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7

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如同那条河流变为纵横交错的迷宫,钻入黑暗的地底千回百转一样,我们的现实也让人觉得,其在我们的内心不断岔成许多歧路,分道前行。好几种截然不同的现实混作一团,截然不同的选项纠缠不清,从这里,作为综合体的现实——我们视之为现实的东西——得以形成。

固然,这说到底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感受和想法。假使有人声称“现实只此一个,舍此无他”,或许那也无可非议。也许就像在即将沉没的帆船上,船员死死抱住主桅杆一样,我们唯有死命抱住独一无二的现实,别无他法。不管你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然而,我们对位于自己脚下那片坚固地面之下,蜿蜒在地底迷宫中的那条秘密黑暗之河,又了解多少呢?亲眼看到过它的人,亲眼看到它之后还能够返回到这边来的人,究竟又有多少呢?

黑暗而漫长的夜,我一动不动地久久凝视着自己那一直投射到墙边的黑色影子。那道影子已然不发一言。我冲着他讲话、提问,他也不作回答。我的影子又变回了原先那个无言、扁平的人影。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期而然地冲着自己的影子说话,因为我每每需要他的智慧,需要他的激励。然而眼下,他却对我的提问置之不理。

在我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此刻为何会身在此处?我对此——对此刻这种将我包含在内的“现实”的形态——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任如何考虑,我都不应该身在此处。我理应已经明确地下定决心,送别了影子,独自一人留在了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明明如此,为什么我现在又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了呢?莫非我始终就在这里,从未离开过,仅仅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吗?

可话虽如此,至少此刻的我拥有影子。影子与我这个身体相依相随。我走动时,影子会处处相伴;我驻足止步,影子也停步不前。而这一事实令我心灵平静。我感谢这一事实,感谢自己与影子不折不扣的一体同心。这种心情,肯定只有曾经一度失去过影子的人才能够理解,恐怕。

于是在耿耿难眠的长夜里,我便让那些在高墙环围的小城里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在那里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一一鲜明详细地在脑海里苏醒过来。

我浮想起将图书馆的房间依稀照亮的菜籽油灯,用小擂钵仔细将药草碾碎的你的身影,蹄声响彻石板路的可怜的独角兽们,河心洲上那些河柳随风摇曳的身姿。清晨与黄昏守门人吹响的角笛声,不见身形的夜啼鸟哀切的诉求,一夜夜与你相伴走过的河滨道路,古老的路石,入口即化的甜蜜的苹果点心。我用双手拢住、为其加温的那些“旧梦”。深水潭边草原上纷纷飘落的洁白的雪花。将小城包围得滴水不漏且不动声色的高高砖墙,不管用什么刀具,都不可能在上面留下一丝划痕。而胜过一切的,是一位衣着简素而清洁的美丽少女。那是本应许诺给我的景象。那一许诺兑现了吗?抑或是未曾兑现?

兴许是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在某一时间点,我被分成了两半——我有时也会这样去想。于是有一个我,兴许现在仍然在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在那里悄无声息地度日。那个我每天黄昏时分前往图书馆,喝着她为我做的绿色药草茶,坐在厚木桌前只管继续解读“旧梦”也不一定。

我总觉得那才是最合情合理、像模像样的推测。在某一地点,我被赋予了两个选项,只能从中选择一个。于是如今身在此地的我,就是选择了这一选项的我。而另一方,选择了那一选项的我则身在别处。别处——恐怕就在砖筑高墙环围的小城里。

在此界这个“现实世界”里,我已逼近了被唤作中年的年龄,是一个毫无过人之处的男性。我已经不再像身在那座小城时那样,是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专家”了。眼睛既没有受伤,也没被赋予解读“旧梦”的资格。无非是构成庞大社会的诸多装置中的一个,是其齿轮中的一个而已。而且是非常渺小的、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齿轮。对此,我不禁感到有些遗憾。

回到这里来以后——我恐怕是回来了——有一段时间,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似的,我每天早晨乘电车上班,一如既往地与同事们寒暄,出席会议发表些冠冕堂皇(然而我难以认为其行之有效)的意见,然后大抵就是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操作电脑了——用邮件向全国各地的分公司发送指示,受理对方发来的种种要求。我不时会走出公司之外,与书店的负责人或出版社的主管人员开碰头会。虽然需要一定的经验积累,但也并非什么难以胜任的工作。我仅仅是一个规范化的小齿轮而已。

于是一天早晨,我向上司提出了辞职申请。这份工作,我无法再继续下去了。经过深思熟虑后,我拿定了主意,必须从当下这条生活轨道上退步抽身——哪怕尚未找到取而代之的新轨道。

上司对我这突兀的申请惊愕不已,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透露过丝毫的苗头。于是他认定我大概是被竞争对手挖了墙脚。我试图好好解释并非如此,尽管很不容易,但好歹成功地让他相信了我的话。继而他又猜测我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心理障碍,诸如神经症啦,早期中年危机啦之类。

“如果说是工作太累了,不妨休他个几天假嘛。”上司温和地说服我道,“你好像也攒下了不少带薪假期,到巴厘岛呀啥的去优哉游哉地休养半个月,身心一新再回来不好吗?等到那个时候再重新考虑一下得啦。”

我与这位直属上司此前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他对我好像也怀有近乎好意的情感。所以事态发展到了这一步,我觉得很对不起他。然而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单位来了。这,就像清晨第一缕晨曦一般明确。

我只是觉得这里的现实与我格格不入。这就好比这里的空气与自己的呼吸器官扞格难通一样。如果就这么长期滞留下去,终将连呼吸都会变得难以为继。因此我一心只想尽快尽早、在下一个车站就赶紧下车——我所冀盼的,仅此而已。这是必不可缺的东西,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可是这种话就算我说了出来,上司只怕也无法理解(而且大约同事们也同样)。这个现实不是为我而设的现实这种切肤的感受,潜匿于其中的深刻违和感,恐怕是无法与任何人沟通分享的。

辞职之后虽然成了自由之身,可接下去又该怎么办,我并没有现成的、可以称作计划的东西。所以我姑且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一个人闲躺在房间里无所用心。除此之外,我什么事也干不了。我感觉自己被剥夺了惯性,一切行动都停了下来,仿佛就是被抛掷在地面上的沉重的铁球。虽然那感觉倒也绝不算太糟糕。

在这期间,我睡眠极佳,一天恐怕至少睡十二个小时。醒着的时候我也只是一味地躺在床上,凝望着房间的天花板,聆听从窗户里钻进来的种种声响,端详墙上移动的影子,试图从中读出某种暗示来。然而这种地方理所当然不会蕴含任何信息。

我既无心读书(对我而言相当罕见),也无心听音乐,也几乎感觉不到食欲,也不想喝酒。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偶尔出门去买食物,我也无法接受眼前所见的风景。看到遛狗的老人、站在人字梯上修剪植物的汉子们、上学放学的孩子们,我也难以认为那就是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事,只觉得一切都像是为了整合逻辑而拼凑出来的布景,是伪装成立体的平面。

若说我可以认定是真实世界的景象,那便是眺望着河柳繁茂的河心洲的河滨道路,没有指针的大钟楼,蹒跚在大雪纷飞中的冬日的独角兽,守门人精心研磨好的砍刀发出的逼人寒光。

然而回归那个世界的手段,却不曾被交付于我。

从经济方面来说,目前没有什么问题值得一提。我有一些积蓄(前面也曾提及,我多年单身,生活简朴),还可以领取五个月的失业保险。这十来年,我一直住在方便上下班的市中心的出租公寓里,但也可以搬到更廉价的房子里去住。毋宁说,仔细一想,其实我如今可以搬到日本全国任何一个我喜欢的地方去住。然而该去哪里,我却连一个具体的地方也想不出来。

是的,我只是静止在这片地面上的一个铁球而已。沉甸甸的、向心性的铁球。我的思绪被牢牢地封闭在铁球内部。尽管不够美观,分量倒是十足。如果没有人路过,使劲推一把的话,我便往哪里也去不了,向哪边也动不成。

我一次又一次地冲我的影子发问:接下去该去哪儿?然而影子却默然不答。

上一章:26 下一章:28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