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向图书馆的途中，天开始下雪。雪花干而细小，看来得要很长时间才能融化。然而能否形成积雪，还难以判断。到达图书馆时，柴炉一如平日，红彤彤的，火势熊熊，炉上黑乎乎的大水壶喷着热气。你正在用小小的擂杵将后院摘来的药草碾碎。这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那坚忍均一的嘎吱嘎吱声传入耳廓。我走进屋里时，你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脸微微一笑。

“已经开始下雪了？”

“刚下了一点点。”我说。我脱下笨重的大衣，挂在墙边的衣物架上。

“今晚不会下得太大的。积不起来。”你说。一定会如你所言吧，一如往常那样。

你用手拂去“旧梦”上的尘埃，把它放在桌上，我开始读。我用手掌拢住它，温暖它，激活它。“旧梦”很快醒来，开始用无法听懂的语言讲述、传递信息。

“旧梦”果真就像我的影子推测的那样，是被用刀刮下来、密封保存的人们内心的残渣吗？我无法判断这一假说的正确与否。而据我所见，那只是瓶装的“混沌的小宇宙”。我们的内心居然就是如此模糊不明、缺乏连续性的东西吗？还是说，“旧梦”之所以只能发出这种零碎、混乱的信息，乃是因为它并非一颗完整无缺的心，而仅仅是由残渣拼凑而成的缘故呢？

在我梦里出现的下士用干涩的声音对我说：“有时候人们会以为，杀死意识才是最为轻松的事。”

“我也许会离开这座小城。”我向你坦白道。我不能瞒着你离开这里，哪怕小城在竖耳偷听这场对话。

“什么时候？”你问，似乎并不惊讶。

我们并肩走在河滨道路上。我送你回家——如同每一个夜晚一样。雪已经停了。云层仅有一处绽裂开来，从那缝隙中可以看见几颗星星。星星们仿佛冰豆一般，将苍白冰冷的光投向世界。

“快了吧，趁我的影子还没断气之前。”

“你决定要这样？”

“恐怕会这样吧。”我说，然而我内心还犹豫不决，“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在墙外的世界里，很久以前，我遇到过你。”

你停下脚步，将绿色的围巾在脖子上重新牢牢地围好，然后注视着我的脸：“遇到过我？”

“另外一个你，就是说在墙外的你。”

“那说的是我的影子吗？”

“我猜是的吧。”

“我的影子老早就死掉了。”你说，与宣告今晚不会积雪时同样斩钉截铁。

你的影子老早就死掉了。我在心里重复着你的这句话，就像洞窟深处的回声。

我问：“影子们死了后会怎么样？”

你摇头：“不知道。我被安排在图书馆工作，只干那些规定的活儿，解锁开门，在严寒季节里生好火炉，采药草做药草茶……就这样协助你工作。”

临别时你说：“你也许不会再来图书馆了吧。可是，你要怎么离开这座小城呢？不是不能从城门离开的吗？因为进入小城时，你是签过这样的契约的。”

我沉默。这，现在还不能说出口来，说不定有人在偷听。

“在外边的世界遇到你时，”我说，“我爱上了你——她，一见钟情。我那时十六岁，她十五岁。她的年龄跟现在的你一样。”

“十五岁？”

“对。按照外边的世界的标准，她是十五岁。”

我们在你的住所前停下脚步，进行着没准儿是最后的交谈。虽然雪已经止住，却是个冰冷的夜晚。

“你在墙外的世界里，爱上了我的影子。在那里她十五岁。”你如此告诉自己，仿佛在重新确认，自己无法理解自己理解不了的事物。

我说：“我热烈地追求她，同时也希望被她热烈地追求。可是过了一年之后，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不见了。没有任何预告，也没有像样的说明。”

你再次将绿色的围巾重新围在纤细的脖子上，然后点头：“那是没办法的事啊。影子总是要死的。”

“我很想再次见到她，就到这座小城来了。我觉得，到了这里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但同时，我也想见见你。这也成了我进到墙内来的理由之一。”

“见见我？”你诧异地说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想见我？我不是你爱上的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我和她原来说不定是同一个存在，但从小就被剥离开了，一个在墙里，一个在墙外，变得毫不相干了。”

我窥探她的眼睛，仿佛探寻山间清澈的泉底，然后说：“你不是她。这我心里很清楚。在这里，你梦也不做，也不会爱上谁。”

于是她消失在公共住宅的入口处。这大概将是永远的别离了吧。然而对你来说，这与平常一样，无非就是普通的分别罢了。因为在这里，一切都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