我如此答道。

酉乃右手向下挥刀,直接插中一张牌,柏学姐可能是吓到了,发出了轻微的惨叫声。

“这张,大概就是庆永同学的牌了。庆永同学,你选的是哪张牌?”

“嗯,是……方片6。”

“方片6。”

酉乃一边说着,一边将扎穿纸牌进而刺入瓦楞纸的裁纸刀拔起。原来如此,铺着瓦楞纸板是为了保护桌子啊。在我理解了她用意的同时,她正手持刀柄——那张牌还穿在刀上——向我们展示牌面。无疑是方片6。

女孩子们发出“好——厉害!”的欢呼声。

接着她再次伸手,摸索着从一桌子散乱的扑克中找出目标牌,用那柄裁纸刀扎住、展示,是我所选的红桃7,之后是琉璃垣学姐选的梅花9。只听“突”一声,酉乃已经用刀将最后一张扑克牌钉住了。

“学姐,你选的牌是什么呢?”

“梅花皇后……”

柏学姐的双眼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注视着酉乃。

扑克牌却犹如雪崩一般,啪啦啪啦地往下掉,因为酉乃把刀刺上瓦楞纸板之后,直接抬起纸板一端,令纸板面倾斜。如此一来,摊开的纸牌自然会遵守地心引力的规律,滑落到桌上。唯独一枚卡牌残留着,如受磔刑[磔刑:一种古代酷刑]一般被钉死在瓦楞纸板正中。

酉乃又拔出裁纸刀,展示着还穿在刀尖上的扑克牌。

“是梅花皇后哦。”

牌面上,黑衣女王手拈一枝花朵,腹部位置可以窥见钝口的刀尖穿牌而过,正闪着寒光。

2

酉乃初是个有些奇怪的女孩子,我从未见过她进食的样子。

每天一到午休时间,她就立刻从座位上起身,离开教室。我有时会去食堂吃饭,可并没在那里看到过她。当然,有蛮多学生都会在社团活动室或者空的教室里吃便当,只是酉乃既不参加社团,我也不认为她有关系要好到可以一起去空教室吃午饭的朋友。

这样的她,中午到底上哪儿去吃饭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我也想过她会不会在其他班里有好朋友,不过这好像不可能吧。我拐着弯找织田打听,她却这样说:“欸——波奇你不知道哦?中午会溜走就说明有男朋友啰!”我愕然地看着织田那张不知为何笑嘻嘻的脸,心想原来如此,但同时又莫名感到坐立不安。

自从解决翻转的书刊一事以来,我就基本没和酉乃说过话,也就有时会问个早安,看不出她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这个,这个,我是有过一点点期待。以那件事为契机,搞不好能和她相处得更好些呢。还有,她以后也许会用那时展露的温柔笑容来对待我。

当然了,我也明白如果想要进一步搞好关系,是需要由我在各方面都多主动些的。所以我考虑偶尔找她一起吃个午饭试试……她啊,午间到底都在哪儿呢?

我手里拿着买来的面包,漫无目的地走在三楼的走廊,偶然透过窗户往楼下的泳池那里瞥了一眼。每逢冬季,泳池一带都是封闭起来的,景色寂寥得令人扫兴。一个女孩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就坐在泳池沿上,穿着短袜的双腿伸在没有注水的空池里晃啊晃的。尽管今天的阳光可谓刺眼,但也马上就要到12月了,风中多少有些寒意。

其实我对自己的视力也没有多大自信,却仍毫无理由地确信那个女孩就是酉乃。我快步下楼,绕到体育馆的背后,朝泳池赶去。

这块地方位于校园的背面,即便是午休期间也得以远离喧哗。它的入口处上了锁,周围则围着栅栏。我绕行了一圈,正琢磨着从哪儿才能进去,便发现更衣室的背后有缝隙。我穿过这个带着霉味的“出入口”,到了泳池边——隐隐有股刺鼻的气味,可能是经受风吹雨淋又乏人清扫之故。

“哗啦,哗啦。”

酉乃坐在泳池沿上,背对着我,身旁是脱下的乐福鞋[乐福鞋:一种无系带的一脚套式皮鞋,宽低跟、低帮、方圆头,属于休闲风,一般日本女学生穿制服时就会搭配这种皮鞋],目测她根本就是将双足浸在看不见的水里,想象着泡水玩。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酉乃同学。”我出声。

她不再摇晃身体,慢慢侧过脸来,又是往常那样的倦怠表情。她快速瞟了我一眼,毫无兴趣似的转回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晃起了脚。

“……”

——这是不是,在无视我?

“那个……酉乃同学。”

我受到了一点打击,从后面绕到她身侧,偷偷看她的表情。她正双手捧着一个饭团——看起来像是自己做的——吃得和松鼠一样腮帮子鼓鼓的。她不为所动,只是用眼睛扫了我一下。

“那个……待在这种地方不冷吗?”

“没什么。”她冷淡地答道,嘴里的饭团都把脸颊给撑胀了。

虽说风中带了些寒意,但阳光温柔地照射下来,令人感到舒适。遭她无视所造成的打击让我勇气尽失,我取出塞在口袋里的面包,像在挤快要用完的牙膏管似的,尽力再次憋出一丝勇气,说道:“呃……可以和你一起吃吗?”

酉乃一言不发,不过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太好了,我没有被无视啊。我“呼”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在离她稍有距离的地方坐下,地面冷得让我微微打战。

我一边拆开面包的包装袋,一边偷偷看向她的膝盖——放在膝上的便当盒差不多都空了,只剩下一点菜叶和几片番茄。这里没有半点人声,仿佛是一片被舍弃的空间,而我们就在这里默默地吃着午饭。

现在她只会说“没什么”,不知为何总觉得比之前更冷淡了,明明在经历图书馆事件时都还算有的聊。说实话,即使可以像这样两人共处,我也完全不懂该讲什么。就算想和她搞好关系,我也找不出能传达这份心情的关键话语——那么,至少该挑点有趣的话题吧。

“啊,对了。酉乃同学,你觉得文化祭[文化祭:日本学校一年一度的全校规模集体活动,以班级为单位申报节目或主题活动,如班级炒面摊、班级咖啡馆、班级鬼屋等,由班级自行策划、组织、布置,文化祭活动日一般会持续一整天,当日开放接待校外人员参观,是日本学生的重要集体活动]怎么样?”——说到话题,那最合适的就是本月月初举行的文化祭了。我继续道:“我们班是做黄油土豆[黄油土豆:一种在日本较为常见的快手家常菜,将整颗土豆蒸熟,稍微压裂,趁热在上面放一块黄油,再淋上一点酱油即可]吧?我当时必须去戏剧社帮忙,班上生意旺吗?”

酉乃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池子,轻轻点头,腮帮子因为咀嚼而一鼓一鼓的,非常可爱。

“是吗,文化祭真是开心啊。酉乃同学你觉得呢?来了好多客人,你也很高兴吧?”

“没什么,只是一直在蒸土豆而已。”

“啊,这样啊……”

绑着三角巾,系着围裙,还戴着口罩——我可以想象这样全副武装的酉乃正从早到晚默默蒸着土豆的光景,这并不像是什么轻松的差事呢……

“那,中学呢?你中学时代的文化祭都做过些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些对外展示的活动,很普通。”

“对了,酉乃同学你是哪个中学的?学校在哪里啊?”

“不知道。”

居然说“不知道”……我悄悄看她的脸,她正低头盯住膝上放着的便当盒,表情中似乎带着一丝严峻。

“这种事情我不知道。”

“哦,是哦……”

听到对方如此严肃的回答,如何回应才妥当?我心里也没数。不过我知道专门应付这种场面的绝招——为了一睹她的笑容,我准备了后手。

“酉乃同学,表演个魔术啦,最近我什么都没得看。”

说到这里,她终于转过脸面向我,我甚至觉得我们勉强算是眼神交汇了。她的眼睛眨啊眨的,但还是摇摇头。

“这里不行。”

“呃,为什么……”

酉乃没有回话,我能感到自己的笑容正在逐渐瓦解。

她继续拿侧脸对着我,开始吃剩下的生菜。这是怎么回事?我一丁点儿也不明白啊。难道说,我果然是被她讨厌了吗?确实,去“灰姑娘”的话,便可以作为客人而看到她的魔术和笑容。可我不仅仅是个客人啊,不想只当个客人……

就像是为了掩盖这阵沉默,我大口大口地咬着面包。

“须川君。”

我刚吃完面包,酉乃就突然开口说话了。此时她已收拾好便当盒,带着一贯的冷然表情,凝望着泳池。

“啊,什么事?”

“今天,放学后……”

即便环境安静如斯,她的声音还是很难听清。

“放学后?”

“你今天放学后……有时间吗?”

“咦,不,那个……”

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欸?放学后、时间?这会不会是什么“事件旗标”[事件旗标,即“flag”。原本在游戏汇编中,flag指某一事件的判定依据,往往是前面某段程序代码,这段代码一般被称为flag。而在玩家体验中,flag指明显能增加好感甚至是确定线路的关键事件。后来flag一词在网络流行,意思则变成了某种坏事的预兆]?今天有什么计划吗?我拼命回忆——若是平时我当然很闲,可是,啊,糟了,这叫个什么事。要是我有预知能力,也不用像现在这么诅咒自己——戏剧社拜托我今天放学后过去帮忙,我刚刚才轻率地答应下来了。

“那个,抱歉啊,呃,今天朋友有事拜托我。”

“哦。”

酉乃如此喃喃着,又把头往下低了一点。

此情此景令我感到有些尴尬。

“文化祭,”她边注视着池子边说,“没起火灾,真是太好了。”

“欸……?”

她没有再回答,像是有所期待般地凝神看着我。

可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啊,什么火灾?因为在蒸土豆吗?

她腕上戴的手表有些与众不同——红色的皮质表带一圈一圈缠绕着她的左手腕,上面有三个小小的表盘。她快速瞥了一眼手表,然后便穿上乐福鞋,站起身来。

“13点15分。”

看完手表上显示的时间,她面带忧郁地说道。

“时间到了,再见。”

“欸?等等,酉乃同学……?”

离打预备铃明明还有段时间呢……

我茫然地抬头看向她,而她却把我晾着,离开了泳池。

简直就像是——过了午夜零点的灰姑娘。

3

音乐教室的挂钟上,指针指向了五点半。

酉乃看了一眼手表,然后便急匆匆地开始收拾——这举动对她而言有些反常,可能接下来要去打工吧。我和酉乃两人先行离开了,将两位学姐和庆永同学留在音乐教室里。

回到走廊上,我们发现电影研究社全员都在走廊尽头处为拍摄电影而忙活着。仓敷单手拿着数码相机,将戏剧社的美少女——八反丸芹华(虽然是个感觉上很不得了名字,但其实是本名)的表演尽数收录于记忆卡内。

他们约一小时前就开始拍这段走廊上的戏份,一直拍到现在。摆开的阵仗把路都给堵了,我和酉乃只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在电影研究社全员的注目之下,八反丸同学演完了。那是一段长长的独白戏份,她的演技确实出色,我们只是在旁观看就感到内心激荡。不愧是戏剧社的人,而且还是一名美少女。拍完这段之后,现场紧绷的空气和她的表情都变得轻松柔和了起来。

我和酉乃则趁着他们两场戏之间的空当,穿过了走廊。

“太好了呢,学姐们看起来很开心。”

酉乃看了我一眼,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今天运气可真不错。

戏剧社拜托我的事情,放学后很麻利地就办完了,其实也就是给他们刚才拍摄的电影帮些小忙。为此我真心懊悔,要是早知道只有这点小事,我就该跟酉乃说有空的啊。可就在那时,酉乃她正穿过走廊——我认真思考起自己是否已把本月的运气全部用尽了。也正因此,我稍晚才注意到庆永同学也跟在她的身旁。

“今天是柏学姐的生日。”

庆永同学对满脸呆愣的我开朗地笑了,是非常快乐的笑脸,和酉乃懒散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为了给她庆祝,我就想着请酉乃同学来表演魔术,于是就拜托了她。”

我们高中生呢,哪怕可以反抗老师,也大都不能爬到前辈们头上去——尤其是在社团或委员会群体中。为摆脱现状,庆永同学并未与校方或家长商谈,而是找到同为图书馆管理员的前辈们表明自己正受到欺凌——“前辈们”也就是二年级的柏学姐和琉璃垣学姐——在她们的关照之下,欺凌现象锐减。

“如果你有空,我们一起看表演好吗?”

庆永同学的遣词用句非常礼貌,符合她原本的性格。看着她解开心结的笑容,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后辈。当然,我很乐意看到酉乃表演魔术。这对我来说已是特大幸事了,甚至还能沾光和她一起回家。

“庆永同学好像也成了酉乃同学的热情粉丝呢。”

我们逐级而下,直到一楼,其间我一直在偷看酉乃的脸色。她眨了几次眼睛看向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离开校舍后,迎面而来的风已愈发寒冷。空气抚过面颊,冻得我们颤抖着缩起身子。

走在上下学的路上,酉乃一言不发。她就走在我的身边,我以为自己已能理解她在表演时间以外的情绪变化,但当我暗瞧她的表情时,还是有那么一点——就一点——失落。依然是那张寡淡而冷然的脸,总让人有些恼火。

一会儿就好,只要一会儿就好,像之前那样对我笑笑也无碍吧?难道和我相处就这么无聊吗?

虽然她不会对沉默感到不适,我却有些无所适从,在脑海中拼命搜刮,寻思着找些俏皮话出来,但因为过于焦躁,刚想到的话居然冲口而出。

“八反丸同学啊,很漂亮吧?”

“是的。”

“你看,就是那种……怎么说呢,有种大小姐风范,演技也很棒……”

话说回来,我是在对着酉乃聊其他女孩子,呃……也不能这么讲,我倒不是想聊这些,只不过觉得如果我们俩都一直沉默会让酉乃感到没意思,所以说,我也就是在找点话题而已。

“哎呀,像演戏吧,不是有会演戏的人特别厉害的说法吗,真的哦。还有啊,柏学姐也是,钢琴弹得特别好,令人惊讶。酉乃同学你也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可真了不起!”

“哼。”

“你又‘哼’了……”

我的主张并没有传达出去,举起的拳头也绵软无力地放了下来。


酉乃表演魔术之前,我们先在第二音乐教室欣赏柏学姐的钢琴演奏。曲子是她自己作的,还在练习阶段,而且她自幼的目标便是成为一名作曲家。她的钢琴水平也相当了得,下个月学校将要在大礼堂举办圣诞音乐会,她获选成为演奏者中的一员。

柏学姐演奏的曲子旋律优美,令人印象强烈,至今犹在耳畔。她也能在指尖触及琴键的瞬间便创造出自己独有的空间。温柔、沉着的旋律令听者仿佛要陷入安睡,只想专心地呆看着她。这是可以使人产生这种想法的魔法音乐。


酉乃突然在斑马线前站住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红灯正亮着——由于我一直在向她力陈自己的观点,都没注意到信号灯的颜色变了。酉乃板着脸,抬头盯着信号灯,就像是下了决心要一直看到绿灯亮起,我则无论如何都想要把她那固执的视线从信号灯上拉开。这算什么啊,对信号灯的竞争意识吗?总之这般情绪突然就涌了上来,因为——对象可是信号灯啊!红黄绿三色的信号灯也就罢了,这可是只有红绿两色、针对行人的种类啊!

“真的、真的哦,我一直认为这样的人很厉害。像他们这种本事,是叫作技术吧,反正就和擅长的领域差不多?能掌握技术的人可不单单是在上学读书,很了不起,因此我很欣赏他们。怎么说呢,光是和他们成为朋友我就觉得很自豪了。”

酉乃在听我说话吗?应该是听着的,不过她已经眨了好多次眼睛——从侧面看过去,我发现她的睫毛又卷又翘,那个弧度很是可爱,令我心跳加速——所以我绝对不能输给信号灯!

“太出色了。怎么说呢,比如演戏啦,弹琴啦,还有酉乃同学你的魔术也是,你们很像,一旦施展起特长来,连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让人觉得现场氛围变得很特别,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间,眼前横穿的车流止住了。我看向我的敌手——信号灯,已经转成了绿色。

“我也喜欢。”

“欸?”

我吓一跳,转头看向她。

她还是用那副表情看着我。

“我是指——变魔术的时候,我也会成为不一样的自己。”

还没等我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她就已经迈步前行,我急忙跟了上去。

到达车站后,我们又往检票口走去。酉乃将手伸进制服口袋,却突然轻轻叫出了声。

“啊……”

“怎么了?”

“糟了,须川君你先回去吧。”

“发生什么事了?”

“忘东西了。”

“啊,不过赶得上开店时间吗?明天再去拿东西也行吧?”

“我估计赶不上了……”她眯起了眼睛,看了看手表,继续说道,“我忘了那把小刀。”

“刚才表演魔术时用到的那个吗?”

“它虽说是裁纸刀,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刀具啊。”

“咦?”

“扑克牌其实共有三层纸,意外地厚实呢,不用真刀可扎不穿。”

“这样啊……那么如果放着不管或许是会出问题的。”

“我回去拿。”

闻言,我条件反射地答道:“我也一起。”

“为什么?”

“呃,因为……啊,是这样,我会担心酉乃同学嘛。”

“担心?”

“哎呀,你看,天色已经很暗了嘛。反正我也闲着,而且怎么说呢,还想再稍微和酉乃同学你讲讲话。不过要是你自己一个人去也没问题,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眼中肯定是射出了一种特殊的微波,我就像是进了微波炉般浑身发烧,感觉自己脸上都要冒烟了。滚滚的热气伴着心中的真实情感一起倾吐而出,结果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些借口似的理由。

我想和你再一起待上一会儿。

心中所想,仅此而已。可一说出口,却是倾诉不尽。热气不住上涌,明明已近寒冬,我的背后却渗出了汗水。

酉乃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意想不到的神情,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说话。

但是,这样就已经足够。直到刚才我还对她的冷淡有些怨怼,但此刻这份不满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啊,刚才的酉乃虽然稍稍别开了视线,但在点头时,她的嘴角还是绽出了一丝柔和的弧线。仅仅是这一幕,今天就已是让我心满意足的一天。

4

从车站到学校大概要走上15分钟,因此往返一趟意味着我可以和酉乃同行30分钟。唉,尽管她是个闷葫芦,但一路上我若无其事地找她说话,结果倒也聊得颇为起劲。

“那首曲子现在还在我耳边回响呢。”

从刚才听柏学姐弹琴开始,她所演奏的旋律就不停在我脑海中流淌。虽说歌曲的副歌部分在脑中反复播放是常见现象,但钢琴曲会挥之不去倒是新鲜十足的体验。总之我似乎很喜欢她的曲子。酉乃应该也是吧,只见她轻轻点头。

“我也是,老是在耳边打转。刚才须川君你说拥有那些技术的人很厉害,其实我也这么认为。尤其是能够创作出没有实体形态的作品的人,他们的成果在人们的记忆中留存下去,这非常了不起。”

她难得说这么多话。

“酉乃同学的魔术也是呀,魔法般不可思议的事物就在眼前发生,任谁都忘不掉的。”

这番话对她来说似乎相当意外。她双眼一眨一眨地,朝我点点头。

回到学校之后,吹奏乐社的演奏毫无预兆地响起,“噗——”的一声,听上去中气不足。而背后则传来棒球社成员们充满士气的呼喝。我们踏进昏暗的教学楼,发现放学后的喧哗声已经完全平息了下来,安静到没有真实感,走廊里几乎不见人迹,亮着灯的地方也不甚多。由于我并未参加社团,从没在这个时间留在校内。但这可能和现在冬日临近、太阳下山提早也有关吧。静到可怕的校舍总让人觉得有些新奇,又有点寂寞。我们的学校是定时制[定时制:日本学校的一种学制,和“全日制”相对,按时间段来区分课业和学生,通常有日间课、夜间课,有时也会开设函授课]的,上夜间课程的学生们再过一会儿就要来了,届时校内或许能稍微恢复点活力。

我和酉乃二人在走廊上前行,接着上楼梯——当然,她是全程沉默的,只能略微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加之教学楼此刻安静的氛围,更令我感到沉默所带来的不适。悄悄看一眼身旁的酉乃,却与眨着眼睛的她视线交汇了。

“有事吗?”

“不,那个,没有……”

当我正在想接下来该说点儿什么的时候,我们已经上了三楼。而在通往四楼的阶梯上,我抬头看到走廊上有女孩子,心想那应该是电影研究社的人吧,但却猜错了。

其中一人是庆永同学,一脸非常害怕的表情。另一个则背对着我们,高举着右手,似乎正拿着什么东西——一副红色边框的眼镜。庆永同学伸手想要将它拿回来,可或许是碍于身高差,被那女孩子轻易躲开了。

“还、还给我。”

“嗯——哼,你真的看不见呢,在这边哦,这边。”

“求你了。”

“我又不知道视力差的人是什么感觉,怎么了?没有眼镜你就回不了家吗?怎么办呢,它搞不好要掉下去了哦。”

我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赶紧冲上楼梯大喊道:“庆永同学。”

举着眼镜的女生注意到我,面带愠色地回头,目光充满敌意,我都忍不住吓一跳。

“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啊,这是庆永同学的眼镜吧。”

我不动声色地说完,那女生把眼镜朝庆永同学一塞,庆永同学怯怯地接过。对方鼻中一哼,上楼离开了。

“刚刚的是谁?”酉乃问道。

“是饭仓同学……跟我一样都是图书馆管理员。”庆永同学边戴眼镜边回答道。

我对这个名字有几分印象,那张脸好像也在哪里见过。

“这位饭仓同学,难不成就是C班的饭仓静香?那个占卜师吗?”

庆永同学一顿一顿地颔首。

“占卜师?”

酉乃有些困惑地侧头。

“在女生中间很有名哦,说她算得很准。好像是有灵力吧,反正就是那种能和逝者交流的感觉……总之强得很呢。”

不过酉乃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只是轻哼一声。

“庆永同学你没事吧?”

“啊,嗯……不要紧的。其实是我不好,今天应该我值班的,但因为学姐过生日,就让别人代班了……”

“庆永同学又没有做错事,她没对你做什么其他的吧?”

“嗯,真的不要紧,还有学姐她们陪我,已经比以前好太多了。”

说完,她微微笑了。

“接下来是要回去了吗?”

我随口一问,她却来回摇头。

“刚才我还一直待在图书馆的,但好像把手帕落在音乐教室了。”她说着便翻开了手机盖,“是柏学姐发信息告诉我的,我正要去拿。”

“啊,原来如此,我们也忘了东西。”

我们三人一起沿着走廊前进,遇上了电影研究社的家伙们,他们似乎还未收工,但目前正好没在进行拍摄工作的三好同学注意到了我们,出声招呼道:“咦,是波奇!怎么了,还不回去?”

这位三好义和同学是我的朋友,我们虽不在同班,然而却是小学、中学也都同校的孽缘对象。他从小就抱有成为一名剧作家的野心,很擅长写剧本,我之所以会从中学起就和戏剧社有不解之缘,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在他校的人看来,由戏剧社的人来拍电影可能很奇怪,但理由其实出奇简单——电影研究社的女演员太少了,所以不时会叫上戏剧社的女性成员们。也有很多人不顾这是两个表面相似、实质不同的领域,直接身兼二社。像三好,尽管不是演员,而是负责剧本的,可他也同时加入了戏剧社和电影研究社。

“说起来,你们为什么一直在走廊上啊?”

“哦哦,差不多要结束了,接下来我们就要回社团活动室去检查拍摄内容……如果哪里不过关,还得重拍就是了。”

“这得花一个多小时呢,不在这里检查?”

“你看嘛,走廊尽头是音乐教室对吧。”他说着便回头面向走廊,继续道,“有时会从那里传来钢琴声哦,不过今天有无论如何都想拍摄的部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在音乐教室里练习的前辈好像要准备圣诞音乐会。可能也是没什么时间吧,所以我们也不好抱怨,凡是听到钢琴声就只排练不拍摄。”

“这样效率很差耶,为什么不去其他走廊拍?”

“就非得是这个走廊不可哦。你大概不知道,这里可是很有说道的哦——”

“哎呀,谎话小姐,真是稀客——”

有人突然硬插进我们的对话。我不会听错的,这个具有穿透力的成熟嗓音,是戏剧社的八反丸同学。

她也许是刚对完戏,正单手拿着卷成筒状的剧本。然后又将这只手叉在腰际,上身前倾,宛如窥伺什么似的,蓬松轻柔的卷发也随动作摇曳。

她大大的眼瞳如猫般眯起,目光投向酉乃。

“什——么,这次是要欺骗须川君吗?”

“没有的事。”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酉乃,小声答了一句便移开了视线。

我愕然地轮番看着她俩。因为戏剧社的关系,我以前就和八反丸同学有过交流,但完全不知道她和酉乃也相互认识。

“嗯哼……”八反丸同学拂开长长的秀发,一脸乏味地将目光又从酉乃身上撤走。随后带着充满魅力的微笑,对我说道:“须川君,你还是放弃她比较好哦。”

“欸?啥?你说什么?”

她微微笑着,手掩着嘴,对我耳语:“小心被骗。”声音很有穿透力。“因为大家都受到了伤害。”

“我先走了。”酉乃留下这句话后便往走廊深处走去。

我看看八反丸同学,又看看三好,然后和庆永同学一起追着酉乃离开了。

什么啊,没头没尾的。这次要骗我了,我得小心被骗……八反丸同学的话莫名冲击着我的大脑。

“那个,酉乃同学,等一下。”

酉乃越走越远。

“我想问……你和八反丸同学是朋友吗?”

“看起来像吗?”

她稍稍回过头来答道,隐约可以窥见她不悦的侧脸。

“不、不太像……”

“我和她只是一个中学的。”

说完,她就陷入了沉默。

和八反丸同学毕业于同一个中学,那就是说……我调动记忆,但很快就差点发出奇怪的惊呼声。八反丸同学来自于偏差值[偏差值:日本衡量学生的考分处于同届所有学生群体中何种位置的数值化标准,按统考考分,经偏差值计算公式得出,一般说来偏差值越高成绩越好,在同届中排名越领先]很高的私立中学,就读我们高中的学生虽然很多,但那所中学出身的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而已。酉乃老在课堂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我可真想不到她成绩那么好。除此之外,八反丸同学刚才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等我回过神来,我们已经走远,完全听不见电影研究社那帮人的声音了,也没有钢琴声,走廊里安静得有些沉闷。酉乃大步流星地往前赶,我和庆永同学追在她的背后。

“我说,酉乃同学啊——”

“刚刚那个男生,是你的朋友?”

酉乃头也不回地询问道,而我则不禁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呃,啊,嗯,他姓三好,说是想做个剧作家。我们从小学就开始来往了,他人不错的。”

“嗯哼……他很帅气呢。”

“欸?”

完了,这是什么情况……

“酉乃同学……你,喜欢那一型的?”

酉乃面向我,然后说了完全不相关的话:“波奇是指须川君你吗?”

“呃,这个嘛,嗯,是的……”

“为什么叫波奇啊?”

“那是因为,呃……酉乃同学,我们赶紧啦,否则要赶不上开店了。”

庆永同学嘿嘿地偷笑着。

我加快脚步,超过酉乃,朝音乐教室前进。可一直到了门口都没听到琴声,甚至感觉不到有人在场。

我敲了敲音乐教室的门,然后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没人,空空荡荡的。

“咦,学姐已经回去了吗……”

酉乃也凑近了,边询问着情况边往室内看去。

“你看,没人在耶。”

“如果她回去了,那么我们应该会在来路上遇到她。”

“也是哦。”

酉乃往室内走去,同时继续说道:“而且灯还没关,柏学姐的东西也在那张桌子上。”

确实如酉乃所言,音乐教室的灯还亮着,学姐的书包也在。

“可能是去洗手间了呢。”庆永同学自言自语道。

和宽敞的面积不相称,音乐教室里只有一架钢琴、三张桌子,椅子倒是挺多,但都摆得零零散散的。不过也难怪,这里净是些平时教学用不到的东西,桌子全是从旧教学楼里搬来的老式木制品。不过应该是挑了品相比较好的,没有划伤,干干净净,规格统一。

酉乃走到钢琴边,突然驻足——正是在她刚才表演魔术的桌前。

“酉乃同学,找到刀子了吗?”我在她背后问道。

她并未作答。

“酉乃同学?”

酉乃就这样站定着,低头看向那张桌子。桌上有什么东西吗?但她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

“喂喂,酉乃同学?”

你听到我在叫你吗?

被人完全无视果然很难受。无奈之下,我也走到她背后,想看看桌上的情况。

可看见之后,我又产生了奇怪的联想。

大概是读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吧,我非常讨厌田中君。尽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奇妙——我没有见过他,也不清楚他的为人——但他曾多次惹我生气。

我写字时落笔很重,而且坚持不肯使用垫板。或许是因为抱有偏见,认为假面骑士系列[假面骑士系列:日本著名的特摄系列。“特摄”即“特殊摄影”,是一个日本名词和电影类型,使用微缩模型加光学摄影合成以及特殊效果等现场特殊技术来制作出现实中本不存在的或不可能存在的事物,比如国内熟知的“奥特曼”系列即为特摄作品]的垫板很挫——彼时的我确信垫板上铁定印着特摄片主人公或动画人物。不过这毕竟是孩提时代的往事了,涉世未深,还请见谅。于是每逢测验,我都必定会踩中那位田中君设下的陷阱。只要用削尖的铅笔写名字,笔尖就会戳破试卷,陷入凹处。

没错,何等巧妙的陷阱啊!田中君在书桌上深深刻下自己的大名,其位置不偏不倚地和试卷姓名栏重叠了。真是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他的毕业纪念还是转学纪念,我还是希望他别堂而皇之地在这种地方刻字才好。而且这还是用雕刻刀刻出来的,又刻得非常醒目,托这张桌子的福,甚至都有同学叫我“田中君”了。老师倒是发现了我的不满,给我换了张桌子,可那时我已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田中君抱有敌意了……也没什么理由,反正单纯就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了。

“呃,什么啊这是……”

庆永同学好像受了很大惊吓,而沉浸在回忆里的我也终于被她的话语声吓了一跳,偷偷观察酉乃的表情——即使是酉乃也面带错愕,双唇微张,睁大了眼。

我和酉乃俯视着桌面——她忘记带走的刀子此刻正扎在桌上,就在正中一带,深深地扎着。由于刀尖刺得相当深入,刀子没有因自身重量倒下,而是保持着临界的微妙平衡。此外,桌面上还有一些形似刀尖刻痕的直线。每条都像指甲用力抓出来的,仔细端详之下,感觉似乎是某种文字或记号。

“是恶作剧吧?”

“是、是吗……呃,这不是字母吗?”

绕到桌子对面再往下看,三条深深的刻痕纵向伸展着。庆永同学也绕行至我身边,点头说道:“啊,确实,是字母f呢。”

“嗯,大概是三个f。什么意思啊?三个f,某种缩写吗?”

“柏学姐也不在。”

听到酉乃的低声自语,我一下子抬起头。这么说来,柏学姐去哪儿了?酉乃眯起眼,看着钢琴——琴盖还开着,也没有乐谱之类的东西,给人一种柏学姐突然消失了似的错觉。

在安静到诡异的音乐教室里,可以听到不知是吹奏乐社还是哪里传来的些微声响。不安的空气笼罩了这间教室,一时间大家集体失声。我正心想着这样下去可没人开口了,有人打开了门——是柏学姐。

“学姐。”

庆永同学松了一口气。

“裕美。”

柏学姐站在门口,双颊被日光灯照得泛出一股青白之色,但这也有可能是席卷室内的、如鬼魅般的幽静氛围所致。

“大家怎么都聚在这里啊?”

“呃……学姐,请看这个。”

听到庆永同学这么说,柏学姐进入教室,看向扎着刀子的桌面,猛抽了一口凉气。

“学姐,这是怎么回事?”

柏学姐呼吸困难一般伸手抚上了领带结,神色不安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啊……怎么会这样?”

“那个,我们是回来取刀子的,但到达这里时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学姐你心里有谱吗,会是谁干的?”

“我不清楚……”

她脸色煞白,只能说——看起来简直就是个病人。

“琉璃垣学姐不在吗?”

“兰子她……大概参加社团活动去了吧,已经离开10分钟左右了。”

琉璃垣学姐,好像是在轻音乐社演奏吉他。因为总给人一种属于田径社那一挂的感觉,所以回想起来还有点儿惊讶呢。

“柏学姐,请问你刚才去哪儿了呀?”

“我去了下洗手间……”

“那就是说,有人在此期间做了这种事……”

我看向桌子——酉乃正在拔插在桌上的刀。

“啊,酉乃同学你这样不行哦,一定要保护现场——”

她似乎对我的话有些生气,说道:“须川君,这不是推理小说中的案件,不可能把东西就这样放着,而且就算是恶作剧也有点恶劣了。我觉得还是尽快告诉老师比较好。”

“这——还是缓缓再说吧,”柏学姐开口了,“因为会把带真刀来学校的事也暴露给老师们哦,难得酉乃同学为我准备了这些节目,要是报告上去也太对不住你了。”

“可是,学姐——”

“没关系的,而且我也没有被怎么样……如果不能在这里练习了我也会很头疼的。”

确实,这也有可能是个古怪的恶作剧,但毕竟用到了刀子,性质太恶劣了。校方一旦知情,势必会大动干戈,也可能禁用第二音乐教室。

最主要的是,酉乃把真刀带来学校会被定性成非常严重的问题——光这一点就已经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要避免的了。

“学姐说得对哦,酉乃同学。刀子的问题蛮麻烦的。”

“正因为和刀子有关……须川君你觉得可以把恶作剧的人放着不管吗?”

“这……”

谁都知道这八成不单单是个“正好有个刀子,所以就在桌子上乱刻了‘fff’,没什么用意的,欸嘿”之流的恶作剧。现在柏学姐确定会参演登台人数有限的圣诞音乐会,还是稍微往有人想要威胁她或者令她不适等方面去考虑比较妥当。

我是明白的,你平时虽然不爱说话,性格又冷淡,让人难以接近。但正义感却比别人强一倍,不会置人于困难中不顾。但是啊,酉乃同学,我也和你一样呀。之前在庆永同学的事件上之所以感到愤怒,感到心里难受,我想正是出于那股想尽一己之力做些什么的焦躁之情。

“没关系,交给我吧,我会找到犯人的。”

“你打算怎么找?”

既然夸下海口了,我自然也有对策。

“电影研究社从一个多小时前起就在这个走廊上拍片了,如果有谁经过,他们肯定会看到,也就是说,这个音乐教室——”

说到这里,我佩服起自己敏锐的头脑来,煞有介事地高声宣告:“是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密室。”

5

“你们回去之后?”三好抬起原本对着数码相机液晶屏的脸,答道,“这么说来,有个奇怪的女生经过。”

“奇怪的女生?”

电影研究社的活动室位于旧教学楼的一角,加上现在也挺晚了,就连外面的社团活动声也已传不过来。从窗户往外看去,新教学楼里也只有几间教室还亮着灯,灯光稀稀疏疏的。今天的拍摄工作似乎已经结束,余下的人马大概会在这间活动室里思考问题,一直待到学校关门赶人吧。三好面前是一张长长的会议桌,上头散乱地摊着笔记本电脑、原稿纸、便条本、剧本等五花八门的东西,总之看着就像是已经着手开写新剧本了。

“虽然不太清楚原因,但她跑得超快,直接穿过了走廊。”

“是往音乐教室的方向去的吗?”

“嗯,她是往里冲的,应该就是那个方向了。然后她跑上楼梯,就这么横冲直撞的,我们都有点看蒙了。”

“是的是的,吓了一跳呢。一股子‘呜哇,要迟到了!’的感觉。”

埋首于杂志的香坂学姐稍微露出脸来,一脸好笑地说道。她不知为何总是会爬到桌子上去阅读,真是让人看不懂的生活方式。包括现在也是,她把两张会议桌拼在一起,然后随意躺了上去,大腿的位置正好和我视线齐平,实在白得晃眼,裙长明显违反校规。因此和她对话时会有一项很不合理的规矩,即“绝对不能回头”。正因如此,我对奥尔菲斯[奥尔菲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为救回亡妻勇闯冥府,感动冥后,命他在走出冥府前不许回头,否则他的亡妻便无法再回到阳世]的心情感同身受。不对,奥尔菲斯当时是既不存在好奇心,也没有什么糟糕想法的。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生呢?”

“啊——不认识的女生。”

她依然仰躺着,双手伸得笔直、举着杂志,就这样“远眺”书页。虽然不关我事啦,但这个姿势不累吗?光是看着就觉得腰酸背痛的。

“那知道她是几年级的吗?”

“不知道呀,嗯,反正不是我们班上的。”

“呃,还有什么特征?比如发型之类的。”

“黑发。”

“也就学姐你不是黑发啦。”

香坂学姐有一头纯属茶色的头发,她好像坚称那是天生的。

“还有,身材很苗条,是个美人呢。”

犯人是三好喜欢的类型嘛……话说回来,好不容易目击到犯人了,却只抓到这么点特征,怎么找啊。

“啊,对了,那出来时呢?既然往音乐教室那里跑了,也应该会返回吧?”

香坂学姐依然在远距离阅读杂志,随口答道:“这谁知道啊?”

“嗯?你们没有看到她出来吗?”

此时的三好半伏在桌上,看上去快睡着了,呵欠打得眼角都挤出泪来,点了点头。

“咦?那么,她是从哪儿消失不见的?”

“这个嘛,走逃生梯了吧。不过光听你们描述,这就是个奇怪的恶作剧嘛。有三个字母f?”

“嗯,是小写的,三个并排。”

“横着排的三个f是吧。”

“那么,那个猛冲女孩就这么‘滑进安全教室、安全上垒’,再用裁纸刀往桌面上刻f?”不知什么时候,香坂学姐也面朝我们这边,但翻杂志的双手还是高高举着,令人怀疑这是否是某种新式保健方法。香坂学姐接着说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这我也不清楚……”

“你们在说第二音乐教室吗?那个,保不准是藤井绫香干的好事哦。”

整个房内的空气都因这句话而有些凝滞。

八反丸同学坐到椅子上,视线投向一本硬皮书,方才的说话人正是她。

她抬起脸,看着我,微微笑了——那笑容里带上了一丝恶作剧的意味。

“呃,藤井绫香是?”

“芹华你注意一下,别说这种吓人的事情好吧?”

“抱歉哦,我开玩笑的。”

被香坂学姐这么一点,她小幅度地耸了耸肩。

“那个,是谁啦?那个叫藤井绫香的……”

“你果然不知道哦?”三好搔着脸颊说,“还挺有名的,是去年秋天在我们学校跳楼自杀的女生。而且好像至今都会在傍晚时分——”三好压低了声音,非常刻意地继续道,“悄悄从天台上满怀恨意地盯着学生们看。”

“啊,又是个无聊的怪谈吗?”

“并非如此哟。”八反丸同学跷起了二郎腿,说道,“我结束社团活动回家的时候,无意之中抬头看了看教学楼,结果看见按说没人的天台上站着一个女孩子……而且还有蛮多学生亲眼见过呢。”

由于八反丸同学的表情颇为认真,我也不自觉地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景象。

“你、你的意思是,这是幽灵干的?”

“那个死掉的女孩也想成为作曲家哦,她给我们社提供过几首曲子,”正在看漫画的戏剧社学长讲道,“所以会很羡慕那些还活着、能写曲子的学生们吧?”

房内突然静到刺耳,只有暖气运行时的微响飘荡在这片寂静之中。

“等、等一下……”

三好却无视了我的发言,鬼鬼祟祟地说道:“那个女生啊,是从第二音乐教室的正上方,也就是那个教学楼的天台上,跳下去的。”

说这话时,他脸上也是难得一见的正经表情。

6

次日,由“怪盗3f”所掀起的奇案依然困扰着我。我想破了头也搞不懂这个中缘由。啊,“怪盗3f”当然就是指昨天在桌上刻下f字样的女生了,命名者是织田同学——她不知何时开始和庆永同学走得近了,说是连这件事都是直接从庆永同学那里听来的。

不仅如此,不愧是以交到一百个朋友为目标的织田同学。对她而言,“朋友”不是储存在手机通讯录里就完事的。她会认真地和每个朋友都保持频繁的邮件互动,也会每天都和一个不同的小团体一起吃午饭,切实地构筑起了繁忙的交友网络。女生们是有很复杂的派系之分的吧?对此我唯有钦佩。

话说回来,那个“怪盗3f”之所以被冠以“怪盗”的名头,其中自然是大有说道——不知为何,她似乎盗走了庆永同学的手帕。昨天,当我在电影研究社打听情报的时候,庆永同学也跟柏学姐、酉乃三人一起正寻找着按说落在音乐教室里的手帕。她们搜了整间教室,但哪儿都找不见手帕,如此一来就只能认为它是被偷了。

“怪盗3f”在走廊一阵猛冲,偷走手帕,再用刀刻下3个f后扬长而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出于什么目的?

今天的阳光格外温暖,明明已经进入12月了,却还这么热,我在小卖部买了面包和饮料,绕行到教学楼后方。

她今天也一定在那里。怎么说呢,虽然连续两天去打扰人家女孩子是有点缠人,也可能会遭人厌烦,但我想如果错过今天我就没法再这样去找她了——并且这种感受愈发强烈。

从更衣室背后悄悄钻入,来到泳池边——其实这是条违规路线吧?我总觉得心情怪怪的,有股私闯民宅的紧张感和罪恶感糅杂在一起,袭上心头。

果不其然,酉乃正坐在和昨天相同的位置上,便当盒就放在身旁,大概已经吃完了。她的身体轻轻律动,动作富有节奏感,仿佛在聆听音乐。从背后看去虽然有些不明就里,不过她的肩膀正不规则地上下抖动。

我走近前去,低头看她。

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投向她手里的活计,结果所见的情景反而把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叫出声来:“呜哇!酉乃同学,这是什么?!”

她正在玩牌,不过并不是做洗牌一类的动作。而是把牌分成好几沓,以极快的速度在手中组成各种繁复的架构,然后解构,然后又组成其他花样,简直跟翻花绳一样。

她用食指和拇指夹住一沓牌,同时又在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上一沓,而双手拇指还一起夹着第三沓牌——此情此景只可能用翻花绳来类比了。

酉乃双手不停,只是身体稍侧,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酷酷的,眨了几下眼睛。被这种从下往上看的视线注视,让我有些心动。可一看到她完全不受影响、机械般运作如常的指尖,又略觉恐怖。

和昨天一样,她立刻就转回头去,不再看我。但不同的是,今天她开口回话了。

“这是花式切牌[花式切牌(Flourish):由玩家将扑克牌在手中组成各种复杂的结构组合,通常以造型美观多变为主,不是非常注意牌序]。”

“花式切牌?”

我在她身边盘腿坐下,从侧边细看她的手部动作——这副牌的款式设计和平时见过的略有不同,牌背完全以棕色为底色,上头印着简洁的白色图形。

扑克牌被收拢成一沓,又扩散开,她的指尖也终于暂停动作。此刻,牌被分作了五份。接着她又多指并用,把它们把玩得行云流水、毫无卡顿。

“这些……是普通的纸牌?”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起了这些牌莫不是一张张连在一起的。

“是的。”

她清清楚楚地击碎了我的疑惑——再次合为一堆的牌,如瀑布般逐张从她的右手落到她的左手,然后又啪地呈扇形开屏——若是粘连在一起的牌可完不成这种操作。

“哇,厉害!这也是魔术吗?”

“花式切牌和魔术有所不同。对了,就像杂耍一样,属于表演性质的,相当于摇摇球和转笔。”

“欸嘿,我可真不知道扑克牌居然也能这么玩,太厉害了,再让我多看一点嘛。”

不知为何我已在泳池边以正坐的姿势看着她,她的心情可能也不错,快速地横瞥了我一眼便拧过身子朝向我。

“最基础的就是这种西比尔切牌[西比尔切牌(Sybil Cut):1992年由魔术师克里斯·肯纳(Chris Kenner)在其著作中提出首个花式切牌技巧——五段展(Five Faces of Sybil),被认为是这个领域的鼻祖,从此花式切牌风靡魔术圈]。”

说着,她一下就把牌分作三沓,接着变成四沓。最后将牌一转,灵活得宛如舞蹈动作,牌沓的数量即增加到了五沓。

“精彩精彩!嗯?你说这是基本玩法,那还有更厉害的吗?”

酉乃点头同意,又展示了另外几项牌技,虽然花费时间极短,但对我来说依然如梦似幻。那股感动和兴奋劲儿就跟第一次近距离观赏她的魔术时一样。

“这是杰克逊5[杰克逊5(Jackson Five):一种花式切牌]。”

她最后表演的切牌过于出彩,我已发不出声,完全不知作何反应——她仿佛在构筑一座复杂的高塔,无数牌沓在她的指尖扩开,而抵住最上头那沓牌的,居然是她的下巴。

她顺畅地将分作多份的牌收拢成一束。

“你、你手都不痛不抽筋哦?”

“会啊,”她低头看着扑克答道,“只要练习,手上就会结茧,也会痛的。”

“原来如此……可是,哇——真了不起,酉乃同学你太了不起啦!”我真的超级兴奋,“那,为什么不早点表演呢?这么厉害的手法,在‘灰姑娘’都没看过呢。”

“因为这不是魔术嘛。”

“咦……这个嘛,话或许是这么说没错,但它真的很棒啊。”

“花式切牌确实很有魅力,我也非常喜欢……不过它和魔术之间仍存在着决定性的不同。它没有不可思议的魔法,充其量也就是千锤百炼的技术。”说到此处,她转而面向我,略略放柔了表情,“须川君,那种看上去就知道手腕高超的魔术师,和看起来如同门外汉般不中用的魔术师,你认为谁的表演更不可思议?”

“呃,这个嘛……”

“魔术就是魔法,观众若是发现魔术师技巧高明,便会把魔术当作一种技术来看。而那些给人感觉有点迟钝、不太靠谱的魔术师们一旦表演出厉害的魔法,就会让人感到特别不可思议对吧?”

“嗯,也许吧。”

“有一位叫雷纳德·格林[雷纳德·格林(Lennart Green):世界著名近景魔术师,尤其擅长扑克魔术,享有“牌王”称号,也有日本青年魔术师高桥匠、中国香港魔术师林卓杰等优秀弟子]的魔术师,技术非常强大,还因为魔术手法太精而在魔术大赛上被怀疑是用了机关牌或者找了托,结果和优胜失之交臂。即使放眼全世界,他也处于顶级行列,创作了很多魔术。然而他表演时表现得非常笨手笨脚,双手粗粗大大的,怎么看都很笨拙,混牌的时候还老是把牌弄散在桌上,总之就是这样一个大叔哦。”

她不觉笑了起来——每当充满热情地说起与魔术相关的话题时,她都会展露笑容。我喜欢她的笑容,也喜欢听她说话,因此我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明明就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啊,明明如此,所以看到这类人表演魔术时你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嗯,确实像你说的。”

原来如此,我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了。

表演花式切牌就等于是在无形之中告诉观众们自己是拥有技术的——如此一来,这个魔术师其实就是个技术老手而已,并不是魔法师呢。

“当然了,有时也会想要露一手技术的,这时候花式切牌便能派上用场啦。‘灰姑娘’的客人们并非全都对我抱着善意,也有人会小看我,觉得女人能玩儿出什么魔术来。每当遇上这种事,我就表演由花切技巧所构成的魔术。”

“花切技巧的魔术……是什么样的?”

我忍不住向前探出了身子,她俏皮地微微一笑。

“比如说——须川君,你选一张牌吧。”

她右手利落地将把玩至今的牌堆抚开。只一瞬,每张牌便等距离分开,形成一个扇面,我从中选取了一张。

“看清楚了,好好记住它哦。”

是方片4。

随后她要求我挑个自己中意的位置,把牌放回去,于是我将它插到了牌堆正中,而她直接就开始洗牌。

“我之前就说过吧,魔法阵里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轻轻点头,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就算用扑克牌,也可以布置出魔法阵哦,虽然是很简单的阵形。”

酉乃边说边用转魔方时的手势,灵巧地将牌堆分作三沓,让它们相互间两两相接。

“你看它像什么?”

“三角形?”

“猜错,是倒三角。”

她一脸得逞似的表情,将组成倒三角形的扑克牌凑到我面前来。三沓牌的侧边组成了一个标准的倒三角。

“魔法阵是由三角形组成的,所以这个三角形可能也带着神奇的力量呢。须川君,来吧,请在脑海中浮现你刚才选中的牌面——注意看三角的中间区域哦。”

当然,这块中间区域是个空心地带,可以看到对面酉乃的唇上正绽着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向我提问道:“你选的,是哪张牌呢?”

“呃,是方片4……”

于是,她对三角吹了一口气,就像在吹熄蜡烛。就在这一瞬间,三角形中间区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张扑克牌,并且毋庸置疑,它就是——

“方片4哦。”

说完,她双唇衔住这张纸牌,用恶作剧般的眼神看着我,同时双手并用,将牌堆恢复原状。

这下子我是彻底出不了声了。因魔术而惊异是千真万确的,但她衔着牌时那副过于可爱的表情又岂止是魔术。不过当牌如瞬间移动一般出现在本无一物的空间里时,我还是惊讶得双目圆睁。

原来如此,一下子就将扑克牌组成三角形的手法的确亮眼,而最重要的是牌出现时我正紧盯着中间区域,而那里确实没有任何古怪。另外,这个魔术确实有几分杂耍的意思,感觉处处透露着魔术师的高超技巧。

一旦看到这样的节目,不论是谁都会觉得是在看专家表演吧。

酉乃将衔在唇中的牌放回到牌堆里去,说道:“我之前应该也提过,还是有相当多的客人带着好战之姿来店里,想要看破魔术的法门。这种时候,就可以用花式切牌牵制他们,要尽快让他们认为‘打不过打不过’,从而以轻松的心情观赏魔术。”

“总有些人惦记着机关、魔法的——”这么说着,她有些许落寞地低垂着眉眼。

“所以,花式切牌平时不会应用在魔术上,但不操练还是会生疏的,而且像这样活动活动手指也很开心呢。”她把弄着扑克牌,喃喃低语道。她的侧脸看上去十分寂寥,简直就仿佛一个独自摆弄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于是,我忍不住开口。

“啊,对了,酉乃同学,你也教我个什么吧。”

听到我的话,她睁圆了眼。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个没法速成哦。”

“嗯,话虽如此,但你别看我这样子,其实我可机灵了。”

酉乃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就像要把我看穿一样。我从没被她这么盯着看过,好不容易才掩藏住内心的悸动。

“那么……先从学会werm[werm:一种经典的五段式切牌]开始好了。”

“werm是?”

她直接演示了一遍给我看,被分成四份的扑克如齿轮般相互铰接,两两连接成一个菱形,然后呈机械状展开,形成一条蛇形牌链。

“咦?不行啊,一上来就学这个会不会有点太难了?”

“这套动作很花哨,所以看起来可能挺难的,可实际上意外地简单哟。”

酉乃说完,便将手中的扑克牌一起塞给了我,简洁地说了一句“试试看”。可她给我的牌滑溜溜的,我本打算把它们平托在手掌上,这一张张的却还是险些滑落,和我之前摸过的牌是同一类型。

“呃,慢着慢着,这个,是这么弄的吗?”

我想,花式切牌肯定是有专用牌的。

“习惯就没事了。”她哧哧地笑了,然后又不知从哪儿取出了另一副白色的扑克。她到底带着多少牌走路啊?

“来,这次我会慢慢示范的,你试试看模仿我的动作。”

就算你这么说,但还是很难啊,首先我都不知道正确的持牌方式。

“等等,我不会啊,嗯——这个,拇指是要——”

“荷官位是最基础的哦。”她左手持着牌堆,继续说道,“尽管和变魔术时的持牌方式相同,但它源于赌场荷官的发牌手势。”

嗯……这真是相当难啊,我还是暂时边接受她的指导边勤学苦练吧。

“你看,这里不对,小指要碰到手的前半部分呢。”

“手的前半部分?”

“真是的,就这里啦!”

她似乎有些急躁地叫出了声,把自己手中的牌放在膝盖上。指尖直接碰上了我的手,那种冷冷的触感让我战栗。我欲言又止,呼吸不畅,只是感受着她那飘散在空气中的发香。

她捏住我的手指,将它们引向扑克牌。

刚升上高中那会儿,三好听我说起不参加任何社团,就力劝我加入吹奏乐社。

“唉,波奇啊,吹奏乐社可好了,你看里头都净是女孩子嘛,令人憧憬的学姐们就会这样手把手、温温柔柔地教你各种事情哦。这下就达成最近距离的接触啦。”

唉,即使纯情如我,也毕竟算是男孩子嘛,所以多少会对这种场面抱有一些向往。不过我当然不愿带着这种不良的动机参加社团活动,于是也就彻底把这番诱人光景抛诸脑后了。

然而,然而现在这又是怎样一番良辰美景?眼下,我心仪的女生正在手把手地教我!

“须川君?”

在距离最近的地方,她有些狐疑地注视着我。

“咦?啊,哦,是、是这样弄哦!”

我按她所教的那样运指,掌心都渗出了汗珠。我注意到自己的手汗弄湿了扑克牌。这下该怎么办?还是借来的东西呢……可我或许不该手忙脚乱的——不,其实之前我就已开始慌神了,因为酉乃她正紧挨我坐着,每当有风沙沙吹响时,便会传来她身上的馨香。

当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头时已经太迟了,扑克从我手中滑落,凌乱地掉到我的膝盖上——幸好没有掉到泳池底下去,但仍有好几张牌都翻倒在了泳池边沿。

“抱、抱歉。”

“没关系,只是练习用的牌而已。”

我手忙脚乱地捡牌,由于酉乃出手比我慢了一拍,当我正拿住第一张牌时,她的手也伸到了——就叠在我的指尖上——她白皙的手指立刻一跳,往后缩了回去,简直就像是被烫伤了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

酉乃低垂着头,怯生生地说着。而我则感受着她残留在我指尖上的些微体温,默不作声地捡起了那张纸牌——方片4。

我们继续捡着牌,相对无言。

风也有些转凉了,四周悄无声息,静到甚至让我觉得世上仿佛只有我们,再无他人。

我和她彼此都保持缄默,直至捡完牌。

她僵着不动,另一只手包握着刚才与我接触的白皙指尖,仿佛真的被烫到了似的。

“那个啊,酉乃同学……”

我开口道,只见她如受惊般抬起头。

“须川君,继续练习啊,趁还没忘。”

“啊,嗯,那个,是怎么做来着……”

她一直死死盯着我的指尖,我能感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其实我不想被她发觉,可正因为此,我的手指颤得更厉害了。

“不对,就说了那边要这样扭过来,把左边的那‘包’转到自己面前。”

“呃?‘包’是?”

通信包吗?[“包”原文是packet,酉乃指牌叠,须川君以为是网络通信中的数据包]

“就是牌沓啦。你看好,那边要用到食指,把最上面那张牌顶出去——”

“咦?这里,等等,我手指够不到……酉乃同学你怎么弄的啊?”

她快速地玩转纸牌,满脸轻松,而我则只是摆了个正在挑战的架子——嗯,转念想想,这女孩可真不得了啊。

我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手指不够长,所以才做不到的,可仔细观察之后,发现我和她的手部尺寸并没有很大差异。不过这么说来,酉乃可是女孩子,手按理说是要更小才对。

“啊,难道说……酉乃同学你的手很大吗?”

闻言,她指尖的动作戛然而止,僵在当场。

她看向我,有些用力地眨了眨眼,白嫩的双颊转瞬间就涨红了——由于平时总给人皮肤白皙的印象,因此脸色的变化也非常明显。

“酉乃同学?”

“不知道!”

她边说边把扑克从我手中夺走,急急忙忙地塞回到纸壳里。

“啊,好过分啊酉乃同学,明明还差一点就能学会了!”

“须川君才学不会呢!”

不知为何被她怒叱了。

“欸?为、为什么?你看,我这不是才刚开始练习吗?现在就放弃也太……”

“不关我事!”

两副扑克牌都消失在了酉乃的制服口袋中。

随后,她陷入了沉默,纹丝不动地死盯着空空如也的泳池。

这、这下可怎么办啊?这样下去,我觉得她又会像昨天那样,很快便起身走人,从我面前消失。

“嗯,那个啊,酉乃同学,关于那个‘怪盗3f’啊——”

这种时候就只能抛话题引发她的兴趣了。

酉乃快速瞥了我一眼。

“我在琢磨,那个怪盗为什么要偷走手帕这种东西。你想哦,要是弄清犯人的目的,也许就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对吧。”

“什么?”

“啊?”

“‘怪盗3f’是什么?超市吗?”

“你问这个啊,嗯,是织田同学取的名字,因为犯人留下了3个f,所以就叫‘怪盗3f’了。按织田的说法,那怪盗每天晚上都会去偷女孩子的手帕,还把自己的名字刻下来。”

“哼。”

酉乃貌似不感兴趣,垂在空池子里的双腿一摇一晃的。看着她这副幼女般的做派,我稍微有些晕眩,而要将视线从她那白皙的大腿上移开,其难度又不啻把黏在鞋底上的口香糖弄下来。

“所、所以说呢,酉乃同学你是怎么看的?”总之我好歹先将视线投向空中,让自己回到话题上,“我呢,觉得犯人大概是看准了音乐教室没人的时候,冲过走廊去把东西偷了,可如果按照这个假设走,她又没有能够确认室内没人的手段啊。”

“没兴趣。”酉乃答得很干脆。

“呃,为什么?”

“我对于不可思议的事物,就让它保有这份不可思议,并享受这份不可思议。”

“这,你说得没错,但……实际上柏学姐却受到了威胁啊,已经不是享不享受的问题了。”

“这种事,就算我想了也没有用。而且已知犯人是女孩子,须川君你不是说了会逮捕她给我们看的吗?”

“不,唉,我是说过这话啦……酉乃同学,昨天我太膨胀了,帮我一起找出犯人吧……哪怕只提一点意见也好啊。”

该怎么做呢?昨天我还那么强势,声称什么“当然不能放任犯人不管”,而现在态度就大转弯了。

“你也不希望有人干扰学姐练琴吧,还是别把事情闹大为好。”酉乃表示,既然已经把犯人可能是女孩子一事告诉柏学姐了,那也不必把她找出来啊。确实,把事情闹大的话结果可能会很不妙,但若为此就不再作为也太……

是的,我才不要袖手旁观,我想为他人做些什么。如果有人遇到困难,只要力有所及,我就希望帮到对方——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经历了之前的图书馆事件。且教会我这一点的,明明不是别人,而是你啊,酉乃同学。

你为什么又突然变得这么不肯合作?

对话中断了。

我无法接受。我对酉乃初这个女孩子感到不解,越想要了解她,就会离她越远、越搞不懂她。我突然想起了八反丸同学的话——她知道酉乃的某些事吧?叫我不要被骗了,是针对什么呢?她有事在欺骗我是吗?

她有秘密。然而一旦将手伸向这个秘密,在触及它时手指就会被切断似的——对此,我有种模糊的预感。所以我从不问她。

明明就是这样的情况,可现在怎么办呢?云层遮蔽了太阳,就在日光转暗的瞬间,我看见了她的侧脸,那是一副微微有些寂寞的表情,让我忍不住想要去探知她的秘密。

“酉乃同学……你不寂寞吗?每天都在这种地方吃饭。”

她依然拿侧脸对着我,直截了当地答道:“没什么寂寞的,我喜欢安静的地方。”

我想起了她置身于热闹的教室中、坐在那些聊得兴起的女生们旁边,默默听着她们说话的身姿。

为什么平时的你和表演魔术时的你截然不同?

这个疑问在我脑中掠过,但总觉得不能问出口,总觉得——只有这件事是不能问出口的。

7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灵光一现啊!”

织田同学好像很喜欢倒骑椅子,今天也趁我前座空着的大好机会,张开双腿,粗鲁地跨坐上去,占领了那张椅子。随即自说自话用我的钢笔和本子写下了一些东西。

“3f嘛,写下来就是这样,fff,3f,3F……三楼!也就是说,那个案子是必定要发生在三楼的!”

这、这也行——!

虽然就气氛而言,我是很想让她继续说下去的。

“第二音乐教室在四楼哦。”

庆永同学也插了进来,织田同学“哇——!”的一声大叫,又往后仰倒。

第四小时的课提前结束了,剩下的自由时间提前计入午休。

今早开班会时,老师们传达了“注意不要被学校备用品弄伤”的通知。说到“不用于教学”,那么老师们可能已经知道第二音乐教室的事了吧。

自那天起,已经过了数日了,但“怪盗3f”的真身和目的依然成谜。不过对知道这件事的人们来说,刻在桌上的那3个f似乎就是关心的焦点所在了。织田只要一有时间,也会过来公开发表各种意义不明的推测。

“嗯——由此可见,‘怪盗3f’其实不是日本人哦。”

真是意外的展开。

“为什么这么说呀?”庆永同学提问道。而织田同学则自信满满地答道:“哎呀,说起来嘛,正因为是我这么学识渊博的人,才能看透真相——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喏,比如像英国人吧,反正就那边的国家,楼层的计算方式不是和我们不一样嘛,一楼是叫什么底楼,往上数才是一楼、二楼哦,也就是说,对‘怪盗3f’来说,音乐教室就是在三楼!”

“……”

嗯——真是相当强词夺理了。我也好,庆永同学也好,都没有出声。织田同学见我们毫无异议,满足地点了点头。其实在我们看来,她有这种关于外国文化的知识,就某种意义而言也是很惊人的。只不过,最近很流行围绕杂学展开的智力问答节目,大概是从那里“批发”过来的。

但是,“学识渊博的人,才能看透真相”这句话倒很可能说到点子上了。我得问问正坐在我邻桌默默吃着便当的设乐君——跟织田同学不一样,他可是个真正博学的人,尤其是在电脑方面,应该没什么人能出其右了。

“哎哎,设乐君啊,你觉得三个f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带升号,就是白的。”设乐君即刻作答。

他搁下筷子,转向我们这边,虽然看着神色不善,不过这是他的“系统默认表情”。

“白的?”

“白色。”

“哦,白颜色啊……呃,为什么?”

“对颜色进行数码处理时,三原色的灰度是用6个十六进制数来表示的,金子老师应该在课上教过。”

金子老师是我们的信息课老师,虽然为人很有趣,但有个一讲起各路知识就停不下来的毛病,因此说了很多与课程无关的知识。

“啊,那个啊……因为没写在课本里,我也就听了一下。”

“红绿蓝的灰度还能依序用十进制数来表示,不过白色的每一位数值都达到了最大值255,换成十六进制数列即是6个f。本来也是写作6个f的,但那时的显示器性能不如现在好,能呈现出的颜色有限。因此有时也会把数列给缩减成3位,显示共计216种颜色,统称‘网络安全色’[网络安全色,即“Web Safe Color”,在计算机最大支持256种颜色的年代,其中216个色彩在不同的显示设备和操作系统上表现基本一致,便被定义为通用的安全色,另外40种颜色则由品牌商自己选择],都听说过哦?”

“啊哈……”

虽说是我主动去问的,但这确实感觉和“怪盗3f”一案没什么关系。尽管在信息课上制作网页时,学到了以十六进制数来表示颜色这一点,不过并没有记住那么细致的内容。

下课铃响起,其他教室应该也进入午休时间了,走廊里开始活跃起来,很快就吵吵嚷嚷的。织田同学和庆永同学边看杂志边吃便当。看到她们这样,我离开了教室——今天可没打算悠悠闲闲地用餐,为此我已经吃完了早上提前买好的饭团,现在正沿着走廊,赶往位于教学楼东侧的音乐教室。

“怪盗3f”在音乐教室作案之后,利用逃生梯去到外面——既然没人目击到她离开,也只能这么思考了。逃生门可能是防火型的,非常坚实、沉重,从构造上来说没法保持敞开状态。当我走上位于室外的逃生梯时,寒风袭来,刮疼了脸颊。

伴随着金属发出的嘶声,逃生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好了……我是来找证据的,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室外的逃生梯铸造得很是坚固,扶手的位置也很高,但往下望去可以从楼梯下旋所形成的空隙中窥见地面——除这一点以外,整个楼梯的构造都让有恐高症的我十分赞赏。

我所就读的小学流传着七个不可思议的传说故事,其中有一个叫作“奇怪的扶手女”。由于是个形象尚未固定,还在变化中的幽灵,其传说便拥有各种不同版本。有的说是扶着扶手上楼时,扶手会松脱掉落;有的说是在爬楼梯时,背后会有冷冰冰的手来挠你的脸;有的说是靠在逃生梯扶手上时,扶手会坏掉,人也会坠到地上——过去好像还有几个小学生因为“扶手女”而死掉,而且眼下可没人会来逃生梯……想到这里,我有些发颤。不过我并不相信幽灵什么的,所以完全不害怕啦,真的哦。

我从狭窄的楼梯平台[楼梯平台:楼梯梯段与楼面连接的水平段,或连接两个梯段之间的水平段,供楼梯转折或上下楼者略作休息之用]上略微探出身子,眺望整个校园,只见人迹非常稀疏。差不多也就只有几个在踢足球的男孩。嗯,毕竟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吃午饭嘛,这样的场景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暖和的日子倒还好说,像现在这种时节还会在外面吃饭的也就只有酉乃。

自上次起,我就没再去过泳池了。

准确地说,是只去过一次泳池,但酉乃已经不在那边,大概是去别的地方吃午饭了吧。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在躲着我,也可能就是单纯心血来潮。毕竟没有理由要每天都必须在泳池边吃午餐。

打那以后我就脚踏实地地把午休时间用于收集情报了,不过说是收集情报,其实也就是给戏剧社的前辈们帮帮手,趁机打听是否有人怨恨柏学姐之类的消息而已——当然,也完全没有收获。以防万一,我还排查了一下跟踪狂的可能性,可也没有听到什么重要线索。但有一个前辈说起过“跟踪狂啊,倒是兰子她被盯上了吧”这样的话。

“兰子”是琉璃垣学姐的芳名,她最近好像收到了大量的骚扰邮件。

“中午啊,放学之后啊,她的手机就哔哔响个不停。兰子她都

吓坏了,很少见她怂成这样——都已经是这种状况了哦。明明拉黑就行了啊,她却苦着一张脸一封一封地去看邮件,还说自己不晓得怎么拉黑操作——”

我愣愣地任由风吹,这时听到楼梯上方传来响动,好像是塑料袋发出的摩擦声,怎么回事?那里有谁在吗?

不,等等,这里是四楼,再往上就是禁止入内的天台了,按说没有任何学生能上去,所以怎么还能听到动静呢……

我回想起了之前三好和八反丸同学的说法,说有个女生从天台上跳下去自杀了……

那个女生也曾想要成为作曲家……

我屏息细听,确实有声音。虽然还搞不清状况,但我从头到脚都感到毛骨悚然。

我咽了咽口水,慢慢地往楼上走。确实可以听到楼上有阵“嚓啦嚓啦”声。我和那种恐怖感之间的距离正在一阶一阶缩短——

眼前所见的,是女孩子白皙的面庞。

“哇、哇啊啊啊!”

我往后一仰,差点就直接摔下楼梯。

酉乃就坐在离天台最近的那个楼梯平台上,吃着饭团。

“酉、酉酉酉酉、酉乃同学,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抓住扶手,总算是没摔倒,勉强没出事故。酉乃则不以为然地看着我,就和平时一样答道:“吃饭。”

“不,这、这我知道……”

她嘴里塞得满满的都是饭团,正在“啊呜啊呜”地咀嚼着,然后就着塑料瓶喝水。看样子这已经是最后一个饭团了,她开始往超市的塑料袋里收拾垃圾——难得今天不是亲手烹制的午餐。原来如此,刚才的声音大概源自这个塑料袋。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啊?”

“没什么,这里比较安静。”

“啊,嗯,这倒是……”

这么看确实是酉乃会喜欢的地方,她没有继续待在泳池边,似乎是迁到这里来了。

“须川君你怎么了?”

“啊,我嘛,就是那个啦——那个,调查嘛,正想着这里可能会有‘怪盗3f’的线索。”

“哼。”

她一只手提着塑料袋,站起身来,另一只手拍了拍裙裾,拂去灰尘。因为我正站在楼梯上,自然是从仰视的角度看向她,也就是说,视线,正好,就对着她的大腿一带……呃,奥尔菲斯啊,你回头时的心情,我太懂了。我想把视线移开,就往上看去,却不知不觉看出了神——这么看来,酉乃的裙子还真是短啊……

“怎么了?”

“嗯?啊,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是吗?”

酉乃有点想不明白似的眯起了眼,微微看向边上。

“似乎是从这边出来的呢。”

“啊?什么?”

“幽灵。”

“哦哦,是挺像的。八反丸同学也说了嘛,有个女生从天台上跳楼自杀了。”

我继续上楼,往她所在的楼梯平台走去。她则只拿侧脸对着我,目光锐利地瞥了我一眼,看起来显然对我刚说出口的那个姓氏抱有厌恶感。果不其然,酉乃对八反丸同学就是这般闻之生厌。

抵达楼梯平台后,我发现护栏上有一扇门。可能还带着锁,没法从外部的逃生梯上直接上到天台。透过护栏则可以瞧见天台上并排安装着几台空调外机设备。仅从这里看出去就能得知天台大得出乎意料,若在上面随意躺着看看蓝天,吃吃便当,想必非常惬意。

“真有幽灵出没吗……”

“怪盗3f”都被三好他们目击到了,所以我不认为这是幽灵所为。只不过,我还是很惦记已经成为另一个传说的幽灵事件,便试着推了推护栏上的门,又拉了拉,但它却纹丝不动,链子也锁得好好的。

幽灵的目击地点在教学楼东侧的天台上,离我们此刻所在的逃生梯很近。

我们的教学楼呈“コ”形,从楼内去到天台的路径分东西两条楼梯,根据三好的说法,这两边的天台门都上着锁。此外,天台本身也被护栏和空调外机给分割成东西两块,因此实际上要去东侧的天台就只能走这条逃生梯或者教学楼内的东侧楼梯。

“既然从教学楼内部也上不去天台,这边也不行,莫非真的是……”

“怎么,你害怕?”

“并、并没有、害怕,这种事怎么可能嘛,幽灵是不科学的!”

“哦?”

酉乃侧着脑袋,一脸怀疑。

可是,可是,这分明就没任何入内的手段啊,却又有目击证词……

“总之,呃,酉乃同学,我们回教学楼里去吧,总觉得外面好冷。”

“不系围巾会感冒的,生病的话前路可黑暗呢。”

酉乃直率地点了点头说道,然后像在等待什么似的直盯着我看——这样的怪现象我也偶尔感受过几次,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啊,这个嘛,你说得对。差不多是到了必须戴围巾的季节了。”

我往下走,伸出手,拧动了四楼逃生门的把手,可是却打不开。嗯?奇怪,怎么了?

“咦?打不开?酉乃同学,门、门……门它打不开欸?”

话说,“奇怪的扶手女”还有另一个故事版本。我想起来了——“扶手女”会把所有的逃生门都关上,然后悠闲地追逼那些沿着楼梯向上逃跑却无处可逃的人们。

我手上拼尽全力,把手都被我拧得咔嚓作响,可门却始终不开。

“怎、怎么……怎么办?”

由于恐惧,我的手心渗出了汗水——我们被关在外头了!我回头看向酉乃。

她却神色冷静一如往昔,说道:“当然会这样啊。”

“呃?”

“逃生门就是可以从室内到达室外,但无法从室外进入室内的,必须下了逃生梯才能再回教学楼。”

“咦?啊,原、原来是这样……”

什么呀,即是说它的结构和酒店的自动锁差不多嘛……总之,我也知道自己现在脸红了,都不敢面对酉乃,直接一个转身就走回楼梯台阶上了。

“那么,就,下到底吧……”

“须川君,难道你真拿幽灵没辙吗?”

“没、没有!”

“哼……”

没法回头,我正满脑子羞耻感,一路往楼下跑去。

我总觉得她好像正在背后笑我——当然,这也许只是错觉,在下楼的途中我好几次想回头确认她的表情,但到底还是不能让她看见我的大红脸。

原来如此,现在的我才真正懂得了奥尔菲斯的心情啊。

8

“那,还是没有收获吗……?”

放学后,教室里越发昏暗,我们就在一角,一起拿着抹布劳作。用扫帚扫完地之后,教室里总充斥着灰尘和一股生锈味。但室外又很冷,没法一直开着窗户尽情通风换气。

“嗯,抱歉啊,虽然我很想把庆永同学的手帕拿回来的……”

“没关系,”庆永同学停下了手中的抹布,一只手摇着说道,“这又不是须川君的错。”

“可这样下去或许会陷入迷宫啊。”

酉乃正在教室另一边,手拿扫帚和簸箕猫着腰扫地,我则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到最后,她似乎还是打算对“怪盗3f”事件保持缄默,不予置评。明明有人遇到了困难,可她却为什么是这种不愿协作的态度呢?我已经完全弄不懂了。

“唉,出事之后,也没有发生什么针对柏学姐的骚扰,或许就这样放着别理比较好。学姐好像也觉得破案是不太可能的。”

“怎么能说不太可能呢……”

打扫卫生的时候,一般都会把课桌推到教室后方去,省得碍手碍脚。中学期间,我们还会把椅子都倒过来,椅面和桌面相贴、椅子脚朝上地叠在课桌上。但这所高中似乎没有这种习惯,只把桌椅统统都搬到后面就可以了——如此一来,相互拼接的桌面便形成了一个大平台,男生们会跳上去干各种蠢事,如跳舞或者玩摔跤等,简直是家常便饭。而女生们就会以扫帚为武器,高举“不许偷懒!”的口号进行抗议。

酉乃对这种闹腾的场景毫不关注,只是摆动扫帚,一心扫地。

“蛮早之前开始,柏学姐她就——该说是很萎靡吗?总觉得她好像很烦恼的样子。”

“萎靡……?”

真是意外的说法。

庆永同学大概是有些在意教室里的浮尘,稍微开了点窗,然后从窗口探出身子。

夕阳已近西沉——日落的时间确实变早了。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烦恼写不出好曲子呀,没能弹出理想状态之类的吧,最近好像就是这种感觉。”她双眼微眯,凝望着浅红色的斑点云[斑点云:大片呈斑点状的云朵,是一种景观现象]。

“学姐马上就要升三年级了,不是还有高考嘛,是继续弹琴、报考音乐学院呢,还是去普通的大学,本来就是压力很大的阶段了。”

“咦?柏学姐不去念音乐学院吗?”

“这个嘛,我觉得她是想去的。”

庆永同学从窗边撤回,回头转向我。

“但是,音乐学院很花钱的,为了备考还得去上课,一堂就要花两万多日元,而且即使考上了,四年的学费也将近一千万日元呢。”

“一、千、万?”

等等,这……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我不太了解柏学姐家的情况……就表象来说,应该还是由父母在背后支持她的,但我想这也是相当大的压力了。因为跟高昂的学费相比,音乐学院毕业生却几乎没有什么就业出路吧?好一点也就是做个钢琴老师。都花了这么多钱,要是没能实现梦想……果然还是会对出钱的父母感到很过意不去呀。之前琉璃垣学姐也跟我说过,柏学姐好像从上个月开始就因为压力导致胃不舒服。这真是不可思议——”庆永同学将手肘搁上了窗框,抬起头,好像在看脏兮兮的天花板,继续道,“明明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却为什么这么痛苦……我想不通啊。”

9

钢琴声悄然响起。

它的音色隐秘地、甜美地、如梦似幻地回荡在空中,只消混入丁点儿杂音即可让其崩坏,宛如脆弱易碎的玻璃工艺品。

根据庆永同学的说法,就算每天都去上钢琴课也还嫌不够——可即使如此,柏学姐每周仍有一半时间是在第二音乐教室里度过的。

当我经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音乐教室门前时,音乐教室中的琴声戛然而止。音乐就像是断了弦一般消失了,万籁俱寂。我倾听着这片寂静所包含的余韵,打开了音乐教室的门。

教室内暗暗的,没有开灯。位于深处的三角钢琴闪着黑色的光泽。柏学姐就在那里,低垂着头,双眼紧闭。我只能看到她的侧脸,神情看起来非常苦楚。

稍迟于开门声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眼波在昏暗之中摇曳,颇有一丝梦幻之感。

“啊,你好……很抱歉打扰你了。”

大概是真的打扰到她了,我匆匆忙忙地关上门,准备折返。

“等等,没事的,进来吧。”

她叫住我,声音比想象得还大。我照做了。

“不好意思,你能顺手帮我把灯打开吗?”

“啊,好的。”

我打开灯,周围倏地变亮了,感觉像把阴郁的气氛一扫而空。当然了,这也只是我个人的错觉,柏学姐的表情还是带着一些阴郁的。

“刚才的曲子,”我关上音乐教室的门,同时试探道,“学姐你之前应该也弹给我们听过对吗,虽然我感觉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啊,是的,抱歉……”她有些腼腆地笑了,耸耸肩说道,“是首乏善可陈的曲子哦?”

“啊,才不是,怎么会呢……那是柏学姐自己写的曲子对吧?”

“嗯,可以这么说。”她侧过脸,视线落在乐谱上,说道,“因为觉得不满意,正在修改……真是的,明明是不适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

“呃,为什么这么说?”

第二音乐教室非常奇怪,里头只有三张桌子(刻着3f的那张也还在原地),但唯有椅子倒多得很。我找了其中一把椅子坐下,正面朝向她。

“我呀,很想去上音乐学院呢,所以现在真的不该去作曲什么的,得更努力磨炼琴技……”

原来如此,虽然想象不出音乐学院的入学考试内容,不过对乐感和技术等要素的重视应该远甚于创作吧。现阶段,与其谱写新曲,可能还是应以培养技术为要务。

“学姐你平时都在这里练琴的?”

“还会在自己家、老师家之类的地方练习,但我家的毕竟是立式钢琴[立式钢琴,即“Upright Piano”,比起三角钢琴要更为节省空间,也是因为节省空间的需求而诞生的]嘛。”含着笑意的柏学姐或许是读出了我脸上的疑惑之情,立马解释道,“‘立式’说得通俗点就是那种比三角钢琴小的、箱体是竖着的钢琴,一般家里用的都是立式钢琴。三角钢琴太贵了,买不起呢,所以没法在家里练。而老师家又被其他学生预约得满满的,这下能自由使用的也只有这里了。”

“那种立式的和三角的果然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天差地别。”柏学姐摆手,轻笑着说,“不光按键手感和音色不同,最主要还是对乐感的影响,这可是自己迄今培养出来的乐感啊。我因为从小弹立式居多,耳朵会更习惯它的音色呢,和家里有三角钢琴的学生相比是很大的劣势。”

自孩提时代起便能接触到大大的三角钢琴,这样的人肯定非常有限。然而能够进入艺大等著名院校的,也就只有那非常有限的一部分人吧。从庆永同学那里听说来的学费话题亦验证了这点。我说不出任何轻松俏皮的话来。

“当……”悲怆、高亢的音色响起。

“怎么说呢,最近已经撑不下去了。”柏学姐用食指敲着琴键说道。她并没有打算演奏什么曲子,只是在无意识地敲击白键。

“明知焦虑也没有办法,可就是弹不好……而且,还出了那种情况哦?”

柏学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匆匆看了我一眼。“那种情况”多半是指3f事件了。

“那件事,大概是留给我的讯息吧,在说‘你的曲子很无聊’……一定是这个意思。虽然是自己冥思苦想,好不容易写出来的曲子,可有时也难免会被人这么评价呢……”

“哪有……”

我很喜欢柏学姐的音乐。

但怎么办呢,我无法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我对音乐一窍不通,这种话由我来说没什么效果。

“说了些丢人的事呢……不过最近真的很辛苦,辛苦到甚至让我想要去死。”

她的话令人有些心跳加速。

就当是个玩笑吧——柏学姐对我笑了,笑容里仿佛饱含着这样的讯息。

“但我是不会死的哦。虽然已经辛苦到认为死了反而轻松点,不过不会去寻死的。因为在我的脑子里还有好多好多音乐正像旋涡般牢牢吸引着我,它们都还未正式成曲、降生于世。因此再辛苦也没办法,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关于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或许柏学姐已经对着钢琴自问自答了很多次,苦苦思索了很多次——她总是如此地度过时间,现在终于找到了我这个倾诉对象。之所以能对不相熟稔的我敞开心扉,果然是因为我并非她的亲近之人。而对于真正亲近的人,是无法诉苦示弱的。毕竟他们肯定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继续音乐之路。

柏学姐的双亲到底有多么望女成凤啊?每周上四节钢琴课,那么一个月下来光是这门课程就要花去三十万日元。这份强烈的期待被量化成具体金额,逐月逐月地压在她身上,究竟是何等的压力。而每当想到自己可能无以为报时,她又是怎样的心情呢?我觉察到她搭上琴键的手指在微微颤动,烦躁与焦虑令她的表情完全蒙上了阴云——也许这片阴云会使她奏出的音色都变得浑浊。

“只是,一旦看清前路……就觉得,可能放弃音乐比较好。”

她静静地合上了琴盖,眼睑也同样合上了——仿佛痛下决心一般,用力紧紧闭上眼睛。

“嗯,决定了……我果然还是不报考音乐学院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感到体内在强烈地震颤。

我无法言语,悲伤感强烈地袭来,而我没有能对她说的话——面对这样的自己,我徒有羞愧,徒有愤怒。

此刻,我感觉到了,感觉到要是自己也能像魔法师一样赋予他人勇气该多好。

非常深刻地感觉到了。

10

我在走廊上走着,打算回教室,途中与琉璃垣学姐擦肩而过。其实我只和她说过一次话,所以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这让我感到不安。正不知该不该主动向她打招呼时,她则睁大了眼睛,举起了一只手。

“啊,是你,呃……”琉璃垣学姐脸上还挂着笑意,眉头却皱了起来,说道,“我记得你……你就是酉乃同学的那个小跟班嘛,是叫……”

“我是须川。”什么小跟班啊。

“对对,须川君,都这个点儿了,你怎么还在?刚结束社团活动吗?”

“啊,不是的,那个……我刚刚去找了一下柏学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抱起胳膊,点了点头,背靠在走廊的窗边,然后看向我。

“为了那事对吧?说是要把那个恶作剧的犯人找出来。”

“呃,嗯,如果真能找到就好了……”我只是夸下海口却束手无策,这令我深感羞愧,“感觉还蛮不容易的。”

“唉,或许吧。”琉璃垣学姐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京子的状态呢?”

我一时之间还没想明白琉璃垣学姐说的是谁,但还是想起来了,柏学姐名叫“京子”。

“她有点……那个,好像很辛苦的样子,说不考音乐学院了……”

琉璃垣学姐和柏学姐走得很近,一定能理解她的痛苦,但交情似乎也并没有深到听她说出自己已决意放弃音乐学院。

琉璃垣学姐只是喃喃说了一句“这样啊”。

“对不起……我什么话都没能跟她说。”

“你不用介意哦,现在八成是关键时刻吧。她十分焦虑,急着想要得出答案。照理说,分明就还有时间。唉,不过我也明白的啦,那种心焦的感觉。”

“是指高考吗?”

“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自从对音乐学院入学考试上了心,她就开始考虑起别人的评价了呢。”

“别人的评价?”

琉璃垣学姐好像有些苦恼于该如何把自己的话解释清楚,发出了“嗯——嗯”的声音。

“怎么说呢,即使对音乐倾尽一生,要是不被世人认可,不就什么都不是吗?你想,在我们和朋友们一起傻闹、玩耍的时候,她却在练琴,从小就一直这样过来的——所以会有种被抛下了的感觉吧?一旦梦想没有实现,就意味着那些‘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的时光都用在没有意义的事物上了哦?”

放弃人际交往的时间,放弃玩乐欢闹的时间。

埋首于钢琴之中,拼到这份儿上。

正如柏学姐所说,这也只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罢了。

可是,都如此拼命了,如果一辈子都没有人认可自己的音乐……

这毕竟是别人的事,按说我不会有什么实感,然而只需想象若是自己处于这种情况,便开始感到恐惧。因为,这表示我把自己的生活,把自己仅有一次的人生给过砸了。

琉璃垣学姐用手指轻触窗上的玻璃,凝视着窗外的暗色。

“不过呢,她还算是幸福的了,她的烦恼在我看来奢侈得很。这个世界上可还有想去音乐学院但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选择余地的人啊。”

这话总让人觉得有几分冷漠和严苛。

确实,世上还有很多经济条件不理想的孩子。但即使如此——正因如此,柏学姐才非常痛苦。

“那个,琉璃垣学姐……虽然这是另一件事了,听说你最近有收到跟踪狂的邮件……”

“咦?”

她显得有些惊讶,转过身来面向我。

“我是从前辈们那里听来的……那个,如果可以的话,需要我来帮你设置拉黑功能吗?”

“啊,没事没事。”琉璃垣学姐摆手笑道,“没那么严重啦,别管它了,倒是京子的事要拜托你,好好跟进呀。”

说完,她“啪啪”拍了拍我的肩膀,就此走开了。

J

酉乃正在为里桌的客人们表演魔术——在座的是一对年轻情侣,看样子像大学生。对于常客居多的“灰姑娘”而言,这样的来客让人倍感罕见。

我把胳膊架在吧台上,支着脸,用吸管啜饮着高级橙汁。

“陷入苦战了呢。”突然传来了店长十九波先生的声音。

“呃,您指什么?”我放开口中的吸管,抬头看向蓄着白须的十九波先生。

“小初啊,她看上去不正是如此吗?”

我回头,偷偷瞥了一眼里桌,酉乃的笑容中确实夹杂着一丝困惑的阴云。她的指尖正灵巧地演绎着花式切牌——见此情状,女客发出了欢呼声。原来如此,会用到花式切牌,就说明当下正遭遇不顺吧。

“一般而言,带着女伴来的男客自尊心都很高。”我转回头来,而十九波先生的视线依然望向酉乃所在的方向,继续说道,“在恋人面前,可没法坦率地表示惊讶啊。”

“是这么回事啊……好像能理解他们。可能还有些人想看破其中的机关,好对女朋友展示自己优秀的一面。”

“客人有时也不尽在自己掌握,而小初相当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

“啊,我之前听她说起过,每当这时她就会使用花式切牌牵制客人,好让他们尽快明白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听到我的话,十九波先生轻轻颔首。

“在我看来,小初的观点是不对的。”

“咦——?”

“享受魔术的方式因人而异,就算有人以看破机关为目的来观看那也无妨啊。小初把‘不可思议的事物就让它保有那份不可思议’奉作信条,但这只是从魔术师角度出发,只是单方面符合魔术师需求。若出于这种理由而强求客人的观看方式,我认为并不算正确哦。”

“是这样吗?”

“魔术师对挑衅之姿感到恐惧,其实是对被识破的可能性感到恐惧。然而,如果真的对自己的技术抱有自信,那就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或者评价。随对方怎么看,按理说都没关系。”

听完十九波先生所言,我再次转头看向酉乃,她已经在进行硬币魔术了。或许是花式切牌非常奏效,客人都探出了身子,紧盯着酉乃的指尖。

“而且——”十九波先生的说话声又将我拉了回来,只听他温和地笑着说道,“连自己都信不过自己,还有谁会相信魔术师的魔法?”

他留下这句话后,便回到了厨房。

如果真的抱有自信,那就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或者评价。

不知为何,这句话神奇地说到我的心坎里。

嗯,个中理由,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我有想要传达给柏学姐的心声,有想要以此鼓励她的想法,想对她说“希望你能继续音乐道路”,想对她说“我很喜欢柏学姐的音乐”。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害怕这些话会遭到学姐的否定,结果什么都说不出口。毕竟归根到底,我也只是彻头彻尾的“别人”。

只要她说一句“你懂什么”就全完了。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橙汁。

“须川君。”

我回过神来,酉乃已经回到吧台了。我抬头看向她,她则指着橙汁,开口道:“你知道做一杯橙汁要用掉多少个橙子吗?”

“呃,这个嘛,要多少个呢……”

因为突然被搭话,我脑中有些惊慌。回想起来,她真是难得主动跟我说话。

“不知道,多少个啊?”

“十几个。”

她边说边盯着我看。

“哦,这样的吗……”

她这个说法也还是很含糊啊。

“好像还没完成。”

停顿一会儿后,她如此低语。

“嗯?什么?”

“我说,还不成熟。”

她窥伺着我的反应,眼神似乎不是在开玩笑——怎么说呢,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我不时有这种感觉,但总没能进一步参透她的意图。

“啊,对了,酉乃同学,你也为自己的梦想烦恼过吗?”

面对我突然的提问,她眨了眨眼睛,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当然会烦恼啊,我也是一路经历了很多失败的,不过为什么问这些?”

“柏学姐最近好像相当萎靡不振……应该是对高考感到焦虑,而且还说出了放弃音乐学院这种话……”

我一点点将今天和柏学姐之间发生的事告诉了酉乃。

啊,我也只是想着各种“或许如此”。

确实,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别人”,更何况我还不懂得怀有梦想之人的心情和艰辛。说到底,我也只能凭想象去模拟他人的心情——这样的人无论说什么也许都没什么意义。

但,若是酉乃同学你——

若是梦想着成为魔法师的你——

“哎!酉乃同学,你能对柏学姐说点什么吗?就说说我们能做哪些事——”

“我觉得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回话和我的期待正相反。

“这是柏学姐的问题,我们没法开口。”她一边背过脸去一边说道。

“可是……实在没法放着不管啊,毕竟她能写出那么美妙的曲子。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不负责任,也承认压根没考虑钱的问题,可是柏学姐是真的很消沉,我想帮助她。”

我一连串喷出这些话,越说情绪越激动,对酉乃的不满也在扩大,索性就一鼓作气说下去了。

“酉乃同学,你可真是怪了,庆永同学有事那次你不是说希望帮助有困难的人吗?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完全没打算去解决这次的事情——”

“其实我也很想做点什么的啊。”

仿佛在否定我的说法一般,她略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她极少会用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强烈口吻。

“我也在思考有没有能做的事。但这是柏学姐自己的问题,作为旁人的我怎么可以多嘴……”

“就因为这样,你才说什么都不会做吗——?”

将这句话说出口时,我也终于意识到了。

一模一样。柏学姐也是,酉乃也是,包括我也在内,大家其实都如出一辙。

都害怕自己会遭到否定,于是便无法付出行动。

如果真的抱有自信,那就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或者评价。

如果真的,有心想要去鼓励对方——

“我,会去说的。由我来说,就对柏学姐说希望你能继续学音乐……也许很不负责,但这到底是我的真心话啊,所以没有办法。”

“你懂什么?”——即使会遭到这样的否定也好,即使会骂我讲话不负责任也罢,即使会被大人们笑话我是个多管闲事的愣头青也没关系。

总比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来得强多了。

所以我不再迷茫。

“酉乃同学可是魔法师哦?就这样视而不见真的无所谓吗?”

“我……”

我相信你的魔法。

想要帮助陷入困难的人,这是你的梦想。而我,相信它。

她合上眼,轻轻吐息。随后,直直地凝视着我,我觉得自己仿佛看到她眼中切切实实地燃起了象征决心的火焰。

没错,不只是我,就连你其实也是打心底里希望自己这么做的。

只不过接下来她说出的话远远超乎我的预料,所谓魔术师啊,简直就——无论何时,总有本事反转结局。

“须川君,你想知道吗?‘怪盗3f’的真面目。”

“咦……?”

她的笑容透着一股恶作剧的意味,继续道:“魔法的存在,就由我来证明给你看。”

Q

酉乃称自己已经知道了“怪盗3f”的真实身份。

夕阳映射进了音乐教室,我坐在椅子上,透过视线多次向酉乃示意“既然你已把谜团解开,我可想听听你的讲解啦”。然而她还是完全不打算开口,这副腔调完全就是摆着架子不说真相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夏洛克·福尔摩斯:享誉世界的英国著名侦探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主人公,作者是阿瑟·柯南·道尔]嘛。

她一直立在窗边,眯起眼远眺着染成一片淡红的天空。而我则看着她那映着落日余晖的白皙面颊。

“柏学姐会来吧?”

我实在忍不住嘀咕出了声,酉乃的视线依然停驻在窗外回应道:“我觉得她会来。”

我看向音乐教室的钟,今天的课也提前结束了,我们较约定的时间略早一些抵达了这里。

“我说,酉乃同学啊,差不多能告诉我了吧?就你说的,‘怪盗3f’的真面目,到底是怎么回事?”

酉乃转面向我,神色如常,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虽然我原本认为要先得到柏学姐的同意才可以说的……那么,在学姐她到这里之前,我先按自己的想象来说明一下这件事情的大致情况哦。”

听到这句话,我心道一声“来了!”,便调整了坐姿严阵以待。

“首先,虽然我一上来就拒绝过了,但还是希望你能注意,接下来我要说的全都是我个人的想象,并没有经当事人直接确认,只不过是围绕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推测而已。你能理解吗?”

“当然。”

她点了点头,右手拨弄着头发,仿佛在梳理它们,同时继续说道:“最开始,我和须川君你一样,认为这是个性质恶劣的骚扰,直到我们发现庆永同学的手帕不见了。”

“呃,此话怎讲……?”

“正如电影研究社的成员们目击的那样,有个女生穿过走廊,朝音乐教室赶去——这一点是不会有错的。接下来那名犯人用刀子划伤了桌子,可在桌子上刻下3个f又有什么必要呢?”

“这个嘛,就是,诸如暗号之类的信息吧……”

“没错,任谁一开始都会这么怀疑,却并没有人注意到还有其他含义。其实这犯人的行为是出于偶然的,可就结果而言还是造成了划痕。”

“就结果而言……”

也就是说,那刻痕不是蓄意为之的?

她看着我,点点头,指尖依然在摆弄长长的秀发,用左手托住抬着的右手手肘。

“须川君,在柏学姐从洗手间回到音乐教室时,你注意过钢琴吗?那时候,琴键盖是开着的哦。”

“是这么回事,因为柏学姐去洗手间了嘛。”

“没错,演奏结束、准备回家时才会盖上琴键盖——既然如此,为什么那时候,琴上没有架着乐谱呢?”

“啊——”

对哦,确实,那时现场给人的印象便是柏学姐带着乐谱一起消失了——是的,乐谱不在琴上。

“很难想象在练习过程中不使用乐谱。那时候柏学姐弹给我们听的是她原创的曲子,而那份乐谱却不在琴上,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意思?难道‘怪盗3f’除了手帕还拿走了乐谱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这样。犯人真正的目标其实是乐谱,她不是把刀子竖插在桌上,而是用刀子去刺桌上的乐谱,把它们钉在桌上。但这样一来,那张桌面也就留下了刀痕。像这种老式的课桌,很容易被划伤。那些f的字样以及后面添补上去的痕迹都是故弄玄虚,就为了糊弄人。”

“谁、是谁,这么对待柏学姐的乐谱——”

酉乃回视着突然发问的我,又像摆谱似的稍作停顿,然后缓缓开口:“就是柏学姐自己。”

“欸……?”

“你回想一下她回到音乐教室时的情景,她明明只是看了看插在桌上的刀子,却能说出‘要是让老师知道有人把真刀带来学校就不妙了’这种话。确实,裁纸刀按说是没法扎进桌面的,可她说这是真家伙时那种确信的口气让人总觉得有些异样。但这也难怪,因为她知道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刀子。”

“这叫什么事啊?呃,你是说这些全都是柏学姐自己干的?”

酉乃走近刻着f的课桌,指尖触碰着桌面。如同是在进行心灵占卜[心灵占卜:一种未能证其真伪的“超能力”,据称,拥有心灵占卜能力的人只要通过触摸物品或他人,无须语言文字等交流即可得知该物品或该人的相关信息]一般闭上眼睛,继续说明下去。

“我想大概是在庆永同学离开音乐教室以后,柏学姐和琉璃垣学姐之间发生了一些口舌之争。柏学姐正着恼于自己的音乐,而琉璃垣学姐可能说了什么,或者批评了她的作品。总之作为争论中心的乐谱就放在这张课桌上,应该有好几张吧,摊得稍微有些分散。与此同时,庆永同学的手帕也在同一张桌上,便被乐谱们给盖住了。而她俩都没有注意到这点,继续交谈着。”

我边听酉乃说话,边注视着她所触碰的桌子,对刻在其上的f的真正含义展开想象。

“然后琉璃垣学姐从教室离开,柏学姐则把刀子对准乐谱插了下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明白,不过可以想见那种想要破坏自己作品,想要亲手去作践自己作品的心情。柏学姐自暴自弃,用刀子去刺自己的乐谱。其实在她找到刀子,把它握在手中那一刻也许就意识到那是真正的刀具了。而当人自暴自弃时,会很想试试使用刀子,总之我觉得自己能理解这种心情。刀子刺向乐谱,一次次地划拉,将自己的作品毁坏掉——对于在搞创作的人而言应该是可以理解此类冲动的。可与此同时,庆永同学的手帕就在乐谱下面。柏学姐不小心伤及了学妹珍视的手帕。”

“可是……那么‘怪盗3f’呢?三好他们看见的女生是谁?”

“我想那位大概也是柏学姐。电影研究社的成员们虽然知道柏学姐弹奏的旋律,但并没有直接见到过她,所以肯定没有发现那是她本人。”

“咦?这又是怎么回事?柏学姐不是在音乐教室里吗?”

“她在教室中把自己的作品搞得遍体鳞伤……我认为,接下来她八成是去了逃生梯那边,也许只是单纯地想呼吸一下外边的空气吧。或者——”

她话说到此便打住了。我还在等待她的后文,她却抬起了头,目光投至窗外。

“到外面之后,学姐她冷静了下来,然后很快意识到自己发过信息给庆永同学,告诉她手帕忘在音乐教室了。乐谱另说,但我认为她绝对不想被庆永同学看到手帕破了,因此必须赶在庆永同学回来之前把东西都收拾好,制造出‘东西不见了’的状态。不过和须川君你之前也经历过的一样,那个逃生梯的安全门是无法从外侧打开的——”

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她得先下楼一次,再通过教学楼里的楼梯回音乐教室。而且由于不知道庆永同学什么时候会到,所以得赶快。”

这就是三好他们所目击到的——“怪盗”的真面目。

香坂学姐那个“猛冲”的表述也能够让人信服了。

“可能是把手帕和乐谱藏到自己的书包里了吧,只是无法掩盖桌上的刻痕。而这里只有三张课桌,无论如何这些痕迹都会很显眼的。所以就对着那些刻印做了手脚,用刀子把它们弄得更抢眼——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想到还有别的东西被划伤了。此外,既然手帕已经消失了,那么就必须要一个‘有人盗取手帕’的桥段。柏学姐应该也不想让庆永同学产生不必要的恐惧,所以她便把事件处理成充其量不过是她本人受到骚扰的样子。”

当她说到此处时,音乐教室的门突然开了。

K

“就像酉乃同学所说的那样哦……”

柏学姐背着手将门在身后关上,走入音乐教室,总觉得她的表情带着点羞怯,神似忧郁状态下的酉乃。

酉乃转身面向柏学姐,定睛朝她望去。

“柏学姐,你和琉璃垣学姐之间发生了什么对吧?”

柏学姐却看着斜下方,轻轻点了点头。

“我是找小琉璃商量了。我跟她说,我对自己的曲子没有自信,已经吃不消了……所以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坚持学音乐,我该如何是好。然后小琉璃说,这没什么好烦恼的……她说我的曲子很幼稚,也就是玩票的水准,还得意扬扬地把这种曲子弹给别人听,像个笨蛋一样……说如果我都为此头疼了,那就快点放弃吧——”

柏学姐她失去了自信,看起来非常消沉,仿佛快要被身上的重担压垮,就此消失不见一般。

她已如乞求般向亲密的友人求助,然而得到的却是极度冷酷的回话。

明明是真心在期待着对方说出诸如“不是你想的那样哦”“没事的”等言语,明明就只希望听到这些话。

夕阳照在柏学姐洁白的两颊上。她眯起了双眼,似乎是感到霞光有些灼目。

“我被她这么说了呢……就认为自己的曲子已经用不上了,所以想毁了它。是真的想把撕烂的,但桌上有刀子,我看了看刀刃就意识到它是真刀……于是便用它把乐谱划得粉碎,感觉心情舒爽多了。只是当时我太深陷在情绪里,已经完全注意不到乐谱下面还有手帕……”

说着说着,柏学姐不觉抬起一只手,覆在了脸颊上。

有小小的水滴掉落在地板上。

“我真是太差劲了,弄坏了手帕还一声不吭……说不出口啊……”

酉乃走近柏学姐,将手伸向她的肩膀,温柔地抚摸着,仿佛在帮助她平静下来。

“没关系,庆永同学不会为这种事就讨厌学姐你的。”

“可我……”

“你们是朋友吧?学姐你在痛苦之中不小心弄坏了庆永同学的手帕——只是这样一件小事而已,有谁会责备你呢?”

“请坐。”酉乃小声劝道,并拉过一把椅子,让柏学姐坐了上去。

柏学姐低着头,用一只手遮住脸。将眼泪隐藏起来,不让我们看见。

“柏学姐。”

酉乃在柏学姐的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她仿佛在窥探柏学姐哭泣的表情,同时温柔地问道:“你喜欢音乐吗?”

柏学姐悲伤地吸着鼻子,喉头发出了哽咽声。这寂寥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音乐教室中轻轻响起。她没有作答。

酉乃向低着头、颤抖着的她伸出手。白皙的指尖梳拢着她的头发,手势温柔得宛如深爱孩子的母亲。

“我最喜欢有梦想的人了,自己也想要像他们一样笔直地朝前迈进。而对于那些让我产生如此想法的人,我都充满了感谢。柏学姐,我很喜欢你的音乐哦。”

柏学姐紧闭的双唇微微张开,震颤的双手无声地放下,仿佛脱力一般垂着。

“不过是我的拙作而已……”

“夫人,您只需说‘这是马里尼留下的伤痕’即可。”

酉乃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呃……”

柏学姐困惑地眨动双眸,酉乃则直视着她,温和地说道:“这是一名叫马克斯·马里尼的魔术师所说的话。柏学姐你还记得我上次给你看的魔术吗?那个用到刀子的魔术,它就是马克斯·马里尼的拿手好戏哦,不过它有一点美中不足。那是马里尼在一位贵族的府邸中表演它时发生的故事了。魔术当然大获成功,马里尼被众多观众的掌声所包围,只是出现了一个问题,也是那个魔术中唯一的缺点——当刀子刺穿扑克牌的时候,也会伤到桌子。马里尼把刀子扎在了那位贵族家代代相传的贵重桌子上,弄伤了台面。贵族家的夫人自然有所不满。这时,马里尼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话‘夫人,您只需说这是马里尼留下的伤痕即可’,学姐你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

柏学姐不解地看着酉乃,微微摇头。

“马里尼是一流的魔术师,他的魔术将桌子弄伤了,而他却说桌子的价值由此更上一层楼。如何?他的自信心真是强到把人吓傻吧?我想没有人会像他这样说话。不过,虽说有可能会被当成厚脸皮,但当我们要表达自己意愿的时候,不应该胆怯。”

说到这里,酉乃露出了沉着的微笑,继续道:“柏学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了奇妙的小玩意儿,是长方形的细长白板,尺寸和片状口香糖差不多。

“咦……”

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柏学姐甚至顾不上擦拭一下被泪水沾湿的面颊,便盯着那枚小白板看了起来。

酉乃把那枚小白板放在桌上,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白板,将它排在前一片边上。之后又一枚,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这样连续不断地取出同样的东西,并排摆好。

“还没看出来吗?”

酉乃脸上浮现出略带狡黠的笑容,开始拿出黑色的小板,排列在小白板与小白板之间的空当上。一枚、两枚——正当我边看边琢磨这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柏学姐出声了:“是琴键,钢琴的……?”

“没错哦,这是钢琴的琴键。”

确实,黑白两色小板如同钢琴琴键那样整齐地排列着。酉乃则边回答柏学姐,边将双手十指轻轻凑近了这由纸板拼凑成的临时琴键上。

接着——

“当”的一声,高音奏响。

“咦……”

我和柏学姐同时惊叫出声。

就在酉乃将食指放到琴键上的瞬间,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钢琴声。

酉乃保持着微笑,动作轻巧,十指无论怎么看都是在纸做的假琴键上跃动。

“当、咚、当……”

尽管还称不上是音乐,但这无疑是钢琴的音色,我不禁直接朝真正的钢琴那边看去——当然没有任何人坐在那里。

“当、咚嗡……”

不管怎么想,现在都是酉乃在演奏——用手指在纸板上移来滑去地演奏。

“当、咚咚、当……”

酉乃弹着钢琴,柔声说话,带着沉静的微笑,周身都包裹着浑如幼儿园老师般温柔满载的气息。

“柏学姐,我呀,只是像这样单纯地弹出声音而已,但如果是你的话就能演奏出之前那样震撼我们心灵的乐曲了,只有你才能做到哦。”

柏学姐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凝视着面前发出声响的板状琴键。

那音色虽有几分不知由来的寂寞气息,却能动摇聆听者的内心,令人印象深刻。

音乐,能动摇人的内心。

简直如同魔法一般。

“可是……”柏学姐低语,“我已经,不想再这么痛苦了……”

“当!”

最后一声琴音,仿佛在诉说着魔法已到此结束。

酉乃一脸真挚地说道:“我们拥有想要表现的事物,而且正是为此才咬紧牙关的不是吗?”

拥有想要表现的事物。

柏学姐无力低垂的指尖紧攥成拳。

酉乃又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视线转向那架三角钢琴。随后再一次看着柏学姐,对她点头示意。

柏学姐也轻轻颔首。

椅子发出了响动——柏学姐站起身来。

她擦拭着眼泪,向前迈出了一步。

向着优美伫立在前方的黑色钢琴。

坐在琴凳上,掀开琴键盖,亮出白黑相间的琴键,并将手指置于其上。

柏京子静静地吐了口气,然后如同即将施展本领的魔法师一般,闭上双眼,集中精神——

华丽流畅的曲调如奔流般倾泻而出。

演奏激烈得犹如在表现她爆发的感情,但即使如此也不乏沉稳,她所奏响的旋律在音乐教室内回荡。

而琴声入耳的瞬间,我的身体深处便仿佛猛地受到震撼。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懵懵懂懂地想到。

柏学姐绝对无法放弃音乐,压根不用我们去说什么,她自己就绝对不会放弃的。因为,她是如此地热爱着音乐——无论如何消沉,不管多么受伤,也不会撒手放开自己心爱的事物,因此,还是会再一次站起来。

窗外,夜色的帷幕正在渐渐落下。

不过若仔细聆听,也还是能听见远处吹奏乐社的演奏声、棒球球棍将硬球[硬球,即硬式棒球,指的是一般的男子棒球,与软式棒球(国内多称为垒球、女子棒球,多为橡胶球)相比,所用球的球体重量较大、硬度较强,内芯为软木、橡胶或类似材质,表面用红线将皮革缝制而成]击出的鸣响声——它们都和谐地与柏学姐的旋律融为一体。

我看向酉乃。

她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那笑容温柔得令我沉醉。

梦的乐曲,已经不会中止了。

我如沉眠般安下心来,暂时将心灵托付于音乐。

“我说,酉乃同学啊,我有两个在意的地方——”

走在铺满落日余晖的道路上,我鼓起勇气张口提问。

“那三个f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吗?”

如果只是想把偶然弄在桌面上的划伤掩饰过去,我感觉还能有更多其他记号可以使用,比如刻个图案等。

“啊,那个啊——”

她看向我,露出一丝笑意——施展完魔法之后的她会变得稍微温柔一些,情绪也不错。

“那应该是演奏记号。”

“演奏记号?”

“Forte Fortissimo[Forte Fortissimo:简写为fff,是音乐强弱记号。同类还有“Forte”简写为f,意为强;“Fortissimo”简写为ff,是强度介于f与fff之间的次强]——音乐里的强弱记号之一,意思是‘最强’。”

听到这些,我一下子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音乐在柏学姐的心中到底扎根有多深呢?即使是在那些哭叫着、混乱着、无措着的时刻,最后出场的终究是自己所热爱的——音乐。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柏学姐跑到逃生梯上的理由是什么?酉乃同学,你之前有话想说的吧?”

“关于这件事,其实我也不清楚真相。”

她一边走,一边抬头仰望昏暗的天空。受她的影响,我也将视线往上——只见遥远的夜空中,有几点星尘在闪动着。

“只不过,她或许是想和幽灵走上相同的道路吧。这种突发式的冲动,想必谁都有过。而所谓自杀其实也就是没能抑制住这瞬间的冲动——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样啊……她真的很痛苦呢。”

“琉璃垣学姐说过柏学姐已经比其他人要来得幸福了对吧,确实,我也觉得柏学姐她是属于幸福的那类人群的。因为,这世上还有些孩子由于钱的问题,甚至都没有‘上音乐学院’这个选项存在。只是啊,在我看来,像这样比之他人幸福有余也好,怎样也好,与这个人自身的幸福是没有关联的。任何人都无法测量幸福。对柏学姐而言,这就是非常沉重、非常痛苦的事情。毕竟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普通人,但我们只爱关注那些像是新闻、影视剧里的戏剧化的人生或者具有社会性的话题,而真正有烦恼的人们却一直在为更平凡的身边琐事而伤透脑筋。”

面对这样的人们,如果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便会想要成为他们的助力。

她诉说着这些话语时的侧脸很是认真,而且不知为何,还很温暖。

在等待红灯变绿灯的时候,我们始终抬头看天。

如果我也能像酉乃所做的那样,通过自己的存在而使得某人的人生多多少少往好的方向转变;如果我也能够利用这样微小的契机而有所发挥。

尽管这有点像是个梦幻故事,但我认为,这种生存方式也不错。

尽管这种幼稚的想法有可能会被人讥笑,但我认为——

没错,我认为,有魔法师真实存在实在是太好了。

“Cardstab”ends.[这句英语意为:“刺牌”表演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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