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献给折颈男的协奏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到底是左边还是右边,根本无法分清楚。”

坐在黑泽面前的作家,用莫名其妙的语气说道。这位用真名窪田发表过小说的作家,年龄刚过三十,称得上是个单身贵族。在黑泽的印象中,窪田一个人住在仙台市内,好像并没有结婚的念头,独自品味着单身贵族的优雅生活。

他们结识的起因,是作家曾委托黑泽处理过一起与出版社的纠纷,追回了重要资料。

现在窪田貌似已经搬家。从仙台市沿国道一路向西,位于与山形县相邻的某个山脚下的一栋别墅,就是他的新家。他曾经热情地邀请黑泽:“黑泽,你有空时一定来我家玩啊。”或许因为黑泽也是单身,所以作家对黑泽抱有某种亲近感。尽管在黑泽看来,这种邀请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所以,当黑泽突然出现在窪田面前时,作家没有露出一丝不快,而是满脸喜悦地说:“能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这次去作并温泉[位于日本仙台市青叶区的一处名汤所。]处理一些事情,没想到在返家途中被堵在路上,回不去了。”

“等到明天,说不定路就能通了。这种事在这种乡下是家常便饭。我家反正有客房,你不嫌弃的话,住下来也没关系啊。”

黑泽没想到会在归途中遭遇天气突变,暴雨下个不停。尽管离市区只有三十分钟车程,可偏偏某段公路因为暴雨发生了塌方,路不通。束手无策之际,他想起这位作家窪田的家就在附近,于是作了回不速之客。

“你个单身汉住这么宽敞的一栋楼,真够奢侈的!”黑泽毫不掩饰内心的羡慕。

“我搬到乡下来,是为了给我养的锹甲虫宝贝们安排一间温室。”

“什么虫?”

“锹甲虫!咦,黑泽,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我这几年都热衷于钻研锹甲虫的繁殖呢。”

“繁殖。”黑泽重复了一遍这个意外出现的词。

“我就是为了寻求饲养培育锹甲虫的环境,才特地从城里公寓搬到这个乡下的山脚的。”

窪田介绍说,国产品种的锹甲虫在常温下就可以饲育,但来自国外的品种,就必须要注意温度管理。为确保饲养幼虫和成虫的温度环境,与其花费昂贵的开销在保温饲育箱上,还不如用这些钱来准备足够宽敞的房间,并装成温室。

黑泽应邀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他发现面前的电视屏幕上正显示着一部电影的暂停画面。

“刚才你敲门的时候我正在看电影。”窪田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遥控器来按键。

屏幕上静止的黑白画面开始动了起来。

“哦,这是卓别林的电影《消防队员》。”黑泽说道。

“没错。黑泽,你也很熟悉这部电影啊!”

“这个马车倒退的经典镜头,我印象太深了。”

屏幕上出现的镜头是卓别林乘坐的马车朝着后方华丽潇洒地倒退着跑动,就好像汽车在停车场里倒退着停车一样。当然马本来是不可能倒着跑的,这个镜头实际上是运用了镜头倒放的技巧来完成的。

两人一起看完电影时,窪田突然冒出了那句:“到底是左边还是右边,根本无法分清。”

“拿筷子的手是右边。”黑泽随口答道。

窪田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前不久,有份杂志约我写一篇随笔。”黑泽眼前的作家,留着发端略带卷曲的发型,脸上那个大鼻子令他有时显得很年轻,有时换个角度看又显得皱纹很深,有些老相。“我在这篇随笔中写了一句‘还是和平最重要’,我写这句话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只不过你看,最近亚洲的某些国家又在研发新型武器,新闻里扰乱人心的事件也很多,所以我就写了这么一句‘还是和平最可贵’。”

“嘿,这世上居然还存在写写‘还是和平最可贵’这样的口号就能拿钱的好工作!”

“没想到,前几天我有机会去东京时遇上一位同行,被他嘲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写出那么软弱的文章,你可真有左翼倾向啊’!”

“原来如此。”

“你说,左翼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按照辞典上的解释,就是指共产主义思想吧。”

“我想也是。”窪田皱着眉头,点头说道,“但是,我信奉的是资本主义啊!如果有机会,我恨不得当个守财奴。”

黑泽在内心拼命点头同意他这句话。虽然他不清楚眼前这位作家靠写小说到底有多少收入,但只要看看他家外面停着的那些国产高级车,就完全能感受到作家向往与资本主义和平共处的强烈意愿了。

“这还不算,那位同行还指责我,说什么:‘像你这号没出息的,只会唱和平高调的窝囊废,说话时难道不扪心自问一下:你心里还有没有自己的国家,哪怕一点点?’可说实话,我觉得无论如何,我都比他更加爱国。因为我既热爱这个国家的风土,也热爱那面单纯的国旗,更热爱我们重视协调的国民性。而且,你看我为了替我们日本企业作贡献,平时总是尽量购买我们日本制造的商品。但是那家伙呢,他不光净买些外国进口品牌,连音乐和游戏都全部是违法下载的。”

“企业和国家或许是两码事。”

“举个极端的例子,难道还有比战争更能对国家的经济带来摧毁性破坏的行为吗?战争一旦爆发,不但要耗费巨大财力,经济活动也将停滞不前。现在少子化问题本来就已经够严重的了,年轻人还要被送到战场去送命,你说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搞头啊?”

“战争是个什么怪物,我并不清楚啊。”黑泽随声附和着,心里却并没对这个话题有多么关心。

“我原来也不明白战争到底是什么,不过看了那个作品以后,恍然大悟。”

“看了什么?”

“电影《拯救大兵瑞恩》,开头的那三十分钟。”

“哦!”黑泽点了点头,“那些战争场面确实太震撼人心。”

“看了那些镜头以后,我从内心里认识到,战争是能摧毁一切的。眨眼间,多少年轻的士兵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而且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看到那个场面,我明白了,这种残酷、这种血腥,就是战争。”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给你上了一课。”黑泽带着点嘲讽的语气说,“的确,在那个海滩对德军碉堡进攻的失败,令盟军遭受了惨痛的打击。那场战争虽然规模很大,但还不能算是标准的战争吧。”

“不对,黑泽。那场战役那么惨烈,可结果呢,你说到底该算哪一方胜利啊?依我看,德军和盟军,哪一方都不是胜者。”

“《最长的一天》这部电影里,有个士兵也说过同样的台词。”

“有吗?我只对诺曼底登陆这场战役感兴趣。”

“这部电影也是讲述诺曼底登陆之战的啊。”黑泽说完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最长的一天》里最后登场的那个士兵的台词。他作为伞兵部队的一员,成功空降。“天就要黑了,”他用手指敲了敲枪杆,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你知道吗,这一整天我还没开过一枪。自从我乘降落伞空降下来之后,就不停地四处奔跑。我不断地听到枪声,但每次等我赶到,对战已经结束了,没人了。”他说这话时一脸茫然。

而我,就像那个士兵。黑泽时常回忆起那个镜头,同时心里这么想着。

电影中那个士兵的处境是:尽管想用自己的枪在战场上发挥作用,却一次又一次失去开枪的机会。尽管想和战友们一样投身于战斗之中,却迷失了方向。而现实中黑泽的处境是:尽管浑身干劲,却总感觉自己没做到位。尽管一直极力地想理解别人的想法,却往往会错意。

“那些人为什么动不动就喜欢用左派或者右派来区分人呢?”

“如今用左派右派来区分人的这种人,并不常见吧!”

“我就偏偏遇上了这种人。”窪田像小孩一样鼓起腮帮,不服气地回答。

“你没必要如此担心啊。”黑泽无意安慰作家,只是随口敷衍,“爱国人士和战争反对者,这两种人的立场并没有什么大矛盾。相反,大多数情况下,这二者是一致的。”

“真如你所说吗?提到爱国人士,不是给人一种不畏战的印象吗?”

“你的这种印象也是一种偏见。”

“我呢,对那些所谓的右翼人士,并不反感。以前有一次,我在仙台市内某个路口就见过这样的一幕:一位老婆婆跌倒在人行横道上,当时率先从车里跑出、冲过去扶起这位婆婆的,就是一位坐在街头右翼宣传车里的年轻人。这位年轻人英勇果断的举动令我敬佩。不过,确实如你所说,既是爱国人士,又反对战争,这种情况的也大有人在。黑泽,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如果保卫自己的国家只有战争这一个办法,那么我也不会反对。只不过,战争应该是最后的、最不得已的无奈选择。这是我的观点。我并不是想宣扬所谓人人爱我、我爱人人的这种博爱精神,只是那种动不动就发表好战言论的人,他的内心到底是否真的在替自己的国家考虑呢?我看未必。你想啊,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对于国家,战争不都是最糟糕的选择吗?!”

“嗯,大概是吧。”

“我认为,学校应该把过去那些场战争中发生过的惨痛的历史事实,多告诉给我们的下一代。日本作为当事者参与过的那些战争暂且不提,因为会牵涉到许许多多复杂的问题。但可以列举其他国家的战争事例来教育国民,战争是多么残酷无情。一般老百姓的生活会失去正常的秩序,是多么悲惨不幸。国家会因为战争遭受重创。这一切,都必须让国民知道。”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大家就会考虑寻求一种伤害更小的方法。说穿了,也就是能巧妙取胜的方法。这才是真正为国家着想,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行为。有一些人提倡战争富国论。但那仅限于自己的国家不会沦为战场,并且战争不会变为持久战的情况。不认真考虑这些情况,动不动就鼓吹暴力言论的那一类人,最不可信。那些开口闭口就说‘你小子居然反对战争,还有没有爱国心了!’的人也不对。因为真心爱自己国家的,才会认真选择使国家受损最少的战略。”

“你那句‘还是和平最可贵’的口号,”这时,黑泽忍不住插嘴道,“就好像持‘我们全人类都是亲兄弟!’这种论调一样,有一种唱高调的空洞感,所以才会遭人反感吧。”

“就好比我读高中的时候,任凭学生会主席怎样扯着嗓子喊‘同学们,要团结友爱啊’,依旧没人理。而足球队的加藤君振臂高呼一声‘隔壁学校的家伙们太猖狂了,哪位哥们儿跟我去收拾他们一下?’就会立刻应者云集。你是这个意思吗?”

“说不定那是因为加藤君有声望。”

“这位加藤君,现在任职于电影制片公司,正在制作大屠杀电影。”

“真是适材所用。”

“我想,像那种不考虑前因后果、一味好战的人,他的目的就是战争,但其实并不一定善战。”

“说到底,还是追随慎重的胆小鬼寿命会更长。”

“比起那种感情冲动、一味鲁莽攻击的好战者,沉着冷静、善于思考的才更像个人样。”

“像个人样吗……”黑泽像是在细细咀嚼这个词的味道一样,缓缓说道,“但是,人不是和动物一样吗?很多时候,人类都不能保持沉着冷静,根据理性来行动。洛伦兹[康拉德·劳伦兹(Konrad Zacharias Lorenz,1903-1989),奥地利动物学家,于一九七三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曾经引用过一句乌克兰谚语,‘一旦军旗飘扬,理性也会奏响嘹亮的号角’,不管是形容人还是动物,都十分符合。”

“号角?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正是狂热,才是促使攻击性萌发的原因。而引发狂热的最简单的办法,”黑泽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就是制造敌人。‘照这样下去,我们就会遭受敌人的攻击!这样下去,我们就会面临灭亡!’用这种言论来煽动民众的恐惧情绪。通常,愤怒是暂时性的,而恐惧是持续性的。为了能够直面恐怖,狂热应运而生。进一步说,其实这个敌人,并不需要真正存在。洛伦兹就曾经这么说过:‘准备好假想的敌人,只要挥动旗帜,理性立刻就会奏响嘹亮的进军号角。’奥妙就在于此。”

黑泽的这段说明,不知窪田有没有听进去。他接过话题,说道:“从动物的攻击性这个角度来说,锹甲虫这种动物的圈绳定界意识非常强。养育锹甲虫时,基本上必须要一只一只单独隔离开饲育,否则它们会立刻发生纠纷,甚至导致死亡。”说到这儿,他又提高声调说,“黑泽,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的锹甲虫饲育室吧!”

“算了,我还是免了吧。”

可窪田根本没听黑泽怎样回答,他一边抬脚开始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一边说:“来,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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