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热度终于退去,我可以外出走动了,推开久违了的图书馆入口的门扉时,我顿时感觉到屋子里面的空气跟从前相比,似乎变得黏糊糊的,瘀滞不动。那是湿气弥漫的阴晦黄昏。里面的房间里似乎没人,炉火也灭了。灯也没点,淡淡的暮色伴着烟霭,从肉眼看不见的缝隙中,无声地潜入了房间里。

“没有人吗?”我扬声唤道。没有回应,唯有静寂变得更深了。我的声音又硬又干,缺乏余响,听上去不像自己的声音。我伸手碰了碰放在炉子上的水壶,冰冷。炉子好像许久没生过火了。我环顾四周,再度大声喊道:“没有人吗?”仍然没有回应。房间里看不到变化,望上去跟我最后一次来时一样。然而这里的一切事物似乎都比从前显得凄冷,带着一缕荒凉的色调。

我坐在长椅上,决定等你到来,或是别的什么人现身。然而我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无人露面,甚至全无有人要来的意思。我找到火柴,将借书处长台上放着的小油灯点亮。于是房间变得稍微亮了一点儿。我还寻思是不是也把炉子给点上火(炉子里已经放好了木柴,随时可以生火),但是一来我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否被允许,二来房间里也不算太冷,于是决定生火就算了。我拢紧大衣领口,重新裹好围巾,将手插进口袋里,静候了一段时间。

仍然连一丝动静也听不到。

会不会是在我发烧卧床不起期间,发生了什么异变?是不是图书馆的运营机制发生了变更?是不是我不能胜任“读梦人”一事被人曝光,导致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几个凶险的臆度在我的脑海里转来转去,然而我却无法厘清思路。刚打算凝神思考,意识就变成了沉重的布袋,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也许是我身上还有些余热尚未退尽。我坐在长椅上,背靠着墙,不知不觉沉入了睡乡。我睡了多长时间?尽管姿势极不自然,却睡得很沉。被某种响动冷不丁惊醒时,便看见你站在我的面前。你穿着同初次相见时相同的毛衣,双手抱在胸前,惴惴不安地看着我。大概在我沉睡之际是你生的火吧,只见炉子里红色的火苗摇摇曳曳地燃烧着,水壶口喷着白色的热气(如此说来,我应该是不期然地睡得极久极沉),而且油灯也换成了一盏更大更亮的。由于这温暖和明亮,并且你在这里,所以房间彻底变回了原来的图书馆,方才那种荒凉与寒冷消失得无影无踪。明白了这些,我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我一直发高烧,没能到这里来。因为我下不了床了。”

你连着微微点头,并未对此发表意见和感想,也没有安慰的话。你是早已从别人那里得知了我发高烧一事呢,还是对此一无所知呢,我无法从你的表情上判断。再不然,那就是“即便如此也绝非不可思议”的表情也说不定。

“可是烧已经退下去了吧?”

“动一动身子,就觉得全身关节又硬又涩。不过不要紧,干活儿已经没问题了。”

“又热又浓的药草茶,大概能祛除您身上的余热。”

我慢悠悠地喝完你做的又热又浓的药草茶,身体暖了起来,脑子更清醒了些。我坐在放在书库中央的书桌前。那是用厚木头做成的旧书桌。它在这里被“读梦人”使用了多少漫长的岁月?桌上渗透了无数“旧梦”的余响。我的指尖在磨损的书桌木纹里感受着这种历史的遗韵。

书库的架子上,排列着不计其数的大量“旧梦”。架子高得直抵天花板,要取下搁在上层的“旧梦”,你得使用木制的梯凳才行。你的腿从长裙下端露出来,纤细白皙,充满朝气。曲线美丽的水灵灵的小腿肚,令我不由得看得入迷。

挑选当天要读的“旧梦”,把它们摆在桌子上,是你的工作。你一手拿着登记簿,核对着编号,从架子上把这些“旧梦”挑出来,放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有时候我花上一个晚上能读完三个梦,有时只能读完两个。有的梦需要读很长时间,也有的相对较短时间就能读完。平均算来,似乎尺寸越大花的时间就越长。然而迄今为止,我从未在一天内读完过三个以上的梦。凭我现在的能力,一天读三个就是极限了。读完了的梦,再由你动手运到更里面的房间去,而不会被放回原来的架子上。读完后的“旧梦”会被如何处理,我不得而知。

然而,就算一天不缺地每日读通三个“旧梦”,要读完书库架子上摆放得满满的“旧梦”,按照我粗略的估算,至少也需要十年。而且没有确证能够证明摆列在这里的“旧梦”就是全部库存;也没有确证能够证明“旧梦”每日没有得到补充(就你搬来给我的“旧梦”而言,从上面积着的灰尘来看,似乎是相当古老的东西)。然而这种事情多想也无益。我能够做的,就是一个一个地解读放在面前的梦——虽然我既不理解这么做的理由,也不理解这么做的目的。

我的前任们,也就是在我之前可能在这里待过的“读梦人”,也同我一样,从未得到过像样的说明,也不明白这一行为的意义,便这么日复一日、只管一味地解读“旧梦”的吗?他们完成这项任务了吗?而且,对了,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读完一个梦,就必须休息一会儿。我双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脸,在这黑暗中让双眼休息,等待着疲劳得到缓解。它们说的话照旧很难听清,但大致可以推测那是某种信息。是的,它们是在试图传递某种信息——向我,或是向别的什么人。不过它们说的是我无法听懂的语言,是陌生的语法。尽管如此,一个个的梦却似乎内含着各自的喜怒哀乐,被吞吸进某个地方去了——穿过我的身体扬长而去。

随着读梦工作的一再重复,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样一种“穿身而过的感触”。它们所要求的,也许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理解。我有时油然会作此想。而且穿身而过的那些东西,有时会从奇妙的角度刺激我的内部,唤醒我自己的内心久已忘却的某些兴趣。好似长年积淀在瓶底的旧灰尘,被谁一口气吹得飘飘扬扬地舞上了空中一般。

你为正在休息的我送来了热饮料。不光是药草茶,有时还有代用咖啡,以及类似可可(然而并非可可)的饮料。这座小城里提供的食物和饮料基本上都很粗陋,多数是代用品。然而味道本身倒也绝不算差。从中——该如何表达呢——可以感受到某种友好的、令人怀念的味道。人们朴素地生活着,同时又想方设法追求创意。

“您好像已经很习惯读梦工作了。”你从桌子的另一侧,仿佛鼓励我似的对我说道。

“一点儿一点儿地。”我说,“不过读完一个梦,就累得要死。好像脱力一般。”

“大概是还有余热没退干净吧。不过很快疲劳就会消除的。烧是肯定要发一次的,等余热彻底退干净了,接下去就没事了。”

这——肯定要发一次高烧这件事——恐怕是新任“读梦人”的过渡礼仪,是必经不可的过程吧。大概就这样,我会一点点地被小城接纳为其一部分,同化进体制里去的吧。我或许应该对此感到高兴,因为你对此也是感到欣喜的。

旷日持久的潮湿秋季终于宣告结束,肃杀的冬天来到了小城。好几头独角兽已经失去了性命。下了第一场像样的雪的早晨,在栖息地积了约莫五厘米厚的积雪中,几具烘托出冬日莹白的金色躯体横躺在地。年老的独角兽们,身上有虚弱之处的独角兽们,由于某些理由而被父母遗弃的年少独角兽们——最先死去的都是这样一些角色。季节对它们严格筛选。我登上望楼,远眺着这些独角兽的尸体。那是令人哀伤同时又摄人心魄的情景。早晨的太阳在云层深处懒洋洋地照耀着,阳光下,活着的独角兽们吐出的白色气息,仿佛朝雾一般,平坦地浮在空中。

天亮后不久,伴随着角笛声,守门人一如平日打开门,把独角兽放入城内。在活着的独角兽离去后的栖息地上,仿佛大地长出的瘤子一般,几具尸骸残留在那里。直到眼睛开始就晨光诉苦,我一直着迷般地遥望着这番光景。

回到房间里,我明白了尽管天色始终阴沉,晨光仍然强烈得远超我的估计,刺伤了我的眼睛。我刚一合上眼睑,眼泪便夺眶而出,流下了脸颊。我放下了百叶窗,在昏暗的屋子里闭目养神,呆看着在黑暗中忽隐忽现、形状各异的种种纹样。

那位老人来到我的房间。他用冷毛巾敷在我的眼上,给我喝热汤。汤里放有蔬菜和培根样的东西(不过并非培根)。热汤让我打心底暖和了起来。

老人说道:“哪怕是阴天,早晨的雪光也比你想象的要强烈得多。你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呢,干吗要跑出去哇?”

“我看独角兽去了。死了好几头。”

“是啊,冬天来了嘛。接下去还会死掉好多呢。”

“独角兽为什么会那样说死掉就死掉了呢?”

“因为太弱了呀。扛不住严寒跟饥饿。打很久以前就一直如此,万古不变哪。”

“就不会统统死绝吗?”

老人摇摇头:“它们就像那样,从远古以来一直悄无声息地存活了下来,以后大概也会同样活下去的吧。冬天里会失去许多生命,但不久之后又会迎来春天的交尾期,到了夏天就会生下孩子。新的生命推开旧的生命,取而代之。”

“独角兽的尸骸怎么处理呢?”

“烧掉呀,由守门人来烧。”老人双手伸到炉子上烤火,“扔到坑里,浇上菜籽油,点上火烧。到了下午,从城里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那烟。每天持续不断。”

果然如同老人预告的那样,青烟日复一日地升腾,直抵半空。在下午的大致同一时刻,看太阳倾斜的角度,估摸是三点半吧。冬天一天天变深,凛冽的北风与偶降的飞雪仿佛执拗的狩猎者似的,朝着头上长着一只美丽独角的野兽们奔袭而来。

从早晨下起的雪停了,微阴的午后,我久违地走访了门卫室。守门人脱去了长靴,在火上烤着两只大脚。炉上水壶口喷出的热气和廉价烟斗上升起的紫烟混为一体,将室内的空气弄得沉重、凝滞。宽大的作业台上,各种尺寸的砍刀、手斧排成一列。

“嘿,眼睛还疼吗?”守门人说。

“已经好了许多了,不过有时还会疼。”

“再忍一忍啦。等你习惯这里的生活了,疼痛就会消失的。”

我点点头。

“怎么样?丢了影子的事,放下了没有啊?”

他这么一说,我陡然发现自己几乎从未想起过影子的事情。我总是在黄昏以后或是阴霾天气才出门,没有机缘对影子——对自己没有影子这件事——进行思考也是一个原因。我对此不由得感到心中有愧。毕竟我们曾经是长期二位一体、甘苦与共的存在,我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把他抛到脑后去了!

“你的影子情况蛮好的。”守门人坐在炉边,搓着疙疙瘩瘩的双手,边烤火边说道,“每天让他出来运动一小时,食欲也很了得呢!要不要来个久别重逢啊?”

“想见一见。”我回答说。

影子居住的地方位于小城与外部世界的中间地点,我不能走到外部世界去,影子也不能走进小城里来。“影围子”是失去影子的人与失去人的影子可以进行交流的唯一场所。穿过门卫室后院的栅栏门,就是“影围子”了。长方形,面积大致相当于一个篮球场。尽头是一座建筑物的砖墙,右手边是环围小城的高墙,其余两边是高高的板壁。一隅有一棵榆树,我的影子就坐在树下的椅子上。大尺码的圆领毛衣上,着了一件千疮百孔的皮风衣,一双缺乏生气的眼睛,仰视着树枝间露出的阴晦的天空。

“那里面有过夜住的房间。”守门人指着尽头的建筑说道,“尽管说不上堪比宾馆,可也是正儿八经的房间呢,干干净净的。床单也是每个星期换一次。你要不要看看是啥样子呀?”

“不必。只要能在这里聊几句话就行。”我说。

“那没问题。你们俩不妨一诉衷肠啊。不过我跟你说好了,可不许冒冒失失地跟他粘到一起去哇。要再剥离一遍的话,对你、对我可都是个大麻烦哪。”

守门人坐在栅栏门旁的圆形木椅上,擦燃火柴点起烟斗,大概是打算在那里监视我们吧。我朝着影子慢步走去。

“嘿!”我说道。

“你好。”影子望着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的影子比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似乎小了一圈。

“还好吗?”我问道。

“托你的福。”这话听上去似乎夹杂着些许讽刺味。

我本打算在影子旁边坐下,又害怕万一不期而然再次粘在了一起,于是决定就站着说话。守门人说得没错,“剥离”可不是个容易干的活儿。

“一整天都待在这个‘围子’里吗?”

“不,时不时地要到墙外去的。”

“做点儿什么运动吗?”

“运动嘛……”影子皱起眉头,用下巴指了指守门人的方向,“也就是那家伙让我去帮他焚烧独角兽了吧。拿着锹可着劲儿在地上挖坑,也勉强能算是运动吧。”

“焚烧独角兽冒出的烟,从我家窗口都能看得见呢。”

“可怜见的。那些家伙每天都有死掉的,像苍蝇一样接连不断地摔倒在地上。”影子说,“把那些尸体拖到坑边,扔进去,浇上菜籽油烧。”

“好讨厌的活儿。”

“不能说是令人愉快的活计。只不过,烧了也几乎没什么臭味这一点,还算是小小的补偿吧。”

“这里还有其他影子吗?除你之外。”

“不,没有其他影子啦。从一开始,这儿就只有我一个。”

我沉默了。

“我也不知道能在这儿待多久呢。”影子低声说道,“从本体上被生生硬剥下来的影子,是活不久的。在我之前待在这儿的那些影子,好像一个一个都是在这个‘围子’里断了气的,就跟冬天的独角兽们一样。”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无言地俯视着自己的影子。吹过榆树枝头的北风,不时在头顶上发出尖锐的啸声。

影子说:“你向自己的人生索求什么,那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事情。因为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你自己的人生嘛。我只不过是个附属品罢了,既没有非凡的智慧,也几乎起不到什么现实的作用。可是啊,如果我彻底消失了,肯定会导致某种程度的不便。我不想说什么自以为是的大话,可我也并不是毫无理由地就一直跟着你,和你同进同退的。”

“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我说,“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果真如此吗?我陡然冒出一个念头。我果真深思熟虑过吗?还是仅仅为某种力量所牵引,就像木块被潮流裹挟着,随波逐流漂到了这里而已呢?

影子微微耸肩:“归根结底,这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事情嘛,我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不过呢,假如你还想回到原来那个世界里去的话,假如你还有这个想法的话,那你还是早下决心为好。现在的话,还能想点儿办法。可是,等我死了,那可就来不及喽。这一点,你可得好好记住了。”

“我记住了。”

“你自己怎么样?过得好吗?”

我歪歪脑袋:“还说不清楚。有好多东西得学。跟外边的世界相差太大了。”

影子沉默片刻,然后抬脸看着我:“那……你见到心里想的那个人了吗?”

我默默点头。

“那就好。”影子说。

风发出声响,从榆树枝条间吹过。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特意来看我。能见到你,太好啦!”影子说着稍稍抬了抬一只戴着厚手套的手。

我和守门人穿过后院栅栏门,朝门卫室走去。

“今晚又要下雪啦。”守门人边走边对我说道,“下雪之前,我的手心铁定就会发痒。照这个痒的程度,恐怕得积这么厚的雪吧。”他用手指比画出约莫十厘米的厚度,说:“这下又有好多独角兽要死掉啦。”

守门人走进门卫室,选取作业台上砍刀中的一把,拿起,眯起眼睛验看刀刃,然后手法娴熟地用磨刀石磨了起来。吱吱的尖锐摩擦声仿佛恫吓一般,响遍了屋内。

“还有人讲啥肉体是灵魂居住的神殿。”守门人说道,“这话说得也许没错。可是像我这样每天都要处理那些可怜的独角兽的尸骸的人,就会觉得肉体那玩意儿哪里是什么神殿呀,不就是个肮脏的破房子嘛。弄得连对塞在这种寒酸容器里的灵魂本身,我渐渐地也没法儿相信咧。我有时甚至会想,这玩意儿,干脆跟尸体一块儿浇上菜籽油,一把火烧掉算咧。反正是除了活着受苦,啥本事也没有的货色。你说说,我这想法错了吗?”

该如何作答才好?关于灵魂与肉体的设问,只会令我混乱不已,尤其是身处这座小城里时。

“不管咋样,对于影子说的话,不拿它当真,才是聪明的做法。”守门人拿起另一把砍刀,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些啥,反正那帮家伙就长着一张利嘴,一心光想着活命,挖空心思乱找一大堆歪理。你可千万得当心喽。”

我走出门卫室,步上西部的高丘,返回了住处。扭头望去,只见北边的天空密布着蕴含着雪意的厚厚暗云。正如守门人预言的那般,恐怕夜半就会下雪吧。在不断堆积的落雪中,会有更多的独角兽在夜里气绝死去,于是变成失去了灵魂的寒酸的“破房子”,被扔进由我的影子挖好的坑里,浇上菜籽油烧掉。

上一章:13 下一章:15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