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69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
||||
在同“黄色潜水艇少年”相对而坐,谈论那个椰子树的话题之后,过了不久,我便不由自主地觉察到自己内部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我的身体中萌生出一种难以说明的违和感。喉咙深处有一个又小又硬的气块似的东西,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把它赶走。每当吞咽东西时,它就会让我感到轻微的焦躁,还会有轻微的耳鸣。其结果就是,此前我可以极其自然、顺利地完成的日常行为,全都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这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现象,究竟是由季节变换带来的呢,还是起因于我与“黄色潜水艇少年”的一体化,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我无从判断。 这种违和感,到底该如何形容才好呢?勉为其难硬说一说的话,那就是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在自作主张,与自己的意志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我的心与我的意志相背而行,仿佛年轻的兔子第一次来到春天的原野上,跃跃欲试,就想撒撒野,发发疯。而我却无法控制那种出于本能的我行我素。不过为什么那只素不相识的兔子会突然在我的内部横空出世?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无法理解,也不明白我的意志与我的心何以竟会那般针锋相对。 然而,我所送走的每个日子,表面上看来却是极其平稳、一丝不乱的。 在前往图书馆之前的下午这段自由的时间,我就阅读“黄色潜水艇少年”在外边那个世界里积储下来的数量庞大的书籍。这是只供我使用的个人图书馆。为了我,少年完全开放了他内部的图书馆。 那又高又长的书架上排满了古今东西的书籍,一眼望不到头,门类齐全,无所不包。虽然我受伤的双眼尚未痊愈,但阅读积储在意识内部的书籍,我不会感到任何不便。因为我能够不用眼睛,而是用心灵阅读这些书。从农业年鉴到《荷马史诗》,从谷崎到伊万·弗莱明[Ian Fleming, 1908—1964,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007》詹姆斯·邦德系列。——译者注]。在一本书也不存在的这座小城,可以自由地、不受任何人谴责地阅读这些无形的、因而是肉眼看不见的书,这为我带来无穷无尽的欢乐。 他向我开放自己内部的图书馆,在我阅读这些书期间,少年似乎陷入了深深的睡眠,或者说他仿佛暂时关闭了意识的开关。总而言之,逗留在那里的只有我单独一人,存在于那里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时间。在午后读书的那段时间,“我们”变成了“我”。 虽然如此,我内心那只春日原野上的兔子,却依旧欢蹦乱跳,片刻也不曾停止。似乎它那不知疲倦的生命力根本不需要休息。有时它还会粗暴地妨碍我聚精会神地读书,用强壮有力的后脚猛踹我的神经,而且每夜都让我辗转难眠。 好像我的内部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然而这件“非同小可的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浑然不知,只能束手无策。 我和“黄色潜水艇少年”一有机会就在我意识底处的正方形小房间里见面,中间隔着一根小蜡烛,低声细语地谈论各种事情,在一片漆黑的深夜时分。然而这样相见的次数渐渐变得越来越少。恐怕这是因为我们俩的结合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极其自然,我们无须再特意通过语言进行交流了吧。 然而那一天,“黄色潜水艇少年”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目光,笔直地注视着我。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字,金属边圆形眼镜反射着蜡烛的光焰,忽闪忽闪地。 我正在就近来自己心里的违和感与少年商量。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来,那个时刻好像快要到来了。”少年打破了持续片时的沉默,对我说道。 我没理解他在说什么。 “那个时刻?” 少年摊开两只手掌,朝向天花板,仿佛要接住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的正确语句一般,然后说道:“就是您将离开这里的时刻。” “我将离开这里?” “对的。您肯定也在心里感觉到了这一点。”穿着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瘦小少年说道。 这是不是与我心里那只蠢蠢欲动的兔子有关? “对的,正是。那就是您心里的那只兔子要亲自告知您的事情。”少年读懂了我心里的活动,说道。 “告诉我我将离开这座小城?” “对的,正是。您的心要求离开这座小城。或者说,它需要离开这里。不久前我已经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了,并且一直在注意观察您的心的动静。” 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咀嚼着少年说的话。 “但是我自己还未能理解这种骚动的意义,是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轻轻点头:“是的。因为心与意识是待在不同的地方的。” 我沉默着,看着少年的脸。 “我将要离开这座小城?”我问道。 少年点点头:“对的,正是。您曾经帮您的影子逃离到墙外去,是不是?而这次,您将要把我留在这里,自己离开这座小城。而且您离开我后,将与您在墙外的影子再一次合二为一。” 我需要时间厘清头绪。 我问少年道:“但是,再一次跟自己的影子合二为一,这种事情难道真的有可能吗?” “有可能,只要您打心底盼望的话。” “可是我根本就没办法搞清楚,我的影子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首先,他跟我分开之后,孤身一个在外边的世界里有没有好好活下去呢?” 隔着小小的蜡烛光焰,少年静静地告诉我:“不要紧,您无须担心。您的影子在外边的世界里安然无恙,活得好好的,而且在非常出色地代你行事。” 我一时哑口无言,沉默地直盯着少年的脸。然后我终于说道:“那你是在外边的世界里,遇到过我的影子喽?” “好多次。”少年简短地点头说道。 少年的发言令我震惊,困惑。他在外边的世界里多次遇到过我的影子? “对的。您的影子在那边活得很好。” 我说:“而我是在寻求再次与影子合二为一?” “是的。您的心在追求新的变动,它需要新的变动。但是您的意识还没有充分把握住这一点。人的心,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的。” 简直就像春日原野上年轻的兔子,我忖道。 “对的,您说得是。”少年读懂了我的心,说道,“就像春日原野上年轻的兔子一样,凭着意识那慢条斯理的手,是很难抓住它的。” “我的影子从这里逃出去之后,在外边的世界里天衣无缝地代我行事——你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完全正确。他在代您行事,做得完美无缺。” “假使是那样的话,说不定我们已经完成了相互的角色替换。就是说,如今他作为我的本体在完美地发挥着功能,而我则就像是他的影子,说来也就是从属性的存在。我觉得完全可以这样去想。你怎么看?本体和影子是不是可以这样角色互换呢?” 少年就此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这一点我也说不准。因为说到底,这是您自身的问题。不过就我而言,我觉得哪一种局面都无所谓,不管自己是自己的本体也好,还是自己的影子也好。不管是哪一种,此时此刻身在此地的我,我所把控的我,那就是我了。再多,我就不懂了。您或许也应该同样这么去考虑。” “你是说,不管哪个是本体,哪个是影子,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对的,是这样。影子和本体,只怕有时是会互换角色的,还会互换使命。不过本体也罢,影子也罢,不管是哪一个,终究都是你。这一点确凿无疑。与其琢磨哪个是本体,哪个是影子,不如认定他们都是彼此宝贵的分身,这恐怕才是正确的做法。” 我宛如要确认什么似的,久久地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仿佛是要重新确认其作为肉体的实质。然后我诚恳地坦白道:“我没有自信。不知道再次重归外边的世界后,自己能不能应付自如。我很久以来一直都住在这座小城里,已经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了。” “您不必担心,诚实地听从自己的内心就行。只要您没有看丢内心的动静,各种事情肯定都会一帆风顺的。而且您宝贵的分身肯定会有力地支援您的重归。” 当真是这样的吗?事情就是如此简单的吗?我仍旧没有自信。 我问他道:“可是,如果我离开了这座小城,就只有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吧?” “对的,正是这样。我会继续留在这座小城里。哪怕您不在这里了,我想我也能够做好‘读梦人’的工作。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您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并为此一点点地做好了安排。现在,硬壳里的‘旧梦’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对我敞开了心怀。我正在慢慢学习‘共感’这东西。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但是我也在一点点地进步。我从您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而且你将成为我的后继者。” “是的,我会继承您的位置成为‘读梦人’。请您不要为我担心。以前我也跟您说过,解读‘旧梦’,就是我被赋予的天职。除了这里,我在别的世界里活不下去。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确信。 “可是有一天,‘读梦人’突然由我变成了你,小城会处之淡然地接受吗?毕竟,你还没有获得在这座小城里居留的资格呀。” “没关系,您不必担心。就像我需要这座小城一样,小城也需要我。因为如果没有‘读梦人’,这座小城就无法维持。他们不可能把我赶走。小城,还有那道墙,都会配合我而微妙地改变其形状的吧。” “你对此坚信不疑?” 少年坚定地点点头。 我说道:“可是,姑且就算我希望离开这里,具体又该怎么做,才能让此事成为可能呢?要从这座被高墙包围得密不透风的小城逃出去,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您只要在心里想望就行了。”少年语气平静地告诉我,“在这个房间里的这截蜡烛熄灭之前,您在心里想望,同时一口气将光焰吹灭就行了。使劲,一口气。这样一来,下一瞬间您就转移到外边的世界里去了。简单得很。您的心就像空中的飞鸟,高墙也无法阻碍您心的翅膀。您也无须像上次那样,特地跑到那座深潭去,纵身跳进水里。您只要打心底相信,您的分身会在外边的世界里牢牢地接住您这勇敢的一跳,就万事大吉了。” 我静静地摇摇头,然后又大大地做了几次深呼吸。该说什么?怎么说才好?我说不出话来。对于自己此刻所处的状况,我尚未充分领悟。 我的意识与我的心之间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我的心有时候就是来到春日原野上的年轻兔子,有时候又会变成自由地飞越长空的鸟儿。而我尚不能把控自己的心。是的,心是难以捉摸的东西,难以捉摸的东西就是心。 “我需要一些考虑的时间。”我总算说出了这么一句。 “那当然,请您考虑。”少年直勾勾地盯视着我的眼睛,说道,“请您好好考虑考虑。您知道的,在这里有的是考虑的时间。这话听上去像是悖论——正因为时间不存在,所以时间无穷无尽。” 这时,蜡烛的光焰突然摇晃了一下,熄灭了。于是深邃的黑暗降临了。 |
||||
上一章:68 | 下一章:70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