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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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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得太唐突、太突然了。”添田说,“子易先生一直看似很健康,尽管已经七十五岁了,可从来没有说起过有什么身体不适。他的确多少有点儿偏胖,但很注意饮食,并且定期去郡山的医院做体检,还经常到附近的山上散步,锻炼腰腿。所以听说子易先生在散步途中因为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时,我还一下子难以相信。听到这个消息,许多人十分惊讶,我也感到很震惊。就好像擎天巨柱猛一下断裂,天要塌下来了,那样一种虚脱感袭上了心头。 “我很喜欢子易先生这个人,也很尊敬他。还为他单身一人的孤独生活感到担心。也许是多管闲事,不过我总觉得子易先生应该重新组建个家庭。或者说,子易先生是一个应该拥有安宁温暖的家庭的人,是一个应该在相亲相爱的亲人们陪伴下过着和和美美的生活的人。不管是就人性而言,还是就社会性而言,他都当之无愧,具备资格。所以他像这样形单影只地走完一生,令我感到很悲哀。我觉得说到底,子易先生直到最后也没有从太太和儿子的死亡所带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尽管别人看不见,但其实他始终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包袱。 “而且与此同时,失去了子易先生之后,这家图书馆又将何去何从?对此,我也不得不满心忧虑。当然,我自己弄不好会失业这件事,对我个人来说当然是一个重大问题。然而更重要的还在于,这家魅力十足的小小图书馆很有可能会落到一个德不配位的人手里,发生变质,滑向令人扫兴的方向。它也有可能在一个缺乏热忱的人的指挥下丧失了现有的勃勃生气,就此白白地荒废下去。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就我自己而言,就算失去了图书馆的工作,靠着丈夫的工资,日子也能够过得不错。然而一想到这么出色的图书馆有可能变得面目全非,我就心痛难忍。 “那是在子易先生的葬礼结束,遗骨下葬在镇上寺庙的墓地之后又过了一段时日的时候。我正像方才跟您说的,一个人左思右想地担心着图书馆的将来呢,一天夜里做梦时,我梦见了子易先生。那是一个很长、很清晰的梦,以至于醒来之后我都以为那不是个梦。说不定,那还真就不是个梦。可是在当时,我一心以为那只是个极其清晰的梦而已。 “在那个梦里,子易先生还是平时那身打扮:老一套的藏青贝雷帽,格子图案的裹身裙。他坐在我的枕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就像一直在静静地等着我醒来。 “我感觉到了某种迹象,猛然睁开眼,看到子易先生就在眼前,慌忙就要爬起来,可子易先生轻举双手制止了我。 “‘没关系的,你就躺着别动。’子易先生声音轻柔地说道。于是我就依旧躺在那里没动。 “‘在下今天来,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子易先生说,‘你也知道,在下现在是已死之身,不过绝对不是鬼怪,还是你所熟知的那个子易。所以你不必害怕,好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已经死去的子易先生就在眼前,可我根本就没有去想害怕不害怕之类。因为那时候我没有丝毫的怀疑,一心以为‘这就是梦’。” “虽然是已死之身,却仍然要像这样在你面前露面,是因为有几件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必须告诉你。”子易先生仿佛于心不安似的说道,“是关于图书馆的事情。所以有必要像这样挤进你的梦里来。深更半夜的,打搅你休息了。在下也知道这么做实在无礼,太抱歉啦。” 添田摇头道:“哪里,这种小事您别介意。只要是您有事要说,不管什么时候都没问题,您就告诉我好了,不必客气。我很乐意听。” “好的。对于那个图书馆的未来,在下猜你大概也很担心,这种心情在下也很理解。感到担心,这很正常。”子易先生说道,“不过你无须感到不安。关于这件事,在下已经预先稍稍做了一些安排。因为到了这把年纪,在下一直都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离开人世。在图书馆在下办公室写字台最下层的抽屉里,有一个小保险箱,需要输入三位数的密码来打开箱盖。密码是491。明天你去上班时,请把那个保险箱打开。保险箱里有土地所有权证书、关于遗产处置的遗嘱,还有好几种重要文件。请你跟律师井上先生——井上先生你当然是知道的喽——联系,由你亲手把这些文件直接交给他。他会妥善办理手续,安排好一切的。 “另外还有一个蓝色信封,里面装的是关于图书馆运营的指示,这个信封里还有一封信,是关于在下的后任馆长的遴选方法。这封信,请在井上先生在场见证的情况下,由你在理事会上宣读,可以吗?” “您是要召开理事会,请井上先生在场见证,打开蓝色信封后,由我来宣读。这样就可以了吗?” “对,完全正确。”子易先生说,又使劲点头表示同意,“召开理事会全体会议,请律师见证,由你宣读指示书,这几项是要点。” “我明白啦。我照您说的去做。保险箱密码是491,对吧?” “对,这样就不会有错了。在下今天要跟你说的事情就是这些。半夜三更来打扰你,实在于心不忍,但这件事对在下来说非常重要。” “哪里哪里。请您别这么说。能够见到子易先生您,跟您说说话,是我梦寐以求的好事。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好的,在下还会根据需要,在你面前现身的。”子易先生说,“以后,在下不会再像今晚这样在你休息时出现在梦里了,恐怕会在现实生活里,在白天,跟你面对面地说话。也就是,怎么说呢,像个幽灵那样。而且这种时候,在下的身形只有你的眼睛可以看见,在下的声音只有你的耳朵才能听见。在下的这种现身方式,会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会不会让你觉得毛骨悚然?如果会的话,在下再想别的办法。” “不,不,这样就很好。甭管什么时候,您想来就请来。毛骨悚然什么的,我是根本不会那样去想的。毋宁说,能够从子易先生您这里得到指点,这对我来说,对图书馆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呢。” “好的,谢谢你。你能这么说,在下就放心了。还有,呵呵,其实用不着啰唆的啦,不过这件事情还是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在下这个已死之人居然又露面了这件事,眼下就算是你我两人之间的秘密吧。” “知道了,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于是梦里的子易先生消失了。添田再也睡不着,躺在被窝里一夜没合眼,一遍遍地反复念诵着子易先生说的话,等待着天亮。 我问添田:“然后你就进了馆长室,查看了写字台的抽屉喽?” “是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到这里,打开了保险箱。 “我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确认里面是放着一个黑色保险箱。抽屉没上锁,里面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我用子易先生教给我的密码,打开了保险箱的盖子,保险箱里装着子易先生所说的所有东西。是的,没错,那可不是什么梦。子易先生当真回到这个世界来了。哪怕是在他自己过世之后,确保图书馆顺利运转,对子易先生来说仍然是迫在眉睫的重大使命。就算他是幽灵,也一点儿都不可怕。不管是以何种方式,能够见到子易先生,我就觉得无比高兴。何况,如果这么做还能让这家非凡的图书馆一如既往继续维持原有的秩序的话,我心里就唯有感谢之情了。” “于是你就召开了理事会,在所有人面前宣读了子易先生留下的指示书。” “是的。我按照他的指示办理了这件事。在理事会上,首先由律师先生对子易先生遗产的分配进行了说明。根据遗嘱,子易先生个人名义的现金、股票、房产、生命保险等全部捐赠给基金会,并且由基金会来经营图书馆。就是说,失去了子易先生个人,对我们来说是不可估量的损失,但对图书馆运营来说,却带来了一笔巨大的财政捐款。 “接着,我在全体理事面前宣读了致理事会的书简,内容主要是关于今后图书馆运营的具体指示。指示书上一条一条地列举了详细的指示。关于图书馆馆长一职,信中写道,自己死后,在报纸上刊登广告,从外部公开招募。至于人选,则由我,即添田,全权负责。 “我宣读到这里时,大惊失色,心想:我不过是一介司书而已,为什么把如此重大的任务全权委托给我呢?我猜各位理事肯定也大吃一惊。不过信里写得一清二楚,不能不遵守。当然,程序规定,我选定的人物须经理事会承认,但这只是形式而已。” “你就按照子易先生指示的那样,在报纸上刊登了招募图书馆馆长的广告,而我来应募,由你甄选,结果是我被录用了。是这样的喽?” “对,是的。或者说,表面上是这样的。然而实际上,准确地说并非如此。从来自全国的众多报名者当中选中了您的,其实是子易先生。他指定了您,由我把这个结果——完全是以由我选定的形式——报告给理事会。总不能说是死人选定的继任馆长,所以在形式上,由我来代理他的角色——就像在腹语师的操纵下张张口、闭闭口的木偶一样。于是在得到了理事会形式上的承认后,就由您来就任图书馆馆长了。 “我的任务,就是把子易先生做出的决定原封不动地传达给理事会而已。我按照子易先生事先的指示,把报名者们的履历书以及所附的信笺集中起来,堆放在馆长室的写字台上。子易先生大概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浏览过,从中挑选了您。于是有一天他出现在我面前,说,让这个人当图书馆馆长。我当然没有理由对此表示反对。子易先生健在时,好像预见到了自己余生不久,对由谁来接替自己做馆长一事认真地进行过考虑。所以他才会预先就细致地准备好了致理事会的指示书。” “可是为什么非得是我呢?到底是我身上的哪些东西,合了他的意呢?” 添田摇摇头:“这我可不知道。子易先生并没有告诉我选中您的理由。我只是接到了子易先生的指示,说,就定这个人了。” “这位子易先生的幽灵,经常在你面前现身吗?” 添田微微摇头:“倒也不算经常。得看时机,看需要,他才会露面。他会笑嘻嘻地出现在我面前,指示我到二楼馆长室来。子易先生的身形,正如他自己说的,只有我看得见,他的声音只有我听得见。所以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避免被周围的人注意到,悄悄地走上楼梯,走进馆长室,然后关上门,两个人说话,就跟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子易先生坐在写字台那边,我坐在这边,台子一角总是放着贝雷帽。这种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他是一个死人。面对着子易先生时,我就会渐渐分辨不清生和死的区别了。” 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 添田说:“您和子易先生见面,两个人亲切交谈这件事,我也隐隐约约有所知晓。我可以觉察到这种迹象。然而就像刚才也已说过的,跟您见面的不是活着的子易先生,而是他的幽灵这句话,无法经由我的口说出来。而且,活着的您和死去的子易先生,既然能够以那种形态维持着良好关系,那一定是有相应的理由的。而那理由是我这种人无法想象的。” “不过不光是跟你,我跟别的人谈话也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子易先生已经死了。哪怕就一次,总应该由谁说上一句才对呀,比如说‘这么说来,已经过世的子易先生……’之类。这是为什么呢?” 添田再次摇头:“这个嘛,怎么说呢?我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莫非是肉眼看不见的某种特殊力量在发挥作用吗?” 我环顾一周房间内部,心想子易先生会不会就待在哪个角落,或者是“肉眼看不见的某种特殊力量”在哪里发挥着作用。然而,房间里只有静止不动的、冷丝丝的下午的空气。 “说不定其他人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呢。”我说道,“感觉到子易先生其实并没有死。哪怕看不见他的身形,却能够凭直觉感受到他就在图书馆里的迹象。” “对,这种情况也有可能。”添田说道,仿佛理当如此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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