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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第二天,我也看到了少年的身影。身穿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瘦小少年,戴着金属边圆形眼镜,头发长及耳际,手脚纤细,身体瘦弱,令人担心他饮食是否正常。少年如同昨日一样立在桥的对面,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仿佛有所诉求一般。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那天河上没有起雾,他的身姿比前一天看得更为清晰明了。少年的外貌果然是我从未见过的。其实应该说,在这座小城里,我迄今为止从未见到过十几岁的男孩子。除了在图书馆工作的少女,我在小城街道上看到的全都是从中年到老年的成人男女(我觉得恐怕是这样的。因为人们个个都低着头,将脸庞遮掩起来走过街头,所以我只能通过穿着打扮和体型体态去推测年龄)。

一瞬间,我差点儿被冲动(比昨日更强烈)所驱使,想走过桥去跟他说话,但转念一想又作罢了。在这座小城里,除非是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人们是不会与陌生人交谈的,尤其是在路上。他们甚至不会互相对视。这在此地似乎是一个重要的礼节。随着在这座小城里生活日久,我自然而然地也被熏染上了这种意识。街道是用来走路的,而且应当尽可能简洁地快步走路。

因此那个少年站在桥对面,哪儿也不去,只顾笔直地紧盯着我看,这可是异乎寻常的事情。并且不是一次,而是连续两天。他是一直站在那里等待着我路过的吗?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想不出任何缘故。匪夷所思地,我心旌摇曳。

然而我依然没有驻足,继续沿着河滨道路向图书馆走去。

在图书馆做完那晚的读梦工作后,我像平常一样将少女送回她的住处(我们并肩走过河滨的石板路,仿佛和着对方鞋音的节奏一般,几乎没有交谈)。然而我回到自己的住所之后,那个“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仍然缠绕在脑际不去。在记忆的残像中,他一直在盯着这边看。我上床就寝之后,他也出现在了梦境里。在梦中,他仍旧隔着一条河站在桥的对面,凝视着我。不过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看而已,一动也不动。

整个夜间,右耳垂一直伴着心脏的跳动隐隐作痛。看到那个诡异的少年站在河对岸与耳垂作痛,几乎是在同时发生的,我不禁觉得这两个事件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关联性。不论哪一个,都是无法解释的奇异事件。而这二者,不知何故几乎是在同时发生的。

那一夜,我醒来了好多次。这很罕见。自打在这座小城生活以来,我基本上从没有在半夜里醒来过。一旦钻进被窝,我的心便不为任何事物所乱,身心都能够得到充分的休息。然而那一夜,由于那个少年在梦里出现,以及耳垂生疼,我未能睡好。而那些时断时续的睡眠,也绝不是让人心安的东西。我不得不多次调整枕头的位置,理平弄乱的盖被,用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辗转反侧,我在蒙眬浅睡中迎来了天明。

难不成是要发生什么变故吗?

我不希望发生变故。我所需要的,是什么都不发生,是目前这种状态遥无尽头,永远持续下去。然而一旦变化业已发生——不论那是何种变化——只怕就再也无法阻挡了。我有这样一种预感。

第二天,在同一时刻——我猜是同一时刻,在不存在时钟的这座小城里,我不清楚准确的时间——我从桥前走过。然而这一天,我却没见到“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而他的缺场更深地扰乱了我的心。

为什么今天,他没在那里呢?

这是自相矛盾的情感。我并不盼望他登场露面,可尽管如此,却又对他的缺席困惑不已。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别想那少年的事情吧,我心忖道。我尽可能地将大脑清空,继续朝着图书馆走去。然而我没能够像平时一样彻底地清空大脑。那个身穿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瘦小少年,在记忆的残像中始终紧盯着我看。

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前,少女眼神不安地看着我的面孔,然后凑到我身旁仔细地审视我右边的耳垂,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它,然后说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比昨天肿得更厉害了呢?”

“疼了整整一夜呢。害得我觉都没睡好。”

“觉没睡好?”她抬起头,紧皱双眉,说道。在这座小城里,这恐怕是不能容忍的事态。

“是呀,夜里醒来好多次。”

她摇摇头:“我向周围的人打听了这种耳垂红肿的事,可好像从没有人看见过这种症状。所以,病因和疗法,目前都还不清楚。不过我带来了另外一种软膏,今天给你涂涂看。”

她打开没贴商标的小瓶盖子,用指尖刮取一点儿黏糊糊的浓褐色软膏,像搓揉一般涂抹在我的耳垂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触,与她起初配制的软膏大不相同。

“先这样看看情况。要是有效就好了。”

她脸上浮现出不安的表情,我觉得这还是头一回。因为少女平时总是神态自若,不慌不乱,淡然文静地处理着图书馆的日常事务。而她那忧心忡忡的神情,更进一步加深了我心中隐约朦胧的不安。没准儿我耳垂的红肿不是单纯的虫咬所致,而是某种恶性疾病的症状也不一定。

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吧,那天晚上,我无法顺利地解读“旧梦”。“旧梦”们没有像平常那样顺顺当当地将身子交托给我的手掌。它们从睡眠中醒来,露出身姿,来到了这边,却在我近前踌躇止步,然后便消失不见了,恐怕是回到原先的硬壳里去了吧。

“今天不知怎么的,好像进展不顺。”尝试了几次之后,我对少女这么说道。

她点点头:“大概是耳垂红肿的缘故吧。所以您没法儿集中注意力。先得把红肿治好了才行。”

“可是,没人知道红肿的原因,也找不到治疗方法。”

她再次点点头。脸上淡淡地浮现出忧郁表情的她,看上去似乎比平素大了几岁,不像是个少女,倒像是个大人。而这件事让我感到不小的困惑,因为比之于过往,她些微改变了给我的印象。

我们比平日更早一点儿关闭了图书馆,因为我们在那里暂时无事可做了。于是我打算像平时一样送她回家,然而她拒绝了。

“今天我想一个人走回家。”

听到此话,我心头陡地一阵抽搐,变得无法正常呼吸了。从第一次来到图书馆的几天之后开始,我都会在下班后送她回家,一日不缺。二人并肩沿着河滨道路,一直走到位于职工地区的老住宅楼。而这对我而言,已经成了最具有重要意义的日常的一个部分。这种安定的日常,今天第一次被打乱了,就好似梯子被抽去了一级。

我问她道:“这是因为我没能解读‘旧梦’,还是因为我耳垂红肿呢?”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因为我有些事情需要思考。”

从她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一种宣告终结的意味——她不愿接受更多的追问。于是我们就此告别,没有更多的对话。她朝着河的上游走去,我则向着下游,向着自己居住的宿舍走去。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很快便听不见了。传入耳帘的,只有河流的潺潺水声。夜间的河流无比孤独。

我怀着走投无路的暗淡心情,沿着深夜的街道独自一人踏上归途。以这种不同于平日的方式与她告别,让我的孤独无依格外地刻骨铭心。而仿佛与之相呼应一般,右耳垂更加剧烈地开始作痛。

我必须想方设法恢复原来的生活,回归应有的日常。为此,必须先把耳伤治好,还得把“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从脑袋里赶出去。

可是,该怎么办,才能做到这样呢?

我回到家里换了衣服,吹灭了灯,钻进被窝,并且努力清空大脑。然而耳垂上的疼痛感却依然如故、无休无止,而“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也不肯离开视野。这两桩我无法理解的事件,作为一对形影不离的存在,仿佛在我的心里落地生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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