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

小说灯笼  作者:太宰治

菊子,我好丢脸啊。这个脸真的丢大了。羞得我满脸通红,脸颊喷火都不足以形容。恨不得在草原上翻滚着“哇”地大叫,即使如此,也仍不足以形容我的羞耻。

《撒母耳记下》有一段记载可爱的妹妹他玛:“他玛将灰烬撒在头上,撕裂所穿的彩衣,以手抱头,一面行走,一面哭喊。”[出自《圣经·撒母耳记下》第十三章第十九节。]可爱的女孩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真的会想哭,会把灰抹在脸上吧。我明白他玛的心情。

菊子,你说得果然没错,小说家是人渣呀。不,是魔鬼,很过分。我真的丢脸丢大了。菊子,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偷偷写信给小说家户田先生。然后终于见到他,但我却出尽洋相。气死我了。

我就从头说起,全部跟你说吧。九月初,我写了一封信给户田先生,写得非常装模作样。

对不起。明知冒昧,我还是写信给您。我猜阁下的小说,大概没有半位女性读者。女人,只读广告很多的书报。女人没有自己的喜好,看书是基于虚荣心,因为别人在看,所以自己也要看。女人通常很尊敬卖弄学识的人,对那种无聊的理论相当买账。恕我失礼,阁下根本不懂理论,也没有什么学问。我从去年夏天开始读阁下的小说,几乎全部拜读过了。所以我不用与阁下见面,对您身边的事、容貌、风采,也几乎了如指掌。我确定阁下没有半位女性读者。因为阁下将自己的贫寒、吝啬、不堪的夫妻吵架、下流的疾病,还有丑陋的容貌、肮脏的穿着、啃着章鱼脚喝烧酎、抓狂胡闹、睡在地上、债台高筑,还有其他很多不名誉的脏事,毫不掩饰地吐露出来。这是不行的。女人天生重视清洁。读了阁下的小说,尽管觉得您很可怜,可是当读到阁下的头顶开始秃了,牙齿也松动掉了好几颗,实在太惨了,我怜悯之余不禁苦笑。对不起,我都要轻蔑您了。更何况,阁下还去那种难以启齿的不干净场所找女人吧。这已无法挽回。我读到这里,甚至捏起鼻子。女人,所有女人都皱起眉头轻蔑阁下,也是理所当然。我背着朋友,偷偷读阁下的小说。要是朋友知道我读阁下的东西,可能会嘲笑我、质疑我的人格,最后和我绝交吧。所以也请阁下反省一下。尽管我认为阁下是个没有学问、文章拙劣、人格卑下、思虑不周、脑筋很差,有着无数缺点的人,但我也在底层发现一贯的哀愁。我很珍惜这份哀愁感,别的女人是不懂的。诚如前面提过,女人看书只是为了虚荣,因此很爱阅读场景发生在看似有气质的避暑胜地的恋爱小说,或是思想性小说,可是我并非如此,我更相信阁下小说底层那种哀愁也是尊贵的。请阁下不要对自己丑陋的容貌、过去的秽行或是拙劣的文章感到绝望,请好好珍惜阁下独特的哀愁感,同时也注意健康,稍微学一点哲学与外文,让阁下的思想更有深度。若阁下的哀愁感,将来能做哲学性的整理,阁下的小说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嘲笑,阁下的人格也会更完整。等到阁下完成的那天,我也摘下我的面具,表明姓名住址,希望能和阁下见面。但现在我只能声援阁下。有一点我必须声明,这不是书迷写的信。请别拿去给阁下的夫人看,炫耀您也有女书迷,这种事情太低级了。我也有自尊。

菊子,我竟然写了一封这样的信。通篇阁下阁下地称呼他,总觉得有点别扭,可是直呼“你”,我和户田先生年龄又差太多,更何况也太亲密,我才不要呢。万一户田先生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懂事,竟臭美起来有非分之想,那就伤脑筋了。我又没有尊敬到想叫他“老师”,再说户田先生也没什么学问,叫他“老师”也很不自然。所以我就决定称呼他为“阁下”,不过“阁下”这个词真的有点怪。可是寄出这封信,我的良心也不曾受到谴责。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能够对可怜之人,尽一点微薄之力,我心情很好。可是这封信,我没写名字和住址。因为我害怕。我怕他万一穿得脏兮兮喝醉酒跑来我家,我妈一定会吓坏的。说不定还会威胁我们借给他钱。总之他是一身恶习的人,不晓得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我想当永远的匿名女人。不过,菊子,这件事并没有成功,而且变得很糟糕。因为之后不到一个月,发生了我必须再写信给户田先生的事。而且这次,我把真实姓名和住址都清楚地告诉他了。

菊子,我好可怜啊。我把当时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你,你就会明白大致的情况。以下是信的内容,请别笑我。

户田先生:

我十分震惊。为什么您能查出我的真实身份?没错,我真正的名字是和子,是教授的女儿,二十三岁。我拜读您在本月《文学世界》的新作,顿时吓得瞠目结舌,我完全被您巧妙地揭露了。您是怎么知道的呢?而且连我的心情都看穿了,您在作品中甚至放出辛辣的一箭,说什么“甚至有了淫荡的幻想”,虽然写得有些过火,但我认为这是您惊异的进步。我那封匿名信,竟立刻引发您的创作欲望,对我而言也是开心的事。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一位女性的支持,竟可以让作家如此明显奋起。

据说,雨果和巴尔扎克等大作家,也是多亏了女性的保护与慰藉,才创作出许多不朽杰作。因此我也下定决心,虽然能力有限,我也要帮助您。请您好好写作。我会时常写信给您。这次您的小说里,对女性心理做了些许剖析,确实是一种进步,很多地方也写得入木三分、令人佩服,但仍然有不到位之处。我是个年轻女性,所以今后也可告诉您很多女性心理。

我认为您是很有希望的作家,作品也会愈写愈好。请您再多读一点书,培养哲学内涵。哲学涵养不足的话,很难成为伟大的小说家。如果您遇到什么痛苦的事,请别客气,写信给我。反正我都被您识破了,所以也不再匿名。信封上写的就是我的姓名、住址。请放心,这不是假名。有朝一日,当您完成自己的人格时,我一定和您见个面,在那之前,请原谅我只能和您通信。这次真的吓到我了。您居然连我的名字都知道。您一定是收到我的信兴奋之余到处张扬,把信拿给您的朋友们看,然后借着邮戳之类的线索,请报社朋友帮忙,终于查出我的名字,没错吧?男人收到女人的信,总是会立刻到处张扬,真的很讨厌。为什么您会知道我的名字,甚至知道我二十三岁,请写信告诉我。

我们持续保持通信吧。从下次起,我会写更温柔的信给您。请自重。

菊子,我此刻在抄写这封信,好几次都快哭出来了,感觉浑身冒汗。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其实我搞错了。人家才不是在写我,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啊,我好丢脸,真的丢脸死了。菊子,你要同情我。我会把事情说到最后。

户田先生在本月《文学世界》发表的短篇小说《七草》,你看过了吗?内容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因为害怕恋爱,讨厌心醉神迷,结果嫁给了一个六十岁的老富翁,可是婚后她仍然抑郁寡欢,最后走上自杀一途。故事有些露骨且灰暗,但也显现出户田先生的独特风格。我读了这篇小说,一直以为他是以我当模特儿写的。我读了两三行便如此认定,吓得脸色铁青。因为那个女生的名字和我一样,都是和子,年龄也一样,都是二十三岁,父亲也是大学教授,根本完全一样嘛。虽然其他身世背景和我截然不同,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死心眼地如此认定,他一定是从我的信中获得灵感而创作的。这是奇耻大辱的源头。

四五天后,我收到户田先生的明信片,上面如此写着:

敬覆者:

来函收悉,感谢您的支持。此外,您之前的来函,我也确实拜读过。至今,我从未将别人的来函拿给家人看,加以取笑。此等失礼之事,我从未做过。我也不曾拿信给朋友看,到处张扬。这一点,请您放心。至于您说,等我的人格完成时才要与我见面,人真的能靠自己完成自己吗?书不尽言。

果然是小说家,真会讲话。我觉得被将了一军,十分懊恼。茫然恍神了一整天,到了隔天早上,我忽然很想见户田先生。我非得见他一面。他现在一定很痛苦。要是我不立刻去见他,他或许会堕落。他一定在等我。去见他吧。于是我连忙开始穿衣打扮。可是菊子,去探访住在大杂院的贫困作家,可以打扮得光鲜亮丽吗?当然不行。某个妇女团体的干事们,戴着狐毛围巾去视察贫民窟,不是引起轩然大波了吗?我得小心才行。根据户田先生的小说所言,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只有一件棉花外露的破棉袄。家里的榻榻米破损,他也只是铺了一堆报纸,就这样坐在上面。我要是穿最近新做的粉红洋装,去那么贫困的家里,只会害他的家人惶然自卑,那是非常失礼的事。于是我穿了以前念女校时满是补丁的裙子,还有以前去滑雪时的黄色夹克,这件夹克已经变得很小,穿上去两只手都露到手肘,袖口也已绽线掉出毛线,应该是很恰当的衣服。此外我从户田先生的小说中得知,每到秋天他就饱受脚气病[脚气病:又名维生素B1 缺乏病,会导致末梢神经炎,初期症状为脚部发麻或浮肿等。不同于俗称“脚气”的脚癣。]之苦,所以我用包袱巾包了一条毛毯,打算带去送给他。我想劝他工作时,用毛毯裹着脚。我背着妈妈,从后门熘出去。菊子你也知道,我的门牙有一颗是可以取下的假牙,我在电车里偷偷取下那颗假牙,故意把自己弄丑。记得户田先生牙齿松动也掉了好几颗,为了让他安心、不觉丢脸,我也打算让他看到我缺牙的模样。还有头发也故意弄得乱七八糟,变成又丑又穷的女人。想安慰弱势无知的穷人,必须十分用心。

户田家位于郊外。我在省线电车下车后,问了派出所,倒是很轻易就找到户田家。菊子,户田家并非大杂院。虽然小小的,却是一栋独门独户,看起来很干净的房子。院子也整理得很漂亮,开了很多秋天的玫瑰花。一切都让我出乎意料。打开玄关,鞋柜上摆着一盆水盘菊花。一位沉稳且有气质的夫人走了出来,向我行礼致意。我还以为我走错家了。

“请问,写小说的户田先生,是这里的人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是的。”夫人温柔地回答。她的笑容美得令人炫目。

“老师,”我不假思索说出“老师”这个词,“请问老师在家吗?”

夫人带我到户田先生的书斋,只见一个表情严谨的男人,端坐在书桌前。他穿的不是破棉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料子,是一件深蓝色质地颇厚的袷衣[祫衣:缝有内里的和服。],腰际系着一条黑底白纹的角带[角带:男子穿和服系的腰带,带宽较窄,偏硬。]。这间书斋有种茶室的氛围,壁龛挂着一幅汉诗卷轴,那首诗,我一个字也看不懂。竹篮里,插着优美的常春藤。书桌旁,堆着很多书。

一切截然不同。他既没有缺牙齿,也没秃头,相貌端正,丝毫没有不干净的感觉。我很怀疑,这个人会喝烧酎睡在地上?

“您和小说里的感觉截然不同。”我重振精神说。

“这样啊。”他答得云淡风轻,一副对我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我今天来是想问,您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我这么说是想掩饰自己的窘态。

“你说什么?”他毫无反应。

“我隐瞒自己的姓名住址,却让老师识破了不是吗?日前我写信给您,首先就问这件事了。”

“我对你一无所知。真是怪了。”他以清澄的眼眸,直勾勾看着我,浅浅一笑。

“什么!”我开始惊慌失措,“这么说,你明明完全不懂我信里的意思,却什么也不说,太过分了。你是把我当傻瓜吧。”

我好想哭。我怎么会那么自以为是。荒唐,实在太荒唐了。菊子,脸颊喷火真的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无地自容。恨不得在草原上翻滚着“哇”地大叫,即便如此,也仍不足以形容我的羞耻。

“那么,请你把那封信还给我。我觉得太丢脸了。请还给我。”

户田先生一脸正经地点头。他可能生气了,认为我是很糟糕的家伙,受不了我吧。

“我找找看。我无法把每天的信件都保存起来,说不定已经找不到了。晚点我请内人找找看。要是找到的话,我会寄给你。两封是吧?”

“是的,两封。”我心头一阵凄楚。

“听你说,我的小说好像和你的身世很像,但我写小说绝对不会影射任何人,全都是虚构的。更何况,你写的第一封信实在是……”他忽然闭口,低下头去。

“对不起。”我是个缺牙、看起来寒酸的乞丐女。太小件的夹克袖口,绽线掉毛;蓝色的裙子,满是补丁。我从头到脚,都被他轻蔑到底了。小说家是恶魔!骗子!明明不穷,却装得一穷二白;明明相貌堂堂,却说自己奇丑无比,借以博取同情;明明饱读诗书,却假装自己没学问;明明很爱太太,却谎称夫妻每天吵架;明明没什么苦难,却总是叫苦连天。我被骗了。于是我默默行了一礼,站了起来。

“您的病况如何?脚气病。”

“我很健康。”

我还为了这个人带毛毯来。这下又得带回去了。菊子,我实在羞愤难耐,抱着包袱在回家的路上哭了,把头埋在包袱里哭得好惨,还被汽车驾驶员臭骂:“浑蛋!走路小心点!”

过了两三天,我那两封信被装在一个大信封里,以挂号寄来了。我还带着一丝希望,或许这个大信封里,除了我的两封信,还有老师写给我的温柔安慰信,可能写着什么拯救我耻辱的好话。我抱着信封,然后祈祷,然后开封,但什么都没有。除了我那两封信,什么都没有。但我仍不死心,说不定老师在我的信纸背面,犹如涂鸦般写了什么感想。我一张一张,仔细检查信纸的正面与背面,可是什么都没写。这是奇耻大辱。这下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想把灰抹在脸上。我觉得我已经老了十岁。小说家无聊透顶,简直是人渣,净写些虚妄的事,一点都不浪漫。他冷眼轻蔑我这个生于普通家庭、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门牙还少了一颗的女孩,也不送我离去,一直摆出事不关己的风凉表情,太可怕了!这种人,根本是骗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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