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报告─ 14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作者:丹尼尔·凯斯

6月15日

我们逃走的消息昨天上了报,让一些小报热热闹闹炒作了一番。《每日新闻报》第二版刊出一张我的旧照,还附上一只白老鼠的素描,标题写着:“白痴─天才与鼠齐发狂”。报道引述尼姆和斯特劳斯的话说,我一直承受很大的压力,但毫无疑问我一定很快就会回去。他们悬赏五百元寻找阿尔吉侬,却不知道其实我们在一起。

我翻到第五版的后续报道时,惊讶地看到一张我母亲和妹妹的照片。这些记者显然做了很详细的调查。

妹妹不知白痴─天才下落

(每日新闻特别报道)

纽约布鲁克林区六月十四日电─诺尔玛·高登小姐与母亲罗丝·高登一同住在纽约市布鲁克林区马克斯街四一三六号,她否认知道哥哥的下落。她说:“我们已经超过十七年没见过他,或听过他的消息。”

高登小姐说,今年三月,比克曼大学心理学系主任来找她,征求她允许以查理来做实验之前,她一直以为哥哥已经过世。

“我母亲告诉我,他被送去沃伦之家(州立沃伦之家和训练学校),”高登小姐说,“几年后就在那里去世,我不知道他还活着。”

高登小姐请求,若有人知道她哥哥的下落,务必请他与她们联络。

他们的父亲马修·高登未与妻子和女儿同住,目前在布朗克斯区开了家理发店。

我瞪着新闻报道好一阵子,然后回头再看一次照片。我要怎么形容她们呢?

我不能说自己还记得罗丝的容貌,虽然这张最近的照片拍得很清楚,但我还是透过儿时的朦胧记忆来看她。我知道她,却又好像不认识她。如果在街上相遇,我一定认不出她来,但现在知道她就是我母亲后,我可以依稀辨识出一些细节,没错!

她的脸颊瘦削、憔悴到轮廓都突显出来。尖尖的鼻子和下巴。我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唠叨和鸟鸣般的吱喳尖叫。头发向上盘成一个圆髻,很严肃。黑色眼珠锐利地瞪着我。我既想要她把我抱进怀里,说我是个好孩子,又想赶紧跑开,避免被赏一巴掌。她的照片让我颤抖。

诺尔玛的脸型一样瘦削,但轮廓没那么尖锐,算是蛮漂亮的,但和我母亲很像。她的头发垂落肩膀,让她的线条变得柔和。她们两人坐在客厅沙发上。

罗丝的脸将我的惊惶记忆重新带回。对我来说,她是两个人,但我从来不知会见到哪一个。别人可能只要看她的手势、蹙眉或是眉毛挑起,就能了然于心;像我妹妹就很会辨认风暴警讯,每次母亲脾气要发作前,她就会先离开暴风圈,我却总是不自觉地被卷进去。我会在这时来寻求她的安慰,而她就把愤怒宣泄在我身上。

但其他时候她很温柔,会像热水浴一样紧拥着我,用手抚摸我的头发与额头,说些铭刻在我童年记忆中的话语:

他就像其他孩子一样。

他是个好孩子。

我在逐渐消散的照片中看到过去,我和父亲弯腰望着一个婴儿篮。他牵着我的手说:“这就是她。你不可以碰她,因为她很小,但等她长大一点,你就有个妹妹陪你玩。”

我看到母亲躺在旁边的一张大床上,苍白虚弱,两手无力地瘫在兰花图案的床罩上,她焦虑地抬头说:“看好他,马特……”

这时她对我的态度还没改变,但现在我了解,那是因为她还无法确定诺尔玛是否会跟我一样。必须要到后来,等她确定她的祷告已经应验,诺尔玛明显拥有正常的智慧后,她的语调才开始变得不同。不只语调不同,她的触摸、眼神甚至整个人的存在都完全改变。似乎她的磁极已经逆转,原本会吸引的,现在变成排斥。我能看出,如果诺尔玛现在是我们花园中盛开的花朵,我就是株杂草,必须躲在角落与暗处不被看见,才能够继续存活。

在报纸上看到她的面孔,我突然开始痛恨她,如果她能忽视医生、老师与其他人的话就好了,这些人都急于说服她相信我是个笨蛋,以致在我需要更多爱的时候,她却掉头愈行愈远。

现在去见她又有什么用呢?她能告诉我关于我的什么事吗?然而,我很好奇,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我该去见她,并追溯了解我的过去吗?或是把她忘了?过去值得探索吗?我为何那么想当面告诉她:“妈,你看看我。我不再迟钝,我已经正常,甚至比正常还要好,我是个天才。”

但即使有心把她赶出我的心头,记忆却一点一滴从过去渗透到此时此地。另一段记忆浮现,这时我已长大许多。

一场争吵。

查理躺在床上,毯子拉高卷在身上。房间里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门缝渗进一丝淡黄色光芒,联结着两个世界。他能听到声音,虽然不清楚,但感觉得出来,因为那刺耳的声音是在谈论和他有关的事情。只要听到那些声音,他就会联想到他们蹙眉谈论他的神情,而且一天天愈来愈频繁。

随着那丝光线渗入的柔和声音升高成争吵语调时,他几乎已经睡着了……母亲带着威胁口吻的尖锐声音,说明她是习于暴怒的任性之人。“必须把他送走,我不要他和他妹妹在同一个屋子里,打电话给波特曼医生,告诉他,我们要把查理送去州立沃伦之家。”

我父亲的声音坚定平稳。“可是你很清楚,查理不会伤害她,在她这样的年纪根本没有关系。”

“我们怎么知道?小孩在家里和……像他一样的人一起长大,说不定会有不良影响。”

“波特曼医生说……”

“波特曼说!又是波特曼说!我才不管他怎么说!你得想想有这样的哥哥对她会有什么影响。我这几年都错了,我一直以为他能像其他小孩一样成长,现在我承认错了,最好把他送走。”

“现在你有了女儿,你就决定再也不要他……”

“你以为这很容易吗?你为什么非让我难过不可?这些年来,每个人都告诉我应该把他送走。好吧,他们说对了,把他送走。也许在沃伦之家和他同类的人在一起,他可以过得更好。我再也不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知道如今我不会再为了他而牺牲我女儿。”

查理虽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害怕地躲在毯子下,眼睛睁得大大的,想望穿周遭的黑暗。

以我现在看到他的样子,他并不是真的害怕,只是退缩,就像喂食的人有突兀的动作时,小鸟或松鼠会本能地不自觉倒退。门缝的那道光芒再次照亮我的视野。看到查理蜷缩在毯子下,我很想过去安慰他,让他知道他没做错任何事,想要他的母亲改变,重拾生下妹妹之前的态度,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查理躺在床上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现在却让我深感刺痛。如果我能回到过去的记忆中,我会让她知道,她把我伤得多深。

现在还不是见她的时候,我必须有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所幸,我一抵达纽约,就预先把存款从银行提领出来。总共八百八十六元,这没办法支撑太久,但能让我有时间做必要的安排。

我住进四十一街的卡姆登旅馆,离时代广场只有一条街。纽约!我读过那么多关于这城市的事情!高谭市[美国漫画《蝙蝠侠》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是以纽约为蓝本的虚构城市。]……大熔炉……哈得孙河上的巴格达,光辉绚烂的城市。不可思议的是,我一辈子都在离时代广场只有几个地铁站的地方居住和工作,却只去过广场一次……是和艾丽斯一起去的。

很难克制自己不打电话给她,好几次我已经开始拨号,又都停了下来。我得避开她。

我有很多混乱的想法必须记录下来。我告诉自己,只要继续口述我的进步报告,就不会错失任何东西,记录仍是完整的。就让他们在黑暗中待一阵子,我已在黑暗中摸索三十多年。但我累了,昨天在飞机上没有睡觉,现在再也睁不开眼睛。我明天会再拾起这个论点。

6月16日

打电话给艾丽斯,但在她接听前就赶紧挂掉。今天我找到一间带家具的公寓,月租九十五元,已超出我的预算,但位于四十三街与第十大道附近,只要十分钟就能到图书馆,继续我的阅读和研究。公寓在四楼,有四个房间,里面还有台租来的钢琴。房东太太说,再过几天出租公司就会来把钢琴搬走,也许在搬走前我就能学会弹奏。

阿尔吉侬是个很好的伴侣,用餐时它会来到自己在小折叠桌上的位置。它喜欢椒盐脆饼,今天我们看电视上的球赛时,它还尝了一口啤酒。我想它是洋基队的支持者。我要把多数家具搬出第二间卧室,拿来当作阿尔吉侬的房间。我打算利用在下城可以便宜弄到的塑料废料,帮阿尔吉侬造个三度空间的迷宫。我想让它学习一些复杂的迷宫变化,以确定它能维持良好状况。但我也想看看,能否找到食物以外的学习动机,一定有些其他报酬能诱导它去解决问题。

孤独让我有机会好好阅读与思考,既然过往的记忆如今再次涌现,刚好可以让我重新发现自己的过去,找出我究竟是谁,或做了什么事。如果情况真的会转坏,至少我已经做了这件事。

6月19日

认识了住在走廊对面的邻居费伊·利尔曼。我双手抱满杂货回到家时,发现把自己给锁在房间外面。我记得经由前面的防火梯,能从卧室窗户直接通到走廊对面那户公寓。她的收音机开得又吵又刺耳,我起先只轻轻敲门,接着就用力地敲。

“进来!门没关!”我推开门,但立刻停住,因为在画架前面作画的,是位苗条的金发女孩,她身上只穿着粉红色胸罩和内裤。

“对不起!”我倒抽一口气,又把门关上。我从外面大声说:“我是住在走廊对面的邻居,我把自己锁在外面了,想借用你的防火梯爬进我的房间窗户。”

门接着荡开来,她叉腰站在我面前,两手各拿一枝画笔,依旧只穿着内衣裤。

“你没听到我说进来吗?”她挥手叫我进入公寓,并推开一个堆满垃圾的纸箱。“直接跨过那堆废物就行了。”

我想她一定忘了,或是没注意到,她没穿衣服,害我不知眼睛该往哪里看。我避开视线看着墙壁,望着天花板,或是其他所有地方,就是不敢看她。屋子里一团乱,有十几张折叠式小餐桌,每张上面都散放着扭曲的颜料管,大多数已经干硬,就像皱缩的蛇,但也有些依旧鲜活,还会渗出带状色彩。颜料管、笔刷、瓶罐、破布,还有零碎的画框与画布,丢得到处都是。屋内混着浓浓的油彩、亚麻籽油与松脂的味道,过了片刻,还会透出些走味啤酒的气味。三张蓬松的椅子与一张肮脏的绿色长沙发上,随手丢置的衣服堆得很高,地板上到处是鞋子、袜子与内衣裤,似乎她很习惯边走动边脱衣服,然后走到哪里就丢到哪里。所有东西上面都盖着厚厚一层灰。

“所以,你就是高登先生,”她仔细看着我说,“自从你搬来后,我就拚命想找机会瞄一下你,请坐。”她抱起一张椅子上的衣服,丢在已经堆满东西的沙发上。“所以你终于决定要拜访一下邻居。喝点东西吗?”

“你是个画家?”我有点无厘头地问,因为实在找不到话说。想到她随时都会记起自己没穿衣服,然后尖叫着冲进卧室,我就坐立难安。我尽量移动目光,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敢看她。

“啤酒或麦酒?除了烧菜用的雪莉酒外,此刻再没有其他东西啦。你不会想喝烧菜用的雪莉酒吧?”

“我得走了。”我控制住自己,把目光固定在她下巴左侧的美人痣。我说:“我把自己锁在房间外面,我要跨过联结我们窗户的防火梯。”

“随时欢迎,”她说,“那些专利锁实在讨厌。我搬来这里的第一个星期,就把自己锁在外面三次,有一回还一丝不挂地在走廊上耗了半个小时。我走出来拿牛奶,门却在我背后砰地关起来。我把那该死的锁给撬开,从那时候起,我的门就没有锁了。”

我大概皱了一下眉头,因为她笑了起来。“哎,你也看到那该死的锁有什么作用了。它会把你锁在外头,却不能提供太大的保护,对吧?虽然每户都锁得好好的,但过去一年来,这座该死的建筑就被小偷光顾过十五次。可是这里从来没有小偷闯进来过,即使门随时开着,小偷进来要找到值钱的东西,恐怕还得伤透脑筋咧。”

当她再次坚持我该和她喝罐啤酒,我接受了。她进厨房拿啤酒时,我再次看看房间四周。我原先没注意到,我后方的墙已被清空,所有家具都推到房间一侧或中央,让远程的墙(灰泥被剥下,以露出墙壁的砖块)变成一道画廊。墙上直到天花板都挂满画,有些则叠放在地板上。有许多自画像,其中两幅还是裸体的。我进来时她在画架上画的那幅,是她的半身自画像。画中的长发垂落肩膀(她现在的发型不同,金色发辫高高盘在头上,像皇冠一样),有些松散的发束缠绕在乳房间。她把乳房画得很坚挺,乳头很不真实地有如红色棒棒糖。我听到她带着啤酒回来的声音时,身体赶紧从画架旁转开,我绊到一些书,假装很有兴味地看着墙上一小幅秋日田野风景画。

看她套上一件破烂的家居袍出来,让我松了口气,即使衣服在所有不适当的地方都有破洞,我总算可以正面看着她了。她不算真的很漂亮,但蓝色眼睛和小巧玲珑的短平鼻子,带给她如猫般的特质,和她坚实、灵敏的动作形成对比。她年约三十五岁,身材苗条匀称。她把啤酒放在硬木地板上,然后在沙发前的地板上,蜷曲地坐在啤酒旁边,示意我也同样坐下。

“我觉得地板比椅子舒服,你同意吗?”她直接拿起罐子啜饮。

我说我没想过这问题,她笑了起来,说我有张诚实的脸。她心情不错地谈到自己。她说,她刻意避开格林威治村,因为如果住在那里,她一定会整天耗在酒吧与咖啡馆,根本不会作画。“窝在这里比较好,可以远离那些冒牌货和半吊子。我在这里可以做想做的事,不会有人嘲笑。你不会嘲讽人吧?”

我耸耸肩,尽量不去注意裤子与手上如沙砾般的灰尘。“我猜想每个人都会嘲讽一些事,你不就在嘲笑那些冒牌货和半吊子吗?”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最好回自己的住处去。她把一堆书从窗边推开,我攀上报纸堆与装着空啤酒瓶的纸袋。她叹口气说:“我哪天应该去把这些东西卖掉。”

我爬上窗台,然后登上防火梯,打开我的窗户,再回来搬我的杂货,但还来不及说谢谢和再见,她已紧跟在我后面爬上防火梯。“让我看看你住的地方,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你搬进来之前,住在里面那对瘦小的老瓦格纳姊妹,甚至连见面都不跟我打招呼。”她跟着我爬进窗户,然后坐在窗沿。

“进来吧,”我把杂货放在桌上后说,“我没有啤酒,但可以为你煮杯咖啡。”但她从我旁边望过去,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天哪!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干净的地方。谁想得到一个大男人独居的地方竟然能保持得这么有条理!”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因为我刚搬进来,而且搬来时就已经那么干净,我有种强迫性冲动,觉得必须加以维持。现在,只要有什么东西不在定位上,我就会觉得不舒服。”

她从窗台上下来,开始探索我的住处。“嘿,”她突然说,“你喜欢跳舞吗?你知道……”她伸出双臂,哼着某种拉丁节拍,并做了个复杂的舞步。“如果你说你会跳舞,我肯定开心极了!”

“只会狐步,而且不是太好。”我说

她耸耸肩。“我是个舞迷,但所有我认识而且喜欢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一个舞跳得好的。我必须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到市区的星尘舞厅去跳舞。多数在那里混的都有点诡异,但他们就是会跳舞。”

她看看四周后叹了口气。“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喜欢一个地方这么要命地整齐。身为艺术家……我在乎的是线条。所有会形成像方框,或者棺材的直线,不论在墙上、地板上或在角落里,都会让我神经紧张。唯一能让我摆脱这些框框的方法,是喝点东西。这样一来,这些线条就会开始起伏,变成波浪状,我也会觉得整个世界变得比较美好。如果所有东西都是直线,像这样井井有条,我一定会生病。哇!如果我住在这里,我一定得整天醉茫茫的才行。”

突然,她转身面对我。“嘿,你能先借我五块钱到二十号再还你吗?我的赡养费支票那天才会寄到,我通常不缺钱,但上星期我有点麻烦。”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已经开始尖叫,并走向角落的钢琴。“我以前常弹钢琴,我有几次听到你在玩钢琴,当时就想这家伙真有两下子。也因为如此,在见到你之前,我就想认识你。天知道我已经多久没碰过钢琴了。”我进厨房煮咖啡时,她已经在钢琴上玩了起来。

“随时欢迎你来练习。”我说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的地方那么大方,但她似乎有某种特别之处,让人无法不对她全然慷慨。“我还没准备让大门洞开,但窗户不会上锁,如果我不在家,你可以自己从防火梯爬进来。你的咖啡要加奶精和糖吗?”

她没有回答,我回头看卧室,但她不在那里。我正要走向窗户时,她的声音从阿尔吉侬的房间传出。

“嘿,这是什么?”她正在仔细端详我建造的三度空间塑料迷宫。她研究了一阵子,然后发出另一声长长的尖叫。“现代雕塑!全部都是方框和直线!”

“这是一种特殊的迷宫,”我解释说,“是为阿尔吉侬建造的复杂学习器材。”

她兴奋地围着迷宫绕圈子。“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人一定会疯掉的。”

“这不是雕塑。”我继续强调。我打开阿尔吉侬的笼门与迷宫相连之处,让它走到迷宫的开端。

“我的天哪!”她轻声说,“具有生命元素的雕塑,查理,这是自从波普艺术以来最伟大的东西。”

我想要解释,但她一直强调这个生命元素会创造雕塑历史。我一直到在她狂野的眼神中读到笑意后,才搞清楚她是在嘲弄我。“这是可以自我存续的艺术,”她继续说,“给艺术爱好者的创造经验。你应该弄来另一只老鼠,等它们有了孩子,你就可以随时留下一只来复制生命元素。你的艺术作品已经达到不朽境界,所有追求时尚的人都会争相购买复制品作为话题来源。你准备给它取什么名字?”

“好啦,”我叹口气,“我投降……”

“不,”她乐得哼了一声,然后敲敲阿尔吉侬一路找到终点站的塑料圆顶。“我投降是已经用滥的老套说词,就叫它‘生命只是一盒迷宫’,你觉得如何?”

“你疯了!”我说。

“当然!”她转过身子,并对我行屈膝礼。“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这时候,咖啡已经煮开了。

咖啡喝到一半时,她惊呼一声,说她得溜了,因为半小时前跟人约在一个艺廊见面。

“你需要些钱。”我说。

她伸进我打开一半的皮夹,抽出一张五元钞票。“下星期支票到的时候还你,”她说,“万分感谢。”她把钞票折好收起来,对阿尔吉侬吹了个飞吻。我还来不及说话,她已一溜烟爬出窗户,登上防火梯,转眼不见人影。我呆呆站在那里看着她消失。

真是迷人的家伙,全身充满活力与生气。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的一切几乎都是诱惑。而她就住在窗外,只隔着一道防火梯的距离。

6月20日

或许我该等一阵子再去看马特,或者根本别去见他。我不知道,事情的发展跟我预期的全然不同。知道马特在布朗克斯区某处开了家理发店后,要找到他就简单多了。我记得他为纽约一家理发器材公司卖过东西,于是我找到大都会理发器材公司,再从他们的理发店名单上知道,布朗克斯的温特沃思街上有家高登理发店。

马特常说要开家自己的理发店,谈到他有多痛恨推销,以及他常为这件事和罗丝吵架!罗丝会对他嘶吼,说推销员好歹是个有尊严的职业,但她绝不要有个当理发师的丈夫。而且,噢,更不会让玛格丽特·菲尼笑她是“理发师的太太”。何况,洛伊丝·迈纳的先生是警报保险公司的理赔审核员,这下她鼻子更非翘到天上不可了!

在他担任推销员那几年,马特每天都过得很痛苦(特别是看过电影版的《推销员之死》后),他常梦想要当自己的老板。在那时候,当他以需要省钱为由,亲自在地下室为我剪头发时,心里一定就在想这件事。他会得意地夸自己剪得多好,比我在天平街的廉价理发厅剪得好多了。离开罗丝后,他也一并放弃推销,这点让我很佩服他。

想到可以见他,我就很兴奋。关于他的记忆是温暖的,马特一直愿意接受实际的我。诺尔玛出生前,所有非关金钱或让邻居看得起的争吵都和我有关……他认为应该让我自由发展,不该强迫我必须跟其他小孩一样。而在诺尔玛出生后,他仍然主张我有权过自己的生活,即使我和其他小孩不同。他一直为我辩护。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他是可以和我分享这件事的人。温特沃思街是布朗克斯区比较没落的地段,街上的店家窗户多数贴着“招租”的告示,还有些则在这天关门公休。但从公车站走向街区的半路上,有个理发店的招牌,反射出来自窗户的旋转彩柱灯光。

店里空荡荡的,只有理发师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读杂志。他抬头看我时,我也认出马特……矮矮壮壮,脸颊红润,老了许多,头发几近全秃,只有两侧有些灰发……但仍看得出是他。他看我来到门口,就把杂志丢在一旁。

“不用等,下一个就是你。”

我有些犹豫,但他误会了我的意思。“通常这个时段不营业,先生。但我跟个常客有约,他没出现。我正要关门,你运气不错,我刚坐下来歇歇腿。这里的理发和修面都是布朗克斯区最好的。”

我任由他拖进店里,然后忙着张罗东西,拿出剪刀、梳子与一条干净的颈巾。

“你看得出来,一切都很卫生,这附近的其他理发店我就不敢这么说了。要理发和修脸?”

我放轻松坐在椅子上。不可思议的是,我对他记得这么清楚,他却认不出我是谁。我必须提醒自己,他已经超过十五年没见过我,何况我的面貌在最近几个月变得更多。他为我围上颈巾后,在镜子里端详我,我看到他稍稍蹙眉,露出依稀认识的表情。

“全套服务,”我对着工会订的价目表点点头说,“理发、修脸、洗头和日晒……”

“我要去看个很久不曾见面的人,”我告诉他,“我要呈现最好的一面。”

让他再次为我理发,有种令人惊恐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在皮带上来回磨剃刀的唰唰声竟让我畏缩起来。我在他轻压下偏着头,感觉刀锋小心翼翼从颈上刮过。我闭上眼睛等待,仿佛再次躺在手术台上。

我的颈部肌肉麻了一下,毫无预警地抽动。刀锋在我喉结上方划了一道。

“哎!”他叫出声,“耶稣基督……放轻松,你动了一下。哎,真抱歉。”

他赶紧去水槽弄了条湿毛巾来。

我在镜子里看到鲜红的血液冒出,一道血丝直渗往喉咙下方。他既激动又过意不去,仍在血丝沾到颈巾前及时拦住。以一个矮胖的人来说,他的手脚算得上十分灵巧,看着他在忙,让我对自己的隐瞒过意不去。我想告诉他我是谁,等待他伸出双手紧抱我的肩膀,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畅谈过去的日子。但我等着,让他以止血粉撒在伤口上。

他静静完成修脸工作后,把日晒灯搬来架在椅子上,再以一条浸过金缕梅酊剂的清凉白色棉垫盖在我的眼睛上。在那鲜红的眼睑下,在那内在的幽暗中,我看到他最后一次带我离家那晚的情景……

查理在另一个房间睡觉,但被母亲的尖叫声吵醒。他早已学会在吵架声中继续睡觉,因为这是家里每天都会发生的事。但今晚那歇斯底里的尖叫,显示情况特别不对劲。他缩在枕头上倾听。

“我没办法!他一定得离开!我们必须为她着想。我不希望看到她每天在学校被同学嘲笑,然后哭哭啼啼地回来。我们不能因为查理而剥夺她过正常生活的机会。”

“你要我怎么办?把他赶到街上?”

“把他送走,把他送去州立沃伦之家。”

“这件事我们明天早上再商量。”

“不行,你只会商量,再商量,什么事也不做。我不要他在家里再待一天,现在就送走,今晚。”

“别傻了,罗丝。现在太晚了……你嚷得这么大声,大家都会听到。”

“我才不在乎,他今晚就得走,我再也受不了看到他。”

“你真是不可理喻,罗丝。你这是干吗?”

“我警告你,把他带走!”

“刀子放下。”

“我不会让她的生活被毁掉。”

“你疯啦,把刀子拿开!”

“他死掉算了,他永远没办法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他最好……”

“你疯啦,看在上帝分上,控制一下自己!”

“那你就得把他带走,现在……就是今晚。”

“好啦,今天晚上我带他去赫尔曼那里,也许明天再想办法送他去州立沃伦之家。”

然后声音沉寂下来,我在黑暗中能感觉到一阵寒颤在屋里扩散。接着,我听到马特说话,他的声音没有她那么恐慌。“我知道你在他身上承受的一切经历,我不会责怪你的恐惧。但你必须控制自己,我会带他去找赫尔曼,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要求的只有这样,你女儿也有权过她的人生。”

马特来到查理的房间,帮儿子穿好衣服,小孩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他觉得害怕。他们要出门时,她把眼光移开。也许她想说服自己,他已走出她的生活……他再也不存在。查理出门时,看到厨房桌上放着她剁鸡用的长切肉刀,隐约觉得她会伤害他。她想把一些东西从他身上拿走,然后送给诺尔玛。

他回头看她时,她已拿起一片抹布在清洗厨房水槽……

剪发、修脸、日晒处理与其他工作都完成后,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感觉轻松、光滑而洁净。马特把颈巾收走,并奉上第二面镜子,让我看看后脑勺的样子。他为我拿好镜子,我在前面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望进后面的镜子,镜子在那瞬间倾斜成某个角度,产生有无限通道的深远幻觉,而我在每个通道中望着自己……望着我自己……望着我自己……望着……

但哪一个才是我?我是谁呢?

我不想告诉他。让他知道有什么好处呢?我应该就这样离开,不要让他知道我是谁。然后又想起,我一直想让他知道,他必须承认我还活着,我还是个人。我要让他明天为顾客理发与修脸时,可以向他们夸耀我的事情。这样会让一切变得真实。如果他知道我是他儿子,我便是个真正的人。

“你已经剪掉我的头发,也许你现在能够认出我了。”

我站起来,等待他认出我的迹象。

他皱着眉头说:“这是干吗,恶作剧吗?”

我向他保证这不是恶作剧,如果他仔细看过再好好想想,就会认出我是谁。他耸耸肩,转身把梳子与剪刀放回去。“我没时间玩这种游戏,我得打烊了,总共三块半。”

如果他不记得我呢?如果这一切只是个荒谬的幻想呢?他伸出手等着拿钱,可是我没去拿皮夹。他必须记得我,他必须认出我来。

可是他没有,当然没有。当我觉得口中有股酸涩味道,掌心跟着冒汗时,我知道自己马上就会病倒,可是我不想让这件事在他面前发生。

“嘿,你还好吧?”

“是的……只要……稍等一下……”我跌坐在一张铬铁的椅子上,身体向前弯着喘气,等着血液重新流回头部。我的胃里翻滚。噢,天哪,不要让我现在昏倒,不要让我在他面前显得可笑。

“水……拜托……请给我水……”我不是真的想喝水,只是想把他支开。过了这么多年后,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模样。他端着一杯水回来时,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水在这里,喝了吧。休息一下,你就没事的。”我喝水时,他注视着我,我看得出他正在和半遗忘的记忆挣扎。“我真的在哪里见过你吗?”

“没有……我好了,我马上离开。”

我要怎么告诉他呢?我能说什么呢?嘿,看好,我是查理,你们不要的那个儿子?我没有怪你,可是我来了,我已经是正常人,比以前更好,你可以测验看看,问我些问题。我会说二十种仍在流通或已经死亡的语言,我是个数学怪才,正在写一首能让大家在我死后很久还记得我的钢琴协奏曲。

我要怎么告诉他呢?

这太荒谬了,我坐在他店里,等着他拍拍我的头说“好孩子”。我需要他的认同,就像以前我学会自己系鞋带和扣上毛衣纽扣时,他脸上露出的满意光彩。我来这里就为了希望在他脸上看到那种表情,但我知道他不会有了。

“你要我打电话叫医生吗?”

我不是他儿子,那是另一个查理。智能与知识已经改变我,他会恨我,就像面包店里的其他人一样,因为我的成长让他显得渺小,我不要他这么想。

“我没事了,”我说,“很抱歉给你添麻烦。”我起身试试自己的脚。“一定是吃了不对的东西,现在你可以关门了。”

我走向门口时,他用尖锐的声音叫住我。“喂,等一下!”他用怀疑的眼神注视我,“你想玩什么把戏?”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你欠我三块半。”

我道歉并付钱给他,但我看得出他并不相信我是无心的。我给了他五元,要他留着剩下的零钱,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理发店。

6月21日

我在阿尔吉侬的立体迷宫中加进提高复杂性的时间序列,阿尔吉侬轻轻松松就学会了。它不需要食物或饮水来激发学习,它似乎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学习,显然成就感就已经是种回报。

不过,就像伯特在会议上指出的,它的行为不太稳定。有时在跑完后,甚至在途中,它就会生气,用自己的身体去撞迷宫的墙,或蜷曲躺在那里拒绝工作。是挫折感吗?或是有更深的含义?

下午五点三十分─那个疯狂的费伊下午经由防火梯来到这里,她带着一只母白鼠过来,体型大约只有阿尔吉侬一半大,说是要陪伴阿尔吉侬度过孤寂的夏夜。她很快就打消我的所有反对意见,说服我相信有个伴侣对阿尔吉侬只会有好处。我告诉自己,那只小“米妮”身体健康,品德也不错,所以就同意了。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它面对女性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我们才刚把米妮放进阿尔吉侬的笼子,费伊就抓着我的手,把我拖到房间外面。

“你的浪漫情怀哪里去了?”她坚决地说,然后打开收音机,带着威胁意味地走向我。“我要教你最新的舞步。”

有费伊这样的女孩,你怎么可能感到无聊?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阿尔吉侬不再孤单。

6月23日

昨天深夜,走廊传来笑声,然后有人敲我的门。是费伊和一个男人。

“嗨,查理,”她看到我时咯咯笑着,“勒罗伊,这位是查理,他是我走廊对面的邻居,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他会做带有生活元素的雕塑。”

勒罗伊在她跌撞到墙上前及时抓住她。他紧张地看着我,喃喃说了些寒暄的场面话。

“我在星尘舞厅认识勒罗伊,”她解释道,“他的舞跳得一级棒。”她开始走向自己的房间,然后又把他拉回来。“嘿,”她咯咯笑着,“我们何不请查理过来喝一杯,就像开派对一样?”

勒罗伊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我找了个借口抽身。关上门后,我听到他们一路笑闹着走回她的住处。虽然我试着读书,那些影像却不断闯进我的想象中:一张大床……清凉的白色床单,他们俩躺在上面相拥着。

我想打电话给艾丽斯,但没付诸行动。何苦折磨自己呢?我甚至无法想象她的脸。我可以任意想象出费伊的模样,穿不穿衣服都可以,我能想象她明亮的蓝色眼睛,金色发辫像皇冠一样盘在头上。费伊的容貌是明晰的,艾丽斯却笼罩在迷雾之中。

大约一小时后,费伊的公寓传来吵闹声,接着是她的尖叫,还有摔东西的声音。但当我从床上起来,想去看看她是否需要帮忙时,也听到甩门声,勒罗伊出去时一边咒骂着。几分钟后,我听到有人敲我卧房的窗户。窗户开着,费伊溜进来坐在窗台上,身上穿着黑色丝质晨袍,露出她漂亮的腿。

“嗨,”她轻声说,“有烟吗?”

我递一根烟给她,她从窗台滑下来到沙发上。“哎!”她叹息一声,“我通常都能照顾自己,但有些人就是特别饥渴,你得和他们保持距离。”

“哦,”我说,“你把他带回来就是为了要他保持距离。”

她注意到我的语调,抬起头尖锐地看着我。“你不同意?”

“我有资格不同意吗?但如果你在外面舞厅钓到一个家伙,你就得料到他会对你有什么要求,他有权对你要求。”

她摇摇头。“我去星尘舞厅,是因为喜欢跳舞,我不认为让一个家伙送我回家,我就得跟他上床。你不会以为我跟他上床了吧,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想象他们俩抱在一起的画面,像肥皂泡沫一样破掉了。

“如果你是那个家伙,”她说,“情况就会不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听起来的意思。如果你对我提出要求,我会跟你上床。”

我努力保持镇定。“谢啦,”我说,“我会记得这句话,要我帮你煮杯咖啡吗?”

“查理,我搞不懂你。多数人要不喜欢我,要不就讨厌我,我马上就知道。但你似乎很怕我,你是同性恋吗?”

“天哪,不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的话,不用对我隐瞒,因为我们就可以当纯粹的好朋友,但我要知道。”

“我不是同性恋。今晚你和那家伙进你房间时,我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人。”

她靠上前,在晨袍的颈部开襟处露出她的胸部。她伸出双手抱我,等待我采取行动。我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也告诉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我感觉这回不会有恐慌的麻烦……和她不会有这个问题。毕竟,采取主动的不是我。而且,她跟我以前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或许在这个情感层次上,她是适合我的女人。

我伸出手抱住她。

“这样就不同了,”她轻柔地说,“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我。”

“我在乎的。”我轻声说,一面吻着她的喉部。可是当我这么做时,我看到我们两个,仿佛我是站在门口的第三者。我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拥抱,但从远处看到自己那么做,却让我无动于衷。没错,我并不恐慌,但也不觉得兴奋……没有欲望。

“在你这里还是我那边?”她问。

“等一下。”

“怎么回事?”

“也许最好不要,我今晚觉得不太对劲。”

她讶异地看着我。“还有其他事情吗?……任何你要我做的事?……我不介意……”

“不,不是这回事,”我尖锐地说,“我只是觉得今晚不太对劲。”我很好奇她要如何让一个男人兴奋,但现在不是展开实验的时刻。我的问题的解答还在别的地方。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希望她能离开,但我不想开口叫她走。她端详我好一阵子,然后终于说:“嘿,你介意我今晚待在这里吗?”

“为什么?”

她耸耸肩。“我喜欢你,我不晓得,勒罗伊说不定还会回来,理由很多。如果你不要的话……”

她这招又让我措手不及,我大可以找到十几个理由撵她走,但我屈服了。

“你有金酒吗?”

“没有,我不太喝酒。”

“我还有一点,我回去拿来。”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从窗口消失,几分钟后带着还有三分之二瓶的酒和柠檬回来。她从我的厨房拿来两个杯子,各倒了些金酒进去。“拿去,”她说,“这会让你好过些,也可以抖掉那些直线上的僵硬粉浆。你的苦恼就是这样来的,所有东西都太干净、太直,把你框在里面动弹不得,就像那雕塑里头的阿尔吉侬一样。”

我本来不想喝,但我心情实在不好,所以就想有何不可。情况不可能更糟了,说不定喝了酒后,真能让那种看到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感觉变钝。

她把我灌醉了。

我只记得第一杯,然后我躺到床上,她也拿着酒瓶躺在我旁边。我只知道这些,再来就是今天下午带着宿醉醒来。

她还在睡,脸对着墙壁,枕头在脖子下挤成一团。而在床头柜上,塞满烟蒂的烟灰缸旁放着空酒瓶,但我在昏睡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看着自己喝下第二杯。

她伸展一下手脚,然后转身滚向我这边……光着身体。我稍稍往后挪,结果掉到床下,我抓了条毯子包住自己的身体。

“嗨,”她打着呵欠说,“你可知道我很想找个日子做件事?”

“什么?”

“画你的裸体,就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一样,画起来一定很漂亮。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除了头痛之外,我昨天……呃……是不是喝太多了?”

她笑了起来,然后用手肘撑起身子。“你喝得烂醉,而且,天哪,你的举止可真古怪……我不是说你像个同性恋之类的,但就是奇怪。”

“什么……”我忙着在把毯子围在身上,以便起来走动。“你指的是什么?我做了什么?”

“我见过酒醉后变得快乐、忧伤、想睡或性感的人,可是从来没看过像你举止那么古怪的人,还好你不常喝酒。噢,天哪,真希望我有台摄影机,一定可以把你拍成很棒的短片。”

“好吧,看在耶稣基督分上,我到底做了什么?”

“完全出乎意料。没有做爱或与性相关的任何事。但你真是了不起,伟大的表演!怪异得不得了,你在舞台上一是个伟大的演员,你铁定能让观众看得目瞪口呆。你整个人变得糊涂又愚蠢,就像个大人突然变得跟小孩子一样举止幼稚。你说要去学校学读书写字,好变得像其他人一样聪明,反正都是这些疯话。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方法演技派的表演一样,你不断说不能跟我玩,因为你妈妈会把你的花生米拿走,然后把你关进笼子里。”

“花生米?”

“对!真是绝倒!”她边笑边搔头,“你还一直说,我不能拿你的花生米,实在太诡异了。而且,你说话的方式就像街上那些呆瓜,他们只要看一下女人就会兴奋。你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刚开始我以为你在开玩笑,但现在我猜你一定有类似强迫症的问题。所有这些干净、秩序以及凡事忧虑,一定都有关系。”

我本以为这些话会让自己大为沮丧,但居然没有。喝醉酒多少等于撤除我意识上的障碍,让被压抑在内心的旧查理暂时获得活跃的机会。事实上,我也一直怀疑,他并没有真的离开。在我们的心灵中,没有什么东西会真的离开。手术虽然借由一层教育与文化将他遮盖起来,但情感上他一直在那里……观看与等待。

他在等待什么呢?

“你现在还好吧?”

我告诉她,我没问题。

她抓住我裹在身上的毯子,把我拖回床上。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抱着我开始亲吻。“昨晚我吓坏了,查理,我以为你疯了。我听说过性无能的人会突然发狂,变成危险的疯子。”

“那你还敢留下来?”

她耸耸肩。“你看起来就像个吓坏的小孩,我确定你不会伤害我,但我倒怕你会伤害自己。所以,我想最好还是留下来。反正,我觉得很抱歉,我把这个放在身边,以防……”她拿出一本藏在床铺与墙壁间的厚重精装书。

“我猜想你大概派不上用场。”

她摇摇头。“天哪,你小时候一定很爱吃花生米。”

她下了床,开始穿上衣服,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她在我面前走动,丝毫不觉难为情或受拘束。她的乳房就像自画像中那么丰满。我渴望将她拥入怀中,但我知道那是没有用的。虽然动过手术,查理仍旧在我身体里面。

而且,查理害怕失去他的花生米。

6月24日

今天我做了场奇怪的反理智狂欢。如果我敢的话,我大有可能喝醉,但有过与费伊的经验后,我知道这太危险了。所以,我改去时代广场,沉浸在一家家电影院里,从西部片一直看到恐怖片,就像过去一样。每次坐下来看部电影,就会觉得遭到罪恶感谴责,然后中途离席,但接着又逛进另一家电影院。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在虚构的银幕世界中,探寻我的新生活中欠缺的东西。

然后,就在凯诺娱乐中心外面,我突然直觉意识到,我要的不是电影,而是观众。我希望有人在黑暗中围绕着我。

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墙比较薄,如果我静静聆听,还可以听到别人的对话。格林威治村也像这样。但不只是接近而已,因为在拥挤的电梯或尖峰时间的地铁里,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可是在炎热的夏夜,当所有人都出来散步,或坐在剧院看戏,你可以听到沙沙作响的声音,在那片刻间我和某人擦身而过,感受到有如树枝与树干,以及深植的树根之间的关联。在这种时刻,我的肉体会变薄、变紧,包括一股难以承受的饥渴,驱使我在深夜的暗巷死弄中寻觅。

通常当我走太多路而累垮时,我会回到住处倒头就睡。但今晚,我没有回公寓,而是去吃晚餐。那里有个新来的洗碗工,一个年约十六岁的男孩,我在他的动作、眼神和身上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他在我后方清理桌子时,把一些餐盘掉到地上。

餐盘在地上摔成碎片,许多白色碎片跑到餐桌底下。他拿着空的托盘呆站在那里,困惑而惊恐。有些顾客对着他吹口哨和发出怪声(叫喊着“嘿,赚的钱都跑掉了!”……“恭喜!”……以及“哎呀,他才在这里工作不久……”,这些似乎是每次有人在餐厅打破餐盘时都会听到的话),让他迷茫不知所措。

老板出来探看客人骚动的原因时,男孩已经缩成一团,两手高举着,似乎要挡开毒打。

“好啦!好啦!你这笨蛋,”老板大叫着,“别光站在那儿!去拿扫帚把东西清干净。扫帚……扫帚!你这白痴!扫帚在厨房,把碎片扫干净。”

男孩发现不会被惩罚后,惊恐的表情消失了,他带着扫帚回来时,脸上已挂着微笑,还一边哼唱着。几个爱喧闹的顾客继续拿他寻开心,对他说些无聊话。

“喂,孩子,这里,你后面还有一片……”

“来吧,再摔一次……”

“他没那么笨,打破碟子比洗碟子容易多了……”

男孩茫然的眼神扫过被逗乐的旁观者,慢慢地也响应他们的微笑,犹疑地对自己并不了解的玩笑露齿而笑。

我看到他那迟钝空洞的微笑时,打从心里感到厌烦……男孩明亮的大眼虽然犹疑,却热切地想要取悦他人,我了解自己在他身上认出什么,他们正因他的迟钝而嘲笑他。

起先,我也和其他人一样被逗乐。

突然间,我对自己以及所有对他假笑的人感到愤怒。我很想拿起餐盘扔向他们,砸烂他们的笑脸。但我跳起来高声叫着:“闭嘴!饶了他吧!他无法了解,他会这样不是他的错……看在上帝分上,请对他放尊重点!他终究也是个人!”

整个餐厅安静下来。我咒骂自己的失控,平白发了顿脾气。我克制着不去看那男孩,食物连碰都没碰,就匆忙结账离开。我为我们两人感到羞愧。

最奇怪的是,有着诚实与体贴情感的人,不会去占个天生没有手、脚或没有眼睛的人便宜,却会认为欺负一个弱智的人不算什么。令我生气的是,我想起不久前,自己就像这男孩一样,一直愚蠢地扮演小丑的角色。

我几乎忘了这件事。

不过不久前,我才知道别人都在嘲笑我。现在我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加入他们,嘲笑起自己。这点才最让我难过。

我经常重读早期的进步报告,在那里看到一个无知、童稚与弱智的心灵,从黑暗房间的钥匙孔窥探外面的灿烂世界。在我的梦中与记忆里,我见过查理犹疑但快乐地对旁人说的话微笑响应。即使在我还迟钝的时候,我也知道自己不如别人。别人拥有我所欠缺的、被剥夺的东西。在我盲目的心灵中,我相信这多少和读写能力有关,我确信只要拥有这些技艺,我也能拥有智慧。

即使是弱智的人也会想和别人一样。

小孩或许不知道怎么喂自己,或是该吃什么,但他知道饿。

我今天学到一些东西,就是必须停止像小孩一样不断为自己忧虑,不是担心过去就是挂虑未来。让我为别人贡献一己的心力。我必须运用我的知识和能力,在增进人类智慧的领域上耕耘。谁能比我具备更好的条件呢?有谁曾在两个世界都活过呢?

明天我要和韦尔伯格基金会的董事会接触,请求他们允许我在这个项目上做些独立研究。如果他们同意,我或许就能协助他们。我有些构想。

这项技术如果能获得改善,便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如果我能被变成天才,那全美国五百多万弱智族群呢?还有全世界数不清的心智发展迟缓者,以及尚未出生、但注定会变成弱智的那些人呢?这项技术如果运用在正常人身上,岂不可以达到更加匪夷所思的境界,如果再用在天才身上呢?

可以开启的门户太多了,我已迫不及待想把我的知识与能力运用在这个问题上。我必须让他们了解,做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确定基金会将会同意我的要求。

可是我不能再孤单一人,我必须告诉艾丽斯这件事。

6月25日

今天我打电话给艾丽斯。我很紧张,说起话来一定有点语无伦次,能听到她的声音真好,她似乎也很高兴接到我的电话。她同意见我,我搭出租车到上城,对缓慢的车速很不耐烦。

我还没敲门,她就自己把门打开,并伸出双手拥抱我。“查理,我们好担心你。我有许多可怕的幻象,想象你死在窄巷,或是带着失忆症在贫民区流浪。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你没事呢?你大可以这么做的。”

“别怪我,我必须独处一阵子,去找出一些事情的答案。”

“到厨房来,我煮了些咖啡。你一直都在做什么呢?”

“白天的时候,我在思考、阅读和写作;晚上则四处晃荡,寻找自我。我发现查理一直都在监视我。”

“不要这样说,”她打了个寒颤,“有人监视你这件事并不真实,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我身不由己,我觉得我不是真实的自己,我篡夺了他的位置,把他锁在外面,就像他们把我从面包店赶出来一样。我的意思是,查理·高登存在于过去,而过去才是真实的。你必须先拆掉旧房子,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盖出新的建筑,但旧查理是无法摧毁的,他一直存在。起初,我一直在找他——我去看他的……我的……父亲。我只想证明查理是个活生生存在于过去的人,这样我才能为自己的存在提出辩解。尼姆说他创造了我,让我深深觉得遭到侮辱。但我发现查理不仅活在过去,也活在当下。在我身体里面,也在我四周,他一直穿梭在我们之间。我猜想是我的智慧形成障碍,那股傲慢、愚蠢的自尊,自觉我们之间已没有共同之处,因为我已超越你们。是你让我有了这样的念头,但事实并非如此。问题在于查理是个害怕女生的小男孩,因为他母亲从小就灌输他这个观念。你还不懂吗?这几个月来,我的智能虽然不断增长,却仍旧保持着查理幼稚的情感框架。每次我亲近你,或想和你做爱,就会发生短路的问题。”

我非常激动,声音持续向她轰击,直到她开始发抖。她的脸羞红起来,她轻柔地说:“查理,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能帮上忙吗?”

“离开实验室这几个星期,我想我变了很多,”我说,“起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今晚在城市里四处游荡时,我想通了。想要独自解决问题是很愚蠢的,但我在这团梦境与记忆的迷雾中纠缠越深,我也越了解情感的问题无法像智慧的问题一样解决。这是我昨晚对自己的一点体会。我告诉自己,我像迷失的灵魂一样游荡着,然后了解我确实迷失了。

“我在情感上多少已经偏离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当我游荡在黑暗的街头,我在那里能找到的最后末路上,其实是在寻觅一种方式,想在保持智识自由的同时,让自己的情感也再次归属于人群。我必须成长,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事……”

我不停地说,把所有浮上心头的疑虑和恐惧一一倾吐出来。她像被催眠般静坐在那里,她是我的共鸣板。我感觉温暖、发热,直到仿佛身体燃烧起来。我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烧尽恶习,这让一切变得不一样。

但这对她却是难以承受的沉重,原先的颤抖如今已化为泪水。长沙发上方的画像吸引了我的目光……那位脸颊红润蜷缩的女孩……我很好奇艾丽斯这时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她愿意委身于我,我也对她存有欲望,但查理呢?

如果我和费伊做爱,查理可能不会干预,他大概只会站在门口旁观。但我只要一接近艾丽斯,他就会开始恐慌。他为什么害怕我爱上艾丽斯呢?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等着看我会有什么动作。而我能怎么样呢?我想将她拥入怀中……

当我开始想这件事,警讯就出现了。

“你没事吧?查理,你看起来好苍白。”

我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只是有点头晕,很快就会没事。”可是我很清楚,只要查理觉得我有和她做爱的危险,情况就会变得更糟。

然后我想到一个主意。这个想法起初让我觉得恶心,但突然间我了解,要克服恐慌的唯一方法,只能靠智取。如果查理因为某种理由害怕艾丽斯,却不在意费伊,那我何不把灯关掉,假装我在跟费伊做爱,他绝对无法察觉其中的区别。

但这么做是不对的,也令人作呕,但如果这招奏效,我的情感就不会再任由查理扼杀。我事后仍会知道自己爱的是艾丽斯,这是唯一的方法。

“我现在好多了,让我们在黑暗中坐一会儿。”我转身关掉电灯,等着定下心神。这么做并不容易,我必须说服自己,想象自己看到费伊,并催眠自己相信身边的女孩就是她。即使查理和我分离开来,在我体外观看,他也没办法看清楚,因为房间一片漆黑。

我等着他产生疑心的迹象……恐慌的警兆。但什么都没有,我保持警觉与平静,伸出手臂搂着她。

“查理,我……”

“不要说话!”我粗暴地阻止她,她在我身边畏缩了一下。“拜托,”我要她放心,“什么话都别说,让我在黑暗中静静抱着你就好。”我把她拉近身旁,然后紧闭眼睛,在黑暗中召唤费伊的影像……想象她金色的长发和白皙的肌肤。我身旁的费伊,模样就像上次看到的一般。我亲吻费伊的头发、喉咙,最后我停在费伊的双唇上。我感觉费伊的手抚摩着我的背部与肩部肌肉,体内一阵紧绷,这是以前和女人相处时不曾有过的情况。我起先只是缓缓爱抚着她,但很快就变得不耐烦,兴奋之情也不断升高。

我的颈部寒毛开始震颤地立起。房间里有别人在黑暗中窥探,想要看个究竟。我狂烈地在心中对自己默念她的名字:费伊!费伊!费伊!我急切、清晰地想象她的面容,努力不让任何东西挤进我们之间。然而,就在她抓得我愈来愈紧时,我却大叫一声,并把她推开。

“查理!”我看不到艾丽斯的脸,但她的喘气声明显反映出她的震惊。

“噢!艾丽斯,我做不到,你不会懂的。”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并把灯打开。我几乎预期看到查理站在那里,但当然没有。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起,这一切只存在我的想象中。艾丽斯躺在那里,上衣敞开,纽扣已被我解开,她的脸颊泛着潮红,眼睛难以置信地大大睁着。“我爱你……”我哽咽着吐出这几个字,“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解释,但如果我不停止,我会痛恨自己一辈子。别要求我解释,否则你也会恨我的。这件事跟查理有关,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让我跟你做爱。”

她把头转开,扣上上衣纽扣。“今晚不太一样,”她说,“你没有恶心或恐慌,或类似的反应。你想要我。”

“是的,我要你,但我不是真的在跟你做爱,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利用你,但我不能解释。我自己也不了解,就当我还没准备妥当好了。我没办法编造、欺骗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不是事实,这只是另一个死胡同。”

我起身准备离开。

“查理,别再逃走。”

“我不会再逃,我有工作要做。告诉他们,只要我能控制自己,几天内就会回到实验室。”

我急忙离开她的公寓。到了楼下,站在建筑前方,彷徨地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不管选哪条路,我都会感觉一阵惊颤,也意味着另一个错误。每一条路都被封阻。天哪!不管我做什么,朝哪个方向走,所有门户都对我关闭。

我没有地方可去,没有街道、房间,也没有女人。

最后,我跌跌撞撞进了地铁站,乘车到第四十九街。车上人不太多,但有一金发女郎,她的长发让我想起费伊。在走向穿越市区的公交车时,我经过一家酒铺,我想都没想,就进去买了瓶金酒。等公交车时,我打开袋中的酒瓶,就像以前见过的游民一样,深深地喝了一大口。从喉咙一路烧灼下去,但感觉很好。我又喝了一口,这次只是小啜,等公交车到时,我已沉浸在一种强烈激荡的感觉中。我没有再喝,我可不想这时候就喝倒。

回到住处,我去敲费伊的房门,没有回应。我打开门探头进去。她还没回来,但所有灯都开着。她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我何不向她学学?

我回自己的房间等待。我脱掉衣服,冲完澡,穿上浴袍,祈祷她今晚不要带人回来。

大约凌晨两点半时,我听见她爬楼梯上来的声音。我带着酒瓶爬出防火梯,她的前门打开时,我也已溜到她的窗口。我无意蹲在那里窥探,我准备敲她的窗户。可是当我举起手要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时,看到她踢掉鞋子,快乐地转着圈。她走到镜子前,开始一件又一件缓缓脱下身上的衣物,就像一场私人的脱衣舞表演。我再喝一口,可是不能让她发现我在偷窥。

我连灯也没开,径自穿过自己的房间。起初我想邀她到我房间,但这里太过干净整齐,有太多抹不掉的直线条,而且我知道在这里行不通。所以,我来到走廊上敲她的门,起先轻轻敲,然后再用力些。

“门开着!”她高声叫道。

她穿着内衣裤躺在地板上,两手向外伸展,双腿举高抵着沙发,她侧着头由下往上看着站在身后的我。“查理,亲爱的!你为什么用头站着?”

“没关系,”我说,一面从纸袋中拿出酒瓶。“线条和框框太直了,我猜你会想跟我一起抹掉一些。”

“酒是做这件事最有效的东西,”她说,“如果你把注意力集中在胃窝中开始感受到的温热点,所有线条就会逐渐消失。”

“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

“太好了!”她一跃而起。“我也是,我今晚跟太多讨厌鬼跳舞,我们把他们全部冲掉!”她挑了个杯子,我为她倒酒。

她喝酒的时候,我伸手搂住她,抚弄着她裸背的肌肤。

“嘿,孩子!哇!你有什么问题?”

“就是我,我在等你回家。”

她倒退一步。“噢,且慢,查理,孩子。这些事我们已经玩过一次,你知道这没用的。你知道,我对你很有兴趣,我只要知道还有一点机会,我就会立刻拖着你上床。但我可不想兴致被挑起来后,却又白忙一场。这样不公平,查理。”

“今晚会不一样,我发誓。”她还来不及抗议,我就将她抱进怀里,不断亲吻、爱抚着她,把积蓄在体内,随时会将我撕裂的兴奋一股脑倾倒在她身上。我试着解开她的胸罩,但拉得太用力,竟把钩子扯掉了。

“天哪,查理,我的胸罩……”

“别管胸罩了……”我透不过气地说,一面帮她解开。“我会帮你买个新的,下回再补偿你,我要跟你通宵做爱。”

她从我怀里挣开。“查理,我从来没听过你这样说话。还有,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要把我整个人吞了一样。”她从椅子上抓起一件上衣挡在胸前,“现在你真的让我觉得自己没穿衣服了。”

“我要跟你做爱,今晚我办得到。我知道……我感觉得到。别把我赶走,费伊。”

“吶,”她柔声说,“再喝一口。”

我喝过后,也为她再倒一杯。她喝酒时,我就亲吻着她的肩膀和颈子。我的兴奋传染给她,她的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天哪,查理,如果你惹我上了火又让我失望,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我也是凡人呀。”

我把她推倒在身边的沙发上,躺在一堆她的衣服和内衣上。

“别在沙发上,查理,”她挣扎着站起来,“我们到床上去。”

“就在这里!”我坚持,并把上衣从她身上拿开。

她垂下目光看我,然后把杯子放在地板上,褪下内衣。她站在我面前,赤裸裸地。“我去把灯关掉。”她轻柔地说。

“不,”我再次将她拉到沙发上躺下,“我要好好看着你。”

她深深地吻我,紧紧将我抱在怀里。“这回别让我失望,查理,你最好不要。”

她的身体缓缓移向我,而我知道这回不会有任何干扰。我知道要做什么,也知道怎么做。她喘着气叹息,轻唤我的名字。

曾经有那么片刻,我感受到他在窥探的冰冷感觉。我在沙发扶手上方,瞥见他的脸藏在黑暗中,从窗户另一边凝视着我……几分钟前,我自己也蹲在那里。随着知觉的转换,我再次来到防火梯上,看着里面一对男女在沙发上做爱。

然后,凭着一股激烈的意志运作,我回到沙发上跟她在一起,清楚地感受她的身体和自己的急迫与力量。我看到他的脸贴在窗上,饥渴地窥视着。而我告诉自己,尽管看吧,你这可怜的杂种,我再也不理你了。

他在窥视时,眼睛睁得大大的。

6月29日

回实验室之前,我要先完成逃离会议之后开始的几项工作。我打电话给新高等研究所的兰茨多夫,讨论把对生核光电效应用在生物物理学实验的可能。起初他把我当成怪胎,但我指出他在新研究学报发表的一篇文章里的瑕疵后,他把我留在电话上谈了将近一小时。他要我去研究所和他的团队讨论我的构想,我完成实验室的工作后,或许可以和他一起研究,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当然,这是个大问题。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一个月?一年?或是我剩余的生命?这得看我能针对实验的生理心理副作用找出什么结果才能决定。

6月30日

现在我有了费伊,不再游荡街头。我给她一把房门的钥匙,她笑我还需要锁门,我则笑她屋里的一团混乱。她警告我别想改变她,她先生五年前跟她离婚,就是因为她从来不会费心捡起东西,也懒得打理房子。

对于她觉得似乎不重要的多数事情,她都秉持这种态度。她无法为此多费心思,也不在乎。前几天,我在一张椅子背后的角落看到一叠违规停车罚单,总共有四五十张之多。她拿着一罐啤酒走进来时,我问她为什么收集这些罚单。

“那些啊!”她笑着说,“我前夫寄来该死的支票后,我一定得赶快去缴款。你不知道我对那些罚单有多火大,我必须把它们藏到椅子后面,否则每次看到我都会有罪恶感。但我一个女人能怎么办呢?不管我去哪里,到处都插着牌子……不能在此停车!不要在那停车!……我总不能每次下车都得费事去读牌子上写些什么吧。”

所以,我答应不会妄想改变她。和她在一起是很刺激的。她有着高度幽默感,特别是拥有自由独立的精神。唯一可能变得累人的,是她对跳舞的狂热。这个星期以来,我们每晚都出去玩到凌晨两三点才回来,我根本没有太多剩余精力做事。

这不是爱情……但她对我很重要。我发现每次她不在家,我都会仔细倾听她走过走廊的脚步声。

查理已经停止监视我。

7月5日

我把我的第一首钢琴协奏曲献给费伊。想到有人把东西献给自己,她非常兴奋,但我不认为她真的喜欢这首曲子。这只会让你了解,不可能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想要的一切。这也为一夫多妻制找到支持的立论。

比较重要的是,费伊是个聪明善良的女人。我今天才知道,她为什么这个月会这么快缺钱。她认识我的前一个星期,在星尘舞厅认识一个女孩,两人成为朋友。女孩告诉费伊,她在城里没有亲人,身无分文,也没地方可住,费伊便邀她搬来和她同住。两天后,女孩在费伊的梳妆台抽屉发现留在那里的两百三十二元,便带着钱一起消失。费伊没向警局报案,事实上,她连女孩姓什么都不知道。

“报警又有什么用?”她倒想知道,“这个可怜的小贱人一定非常缺钱,才会做出这种事,我可不想为了几百块钱毁了她一生。我虽然不是很有钱,但也不想剥了她的皮……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

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从未认识像费伊这样开放并信赖别人的人,她是我此刻最需要的人,因为我一直渴盼有单纯的人际接触。

7月8日

在逛夜店与早晨的宿醉之间,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工作。我只有靠阿司匹林和费伊为我调制的一些东西,才能完成我对乌尔都语动词形态的语言分析,并把论文寄给《国际语言公报》发表。这篇文章足够让语言学家带着录音机重返印度,因为他们方法学的重要上层结构已经遭到破坏。

我不得不佩服结构语言学家,他们能根据文字沟通的退化,为自己开拓出一个语言学的知识领域。这是人们奉献生命,不断钻研愈来愈细微事物的另一例证……只根据一些无意义的嘟囔声做出的精细语言分析,就能写下一本本厚书来填满图书馆。这没什么不对,但不能当作摧毁语言安定性的借口。

艾丽斯今天打电话来确认我什么时候能回实验室工作。我告诉她,我要先完成已经开始的工作,而且希望能获得韦尔伯格基金会的允许,进行自己的特别研究。不过她是对的,我必须把时间因素考虑进去。

费伊仍然随时都想跳舞。昨晚,我们从在“白马俱乐部”喝酒跳舞开始, 然后转往“班尼的藏身处”,接着又去“粉红拖鞋”……再下去我就不记得是哪些地方了,但我们一直跳到我随时可能倒下为止。我对烈酒的忍受度一定已经大为提高,因为查理一直到我整个人醉茫茫之后才出现。我只记得他在“阿拉卡桑俱乐部”的舞台上秀了段愚蠢的踢踏舞。他获得热烈掌声,但最后经理还是把我们赶了出去。费伊说,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个了不起的喜剧演员,大家都喜欢我表演白痴。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自己扭伤了背,我以为那是跳舞太多的结果,但费伊说是我从那张该死的沙发上跌了下来。

阿尔吉侬的行为再次变得怪异,米妮似乎很怕它。

7月9日

今天发生一件可怕的事。阿尔吉侬咬了费伊。我警告过她不要跟它玩,但她一直很喜欢喂它吃东西。通常她来到它的房间时,它会兴奋地跑向她。但今天情况不同,它躲在远处,缩得像一团白色泡芙。当她把手伸进笼门时,它向后退缩到角落。她试着逗它,还把迷宫的障碍移开,我还来不及告诉她别惹它,她就已犯下错误,伸手想去抓它。结果阿尔吉侬咬了她的拇指。它瞪着我们俩,然后碎步跑进迷宫。

我们在另一头的奖赏箱找到米妮,她的胸口有个伤口,不断流血,但还活着。我伸手去抓她出来时,阿尔吉侬也跑进奖赏箱咬我。它用牙齿咬住我的衣袖不放,直到我把它甩开为止。

一会儿之后,它平静下来。然后,我观察了它一个多小时。它似乎无精打采,而且有些困惑,虽然仍在没有奖赏的情况下学习新的解题,但表现得相当不寻常。它不再谨慎、坚定地向迷宫的通道移动,动作变得急切失控。有几次还转弯过快,冲到栅栏上。它的行动中有种怪异的急迫感。

我不想径自下判断,这可能有很多原因。但现在我必须把它送回实验室。无论基金会是否会特别拨款让我做研究, 明天上午我都要打电话给尼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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