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周一晚上,珀尔和米娅吃晚餐时,门铃响了,紧接着传来焦急的敲门声。米娅跑过去开门,珀尔听到一阵低沉的抽泣声,然后她母亲走进厨房,身后跟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正在抹眼泪。

“我跑到她家去敲门,敲了很久,”贝比说,“又按门铃,他们不开门,我就接着敲,我看见那个女人就在家里,她躲在窗帘后面看我是不是走了。”

米娅领她去椅子上坐下——她自己的椅子,椅子前方的餐桌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面条。“珀尔,去给贝比倒杯水,或者来点茶。”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抓过贝比的手,“你不应该贸然到他们家去,你又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你进去。”

“我先给她打电话了!”贝比用手背擦了擦脸,米娅从桌上拿了一块餐巾,塞给贝比。所谓的“餐巾”,其实是从旧货商店买来的一块花朵图案的老式手帕。“接到你的电话之后,我在电话簿里查到他们的号码,打了过去,无人接听,答录机让我留言,我能说什么?我只能不停地打电话,试了一上午,下午两点时,电话终于打通了,她接的。”

对面的柜台旁,珀尔把水壶放在炉子上,打开燃气灶。她以前没见过贝比,米娅仅仅对女儿提到过贝比一两次,并没有说她多么漂亮——大眼睛、高颧骨,扎成马尾的浓密黑发——多么年轻,珀尔觉得她最多只有二十五岁,肯定比她母亲年轻。可贝比的言谈却有些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坐姿也非常不自在,似乎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眼睛无助地望着米娅,仿佛米娅是她的母亲,这让珀尔感觉贝比似乎也是个十来岁的青少年。珀尔没有意识到的是,在米娅的同龄人之中,她母亲本就属于更为成熟、聪明和阅历丰富的那一类。

“我告诉她我是谁,”贝比说,“我问:‘你是琳达·麦卡洛吗?’她说:‘是的。’我说:‘我叫贝比·周,我是美玲的母亲。’她马上就把电话挂了。”米娅摇摇头。

“我又给她打过去,她接起来又挂断。我再给她打,这次听到的是忙音。”贝比拿餐巾纸擦擦鼻子,把纸巾揉成纸团,“所以我就亲自去了一趟。公交车需要换乘,我只好问司机在哪里换车,下车后又走了一英里才到他们家。那些大房子——人人都开车,没人愿意搭公交上班。我按了前门门铃,没人应门,我发现她躲在楼上往下看,我一遍一遍地按门铃,大声朝她喊:‘麦卡洛太太,是我,贝比,我只想和你谈谈。’她拉上了窗帘,但仍然躲在后面等着我离开,好像我会把我的孩子放在那里不管似的。”

“我继续敲门、按门铃,反正她早晚都得出来,这样我就能和她谈谈。”她瞥了米娅一眼,“我只想再见到我的孩子,我觉得和他们谈过之后,麦卡洛家的人会理解我的,可她就是不肯出来。”

贝比沉默了很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珀尔注意到那双手红肿粗糙,连手掌侧面也肿了起来,她一定是砸了很久的门,这让珀尔体会到了贝比的痛苦和麦卡洛太太躲在房子里时的恐惧。

贝比说,后来,一辆雷克萨斯开到麦卡洛家门口,后面跟着辆警车,麦卡洛先生从雷克萨斯上下来,告诉贝比立刻离开,两名警官像保镖一样站在他的身侧。贝比试图告诉他们,她只是来看看孩子的,但不管是争辩、威胁、发怒甚至乞求都无济于事,麦卡洛先生只重复着一句话——“你没有权利来这里,你没有权利来这里”——最后,一名警官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走了。走吧,他们说,否则他们就把她带到派出所,以非法侵入罪拘留。警察把她拖走时,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孩子在大门紧闭的房子里哭叫的声音。

“噢,贝比。”米娅说。珀尔分辨不出母亲的语气是失望还是为贝比骄傲。

“我还能怎么办?我只好一路走到这里,走了四十五分钟。除了你,我还能请谁帮忙?”她怒视着珀尔和米娅,仿佛她们会反驳她似的,“我是她母亲。”

“他们知道,”米娅说,“他们很清楚,否则不会这么对待你。”她把茶杯推到贝比面前,杯里的茶水已经变温了。

“我现在该怎么办?要是我再去他们家,他们会报警逮捕我的。”

“你可以找个律师。”珀尔建议道,贝比温柔又怜悯地瞥了她一眼。

“我哪来的钱找律师?”她问,说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简单的黑裤子和单薄的白衬衣——珀尔恍然大悟:这是她的工作服,她没换衣服就离开餐馆找孩子去了。“我的银行户头只有六百一十一美元,你觉得这些钱能请到律师吗?”

“好吧。”米娅说,她把珀尔没吃完的饭菜——盘子里的油脂已经凝结成了白色的小块——推到一边,从莱克西提到麦卡洛家收养的婴儿开始,她一直在思考:假如她是贝比,应该怎么做。“听着,你想投入这场战斗吗?按我说的做。”

周二下午,假如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们在观看《杰瑞·斯普林格秀》的时候注意到了插播的广告片,可能会发现晚间新闻预告中出现了麦卡洛家的房子的照片,进而将此事告知他们的母亲——理查德森太太正在加班撰写一篇关于学校招生的报道,没时间回家看新闻或者警告麦卡洛太太。

然而,观看《斯普林格秀》时,莱克西和崔普兴奋地争论起哪位嘉宾——变装皇后还是他怒气冲天的前妻——的发型最好看,没人注意到插播的广告。珀尔和穆迪茫然地旁观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辩论,甚至都没去看屏幕。伊奇则待在米娅家的暗房里看她洗照片。因此,没人看到晚间新闻预告和当晚的新闻。麦卡洛太太本人也没有收看新闻的习惯,所以,周三上午,当她抱着米拉贝尔去开门,本以为是妹妹寄的包裹送到了,却发现门口站着的是手拿麦克风的芭芭拉·皮尔斯——第九频道的本地新闻调查记者时,内心是惊慌失措的。

“麦卡洛太太!”芭芭拉欢快地叫道,好像只是在派对上偶遇到她一样。芭芭拉身后站着个牛高马大的摄影师,麦卡洛太太被闪光灯晃得眼睛有点儿花,米拉贝尔直接哭了起来。“我们知道你打算收养一个小女孩,你知道她母亲决心夺回监护权吗?”

麦卡洛太太用力关上门,可电视台的人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虽然拍到的视频只有两秒半,但信息量足够:保养得体的白人女子站在她位于西克尔富人区的豪宅门口,神情既愤怒又害怕,紧紧抱着一个放声大哭的亚裔婴儿。

麦卡洛太太忧心忡忡地看了看表,她丈夫应该正在开车,在去市中心上班的路上,至少再过三十五分钟才能抵达公司。她先后给几位朋友打了电话,但没有一位看过前一晚的新闻,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他们无法给出实际的建议,只能提供精神上的支持。“别担心,”每个人都这样安慰她,“没关系的,芭芭拉·皮尔斯就喜欢无事生非。”

与此同时,来到公司(雷伯恩财务咨询所)后,麦卡洛先生搭电梯来到七楼的办公室,刚刚脱下大衣的一只袖子,泰德·雷伯恩就出现在了门口。

“听着,马克,”泰德说,“不知道你看没看昨晚的新闻,第三频道,但有件事你必须知道。”他关上身后的门,麦卡洛先生凝神静听,依旧抓着大衣的袖子,好像那是一条毛巾。泰德·雷伯恩用他接待客户时的凝重语气描述了昨晚的新闻。镜头拍摄了麦卡洛家的外景,虽然房子掩映在夜色之中,但因为经常去麦卡洛家参加鸡尾酒会和烤肉派对,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新闻的论题是:收养固然能给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新家,可假如这个孩子已经有家了呢?记者采访了孩子的生母——好像叫贝什么,泰德不记得她的全名了,生母在镜头前恳求麦卡洛家把孩子还给她。“我犯了错,”她说,吐字发音小心翼翼,“现在我找到了好工作,生活也安定下来,我想要回我的孩子,麦卡洛家的人没有权利收养这个孩子,因为她的母亲还要她。孩子属于她的母亲。”

泰德·雷伯恩话音刚落,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麦卡洛先生看了看来电号码,发现是妻子打来的,他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考虑片刻后,他拿起听筒。

“我马上回家。”他挂了电话,拿起钥匙。

米娅家里没有电视,所以她也没看晚间新闻,但周二下午的新闻预告播出前,贝比来到米娅家,对她讲了采访的情况。贝比仍然穿着黑裤子和白衬衫,袖口上那块洗不掉的酱油渍已经褪色,米娅意识到她又是直接从餐馆过来的。“他们认为这是个好故事,”贝比说,“他们和我谈了将近一个小时,问了很多问题。”

她的叙述被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打断,是刚刚放学的伊奇,两个陌生人见面,彼此都愣了一下。“我该走了,”贝比说,“公交车快来了。”出门时,她凑到米娅耳旁小声说:“他们说,观众们都支持我。”

“那是谁?”贝比走后,伊奇问。

“一个朋友,”米娅回答,“我同事。”

事实证明,第三频道的制作人拥有出色的新闻直觉,采访片段刚在预告片中播出,关心此事的观众来电就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引发了电视台高层的兴趣,第九频道立刻派出芭芭拉·皮尔斯次日一早开启后续的采访。

“芭芭拉·皮尔斯,”周三晚上,琳达·麦卡洛告诉理查德森太太,“那个穿细高跟、梳多莉·帕顿发型的芭芭拉·皮尔斯,今天出现在我家门口,把话筒戳到了我的脸上。”两个女人刚刚看过了芭芭拉·皮尔斯的采访视频,正各自坐在自家的电视机前,握着无绳电话的听筒讲电话——理查德森太太恍然觉得自己和琳达都回到了十四岁:两人说说笑笑,一边看《绿色的田野》,一边打电话讨论剧情。

“芭芭拉·皮尔斯总是这样,”理查德森太太说,“大惊小怪是她的特色,她就是个带着摄影师保镖的恶霸。”

“律师说,我们绝对占理。”麦卡洛太太说,“他说,一旦抛弃孩子,她就相当于把孩子的监护权给了州政府,州政府又把它给了我们,所以她的牢骚应该对州政府发,不应该冲我们来。他说,领养手续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再过一两个月,米拉贝尔就永远属于我们了,那时这个女人更没有权利要孩子了。”

他们已经尝试了这么久,她和她的丈夫,只想要个孩子。虽然婚后不久就怀了孕,但几周后琳达就开始流血,还没咨询医生,她就知道孩子保不住了。“这很常见,”医生向她保证,“百分之五十的妊娠过程会在最初几周时终止。大部分女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怀过孕。”然而接下来她又先后在怀孕三个月、四个月和五个月的时候流产,她痛苦地发现,自己腹中的小生命就像脆弱的小火苗,燃起之后,总是逃脱不了熄灭的命运。

医生劝她要有耐心,开了维生素和补铁的营养剂,终于,她又怀孕了。这一次,还不到十周她就开始流血。麦卡洛太太每天晚上都会哭着入睡,确定妻子睡着后,麦卡洛先生才敢在她旁边偷偷地抹一会儿眼泪。经过三年的尝试,她怀过五次孕,还是没能生下孩子,产科医生建议她等上半年,待身体恢复后再试。等待期结束后,他们又开始尝试,两个月后她怀孕了,一个月刚过就流了产。她从来没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仿佛只要不说出去,下一次就有可能成功。然而什么都不曾改变。到这个时候,她的老朋友埃琳娜已经生了一女一男,又怀上了老三。尽管埃琳娜经常打电话过来,也会同情地拥抱着琳达,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哭——就像两人孩提时代遇到不开心的事情那样——麦卡洛太太还是觉得不应该和朋友分享这样的消息,所以每次怀孕她都不告诉埃琳娜,当然也无法告诉她流产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又失去了一个孩子。又发生了。每次和埃琳娜一起吃饭,琳达都忍不住盯着理查德森太太圆滚滚的肚子,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变态,因为她非常想摸一摸朋友的肚皮,莱克西和崔普在饭桌周围跑来跑去的样子也让她难以忍受。理查德森太太逐渐发现,亲爱的老朋友琳达给自己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当她给琳达打电话时,经常听到答录机的声音——麦卡洛太太像唱歌一样告诉她:“请给琳达和马克留言,我们会给你打过去!”然而他们两人并不会给她回电话。

伊奇出生后的第二年,麦卡洛太太再次怀孕,那时她已经被既往的尝试折腾得疲惫不堪:定期体检,等待,与医生沟通,连做爱都开始变成一件苦差——因为要选在她最有可能怀上的日子,想起她和马克高中时在汽车后座疯狂地互相爱抚,她甚至怀疑当年那个女孩是不是自己。医生命令她卧床休息,每天在床下活动的时间不能超过四十分钟,包括上厕所,避免任何劳累。坚持了将近五个月后,某天的凌晨两点,她突然感到腹中的世界陷入了可怕的死寂,就像一只铃铛突然停止了鸣响。她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戴着麻醉面罩,医生从她子宫里取出胎儿,问:“你想看看她吗?”护士双手托起包裹白布的死胎给她看。在麦卡洛太太眼中,死去的孩子小得不可思议,玫瑰红色的皮肤也光滑闪亮得不可思议,好像粉红色的玻璃吹制的艺术品,当然,这个小东西也安静得不可思议。她机械地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张开双腿,让医生给她缝合。

她开始在出门时避开游乐场、小学和公交车站之类的地方,宁肯绕远路,也开始讨厌孕妇,甚至想要扇她们耳光,朝她们扔东西,抓住她们的肩膀咬她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麦卡洛先生带她去她最喜欢的乔瓦尼餐厅。一个身材臃肿的孕妇蹒跚跟在他们身后进门,麦卡洛太太扶着门,等孕妇跟上来的时候,她猛然松手,门板几乎砸到了孕妇的脸。麦卡洛先生急忙转身拉住妻子的胳膊,那个瞬间,他眼前的这个女人仿佛变得非常陌生,她是那么的冷酷无情,与他心目中的那位充满母爱的女性判若两人。

终于,一位医生给他们下了判语:精子活力低,子宫功能差,妊娠极为困难,连试管婴儿都有可能失败。医生说,如果他们依然想要孩子,最好还是领养,于是他们决定领养。他们的名字上了各处领养机构的等候名单,出现了合适的孩子,领养中介也会打电话来通知他们,然而每次都不了了之:有时是孩子的生母改变主意;有时是生父、表亲或者祖父母突然出现,表示反对;有时则是领养中介决定将孩子交给更年轻的夫妇收养,认为他们更适合。就这样,一晃三年过去,大家似乎都想要个孩子,总是不缺少和他们抢孩子的人,简直供不应求。后来,那个一月的早晨,社工打来电话,说她从某家领养机构的名单上查到了他们的名字,现在她那里有个婴儿,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要。听到这个消息,麦卡洛夫妇就像看到了奇迹。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要?!所有的痛苦、愧疚和七个死去的胎儿的鬼魂(麦卡洛太太不会忘记其中任何一个)仿佛在瞬间得到了释放,在小米拉贝尔——她是那么的生动具体,存在感十足——面前黯然退散。现在,发现米拉贝尔也有可能被人抢走,麦卡洛太太这才意识到那些鬼魂和怨气并没有真正远去,它们始终躲在一只不起眼的盒子里,等待有人将盒盖打开。

采访过程被剪辑成了预告片,播放完毕后,理查德森太太听到电话那头麦卡洛家电视里传出的“杉点乐园”游乐场的广告,芭芭拉·皮尔斯的话音依旧在她脑中回响:“这对夫妇想要收养她的孩子,而她不会轻易地把孩子拱手让人。”

“风波会平息的,”理查德森太太告诉麦卡洛太太,“人们迟早会忘记这件事。”

然而风波并没有平息,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但不知怎么,这件事触动了公众的神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或许因为他们早已受够了那些毫无新意的新闻:女子生下七胞胎,棕熊阻路造成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发生多起汽车追尾事件,还有所谓最迫切的“政治问题”——几周后,克林顿总统将为他的爱犬命名。至于克利夫兰的本地新闻,则比这些还要无聊。

周四早晨,又有两队扛摄像机的记者来到麦卡洛家门口,当天晚上,第五频道、第十九频道和第四十三频道分别播出了各自的采访录像:贝比·周手持美玲一个月大时的照片,恳求要回自己的孩子;麦卡洛家窗帘紧闭,前门灯也熄灭了;麦卡洛夫妇正装出席白血病人捐助活动的照片,这张照片登载在前一年的《西克尔》杂志上;麦卡洛先生的宝马车倒出车库,开到路上,一位记者小跑着往车窗里递微型话筒。

周五的时候,所有的媒体队伍都已撤回,麦卡洛太太把自己和米拉贝尔锁在了房子里,麦卡洛先生的投资公司的秘书们接到指令,拒绝任何来自媒体的采访电话,一律回以“无可奉告”。每天的晚间新闻都会出现关于米拉贝尔·麦卡洛——有时候报道者也会叫她“周美玲”——的讨论,还会附上各种照片。起初经常出现的是贝比给刚出生的美玲拍的生活照,后来,在麦卡洛的律师的建议下(他认为也应该给予反方提出观点的机会),电视屏幕逐渐被麦卡洛一家的照片占据。这些照片都是由迪拉德百货的摄影工作室精心拍摄的,用以展现米拉贝尔在麦卡洛家的幸福生活,有时孩子身穿黄色的复活节连衣裙,头戴卡通兔耳,有时穿着粉红色的连体衣,站在老式的摇晃木马旁边。正反两方也都有了各自的支持者。周五晚上,一位本地律师——艾德·林——表示,愿意免费成为贝比·周的代理律师,帮她和州里打官司,要回孩子的监护权。

周六晚上,理查德森先生在饭桌上宣布:“马克和琳达·麦卡洛今天下午打电话过来,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们的律师合作,因为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少出庭经验,他们认为我或许可以提供可靠的支持。”

莱克西嚼着色拉问:“你愿意吗?”

“这一切并非他们的过错,你知道的。”理查德森先生切下一块鸡肉,塞进嘴里,“他们也是为了孩子好,虽然直接被告不是他们,是州政府,但他们会不可避免地卷入进来,并且成为受这件事影响最大的人。”

“除了米拉贝尔。”伊奇说。理查德森太太刚要张嘴责备女儿,理查德森先生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

“事关米拉贝尔的幸福,伊奇,”他说,“大家都想找到一个最适合她的解决方案,我们必须为此努力。”

我们,伊奇想。原来她父亲已经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她想起报纸上登的那些贝比·周的照片:她的眼神十分忧伤,手捧着小美玲的照片,照片的一角卷了起来,似乎经常被人搁在衣袋里。读到报纸时,她立刻认出照片上的贝比就是出现在米娅家厨房里的那个女人。那天,看到伊奇进门,她立刻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只是打量伊奇,好像很害怕,几乎像见了鬼一样。“一个朋友。”伊奇问她是谁,米娅这样回答,似乎对贝比十分信任。伊奇意识到,米娅是支持贝比的。

“偷孩子的。”想到这里,伊奇脱口而出。

一桌人陷入了震惊的沉默,仿佛同时被一块沉重的桌布砸中了脑袋。饭桌对面,莱克西和崔普交换了一个谨慎却丝毫不觉意外的眼神。穆迪瞪了伊奇一眼,好像在说“闭嘴”,但她没有看他。

“伊奇,跟你爸爸道歉。”理查德森太太说。

“为什么?”伊奇问,“他们其实是绑架孩子的罪犯,而且大家都纵容他们,连爸爸也帮他们的忙。”

“大家都冷静冷静。”理查德森先生劝道,然而为时已晚,碰到伊奇,理查德森太太很少能冷静下来,正因如此,伊奇更无法冷静。

“伊奇,回你的房间去。”

伊奇转向她父亲:“也许他们可以给她钱,让她闭嘴,现在买个孩子需要多少钱?一万美元够不够?”

“伊莎贝尔·玛丽·理查德森——”

“如果讨价还价,说不定能打个对折。”伊奇把叉子往盘子里一丢,发出“当啷”一声响,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米娅真应该过来听听,上楼梯的时候,她想,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反击,怎么解决这件事。莱克西的笑声传到了二楼,伊奇用力关紧卧室门。

楼下,理查德森太太猛地坐进椅子里,双手发抖。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想出惩罚伊奇的适当方式:没收她最喜欢的马丁靴,把它们扔进垃圾堆,并且一边敞开垃圾桶的盖子,一边教育女儿——穿得像个小流氓,行为也会越来越像小流氓。但这时候她只能坐在椅子里生闷气,无意识地把手中的刀叉搁到盘子上,摆成“X”的形状。

“需要我们保密吗?”理查德森太太问,“我是说,暂时不告诉别人你会帮助麦卡洛家打官司。”

理查德森先生摇摇头。“没必要,明天的报纸会登的。”他说。他说得没错。

星期天的《实话报》用整个头版报道了这件事,标题是《母亲为女儿的监护权而战》。真是一篇好文章,理查德森太太暗自叹服,她呷着咖啡,以记者的专业眼光浏览着文章的大概:首先是对整个案件的介绍;其次简单提到克莱德曼-理查德森-费舍法律事务所的威廉·理查德森将成为麦卡洛家的代理律师;最后是贝比·周的律师的声明。“我们很有信心,”艾德·林说,“州政府会将周美玲的监护权还给其生母。”理查德森太太清楚,虽然这件事已经上了克利夫兰最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但关于它的报道才刚刚开始。

文章结尾的一句话引起了理查德森太太的注意:“周女士是从她在‘幸运宫’的一位同事口中获知女儿下落的,‘幸运宫’是位于沃伦斯维尔路的一家中餐馆。”尽管文章始终没有提及爆料人的姓名,但理查德森太太觉得自己知道这位同事是谁。绝对不可能是巧合。原来是她的房客!那个看似安静随和的房客挑动起这场风波,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竟然想要搅乱可怜的麦卡洛一家人的生活。

理查德森太太仔细地折好报纸,放到桌上。她又想起自己提出购买米娅的作品时,这位房客冷淡的样子,她似乎不愿意谈论自己的过去,而且总喜欢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连在理查德森家的厨房里干活时也是这个模样。她给这个女人开工资支付房租,这个女人的女儿每天下午都在理查德森家消磨时间。想起艺术博物馆里的那幅照片,理查德森太太更加觉得米娅是个遮遮掩掩、狡诈阴险的人。她还是个伪君子,嘴上要求别人尊重她的隐私,背地里却插手别人家的闲事。可想想也不奇怪,米娅就是这样,一个以打乱正常秩序为乐(把正常照片乱剪一气再拼接起来)的女人,还能是什么好人?至少称得上心理变态。简直太不公平,这个女人给她亲爱的老朋友琳达惹出那么多的麻烦,琳达却只能默默忍受。

星期一,送孩子们去学校之后,理查德森太太回到家,等候前来打扫房子的米娅。她不确定自己究竟打算怎么做,但她需要和米娅面对面,直视米娅的眼睛。“噢,”从侧门进来时,米娅说,“你今天怎么在家,我应该晚点儿再来吗?”

理查德森太太歪歪脑袋,扬起下巴,细细打量起她的房客:头发像往常一样蓬乱,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衣,衣摆没有塞进牛仔裤里,手腕上沾了一块颜料。米娅站在原地,一手搭住门框,面带微笑,等待理查德森太太回应。脸蛋很可爱,也很年轻,但绝不无辜。理查德森太太意识到,面前这个女人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这让她在某些方面变得更加危险。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天在米娅家里看到的那张照片,也是在那一天,她邀请米娅到自己家来。照片上那个像八爪蜘蛛一样的女人令她十分不安,什么样的人会把女人变成蜘蛛?什么样的人会在看到女人的时候联想到蜘蛛?

“我正准备出门。”理查德森太太说,拿起搁在柜台上的包。

即使几年以后,理查德森太太仍然坚称,她之所以挖掘米娅的过去,只是为了报复米娅惹出的麻烦,为最好的朋友琳达出气,完全没有私心。琳达只想对孩子好,而米娅的做法让她的好友的心都碎了。琳达是无辜的,她埃琳娜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别人毁掉挚友的幸福。她从来都不承认,自己的动机根本与那个婴孩无关:是米娅身上的那些复杂难解的东西激怒了她,也许其中的某些东西她自己身上也有,然而她只想把它们锁进盒子深处,永远不打开。那天早晨,依然拿着那份报纸的埃琳娜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琳达,她会打几个电话,看看自己能发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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