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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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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休馆日的早晨,我照老样子走出家门,前往子易先生的墓地。雪片仿佛心血来潮似的不时纷纷飘舞,是个寒气侵肌的早晨,尚未融尽的残雪在半夜里又冻凝了起来。卷着防滑粗链的大型货运卡车发出刺耳的嘎吱嘎吱声折磨着大地,驶过我的面前。从山上吹下来的北风刺得耳朵生痛,根本就不能说是适合省墓的天气。 然而每周一次参谒他的坟墓,不仅仅是习惯性的仪式,如今,对我来说这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类似心灵张力的东西。在这个小镇上生活,我非常需要它。 想起来,子易先生对我来说——这个说法可能太奇怪——是一个比周围任何人都更加明明白白地让我感受到生命气息的人物。不仅仅在这座小镇里,还有在迄今为止我曾经置身其中的哪怕任何一个地方。 我对他独特的人格心生好感,也能对他始终如一的人生态度胸怀共鸣。对子易先生而言,命运绝不能说是温情脉脉,但是他并未陷入自怨自艾的境地,而是竭尽所能,把自己的人生打磨成——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而言——尽可能有益的东西。 他的生活虽然孤立无靠,但他仍然十分注重与他者的心灵交流。他无比地热爱读书,毅然承担起陷入了财政危机的镇营图书馆的善后工作,投入私财重振经营,充实藏书。他凭一己之力,让一个弹丸之地上几乎是为个人所有的图书馆里的藏书,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令人震惊。我不由得对子易先生这种堂堂正正的生活态度肃然起敬,每个星期一的参谒墓地,与其说是省墓,倒不如说我的心情更像是去与一位仍然活在人世的友人相见。 然而那个二月的早晨格外地寒气逼人,我到底没有余裕在墓前慢条斯理地喃喃自语,约莫二十分钟便只得罢休撤退,小心翼翼地走下因残雪而变得滑溜溜的石阶,留神不要滑倒。然后如同往常一样,我走进车站附近的小咖啡馆取暖,喝了一杯热清咖,吃了一个麦芬。店里放着原味和蓝莓两种麦芬,而我吃的一直都是蓝莓的。 雪花飘舞的星期一早晨的咖啡馆里,除我之外没有一个客人。只有那位我一直见到的女子——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把,恐怕年龄为三十五岁左右的女子——正在长台里面干着活儿。并且一如既往,店里小音量播放着老爵士乐,保罗·戴斯蒙在吹着中音萨克管。如此说来,我第一次来这家店时,店里正播放着戴夫·布鲁贝克四重奏,那次也是戴斯蒙吹的独奏。 “You Go to My Head(《你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自言自语道。 女子在用烤箱给麦芬加热,抬脸看了看我。 “保罗·戴斯蒙。”我说。 “是说这段音乐?” “对。”我说,“吉他是吉姆·霍尔[Jim Hall, 1930—2013,美国爵士吉他手、作曲家。——译者注]。” “我不大懂爵士乐。”她仿佛有些于心不安似的说道,然后指了指墙上的音箱,“只是在播放有线台的爵士频道。” 我点点头。呃,想必如此吧。要喜欢上保罗·戴斯蒙的演奏风格,她还太年轻了点。我掰了一块送上桌来的热喷喷的蓝莓麦芬,吃了一口,喝了一口热咖啡。很优美的音乐。眺望着白雪时听的保罗·戴斯蒙。 于是这时,我忽地想到了一件事——如此说来,在那座小城根本听不到音乐嘛。可尽管如此,我也并没有感到寂寞,从来也没有萌发过想听音乐的冲动,甚至根本就没有觉察到没有音乐这一事实。这是为什么? 缓过神来时,坐在长台前高凳上的我身旁,站着“黄色潜水艇少年”。我刚好吃完蓝莓麦芬,正在用纸巾擦拭嘴角。少年把那件始终穿着的藏青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脖子上,围巾围到了下巴上方,所以看不出他有没有穿着那件画着黄色潜水艇的游艇夹克。不过,想必是穿在身上吧。 瞧见少年站在那里,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家咖啡店里,难不成是在盯我的梢吗?还是他知道我每个星期一省墓回来时都要拐个弯到这里来,所以跑到这里来见我的? 少年虽然站在我身旁,却没有看着我。他姿势端正地站在那里,笔直地看着长台里的女子,两眼睁大,下颌收紧。她露出“有何贵干?”似的表情和职业性的淡淡微笑,看着少年。不过作为这家小店的客人,他太年轻了,还像个小孩子。 “可以请您把出生年月日告诉我吗?”他问女子道,语气恭敬,用词准确得简直就像是拿着稿子照本宣科一般。 “我的出生年月日?” “出生年月日。”他说,“哪年,哪月,哪日。” 女子听到此话(呵呵,理所当然地)稍许有些困惑,但好像很快就得出了“公开出生年月日大概也不至于有什么害处”的结论,便告诉了少年。 “星期三。”少年当即宣告道。 “星期三?”她说,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情。 “他是说,你出生的那天是星期三。”我从一旁施以援手。 “还真不知道哇。”她说道,面露对事态尚未完全理解的表情,“可是这种事,他怎么会一下子就能搞明白呢?” “这个嘛……”我说道。若要从头道起,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反正这孩子搞得明白。” “咖啡要续杯吗?”她问道。我点点头。 “星期三的孩子苦难连连。”我自言自语道。 少年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个头儿的信封,递到我手里。然后仿佛确认转交成功似的,他点了一下头。我接了过来,同样点了一下头。就像西部片里美国人和印第安人交接旱烟管一般。 “要是不嫌弃的话,吃个麦芬再走?”我问少年道,“这里的蓝莓麦芬很好吃的。还是刚出炉的。” 然而我说的话仿佛没有进入他的耳帘,他不予回应,抬头盯着我的脸庞看了一会儿,似乎要把我的脸庞发出的某种资讯准确地铭刻在记忆里一般。金属边的圆形眼镜在吸顶灯的照耀下微微一闪。然后少年迅速转过身去,默默无言地走向门口,拉开店门走出店外,走进了纷纷扬扬的细雪之中。 “是您的熟人吗?”她目送着他的背影,问我道。 “嗯。”我答道。 “这孩子好像有点儿怪怪的嘛,几乎不开口说话。” “说实话,我也是星期三出生的。”我说,为的是把话题从少年身上岔开。 “星期三的孩子苦难连连……”她表情认真地说,“我刚才听到了。这话,是真的吗?” “不过是古老童谣里的一句歌词罢了,不必介意啦。”我说道,跟自己当初从添田口中听到的一样。 这时,她仿佛忽地想了起来似的,从软牛仔裤口袋中取出放在红色塑料外壳里的手机,灵巧地移动纤细的手指,迅速地敲击画面,很快又抬起头来,心悦诚服似的说道:“嗯,他说对了呀。我的生日还真就是星期三,没错呢。” 我默默地点头。当然喽,肯定是星期三啦。“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计算不可能有误,根本用不着确认。然而,自己的生日是星期几,如果用搜索引擎去查的话,现如今连十秒钟都用不了,任谁都能易如反掌地就搞清楚。少年固然只需一秒就能够说中,可这又不是西部片里的枪战,十秒与一秒之间又有多少实质性的差别呢?我为少年感到了些许寂寥。这个世界正日渐变成一个方便的,并且非罗曼蒂克的所在。 喝着第二杯咖啡,我打开了少年拿来的信封。正如我所料,里面装着一张地图,此外什么也没有。与上次相同的A4打印纸,相同的黑色圆珠笔画的地图。高墙环围、形似肾脏的小城的地图。只是我数日前指出的约莫七处错误,他全部重新改画过了。标注在上面的资讯,变得更为详细而准确了。不妨说,这就是“修订版”的小城地图。我把地图放回了信封里。至少少年对我发出的信息做出了反应。打到对方半场的球,又被打过网来回到这边来了。这是一个进展,有意义的、恐怕是值得庆幸的进展。 我又买了两块蓝莓麦芬带回家,让女子放进了纸袋里。在收银台结完账后,长台里的女子对我说道:“我总觉得有点儿担心——说星期三出生的孩子个个都苦难连连,不会真有这种事情吧?” “放心吧。不会有这种事的。”我说。虽然不敢确保万无一失,不过大致不会错吧。 次日,即星期二的早晨,少年出现在了图书馆里。这天他没穿那件画着黄色潜水艇的绿色游艇夹克,而是穿了画着杰里米·希拉里·布布博士的淡茶色游艇夹克。“潜水艇”大概是被母亲拿去洗了,在晒干之前,他便穿这件代用品。然而,尽管着装有异,但他的行为模式没有丝毫的变化。他一如平日,在阅览室的窗畔占好座位,便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看起书来。那副架势,令我联想起了力图把盛开鲜花的每一滴花蜜都吸干的蝴蝶。不管是对花来说,还是对蝴蝶来说,这都是两全其美、互利互益的行为。蝴蝶得到营养,花儿获助交配。共荣共存,谁也不受伤害,这是阅读这一行为的优点之一。 我这天不是在半地下室里,而是在二楼正式的馆长室里工作。尽管单靠一只小小的煤气炉,房间里暖不起来,但太阳久违地从云层中露出了脸来,为了换换心情,我决定在那间有竖窗、敞亮的房间里办公。少年给我的地图,我放进信封里搁在了写字台上,但我提醒自己不去把它拿出来。因为来了件必须尽快处理的活计,而一旦把地图摊开来看,心思就会被它吸引过去,无心再干活儿了。 是的,在那个少年所画的小城地图里,似乎潜藏着一种撩人心弦——或者说迷人心智——的特殊力量。至少,那不光是用黑色圆珠笔画在A4打印纸上的一张地图。其中隐藏着能够唤起存在于看图者心中的(并且平时深藏不露的)某种类似启动力的东西。而我无法抗拒这种力量。所以我这天铁了心,决意不把地图从信封里拿出来。今天必须想方设法坚守在这边的世界里——恐怕应该称之为“现实世界”。可尽管这么想,我的视线还是不知不觉地朝向放在写字台上的那只事务用大信封,就仿佛隙风吹拂下的树叶。 我不时地打开窗户,伸出头去看窗外的风景,冰一冰脑袋,就像海龟或鲸鱼为了呼吸而定期地将脸露出水面。然而在这种严寒刺骨的冬日里——况且明明这个房间一点儿也不暖和——为什么还要特地借助室外的空气来冰冰脑袋,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然而对这一天的我来说,这却是必不可少的行为——确认自己此时此刻是活在“这边的世界”里。 只见窗下院子里走过一只猫。就是在外廊底下养过五只小猫咪的猫妈妈,不过如今没有了孩子们的身影。她呼着白气,独自缓步横穿过院落,尾巴笔直地竖起,慎重地迈步,差不多是一条直线地走向前去。滴水成冰的隆冬大地,对她的四足来说似乎太冷,其步态望去令人心痛。我眼光追逐着她纤细优美的身姿,直到她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然后我关上窗,坐在写字台前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快到正午时,添田彬彬有礼地敲门。 “现在打搅一下,可以吗?”她问道。 “当然。”我说。 “其实是M君,他说想来这儿拜访您。”添田说。 “没关系啊。”我马上说道,“请他上来。” 添田微微眯起眼,点了点头。 “可以的话,能不能来两份红茶呀?还有,请把这个给热一热。”我说着,把装着两只蓝莓麦芬的纸袋子递给了她。 “是麦芬嘛。”添田看了一眼里面,说。眼镜深处,双眸闪闪一亮。 “蓝莓麦芬。是昨天买的,不过用微波炉热一热的话,肯定还是很好吃的。” 添田拿着那只纸袋朝门口走去:“我先把他领来,然后再把红茶和麦芬端过来。” “谢谢你。” 五分钟后敲门声再次响起,在添田的陪伴下,身穿杰里米·希拉里·布布博士图案游艇夹克的少年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仿佛在为他鼓气似的,添田把手搁在他的肩上,然后走出房间。房门在身后发出响声,关起之后,少年的表情似乎更加僵硬了一些。简直就像在他的周围,气压增高了一般。如果有添田在身边的话,大概他会情绪更稳定些吧。他还没有习惯与我单独相处,然而出于某种理由(那是什么理由,我现在还不知道),他需要与我接触,所以才特地来这里见我的。恐怕是这样。 “嘿!”我招呼少年道。 少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坐到这里来。”我对他说,指了指写字台前的椅子。 他思考少顷,像小心的猫儿一样,迈着谨慎的步伐走到了写字台边,只是瞟了一眼指给他看的椅子,没有落座。他就这么站在写字台旁,腰挺得笔直,下颌收紧。 说不定是那把椅子不合他的意,要不就是他意在表示自己和我还没有熟悉到坐下交谈的程度。不管是哪一种,如果他觉得站着更放松,那就站着也行。我对此倒并不在意。 少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盯着放在写字台上的大个头儿信封。装有他画的小城地图的信封。它就放在我的写字台上,似乎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脸上毫无表情,仿佛蒙着薄薄的面具一般,但在面具后面,他似乎正在以相当快的速度进行着某种思考。 我姑且任其自便,一则是不想打搅他意识深处(似乎)正在进行的思考,再则添田不一会儿就要把红茶和麦芬端进来了。我和少年之间倘若要展开什么对话的话,不管其内容如何,都会是在那之后。平时负责端茶送水之类杂务的,并不是司书添田,而是另外一位做兼职的女子,不过我预测,这次添田大概会亲自把红茶和麦芬送来。因为与这位少年相关的事情,对她个人来说似乎也具有重大意义。 如我所料,送茶来的果然是添田。她手里端着圆形托盘,走进了房间。托盘上放着两只红茶杯,一只小糖缸和切片柠檬,还有盛着蓝莓麦芬的盘子。茶杯、盘子和糖缸都是同一种图案,每一样都是古典风格,很美,看上去像是英国高级瓷器品牌韦奇伍德的;茶匙和叉子则像是银器,闪烁着谦逊高雅的光芒。大概都是子易先生从自己家里拿过来的私人物品吧,我推测到。任怎么看,它们都不是这个弹丸之地的小镇上的图书馆能够拿出待客的东西,恐怕只是接待贵客时才偶尔一用的餐具吧。 添田弄出轻快的响声,在我的写字台上摆好了这些杯子、盘子和糖缸。借她的光,平日空空如也、甚是荒凉的房间里,竟也生出了午后沙龙般优雅祥和的氛围来,和莫扎特的钢琴四重奏很相配。 从站前咖啡馆买来的麦芬,被添田从纸袋子里拿出来放在图案美丽的盘子上,再配上银质叉子,看上去也像是血统纯正、堂堂皇皇的点心了。如果再添上折叠成三角形的白色亚麻餐巾,并配上插着一枝红玫瑰的单插花瓶,那就完美无缺了。不过任怎么贪心不足,也不能奢望如此。 “多谢了,非常漂亮。”我向添田致谢道。 添田一语不发,表情也无特别变化,只是微微点头,步出了房间。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少年两个人了。 其间,少年一直缄口不言。添田走进房间,然后又走出房间,他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对放在写字台上的红茶与麦芬,还有优雅的餐具与银器,他也毫不理会,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放在那儿的信封,尖利的目光纹丝不动。而在缺乏表情的面庞后边,思考行为似乎仍在无休无止地继续进行。 我拿起红茶杯,喝了一口。恰到好处的热度与浓度。子易先生泡的红茶固然非常美味,但添田似乎也很擅长沏泡红茶。她大概是那一类不管什么事——我是说,如果那件事值得探求的话——都会热心探求的人吧。她是个智慧、专注,做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的女子。 这样一位女子的丈夫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陡然想到。我还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她好好谈论过她的丈夫,所以脑子里浮现不出个像样的人物形象。我好歹有所知晓的,无非就是他是福岛县出身(然而并不是出生于本地),约莫十年前到这座小镇来担任小学教师,曾经做过“黄色潜水艇少年”的班主任之类。有朝一日我会有机会见到此人,与他交谈吗? 少年僵硬的表情似乎终于稍许缓和了一些,看样子他的思考已经越过了顶点,速度也多少慢了下来。这种轻微的松弛感也传递了过来。虽然紧张仍在持续,但他已然不再像先前那样邦邦硬了。 然后,少年终于将目光从信封移开,投向漂漂亮亮地摆放在写字台上的红茶与麦芬。 “蓝莓麦芬。”我说,“很好吃的。” 昨天我在咖啡馆里对他说过同一句台词。昨天我的邀请遭受了完全的无视,不过这次,少年似乎被这点心勾起了兴趣。他久久地盯着它看,目不转睛。那就像是保罗·塞尚[1839—1906,法国画家,后印象画派的主要代表。]凝视着装在钵子里的苹果,判明其外形细节时的那种尖锐而批判的眼光。 我看出了他的嘴巴在微微地动,就仿佛将一句话制造出了一小半,却又把它拂拭去了一般。然而话却没有从那口中蹦出来。说不定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叫作蓝莓麦芬的东西,正在把关于蓝莓麦芬的资讯采集到自己的心里。然而蓝莓麦芬里面到底蕴含多少资讯呢?我也毫无头绪。关于这个少年,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我用叉子将麦芬切成两半,将其中一块又切成两半,把四分之一只麦芬送进嘴巴。 “嗯,热乎乎的,很好吃。”我说道,“得趁热吃呀。” 少年直愣愣地望着我吃那四分之一块麦芬的样子,那眼神就像小猫咪们看着哺乳的猫妈妈,然后伸手从盘子里抓起麦芬,就这么大口啃将起来。叉子也不用,也没用盘子托着,以防碎屑撒落下来。理所当然地,碎屑扑簌簌地撒落在地板上,可是少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我也并不特别介意,待会儿扫一扫地板就得了。 少年嘴巴大张,响声大作,只三口,便风卷残云般地把那块麦芬吃下去了。他嘴角上沾着蓝莓的蓝色,可他似乎对此事也并不在意。我也并不特别介意,反正又不是沾上了油漆,不过是蓝莓的果汁而已,待会儿用餐巾纸擦掉就得了。 我突然想到,没准儿他是在用这种粗野的举动来刺激我,考验我呢。以前曾听添田说起过,少年生长于富有的家庭。恐怕是受到过严格规训的。倘若如此,那他就是故意表现出粗鲁无礼的态度,想看看我对此如何反应也不一定。可能他就像这样,把球又打进我的半场来了也不一定。抑或仅仅是他根本就不懂——或者不认为有必要搞懂——餐桌礼仪之类也不一定。 但是不管怎样,反正我全部听之任之,若无其事。面对这位少年,只能事事照单全收,全盘接受他。只要他对蓝莓麦芬感兴趣,拿在手上实际吃了下去,我与他的关系应该就算已经向前迈出重要的一步了。 我用叉子把另外四分之一块麦芬送进嘴巴里,静静地吃了下去,然后用手绢轻轻擦拭嘴角,喝了一口红茶。少年依旧站着,拿起红茶杯,不加砂糖,也不加柠檬,就这么哧溜哧溜地弄出响声来,吸溜了下去。不消说,就餐桌礼仪而言,这明显又是犯规行为,何况餐具(恐怕)还是韦奇伍德的呢。然而我仍旧佯作不知。 “这麦芬很好吃吧?”我用悠闲的声音对少年说道。 少年对此未置一词,只是用舌头舔着沾在嘴唇上的蓝莓,就像猫儿们饭后常做的那样。 “是我昨天在那家咖啡店买回来的,打算今天中午吃的。”我说,“我请添田把它放在微波炉里热了热。蓝莓是附近的农家种的,旁边的烘焙店每天早上就用它烤出来,所以很新鲜。” 少年仍旧一言不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已经变空了的盘子,仿佛孑然一人站在甲板上的孤独的船客,久久地眺望着夕阳西下后的海平线一般。 我拿起自己那剩下半块麦芬的盘子,朝他递了过去:“还剩下半块,要是不嫌弃的话,再吃点儿?” 少年盯着递给自己的盘子看了约莫二十秒钟,终于伸手接过了它。接着他稍作思考后,这下用叉子把它切成两半,拿盘子托着,静静地吃了起来。除了仍旧站着,是非常正确的餐桌礼仪。吃完之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餐巾纸,用它擦拭嘴角。 他是学习了我吃东西的模样呢,抑或仅仅是放弃了继续刺激我?这一点我无法判断。然后他把空了的盘子放回写字台上,安静无声地、优雅地喝了红茶。球再次被打回到我这边来了,大概。 吃完蓝莓麦芬,喝完红茶后,我把盘子、杯子和糖缸放进托盘里,然后把写字台上清理干净。此刻的写字台上,只放着一只装有地图的信封。恰好放在子易先生一直放藏青贝雷帽的位置。我环顾房间一周,心怀期待:说不定子易先生就在房间里某个地方。然而没有。在这个房间里的,只有“黄色潜水艇少年”(今天倒是穿着不同图案的同款游艇夹克)和我两人。 “我看了你画的地图。”我说,然后从信封中拿出地图,把它放在信封旁边,“画得很准确,几乎和实物一模一样。叫人佩服……怎么说呢,老实说我很震惊。我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我自己并不知道真正准确的形状是什么样子。所以这当然不能怪你。” 少年透过眼镜笔直地望着我的脸,除了有时眨眨眼睛,完全不显露表情的变化。他的眼睛里没有叫作表情的东西,只是偶尔有些光的浓淡变化而已。 我说道:“我曾经在那座小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就是这张地图里画的那座小城。我在那里也同样是在图书馆里工作的。然而那家图书馆里一本书也没放,连一本都没有。一个曾经是图书馆的地方……也许这么说更接近真实。那里安排我做的工作,是每天晚上一个一个地去解读取代图书而堆积在书库里的‘旧梦’。‘旧梦’的形状像一个巨大的鸡蛋,而且上面布满了白色的尘埃。大概就像这么大。” 我用双手比画着大小。少年直勾勾地看着,但并没有表达感想,只是当作资讯予以收集而已。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生活了多久。那里是有季节变换,但是那里流淌着的时间好像和季节变换各不相干。不管怎样,在那里,时间这东西基本上没有意义。 “总而言之,在那里生活期间,我每天都到图书馆去,坚持不断地解读‘旧梦’。共读过多少‘旧梦’,我记不得了。不过,数目不是大问题。这是因为,‘旧梦’几乎多到了无限。我的工作从日落之后开始。我在黄昏时分开始解读,大致到午夜前结束作业。不清楚准确的时间,因为那座小城里没有钟表。” 少年条件反射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确认了时间在手表上照常得到显示后,再次将视线转回到我的脸上。好像对他而言,时间拥有相应的意义。 “白天的时间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事情,但是我不怎么出门。因为白昼的光线会刺伤我的眼睛。要成为一个‘读梦人’,需要先弄伤双眼。我在进入小城时,就接受了守门人做的处置。所以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在户外走来走去,也就没法儿画出小城的准确地图来。再加上,环围小城的那道砖墙好像每天都在一点点地改变形状,简直就像是在嘲弄我试图制作地图一样。这也是我没能够更好地把握小城全貌的原因之一。 “墙是用砖砌成的,非常精密,非常高。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砌成了,但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破损和崩缺,坚固得难以置信。谁也不能越过这道墙走到城外去,谁也不能越过这道墙进到城里去。它就是这样一道特殊的墙。”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三色圆珠笔。那是一个细长形的螺旋装订笔记本。然后他把笔记本摊在写字台上,飞速地写了几个字,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简短地写着一行字: 为了防止瘟疫 是端正的楷书体。我分明看他写得飞快,可瞧上去居然如同铅字印刷出来的一般。并且其中不包含丝毫感情。 “为了防止瘟疫。”我读出声来,然后看着少年的脸庞,就这简短的信息左思右想了一番,“就是说,那道砖墙是为了防止瘟疫侵入小城而建造的,是这个意思吗?” 少年轻轻地点头。是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的?” 对此,他没有回答。他双唇紧闭,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大概是在说这不是此时此地应该讨论的问题。 然而我觉得,倘使真像少年所说的那样,那道墙是为了防止瘟疫而建造的话,那么许多事情就能够讲得通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已经不得而知,总之从墙被建好之时开始,那道高墙便坚定而严密地大显神通,把居民们禁锢在了墙内,阻止非居民的东西进入城里。能够出入小城的,只有栖息在居留地的独角兽们和守门人,以及小城所需要的、获得了特殊资格的极少数人——我就是其中之一。而守门人则可能获得了对瘟疫的天然免疫,所以唯独他可以自由地出入城门。 那道墙不是寻常的砖墙。它耸立在那里,拥有自己的意志,拥有独立的生命力,并且亲自牢牢地围护着小城。墙究竟是在哪个阶段,又是如何获得这种特殊力量的呢? “可是,瘟疫肯定在某一时刻已经终结了。”我对少年说,“不管什么瘟疫,都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然而墙却一成不变,始终在严格地维持着这种封闭状态。它不许任何人进来,也不许任何人出去。这又是为了什么?” 少年拿着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又用圆珠笔在上面飞快地写起字来: 永不终结的瘟疫 “永不终结的瘟疫。”我读出声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仍旧没有回答。于是我只得用自己的脑袋来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仿佛解谜一般。而这是一个非常难解的谜语。相比于谜语的艰深,所给的线索太少。不过无论如何,我必须把发过来的球打回对方的半场去。这就是游戏规则,假如可以称此为游戏的话。 我果断地说道:“那不是真实的瘟疫,而是作为比喻的瘟疫……是这样吗?” 少年极其轻微地点点头。 “难不成,那是对灵魂而言的瘟疫吗?” 少年再次点了点头,用力地,明确地。 我就此思考了片刻,“对灵魂而言的瘟疫”,然后说道: “小城,其实应该说是当时掌管小城的那些人,用一道高大坚固的墙把小城周边环围了起来,目的就是把在外部世界蔓延的瘟疫拒之门外。就像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封缄。就这样,他们不许一个人进来,不许一个人出去,打造出了一个坚固的体制。在构筑那道墙时,只怕还有咒术要素被添加了进去。 “然而,后来在某个阶段发生了某种情况——那是怎样一种情况,我不得而知——墙开始拥有独立的意志与力量,能够自行其是了。它的力量变得异常强大,人们已经再也控制不住它了。是不是这样?” 少年只是沉默着看着我的脸。既不是“是”,也不是“否”。然而我继续说了下去。说到底这仅仅只是推测而已,但恐怕又超越了单纯的推测。 “于是,墙为了达到将一切种类的瘟疫——包括他们所认定的‘对灵魂而言的瘟疫’——彻底排除的目的,对小城以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重新进行了设置,也就是对小城进行了再规划。于是它营造出了一个自成一体、严密封闭的体系。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这时突兀地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敲门,声音不大,干涩简洁。那是从现实世界传送过来的现实的声音。两下,隔着很短的间隔,又是两下。 “请进。”我说道。这不是我自己的声音,而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 门推开一半,添田将头伸进房间里来。 “我是来把餐具撤下去的。”她客客气气地如此说道,“如果不打搅的话。” “请撤下去吧。谢谢你。”我说。 添田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里来,端起放着杯盘的托盘,迅速确认所有器皿都已经空了。这似乎令她大为安心。随后她看到了撒落在地板上的麦芬屑,但似乎决定视而不见,待会儿回来打扫一下就行。 添田微微探问似的看了看我的脸。我点点头,意思是“没有任何问题”,于是她便端着托盘走出了房间。门扉关闭起来时,发出咔嗒一声金属声。随后房间再次被沉默包围了起来。 少年翻开笔记本上新的一页,用圆珠笔在上面飞速地写字,然后隔着桌子将笔记本递向我。我看了一眼。 我必须去那座小城 “我必须去那座小城。”我读出了声,随后咳嗽一声,把笔记本还给了他。少年拿在手里,终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从那里笔直地看着我的脸,用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专注地,坚定地。 “你希望到那座小城去。”我仿佛确认般地说道,“去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那座人们没有影子、图书馆里一本书也没有的小城。” 少年坚定地点头,似乎是在说,没有争论的余地。 沉默持续了片刻。沉重而浓稠的沉默,蕴含多种意义的沉默。然后,少年那多少有些亢奋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默。 “我必须到那座小城去。” 我在写字台上双手十指交叉,毫无意义地盯着手指看了半晌,然后抬起头来问他道:“如果去了那边,就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这样也行吗?” 少年再一次坚定地点点头。 我在脑海里描绘出少年钻入城门,走进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在那里生活的情景。那里对他而言恐怕就是“胡椒国”吧,那个出现在电影《黄色潜水艇》里的五彩缤纷的理想国——“胡椒国”。与其在这个(看起来)没有余地容纳自己的现实世界里苟活下去,这位十六岁的少年追求的是迁徙到那样一种与之结构迥异的世界里去——发自心底地,无比真挚地。与少年面对面而坐,我无法不痛切地感受到他的那份真挚。 又是片刻沉默。然后少年再度出声说道:“解读‘旧梦’,这件事我能做。” 说着,少年指了指自己。 “你能够解读‘旧梦’。”我自动重复他的话道。 “我要在那里的图书馆里解读‘旧梦’,永远读下去。” 如同用楷体进行笔谈时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吐音清晰,少年如此说道。 我默默点头。 是啊,这个少年大概能够做这件事。因为这和他在这家图书馆里日日所做的营生几乎相同。而在那里,在那家图书馆深处的书库里,供他解读的“旧梦”满身尘埃地堆积如山,数不胜数,恐怕多至无限。而且每一个梦,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梦。 “我必须去那座小城。”少年用比刚才更明晰的声音重复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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