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开始下雪了。无风的天空中，无数白色雪片无声地落在小城里。不是那种在空中缓缓飘舞的轻雪，一朵朵雪花都带着坚实的重量，如同小石子一般，画着直线飞落到地表上。

我走出住处，走下西丘，疾步走向城门。途中遇到的独角兽们背上的雪片结成了冰块，仿佛认命般地低眉垂目，吐着白气缓慢地迈步前行。这几天，严寒愈加难熬，作为独角兽食粮的果实和树叶益发不足，恐怕又会有更多的独角兽丢掉性命，从最弱的开始，依次死去。

北边的墙外，青烟比平日更为粗大，势头汹汹地扶摇直上。守门人似乎今天也在忙于收集、焚烧独角兽尸骸的工作。青烟朝着上空描绘出一条直线，仿佛被卷起来的粗大绳索，被厚厚的云层吸噬了进去。虽然对不起独角兽们，可它们的尸体越多的话，守门人的工作量也就越大，这样就能帮助我多赢得一些时间。

守门人不在门卫室里，然而炉火却熊熊燃烧着，温暖着无人的房间。作业台上，手斧与砍刀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刀刃似乎刚刚磨好，妖冶地闪着威吓的冷光，从台上无言地睥睨着这边。我穿过门卫室，横越“影围子”，走进影子睡着的房间。

房间里的气味比上次更重了，飘着死亡预告似的东西。一进入房间，板壁上的几个阴暗的疖疤发出警告似的看看我，仿佛在说：“俺们知道你的鬼心思！”我的影子裹着棉被，睡得像死去了一般。我伸出手指，放在他鼻孔下面测试呼吸，确认他还没死。影子很快醒来，没精打采地扭了扭身子。

“打定主意了吗？”影子声音虚弱地问道。

“嗯。现在就走，一起离开这里。”

“现在，马上吗？”

“现在，马上。”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的影子稍稍扭过头来，说道，“怎么样，我的脸色难看极了吧？”

我抱起影子那骨瘦如柴的身子，揽着他的肩膀走了出去，然后将他背在背上。守门人曾经警告我绝不可以触碰影子，可这已经无所谓了。影子几乎没有体重，背着他并非难事。在这样亲密接触的过程中，影子从我这个本体身上获取了生气，肯定就会一点点地恢复活力，就好比沙漠植物拼命吸取水分一般。虽然我并无自信，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能够分给影子多少生气。

“你把那里的角笛拿走。”穿过门卫室时，我的影子在背上对我说。

“角笛？”

“对。这样的话，守门人就难以追踪我们了。”

“他肯定要大发雷霆啦。”我斜眼看着那排寒光慑人的手斧和砍刀，这么说道。

“不过必须这么做。这个小城较起真来的话，会变得无比危险。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虽然不明个中缘由，我还是依言拿起挂在墙上的角笛，放进大衣口袋里。那是一支使用多年、几乎变成了饴糖色的旧角笛，似乎是用独角兽的角做成，上面雕刻着细致的花纹。

“没有时间了。”我的影子说道，“赶紧走。对不起啦，我不能自己走路。”

“背着你穿过大街，只怕要被好多人看到啦。”

“咱俩一起逃跑，反正很快就会被发现的。总之得尽快赶到南墙那里去。”

我背起影子跑出了门卫室。这下没有退路了。到了河边，我们越过老桥一路向南。时不时地有雪片飞入眼里，令我看不清前方，撞上了独角兽们。我每次撞到它们，它们就会发出小而奇妙的声音。

由于雪在不停地下，路上的行人为数极少，但我们还是被几个居民看到了。他们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我们。在这座小城，极少能看见有人奔跑。他们会报警，说“读梦人”又跟影子搞到了一起，好像打算逃出城去吗？还是说，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不具备任何意义呢？

自打来到这座小城，我就根本没有运动过，所以再怎么说影子轻，可要背着他奔跑穿越全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不断地大声喘气，把又硬又白的气息吐到空中，而吸进来的空气里混杂着雪花，冰冰冷，肺里仿佛被针尖穿刺一般地痛。终于来到了南丘脚下，我驻足调整呼吸，扭头看看背后。

“不太妙啊。”影子说道，“你看，焚烧独角兽的烟变得很细了。”

果然如影子所说，透过下个不停的雪，可以看到北墙外的烟，烟明显比方才细了很多。

“一定是因为这场大雪，火开始熄灭了。”影子说，“这样的话，守门人就要回门卫室拿菜籽油添上去。然后他就会发现我不在围子里了。那家伙跑得很快。这可有点儿不太妙啊。”

背着影子爬南丘陡峭的斜坡，并非易事。但是既然已经打定主意、着手行事了，那就不能半途示弱。而且就像影子说的，小城一旦较起真来，就会变得无比危险。大衣下，我汗流浃背，沿着斜坡继续攀爬。好不容易爬上了高丘顶，我双腿僵硬好比石头，小腿肚痉挛了起来。

“对不住啦，让我休息会儿。”我蹲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尽管我心里明白这是在与时间竞争，可两条腿几乎动弹不得了。

“没关系，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是我不好，不能自个儿奔跑。你不必自责啦。把那支角笛给我，好吗？”

“角笛？要角笛干什么？”

“你别管，给我好了。”

我莫名其妙，还是将偷来的角笛从大衣口袋里取出，递给了影子。影子把它贴在唇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使尽全力吹了起来。他俯瞰着脚下的小城，吹起一声长、三声短，与平日一模一样的角笛声。影子能够如此巧妙地吹响角笛，我十分惊讶。跟守门人吹出的音色几乎没有差别，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技能的？莫非是有样学样地记住了吹法的吗？

“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就是你看到的呀，吹角笛。这样可以赢得一点儿时间。”然后影子将那支角笛挂在了身旁的一根树干上，叫人一眼就能看到，“这样的话，守门人看到它，就能拿回去。反正他大概会顺着这条路追上来的，角笛回到手里，说不定多少能缓解一下他的愤怒。”

“可以赢得一点儿时间，这话又怎么说？”

影子解释道：“一吹响角笛，独角兽们听到后，就会集合起来往城门方向走。这样一来，守门人就必须打开门，把它们全都放出去，然后等把所有的独角兽全部放出去之后，再关上城门。这是规则规定的他非做不可的工作。把所有的独角兽全部放出去需要时间。这点儿时间就是我们赢来的。”

我钦佩地看着影子：“你脑子灵光得很嘛！”

“知道吗？这座小城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墙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完美无缺的东西在任何世界里都不存在。甭管什么东西肯定都会有弱点，这座小城的弱点之一就是那些独角兽。小城通过一早一晚让它们进进出出来保持平衡。我们现在破坏了这种平衡。”

“小城大概会发怒的吧。”

“可能。”影子说道，“如果小城具备了感情的话。”

我用手指不断搓揉小腿肚，双腿好像终于恢复了柔软。“走吧，出发！”我站起身，再次把他背在了背上。

接下去是下坡道。我拖着大致恢复了的双腿走下斜坡。时而也有上坡，但基本上都是下坡。虽然必须时时留神脚下，但我已经不再上气不接下气了。很快地，小道消失，向前便是难以辨认的荒径了。我们从小村落的断壁残垣前走过。雪仍然下个不停，附着在我的头发上，凝结成块。我有点儿后悔没把帽子戴出来。遮蔽了整个天空的厚厚的雪云，似乎在其内部蕴含了无穷无尽的雪。随着不断前行，水潭发出的那奇妙、如诉如泣的水声，时断时续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到了这里就安全啦。”影子从背后对我说道，“横穿过那片灌木丛，马上就是水潭了。守门人追不上来啦。”

我听到此话，松了一口气。到此为止，我们好歹算是一帆风顺。

然而就在我这么想时，我们的面前耸立起了一堵墙。

墙毫无征兆地，眨眼间便矗立在我们面前，挡住了去路。就是平素那道又高又牢的小城围墙。我呆立在那里，瞠目结舌。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墙呢？上次沿着这条路过来时，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的嘛。我哑然失语，呆呆地仰望着那道高达八米的障壁。

“没啥好惊讶的。”墙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你小子搞的那个什么地图啥用也没有。那玩意儿无非就是画在破纸上的线条罢了。”

墙能够自由自在地改变形状与位置！我恍然大悟。它时时刻刻都能够随心所欲地移动到任何地方。而且墙铁了心不放我们出去。

“不能听它的话！”影子在背后低语道，“也不能看着它！这玩意儿不过就是个幻影！小城在向我们展现幻影呢。闭上眼睛，向前一直冲过去！只要不相信它说的话，只要心里不害怕，墙就根本不存在！”

我按照影子说的，闭起眼睛继续一直往前跑。

墙说话了：“你们根本就穿不过墙；就算穿过了一道墙，前边还有别的墙在等着你们。不管做什么，结果都一样。”

“别听它的！”影子说道，“不能害怕。只管往前跑。丢掉疑念，相信自己的心！”

“行啊，你跑好了。”墙说道，并且放声大笑，“想跑多远就跑多远好了，我永远会在那里等着你。”

耳朵里听着墙的笑声，我头也不抬，继续笔直向前跑，朝着理应矗立在那里的墙猛冲过去。事到如今，我只能相信影子说的话了。不能害怕。我用尽全力，扔掉疑念，相信自己的心。于是我和影子半似游泳一般穿过了理应是由坚硬的砖头筑成的厚墙，宛如钻过一层柔软的果冻。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感触。那是一层介乎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东西，在那里面没有时间也没有距离，只有一种似乎混杂着大小不齐的颗粒的特殊抵抗感。我闭着眼睛冲破了那层软绵绵的障碍。

“我说得对吧？”影子在耳边说道，“一切都是幻影吧？”

我的心脏在肋骨的围栏里，不断发出干硬的声音。我的耳朵深处还残留着墙的大笑声。

“想跑多远就跑多远好了。”墙对我这么说道，“我永远会在那里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