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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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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这张地图,我久久地哑口无言。 是的,毫无疑问,这就是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的地图。 形似肾脏的外围(下部有一个凹陷),一条缓缓地蜿蜒横穿小城中央的美丽的河流。河流的出口处形成了令人生怖的深潭。唯一的出入口是那座城门。位于城门内侧的门卫室。架在河上的三座古老的石桥(无人知道它们有多古老),已然干涸的运河,没有指针的大钟楼,还有没放一本图书的图书馆。 一张近于略图的简单的地图(它让人联想起中世纪欧洲的图书里出现的朴素版画)。而且仔细看去,可以看出细节上有几处错误(例如河心洲画得比实际要小得多,数目也少),可虽然如此,基本部分却准确得令人震惊。为什么那位少年能够把一座(理应)尚未见过的小城的地图,几乎准确无误地如此画出来呢?我自己也曾按照自己的方式好几次试图制作小城的地图,可怎么也没画成。 可以想到的,就是他躲藏在墓地某处(在我觉察到其存在的那次以外,他也在)听到了我冲着子易先生的墓所诉说的那些话,并以在那里收集到的有关“高墙环围的小城”的信息,画出了小城的地图。兴许他精通读唇术也不一定。这就是我能够想到的合情合理的推论了。 然而这种事情当真可能吗?我在墓地说的话,就像是独白,时断时续。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颠来倒去,杂乱无章,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从一个情景跳到另一个情景,语无伦次,天马行空。难道他就是把这些脉络不清、支离破碎的信息,像拼图一般拼凑起来,最后拼出一张地图来了吗? 倘若如此,那就说明他不单单拥有照相式记忆,并且在听觉上也能够发挥出特异能力来。根据我的记忆,学者综合征患者也包括这样一些人:任何乐曲,哪怕再长、再复杂,他们只消听过一遍,就能够一个音符不错地准确再现出来——能够演奏,能够写谱。据说阿玛多伊斯·莫扎特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的确对着子易先生的墓讲述了高墙环围的小城的故事。但是我具体说了些什么话,对它进行了怎样的描述,事过之后,我就几乎回想不出自己所说的内容了。我仿佛追述曾经做过的几个意象鲜明的梦一般,或者毋宁说,我仿佛再一次实际穿越这些梦境一般,讲述了那座小城。我从心所思,近乎处于半无意识状态。 比如说,我在那里讲到了没有指针的大钟楼了吗?恐怕讲到了,因为少年的地图上明明白白地画着那座大钟楼。那座大钟楼,尽管是草草几笔简单的略图,却与实物十分相似,而且没有指针。话虽如此,可是我不能保证自己的记忆没有在事后发生过变化。这前后的逻辑我不甚了了,不过,我的记忆迎合着少年所画的地图而微妙地受到重塑,这种可能性也并非不可想象。 我越想越糊涂。何为原因,何为结果?多少是事实,多少是推论? 我把地图再次放回信封里,把它搁在写字台上,将双手合在颈脖后,半晌一动不动,呆呆地凝望着虚空。从差不多紧贴着地面的模模糊糊的横窗中,午后的阳光淡淡地照射了进来,房间的空气里隐约飘浮着用作柴火的苹果树香。熊熊燃烧的火炉上,黑色水壶忽然发出响声,吐出白气,宛似一只沉睡的猫在酣眠中长叹了一口气。 我淡淡地感觉到,在我的周围有种东西正在徐徐地成形。说不定在自己也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正被某种力量一步步地引向某地。然而这是到了最近才开始的,还是在相当早之前就已经在徐徐进行之中了,我茫然不知。 我勉强有所知晓的是,自己现在好像正处在靠近“那边的世界”与“这边的世界”的边境线的地方,仅此而已。恰好如同这间半地下室,既不在地上,可又不在地下。照进这里来的阳光淡淡的,混混沌沌。我恐怕就是被放置在这样一个薄暮的世界里,一个分辨不清究竟属于哪一边的微妙场所。而我却千方百计试图看明真相——自己实际身在哪一边,以及自己究竟是自己这个人的哪一面。 我再度拿起写字台上的信封,从中取出地图,聚精会神地审视了许久。于是很快地,我觉察到这张地图令我的心脏在细微地颤动。这不是比喻。一如其字面原意,它物理性地让我的心脏静静地,然而千真万确地哆哆嗦嗦,颤动不已。就像被放在晃动不停的地震之中的一块果冻。 审视着这张地图,我的心不知不觉地再一次回到了那座小城。闭起眼睛,我就能实际听到流过小城的河水潺潺声,闻见夜啼鸟们悲哀的深夜啼鸣声。一早一晚,守门人的角笛响彻四方,独角兽们的蹄子踏在石板路上,干涩的咔嗒咔嗒声笼罩着小城。走在我身旁的少女那黄色的雨衣发出沙沙声,仿佛是摩擦起世界边角的声音。 现实好像在我的周围低低地嘎吱作响,微微摇晃——如果那是货真价实的现实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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