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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那个星期一的早晨,我照例手捧小小的花束参谒了子易家的墓地。天灰蒙蒙地阴着,从风中可以感觉到湿气,好像随时都可能下雪。不过我没带伞。因为即使没有伞,稍许雨雪的话,棒球帽和牛角扣厚呢大衣的风帽应该就能对付过去。

我先是在墓前合掌,为一家三人祈求冥福。因为不幸的交通事故而丧生的五岁儿童,对此悲叹不已而纵身跳入泛滥洪流中的母亲,在山道上散步时因心脏病发作而猝死的图书馆馆长,对我来说,他们如今奇妙地变成了亲近的存在。尽管我从未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与他们相见过。

然后和平时一样,我坐在墓前的石垣上,对着光滑乌黑的墓碑,或者说对着说不定在那里面的子易先生,讲起了话来。照例又时而有冬鸟在树木丛中发出尖锐的啼鸣。那是饱含着悲痛的啼鸣,仿佛就在方才目击了世界绽开缺口一般。然而除此之外,四周阒寂无声,仿佛一切声音都被厚厚的云层一丝不漏地吞吸走了一般。

我把本周在图书馆里发生的事情向子易先生报告了一通。照例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还是有两三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比如说一位六十七岁的男子,在大厅里浏览杂志时突发身体不适,我让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因他不见好转便呼叫了救护车(最后在医院确诊是轻度食物中毒)。在图书馆后院落户的虎纹雌猫生了五只小猫咪。小猫咪们很可爱。母子平安,待到稍稍安定后,我们大概会在门口贴出小广告,寻找领养者。大致就这些。毕竟是太平无事的小镇子,太平无事的小图书馆,不会发生任何重大事件(除了时而会有前图书馆馆长的幽灵出没)。

然后,我说起了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的生活。说起了那里流过一条多么美丽的河流,独角兽们如何满街彷徨,守门人将刀具磨得多么锋利,图书馆的少女为我调配多么浓烈的药草茶……我将诸如此类的话题逐一讲述得详细而具体。也许以前我也曾讲过这些话题,然而我不管不顾,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对着墓碑讲个不停。

墓碑自然始终无言。石头既不回答,也不改变表情。听到我说的话的,也许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可我仍旧讷讷地继续说着。关于那座小城,我有很多话要说,任怎么说都说不够。

厚厚的云朵在风的吹送下,似乎在徐徐地向南移动。看到那样的云朵,我有了一种世界正在转动的实感。地球在稳健地缓缓旋转,时间在不懈地向前行进。仿佛是在赋予这种行进以佐证,那些老面孔的鸟儿在枝条间移来移去,时而尖锐地啼鸣。冬日早晨淡淡的悲哀仿佛透明的衣裳,薄薄地将我包裹着。

这时我在视野的一角,瞥见有个东西微微一晃。从动静来看,不会是狗或猫。好像是一个人,而且是小小的人影——绝不会是魁伟的体格。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我保持身体朝向不变,仅仅转动眼珠观察着那个方向。

有人藏身在墓碑后面,但是墓碑还没大到足以遮蔽那人的整个身体。我看到从那里露出来的衣服的一部分,正是黄色潜水艇图案的绿色游艇夹克。不会有错。

恐怕少年那天早上是到子易先生的墓地来的,偶然遇到坐在墓前的我,于是为了避免与他人接触——这是少年的最大弱项——便迅速藏到了墓碑后。他在那里藏了多久,我无从得知。

我对着墓碑所说的话,那完完全全的个人独白,全被他听去了吗?我说的并不是那么大声(我以为),且少年的藏身之处也并不太近。然而毕竟四周异常安静(对,一如字面原意:像坟场一般阒寂无声),何况较之纤小的身体,他却长着一对又宽又大的耳朵。弄不好被他那对耳朵原原本本地全都听了去也说不定。

然而,就算他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全听去了,因此便会导致什么不妥吗?如果对方是个普通人的话,恐怕就不会把我说的“高墙环围的小城”视为事实,而是当作痴人说梦嗤之以鼻吧,当作幻想型虚构,然后把我归类为“具有梦想倾向的人”,如是而已。然而在一个拥有精密的照相式记忆能力的少年的耳朵里,这些话又将产生怎样的影响呢?他在心里会如何对待这些?

我从石垣上站起身,重新戴好棒球帽,仰望上空确认天气,假装根本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存在,离开了墓地。我有意识地不去看少年潜藏的方向,但我知道他还在那里——藏身在某个人的墓碑后面注视着我。我无法不对那位少年心怀好感。至少他至今仍然对子易先生怀有某种依依之念。否则他肯定不会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特意赶到镇子尽头的寺庙墓地里来。

我走下错落不整的六十多级石阶,照老样子顺道前往车站附近那家没有名字的咖啡馆,点了杯热乎乎的清咖,还吃了一个蓝莓麦芬。

身围嘉顿格纹围裙、站在长台里的女子看见我,抛来微微一笑。是那种“我是记得你的”式的、带着自然的亲切感的微笑。这天早晨,她在长台里忙忙碌碌地干着活儿。看来她是单独一人操持着这家小店,因为我从未看到有别的人在店里干活儿。墙上的音箱中照例以适度的音量流淌出轻松的爵士乐。播放的是Star Eyes(《星星眼》)。钢琴三重奏的演奏十分严谨,但我不知道钢琴手的确切名字。

在咖啡店里温暖了冰凉的身子后,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绕了一小段路去了图书馆,弯到后院去瞧了瞧猫儿一家的情况。猫儿为了躲避风雨,把窝安在了老旧的外廊底下。有人用纸板箱和旧毛毯替它们做了卧床。猫妈妈对人并不十分警惕(图书馆的女子们每天投喂猫食的缘故),当我走近时,它也只是瞥了我一眼,却并不怎么紧张。眼睛还睁不太开的幼猫们全靠嗅觉,仿佛幼虫一般簇依在妈妈的乳房边,猫妈妈满怀爱意地眯眼瞧着孩子们。我站在不远处不倦地望着这番情景。

于是我又一次想了起来。在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一如她事先告诉我的那样——我从未看到过狗和猫的身影。那里有独角兽,还有夜啼鸟,然而除此之外却看不到其他动物的身影(当然夜啼鸟也是只闻其声)。不,不单单是动物,就连虫子我也是一只都没有看到过。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只能说,是因为不需要。对,在那座小城里,不需要的东西便不存在。唯有需要的东西、不可缺少的东西,才被允许存在。而我,恐怕也是那座小城所需要的,至少在一段时期之内。

回到家里,我把预先做好、备食的萝卜汤放在煤气灶上加热。然后我又一次就“黄色潜水艇少年”左思右想。那孩子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星期一一大清早就跑到子易先生的墓地去?仅仅是礼仪性的省墓吗(我的本能告诉我大概并非如此)?还有,他知不知道子易先生的灵魂还停留在生死边界的世界里,不时会化作生前的模样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我觉得即便他知道也不足为奇。子易先生变成了幽灵在这片土地上彷徨这件事,我知道,添田也知道。就算受过子易先生多方照顾的那个少年知道了,也无须大惊小怪。子易先生有几件事未竟全功,不妨说,在死了之后,他的灵魂还在继续做善后工作。而“黄色潜水艇少年”的监护人,在他而言大概应该就是那些“未竟全功”的事情之一。

少年在那之后仍旧一日不缺地在图书馆里露面,并且一本接着一本地埋头读书(连午饭也不吃)。我把添田从去年春天开始记录的他在这家图书馆里的读书清单拿来看了一看,这份清单上罗列着数量多得惊人、种类也多得惊人的书名。从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唯心主义的创始人。]到本居宣长[1730—1801,日本江户时代的思想家、语言学家,日本国学集大成者。],从弗朗茨·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作家,现代主义、表现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到伊斯兰教的经典,从遗传因子的解说书到史蒂夫·乔布斯[1955—2011,美国发明家、企业家,美国苹果公司联合创办人。]的传记,从柯南道尔[1859—1930,英国作家,所著侦探小说集《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对后来的侦探小说有很大影响。]的《血字的研究》到核潜艇的发展史,从吉屋信子[1896—1973,日本小说家,日本少女文学的先驱。]的小说到去年的全国农业年鉴,再从霍金[1942—2018,英国物理学家,主要研究领域是宇宙论和黑洞。]的《时间简史》一直到夏尔·戴高乐[1890—1970,法国总统(1959—1969),著有《战争回忆录》等。]的回忆录。

一想到这些五花八门的信息与知识纤芥无遗地被悉数收纳进了他的大脑里,我便惊叹不已……毋宁说,几乎是头晕目眩。而且我看到的这份读书清单,还是仅限于他在这家图书馆里读过的书。此外,在图书馆以外的其他场所他还读过多少书,连添田也未能全面掌握。这些数量庞大的知识对他来说具有怎样的意义?又会起到怎样的作用?

然而细细想来,我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说不定也同他有相似之处。虽然规模不同,可我也曾手不释卷地拼命读书,把千奇百怪的资讯往自己的脑袋里乱塞,如今回想起来甚至会觉得不可思议:“干吗会如饥似渴地去看那种东西呢?”因为尚未掌握取舍选择的技巧与能力,区分不了哪些对自己来说是有用的知识,哪些是无用的知识。

或许那个少年只是正在以极为宏大的规模做着与此相同的事情而已。年轻旺盛的求知欲永不知倦。然而,无论贪求无厌地汲取了多么庞大的资讯,人也无法声称其绰绰有余。因为世界上充满了资讯,浩如烟海。任凭你再怎么拥有特异能力,个人的可容空间也毕竟有限。就好比是用水桶去舀海水——尽管水桶有大小之别。

“有没有读到一半的书,因为没意思而半途放弃的情况呢?”我问道。

“没有。据我所见,一旦开始阅读,每一本书他都会全部读完,从来没有半途而废过。对他来说,书不是像普通人那样用好玩不好玩、吸引不吸引人这样的标准来进行判断、决定取舍的。书对他来说就是个容器,每个角落、最后一句都必须涓滴不遗地把里面的资讯采集到手。比如说,一般人觉得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英国侦探小说家、剧作家,对英国侦探小说发展有重要影响。]的小说有趣,大体就会连续阅读几本克里斯蒂的作品,然而他却不是这样。他在挑选书时,毫无系统性可言。”

“不过,这种完全彻底的收集资讯式的阅读,究竟能够持续多久呢?还是说这只是他这个年纪特有的一时性的热忱,很快就会自然而然地沉静下来呢?就算再怎么拥有特异能力,如此猛烈的知识填鸭也会有个限度的呀。”

添田无力地摇头:“这我可就理解不了啦。再怎么说,那孩子的所作所为都远远超越了常人之境。”

“子易先生生前对那孩子的阅读问题,有没有提出过什么建议?”

“没有。子易先生一直以来,倒是什么建议都不提。”添田说道,用的是现在时,然后微微地噘了噘嘴,“他双手抱臂,只是笑嘻嘻地看着那孩子。和平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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