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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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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好像越过了那道变幻不定的墙。还是应该说穿过了呢?我就像半是游泳般地钻过了稠糊糊的凝胶状物质。 待我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墙的对面了。或者在说墙的这一面。 那可不是什么梦。那里的情景自始至终,都是逻辑井然的,连绵不断的,首尾一贯的。一个个的细节,我都能够一览无遗,都可以清晰地辨认。我站在那个世界里,用尽了我所能够想到的所有办法,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这不是梦(而在梦境里,人大抵是不会这么做的)。没错,那不是梦。如果硬要定义它的话,也许应该说,那是存在于现实最边缘处的观念。 季节是夏天,阳光强烈,喧闹的蝉鸣声充斥着四面八方。正当盛夏,恐怕是八月份吧。我走在河水中,将裤腿卷至膝盖,脱下白色运动鞋拎在手中,两脚浸在水里。从山上直流而下的水冰凉冰凉的,清冽可鉴。能够感觉到河水流过脚踝。河流很浅,尽管处处会有些较深的地方,但只消避开那里,就可以在小河里一直走下去。水深处,可以看到银色的小鱼结伴成群。时不时地,会有低飞的鸢鸟的黑影疾速地掠过河面。周围漫溢着夏草强烈的气味。 这条河流很眼熟,是我孩提时经常玩耍的地方。有时是捉鱼,有时是玩水。不过,走在河中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而是迎来四十四五岁的现在的我。我一个人走在河水里,没戴帽子,强烈的阳光将脖颈晒得生疼,却一滴汗也不流,喉咙也不觉得干渴。我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脚下,稳扎稳打地迈步向前,以防踏上长满青苔的石头而滑倒。无须急不择路。风滑掠过河面。靠近远方地平线处,可以看见白色云朵,而头顶上的蓝天却无遮无拦,一望无际。 我向着上游,步行溯河而上。如此前行不止,似乎本身并无特别的目的,也并非朝着某个特定的场所前进。只是想赤足走在水中,观赏周围令人怀念的风光,才这么信步闲荡的。不妨说,行走这一行为本身就是我此时此刻的目的。 然而随着这么闲步向前,我忽然发现了一个事情。那就是,在朝着上游溯行途中,我自己似乎正在一点一滴地发生着变化。不是意识的变化、认识和视点的转换那样一种感觉上的、抽象的变化,而是肉眼可见、触手可及的具体的变化,是物理性的,恐怕是肉体上的,变化。 我正在发生肉体上的变化。 一步一步,每一次迈步向前,我都在不停地变化。这不是错觉,也不是误判。我全身都可以真实感受到那千真万确的变化的律动。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起初我不明所以。然而当我用手摸了摸脸,便注意到那变化已经明白无误地得以遂行。脸上的皮肤不同以往地变得光滑,下巴上松弛的赘肉也消失不见,整张面孔似乎变得轮廓紧致了起来。我将视线转向手足,便知道皮肤恢复了健康的弹力。皱纹也变得少多了。身上的几处伤痕,也差不多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弄错,与以前相比——说是以前,也不过就是数小时之前——我的皮肤明显地返老还童了。并且身体宛如卸去了重负一般,变轻了。肩胛骨里面疼痛多年的顽固僵块完全消失无踪,肩膀重又变得轻快,活动自如了。就连吸入肺里的空气,也感觉更为新鲜,充满了活力。传入耳帘的大自然形形色色的声音,也变得更为生动、更为鲜明了。 要是有面镜子就好了,我心忖。如果有镜子的话,肯定就能够具体地看到自己脸上的变化了。镜子里映出的我的脸,大概已经回到年轻时的模样了吧,恐怕是我不到三十岁时的面容。头发也比现在浓密,下巴更纤细,脸颊更瘦削。健康,没有蒙上阴影,而且(在现在看来)大概显得傻乎乎的(只怕实际上的确是傻乎乎的)。但是我身上没带镜子。 自己的身上究竟在发生什么?理所当然地,我的理解力跟不上事态的进展。要说姑且浮上脑际的假说,好像就是,越是顺着这条河溯流而上,自己就越是会渐渐地返老还童——仅此而已。 不待言,这当然是荒诞不经的假说。然而除了如此作想,就无法说明此刻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态。我环顾周围的风景,仰望万里无云的蓝天,俯视脚下清澄的流水。在那里,看不到任何异样的东西、异质的东西。有的无非是随处可见的盛夏午后的风景,普普通通,平淡无奇。然而虽然看似平淡无奇,这却可能是一条具有特殊意义的河流也未可知。我很可能是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这样一条河流也未可知。 我决定朝着上游继续前行。假如这么做能够让我进一步返老还童的话,那就能够证明我的假说是正确的。 不过,在那之后又将会如何呢?随意在某处向右转,掉头往回走的话,也就是说顺流而下的话,我还会不会再一次回到本来的年龄?还是说,这是一条不允许走回头路的河流呢?我茫然不知。不过总而言之,眼下我只能向着上游继续前行。是好奇心在推动着我的双腿继续向前。 我从架在河上的几座桥梁下钻过,沿着水浅之处继续步行。其间不曾遇到过任何人。途中我看到的,就只有几只小青蛙和一只呆立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白鹭。那只鸟儿单腿独立,纹丝不动,毫不懈怠地监视着河面。 步行走过桥面的人,我看到了几个,但他们为数不多,而且没有一人驻足俯瞰我。人们撑着阳伞,帽子戴得低到眼部,抵御着下午强烈的阳光。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头上戴着的帽子,看上去显得有些古老、奇妙,不过那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只是在炫目的阳光里,远远地抬头望去而已。 只有一次,有个小男孩从水泥栏杆上探出身子,冲着走在下面的我,大张着嘴巴在呼喊什么,但是我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看样子他有可能是在向我传达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他的声音仅仅依约传过来微微一缕。很快地,一位看来是母亲的胖女子出现在他背后,仿佛强行剥离似的从栏杆边将那个呼喊不已的男孩拽走了。她连看都没朝我这边看一眼,仿佛我的存在根本就没进入她的眼帘一般。除了这个小男孩,再没有人注意赤足行走在河水里的我。 我时不时地停下脚步,仔细检查自己此时此刻的状态,在河水里继续行走。没有弄错,我的肉体随着溯河而上正在点点滴滴地,然而实实在在地返老还童。我慢慢地返回了二十多岁,接近了二十岁这一分歧点。我试着搓了搓手臂,皮肤光溜溜地变得更加滑润了。因为长年阅读而劳损的视力,仿佛迷雾散尽般地变得清晰,浑身到处长着的赘肉一点点地被削落了去。于是我痛感到,尽管平素对体重的增加已经相当警惕了,可是在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身上各处还是会长出多余的肉来。我伸手摸摸脑袋,头发明显变粗变密了。而且,我的腰腿现在充满了健康的活力,不管走了多少路,我都没有觉得疲倦。 随着向上游继续行进,四周的风景也显而易见地发生了变化。我似乎从平地来到了靠近山间的地方。桥梁的数目变少,周围的绿色则变得远为浓郁了。已经看不到人影。河的倾斜度也比之前大了许多,处处可见拦沙坝形成的小瀑布,我得翻越过去。 于是我继续朝着上游前行,恐怕是越过了二十岁这个年龄点(回想起来,我二十岁前后的岁月绝不算幸福),踏足进入了十多岁年龄段。随着前行,身体变得更加纤细,下颌线条变成了锐角。腰围缩小,变得紧致,我不得不把皮带重新系紧。我伸手摸脸,觉得那已经不是自己的脸了,倒像是别人的脸。说不定实际上,我曾经就是某个“别人”也未可知。 然而,因为这样逆时间而行所导致的变化,似乎只限于我的肉体。而我所拥有的意识与记忆,确切无误,都是现在的我的东西。我保持着四十中期的心灵与记忆的积累,唯独身体却回到了十几岁的青年,或者说是少年。 前方看见了沙洲。美丽的沙洲。其由白沙构成,夏草葳蕤繁茂。而且她就在那里。她仍旧是十六岁。而我则再度回到了十七岁。 你肩背黄色塑料挎包,两脚随意踹在红色低跟凉鞋里,先我不远,不停地从一片沙洲走向另一片沙洲,湿漉漉的小腿上粘着湿漉漉的草叶,成了漂亮的绿色标点。 她领头走在我的前面,仿佛深信不疑我就在身后,一次也不曾扭头回顾,在河流中迈步前行,似乎将全副心神只贯注于这一点上。她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小声哼着什么歌(那是一支耳熟的歌),歌声时断时续。 我们俩赤裸着的年轻的双足,静静地蹚开从山里流下来的冰凉清澄的水。我跟在她背后,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睛注视着她那笔直的黑发仿佛钟摆一般在肩头左右摇摆——就像凝望着光灿炫目的工艺精品。宛如中了催眠术一般,我无法将视线从那生动美丽的细微摆动中移开。 不一会儿,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突兀地停住脚步,环顾四周,接着从河水中走出来,赤足走在白色的沙洲上。然后她把淡绿色连衣裙的裙摆细心地折叠起,在夏草环绕中的开阔地上坐了下来。我也同样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一只绿色的蚱蜢,从近旁的草丛中慌慌张张地飞起来,发出尖锐的振翅声,猛地飞向别处去了。一时间,我们俩凝目追逐着它的行踪。 对,就这样,我们俩驻足于此地,停留在十七岁与十六岁的世界里,在被河流围绕着的白色沙洲上的绿色夏草中。我们已经不会由此更向前去了。我也罢,她也罢,都不需要再进一步回溯时间。 我的记忆与我的现实在那里交叠重合,连在一起混为一体。我凝目追逐着那番情景。 你坐在夏草丛里,一言不发,仰望天空。两只小鸟敏捷地比翼横飞过上空。我在你身旁坐下,不知何故便有点儿神思恍惚。就像有几千根肉眼看不见的丝线,将你的身体和我的心仔细地缠缚在了一起。 我想对你说些什么,可是却说不出话来。仿佛舌头被马蜂蜇了,肿胀麻痹。身处这个现实边缘的世界里,我的身体与心灵尚未结合为一体。 不过我心里明白。我可以就像这样,永远地停留在这里。既不从这里向前走,也不从这里向后退。时钟的指针停止不动,或者指针本身消失了,时间在此戛然止步。我的舌头终归将恢复正常,灵巧如初,将正确的词语一个又一个地寻觅出来吧。 我闭起眼睛,在这中立性的黑暗中逗留了片刻,然后再度静静地、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以预防失手损坏了什么,继而再次环顾四周,确认这个世界尚未消失。清凉的流水声传入耳帘,周遭散发着强烈的夏草气味。无数的蝉,纵声向世界呼吁着什么。你红色的凉鞋和我白色的运动鞋并排放在沙上,仿佛悄然休憩的小动物。我们俩的双脚,自踝骨以下沾满了细细的白沙。天空的颜色告诉我们,夏日的黄昏正渐渐靠近。 我伸出手去,触摸在我身旁的你的手,然后握住那只手。你也回握我的手。我们俩连为一体。我年轻的心脏在胸膛深处发出干涩的响声。我的思绪变成了具有鲜明锐角的楔子,被木槌牢牢地钉进确当的缝隙里。 于是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个事实。不知何时,我的影子消失不见了。西斜的夏日阳光将一切事物的影子在地表上拉得又长又分明,然而任我怎么看来看去,其中都没有我的影子。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丧失影子的?它去了什么地方? 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未就此事感到什么不安,也没有感到恐惧与困惑。恐怕是我的影子按照自己的意志将自己的身姿从这里抹去的吧,再不就是因为某种情况而暂时迁徙去了别处。不过,它肯定还会回到我身边来的,因为我们是一个整体。 风儿静静地掠过河面。她那纤细的手指,向我的手指诉说着什么,诉说着某件重要的、不能诉诸语言的事。 在这种时候,你也罢,我也罢,都没有名字。十七岁与十六岁的夏日黄昏,河畔青草上五彩缤纷的思绪——有的,仅此而已。星星大概很快就要开始在我们的头顶上闪烁了,然而星星也没有名字。 你用一双无比严肃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我的脸,宛似凝视着深邃清澄的泉底一般,然后告白似的低语道——我们的手仍旧紧紧相握在一起:“哎,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只不过是别人的影子呢?” 于是我猛然醒来,或者说是被拉回到货真价实的现实平台。她的声音依然鲜明地回响在我的耳朵里。 哎,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只不过是别人的影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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