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宰割的少年

献给折颈男的协奏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中岛翔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半天,依旧无法入眠。枕头旁边的闹钟显示已是凌晨一点,家里四处都静悄悄的。隔着走廊,睡在对面卧室里的父母早已进入了梦乡。他甚至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整栋公寓楼里的住户都已经熟睡了。

中岛翔通常晚上十一点左右睡觉,因此现在还瞪眼望着天花板,对他来说还是初次。这个时间段对他而言是个未知领域,原来还真有这种时间存在啊!感觉跟确认幽灵和UFO是否存在差不多。

再次想到幽灵是否存在的问题,中岛翔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几乎哭出声。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幽灵造成的。

那是半年前,中岛翔刚刚升到初二,同学之间彼此有了初步的了解,同年级中也产生了几个固定的圈子。中岛翔因为参加了学校的软式网球队,便与队友山崎久嗣关系密切起来,也因此与山崎的几个发小如影相随。他们这伙人平时在班里也非常活跃,引人注目。

“你们相信这世上有幽灵存在吗?”有一天的午休时间,在教室里,山崎久嗣突然发问。往常的午休时间,他们这伙人总是在外面踢足球或打网球消遣。但因为那天下雨,就在教室里闲聊。“我!以前就见过幽灵!”山崎又说道。

尽管接下来他描述的不过是那些最陈旧、老掉牙的版本:“夜晚在无人的河边走着,就看见轮廓模糊的人影……”其他几个人热烈地响应,并随声附和:“哇,好可怕!”要在往常,中岛翔也会随大流,跟着大家开玩笑、瞎起哄,那天他却一反常态地唱起了反调。“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幽灵存在。山崎,你胡说什么呢!”当时想的也就是发表一下不同见解、引起争论,从而提高一下自己在群体中的存在感而已。中岛翔幻想着一旦自己提出“幽灵根本不存在”这个观点,山崎久嗣一定会反驳:“肯定存在,你才是胡说八道。”同时也期待着,通过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争辩,能营造出一个热热闹闹的欢乐气氛。他甚至盘算着,借助对这个话题的争论,大家能够情绪高涨地吵闹、喧嚣,让其他同学羡慕他们这伙人——那帮家伙总是那么兴高采烈,总是那么快乐。

当时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信口说出那句话。现在回想起这些,中岛翔仍感觉半年前自己说出的那句话简直莫名其妙,诅咒和揍自己的心思都有。

万万没有想到,他话音刚落,山崎久嗣就翻脸吼道:“你这家伙,以为自己特了不起吧!”

刹那间,整个教室的空气都凝结了。中岛翔也立刻意识到捅了马蜂窝。原以为自己畅游在锦绣大道上,却突然发现脚下是条山巅小路,稍不留神就会摔下万丈深渊,落个粉身碎骨。此时他仿佛看到教室的地板正在裂开,自己正从裂缝中往下掉落。

接着,另一个同学开口了:“中岛,别以为自己很聪明、很了不起。”如果这时中岛马上改口道歉:“我这么说是因为害怕幽灵,不敢承认他的存在而已嘛。”借机强调一下自己的软弱,附和一下也就过去了。那样也不至于导致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天知道,当时他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句:“对啊,我就是聪明嘛。”这句话的说出,便注定事与愿违地导致严重的后果。突然之间,他感受到从教室的各个角落飞来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径直刺向自己。

从第二天起,就再没有人接近中岛翔了。最初的几天,他还试着主动招呼其他同学,结果却得不到一句回应。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的他,时常露出一副苦笑来安慰自己,可他的内心却无比痛苦。由于山崎久嗣背后的动作,就连软式网球队内部也发生了变化,队里也不再有人理睬中岛翔。虽然高年级队员尚且没有那么露骨地无视中岛翔的存在,但他又不情愿每天去讨好学长们,渐渐地,他开始缺席球队的练习活动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月左右,被大家冷落的情况突然结束了。山崎久嗣那伙人,有事没事地开始接触中岛翔。当然这种接触不是友好关系的恢复,而是隐藏在亲密背后的暴力行为。

早晨,中岛翔刚到学校,伴随着一声“早”,胸口就会受到猛烈的一击。更有甚者,就直接飞来拳头。

或者突然有人对中岛翔说:“你使劲儿长吸一口气。”而在他用力地深深吸气的时候,突然胸部就被前后两个方向同时猛击。剧烈的疼痛使他失去知觉,摔倒在地上。

即使遭受到此类暴力行为,他还是觉得胜过被无视的状态。在学校,与同学没有一句话的交流,呆滞地在座位上度过一整天,这让他觉得更加凄惨。即使回到家里,也无法轻松地面对父母。

虽然暴力行为愈演愈烈,但还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

可是一个星期前,事态又起波澜,还是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放学回家的路上,山崎久嗣和几个同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堵住了中岛翔的去路。他们将他拉扯到一家已经倒闭关门的便利店后面,开始索要金钱。

他们先挥拳朝中岛翔的腹部打去,趁他痛得弯腰之时,又抬脚踢踹。他伸手护住头部,就有脚朝他的侧腹部踢来。这次攻击比以往都要猛烈持久。中岛翔听见他们叫嚷着:“拿钱来,十万!”

中岛翔心里明白了。他知道山崎久嗣最近经常缺席球队的练习,开始跟高年级的不良学生接触,还与已经毕业的学生有来往。缺钱肯定跟那些高年级学生有关。

“没有,我没钱。”

“有没有都要想办法。给你一周的期限,下周的这个时候拿钱过来,我会叫学长们一起来的。你小子要是打算逃跑或是告诉别人,就等死吧!”

山崎久嗣周围的同伙纷纷点头附和着。看样子他们是其他学校的学生。

而那个“一周之后”就是明天。眼看着闹钟已经显示为凌晨一点,那么准确地说,就是“今天”。总之,睡一觉醒来就是当天了。一想到这儿,中岛翔就更加难以入眠。

他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听我说,你不要给他们钱。”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位高个子男人的身影。

那是个拥有格斗士一般魁梧体格的大块头。

正是一星期前,被山崎久嗣一伙人暴打并勒索的那天。那伙人离开后,这个大高个儿便出现在倒在地上的中岛翔面前。

“我刚才正好在店里休息,听见这边吵闹,就知道不会有好事。”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那家刚刚倒闭的便利店,“看样子,你是被他们欺负了吧?”

“跟你有什么关系!”中岛翔条件反射般地随口骂道。他不愿意被陌生人瞧不起。因为大人们不知道现在他所处的世界的规则,轻易向大人求助,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这一点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了。眼前的这个大高个儿,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但肯定是个成年人,这一点不会有错。

“嘿,在我面前,你没必要逞强。”他说这话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你这样忍受不是个办法,得想办法跟他们斗才是。”

“关你什么事啊!”

“你要是乖乖地给他们钱,以后就会没完没了。”

“关你屁事!”

“我跟你说,刚才这伙人,也是被上面的人逼着干这种事的。小头目上面还有更大、更坏的大头目。命令都是从上至下层层发出的,就是这么回事儿!那些地位在上层的坏蛋,就喜欢勒索下属并从中取乐,毫不体恤下面人的苦衷,丝毫没有罪恶感。”

“我早就明白这些了,可知道了又能怎样?”

“你不尝试着跟这伙人决一死战吗?”他极其轻松地说道。

“我会被他们杀死的。”

“人不会轻易死掉的。”

“反抗就死定了。”

“嗯,是吧,反抗会死的。”高个子转变了刚才的说法,“人会很容易地死掉。也会很容易地被杀死。你说得没错。”

“所以能怎么样?”中岛翔从地上爬起,一边拍打着校服上的泥土,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快速脱身,离开这个鬼地方。

“喂,下周我也来吧,你们是约好在这里见面,对吧?对了,那边有一家洗衣店,你知道吗?”大个子边说边伸手指向马路的另一端。

马路对面、靠近学校附近有一家商务旅馆,旁边设有一家洗衣店。那是一幢破旧的老式木屋,感觉很少有顾客光顾。

“我们就约定在那家洗衣店碰面吧。然后我陪你去对付那帮家伙,这样也可以给你壮壮胆,怎么样?”听到这番话,中岛翔揣摩不透眼前这个大个子有几分诚意,同时还夹杂着几分恐惧的感觉。依赖大人给自己助威,他觉得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事情了。

大高个儿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又开口说道:“没关系,你不必担心。我只在旁边看着你们,不会轻易动手的。万一你有生命危险,我再出手救你。对了,就把我当作你的守护神吧。你最好不要以为同学之间的纠纷求助了大人是件多么怯懦、耻辱的事情,如果对方是打架老手,而且人数比较多,你就需要有防备措施。凭你这个样子还想去跟他们打架?就是随手捡上几颗钉子、拿个高尔夫球杆,对你也不会有多大的帮助。”

“你在胡说些什么?”

“刚才那家伙口口声声地说‘如果告诉别人,就等死吧!’,是他们喊叫时我无意间听到的,又是我主动找你商量此事,你并没有找我干什么。”

“你在说些什么啊?”

“放心,我一定信守诺言。想当年,我小时候曾遇到过一个大人,跟他约好了一起练习投球,却被他放了鸽子,让我难过了很久。”大个子仍然喋喋不休,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但中岛翔已经没有耐心听这些了。他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这个大人,虽然他身材威猛,但长相很帅气,跟电影演员似的。这时又听到他说:“哦对了,时间隧道,你觉得它存在吗?”

“这是什么意思?”

“我宁愿相信它存在,只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找到罢了。”大个子说完这句话后,脸上居然露出了寂寞惆怅的神情,让中岛翔摸不着头脑。

中岛翔躺在被子里辗转,心里犯愁。“明天我该怎么办?”眼看着就要天亮了,仍然想不出好的对策。他一筹莫展地把脸埋进枕头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清早起床,父亲已经出门上班了。父亲最近好像在负责西日本某公司的业务,经常一早就出门,去赶乘新干线出差。中岛翔坐在饭桌前,边看电视边啃着面包。之后换校服、上厕所、整理发型,迈出家门朝学校走去。他趁着母亲在厨房洗碗时,从母亲卧室化妆台的抽屉里拿出卡片夹,掏出一张银行卡,揣进校服的内侧口袋。

他在心里念叨着:妈妈,我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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