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事实很快证明,不仅仅只是理查德森先生内心充满矛盾,法官似乎也在举棋不定。聆讯结束后,一周过去了,依然没有传出何时判决的消息。四月中旬,莱克西该去医院复查了,令珀尔和米娅都吃了一惊的是,她要求米娅陪她一起去。

“你什么都不用做,”她向米娅保证,“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在那里会更好。”她诚恳的语气很有说服力。与医生约定的那天下午,第十节课下了课,莱克西把她的“探索者”停到温斯洛路的房子门口,走下车来,钻进“兔子”的车厢,坐在副驾驶座。驾驶座上的米娅发动了引擎,仿佛莱克西是珀尔,而她是莱克西的母亲,两人要出门享受珍贵的“母女时间”似的。

另外,自从陪莱克西去过医院之后,珀尔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和莱克西好像成了一家人,住在同一屋檐下,莱克西有时和她会互换位置,甚至变得亲密无间。有一次,莱克西穿着从她那里借来的T恤回家,珀尔看着她出门时,仿佛看到自己走了出去,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第二天早晨,她在自己的床上发现了莱克西的衬衣:已经被米娅洗好熨平了,显然在等她带到学校交给莱克西。但珀尔没有把它放进书包,反而穿在自己身上,穿着莱克西的衣服,她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更漂亮也更聪明了,甚至敢在英文课上大胆质疑,让同学和老师都很吃惊。下课之后,一些同学频频回头看她,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她。这天的莱克西也和过去不太一样,性格变得柔和了许多,虽然挂着黑眼圈,但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你偷了我的衬衣,贱人,”她对珀尔说,但语气很亲切,然后话锋一转,“你穿着很好看。”

几天后,珀尔把衬衣还给莱克西,拿回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感到莱克西的那种自信依然在自己的血管中流淌。所以,趁米娅陪莱克西去了医院,她决定充分利用这份自信:她在崔普的储物柜里留了一张字条;告诉穆迪,她答应下午回家帮妈妈的忙;至于伊奇,米娅早已告诉她,当天下午自己要去餐馆值班——“你今天好好玩,”她说,“我们明天再见,好吗?”——所以,当珀尔和崔普放学后来到温斯洛路时,房子里没有人,他们直接上楼,进了珀尔的卧室。这是崔普第一次到珀尔家来,对她而言,与崔普一起躺在她自己选择的地方似乎非常重要,而不是蒂姆·迈克尔斯家地下室的那张破旧沙发,周围是Play Station游戏机、桌上冰球台和蒂姆老掉牙的足球奖杯——总之是在别人的生活空间里,而她的卧室是她自己的生活空间。当天早晨,她已经小心翼翼地铺好了床,想到崔普会躺在她自己的枕头上,她的心就激动得跳到了嗓子眼。

学校里,穆迪关上储物柜,刚要回家,就听到有人叫他,是挎着健身包的蒂姆·迈克尔斯。蒂姆高大魁梧,对待穆迪却不怎么好:几年前,蒂姆和崔普关系比现在亲密,他经常去理查德森家打游戏,还给穆迪起了个外号“杰克”。“杰克,再给我拿一罐可乐”“杰克,挪挪你的大头,挡住我的视线了”。穆迪起先猜测蒂姆给他起外号是出于友好,后来他却在学校里听说,这是西克尔高中骂人的黑话,“杰克”的意思是“蠢”,“多普”的意思是“好”。比如,戴夫·马修斯的乐队很“多普”,布莱恩·亚当斯则是“杰克”。上三垒是“多普”,被禁足是“杰克”。自那以后,每当蒂姆到他家去,穆迪都会躲在楼上,当崔普和蒂姆的关系开始疏远,他甚至暗地里有些高兴。现在这个蒂姆竟然叫了他的名字——真正的名字——这让穆迪感到诧异。

“哥们儿,”蒂姆从后面追上来,“你知道你哥哥认识的那个神秘女孩是谁吗?”

穆迪想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问题。“神秘女孩?”

“我下午训练的时候,他会带一个女孩到我家去,但不愿意告诉我她是谁。”蒂姆把健身包背到另一侧的肩膀上,“崔普以前可没这么爱保密,你知道吧?所以,我猜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女孩。”

穆迪愣住了——虽然蒂姆是个白痴,但他不是那种会编造故事的人——他突然产生了某种怀疑。

“你对她一无所知?”他问。

“完全不知道。现在他们已经交往两个月了,我差点儿就要找个下午偷偷溜回家堵截他们了,他没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什么都不和我说。”穆迪说,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家的时候,穆迪烦躁的心情依旧没有平息下来,他看到伊奇躺在沙发上读书。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家?”他问。

“米娅今天下午要做另一份工作,”伊奇翻了一页书,“大家都去哪儿了?珀尔没和你在一起?”

穆迪没回答,他的怀疑似乎变得越来越真实。“我妈妈今天要做个新项目,”珀尔这样告诉他,“她需要我帮忙。”米娅为什么不找伊奇帮忙呢?穆迪把书包往咖啡桌上一放,转身去车库取他的自行车。

骑车去出租房的路上,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根本没有那样的事,只是巧合而已。然而,如他所料,崔普的车停在珀尔家对面的街上,他站在那里,盯着珀尔的卧室窗户,试着不去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眼前的这座小砖房看上去是那么无辜和低调,白色的门板一尘不染,前院里的桃树在微风中温柔地挥动着枝干上的粉红花朵。

崔普和珀尔出现在门口,手拉着手,但这样的动作并不令穆迪吃惊,他觉得震惊的真正原因是两人之间的那种亲昵安逸的气氛,看起来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并不陌生,甚至极为熟悉。他俩肩膀碰着肩膀,一起走到人行道上,珀尔靠过去为崔普的背包拉拉链,崔普低头给珀尔整理头发,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当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到推着自行车站在路边的穆迪的时候,两人都一下子愣住了,没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发出声音,穆迪就跳上自行车逃走了。

穆迪从来不曾想到,他有一天会这样面对自己的哥哥,但崔普在这件事情里的表现并不令他意外,崔普毕竟就是那种喜欢招惹女孩的人,所以,穆迪的怒火主要是针对珀尔的。这天下午晚些时候,珀尔来找他道歉,他径直朝楼上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了进去,不愿听她解释。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珀尔跟着他走进去,关上了门。从她的声音里,他听得出她说的是实话,可他丝毫不觉得安慰,反而认为珀尔听起来像个蹩脚的音乐剧中的糟糕角色,他翻了个白眼,开始给自己的吉他调音。

“随你的便,”他说,“我是说,假如你愿意和我那个王八蛋哥哥上床的话——”见珀尔有些吃惊,穆迪立刻闭上嘴,“你知道他只是在利用你,对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总是这样,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动真心,等他厌倦了就会甩了你。”

珀尔始终保持沉默。她感觉崔普对她是不同的。或许穆迪和她都没有错——崔普确实很容易厌倦,很少有他能看得上的女孩。但他以前从来没遇到珀尔这样的女孩——落落大方地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绝对不会扭扭捏捏,不像西克尔高地的人那样循规蹈矩。过去的两个月,她已然像蠕虫那样钻入他的脑海,让他怎么也忘不掉,无论在化学实验室、训练场还是躺在床上时,他都会想起她。与珀尔相比,他认识的西克尔高地的那些女孩——还有男孩——都显得十分功利、野心勃勃,他们非常自信,对一切都很确定,与他的姐妹和母亲并无二致:相信世上存在绝对的是与非,相信自己拥有无与伦比的判断是非的能力。然而,在崔普看来,珀尔比他们都要聪明,同时她又可以愉快地承认自己的无知,接受灰色地带的存在。他发现,她对大问题更感兴趣,他们两个一起度过的那些下午,经常谈论的便是这些问题,比如,对于自己和穆迪的糟糕关系,崔普感到非常难过。“我们是兄弟,”他说,“难道我们就不应该是朋友吗?”十七岁的崔普并不确定自己将来想要做什么,而大家都会问他;他应该考虑上大学的事,现在也应该知道自己想去哪所大学,然而他对这些一无所知。还有时间,不要着急,珀尔安慰他。和珀尔在一起,他觉得世界变大了,和崔普在一起,珀尔觉得自己更加脚踏实地,思绪不那么抽象了,变得更务实。

“你看错了他。”最后,她说。

“没关系,”穆迪说,“我猜你并不介意成为他最新的猎物,我还以为你会更爱惜自己呢。”穆迪不敢抬头,他知道,假如抬起头,他会看到珀尔眼中的痛苦,所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膝头的吉他。“我还以为你比那些只知道迎合他的荡妇更聪明。”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把弦扭调高了一点,“但现在我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至少有人想要我,至少我不会始终像个垂头丧气的处女那样过完高中三年。”珀尔忍住想从穆迪手中夺过吉他摔碎的冲动,“还有,告诉你,我不是什么猎物,你知道吗?是我先看上他的。”

穆迪从未见过珀尔如此愤怒,令他尴尬的是,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流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觉得懊悔不迭:他和珀尔的关系竟然变成这样,他甚至绝望地想要回到过去,避免这场冲突。他咬着嘴唇,强忍眼泪,直到舌头尝到了眼泪的咸味和血的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随你便,”他终于说,“不过——请你帮我个忙,再也别提这件事了,好吗?”

事实证明,这句话意味着两人彻底不说话。第二天上午,他们第一次各自上学,在教室里彼此远离,各据一方,不再坐在一起。

穆迪告诉自己,他对珀尔很失望,她竟然浅薄到选择了崔普,当然,他没指望她会选择自己——他,穆迪,不是那种女孩们见了会一见钟情的男孩。而崔普则是不可原谅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到一个清澈的深湖里潜水,跳下去之后才发现那是个清浅的池塘,只有膝盖那么深。他还能怎么办?只能站起来,拖着裹满泥巴的腿,把脚从污泥中拔出来。下次一定要加倍小心,不再犯这种错误,从此以后,你会知道,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小得多。

代数课课间休息时,珀尔去了厕所。趁别人不注意,穆迪打开她的书包,找出他几个月前送她的那本魔力斯奇那笔记本,如他所料,她只用了几页。当天晚上,他回到卧室,把笔记本内页撕成碎片,团起来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里逐渐堆起一座废纸山,他把空瘪的皮质封面——好像剥下来的玉米皮——往纸山的顶部一丢,把垃圾桶踢到了书桌底下。她不会注意到笔记本不见了的,穆迪想,不知何故,这个想法最让他伤心。

与此同时,莱克西也遇到了她自己的爱情麻烦。自那天从医院回来,她就没再和布莱恩上床,两人的关系开始紧张起来,她没告诉他堕胎的事,但这件事对她的影响无形中在他们中间生成一层隔膜,也让布莱恩越来越没有耐心。

“你到底怎么了?”一天下午,布莱恩凑过去亲莱克西的嘴,她却把脸一扭,让他亲在脸颊上,他不满地抱怨道,“又是经前综合征?”

莱克西脸红了。“你们男生真是,什么都能和荷尔蒙扯到一块,除了荷尔蒙就是月经。假如男的也来月经,相信我,你们都会疼得团成一个球,躺在地上打滚的。”

“听着,假如你对我有意见,那就直接告诉我,指出我哪里做错了,我可不会读心术,莱克西。我是不会无中生有地胡乱道歉的。”

“谁说我要你道歉来着?”莱克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上面写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考试作弊的小抄,“谁说我对你有意见?”

“假如你没生气,为什么会是这种表现?”

“我也需要一些个人空间,就这么简单,你不用整天都黏着我。”

“个人空间,”布莱恩一掌拍在方向盘上,“过去的一个月,我一直在给你空间,结果你一个星期都没亲我,你到底需要多少空间?”

“也许是全部空间,”莱克西沉重地说,“我就要去耶鲁上学了,你也得去普林斯顿——或许我们都应该提前适应一下。”

车厢里充满了震惊的沉默,莱克西和布莱恩都不相信她刚才竟然说出了这种话。

“这就是你的要求?”布莱恩终于说,“好吧,我们完了。”他打开车门锁,“再见。”

莱克西把书包往肩膀上一甩,跨出车外,他们停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两人经常在这里单独相处。他不会就这么开走的,她暗忖,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然而,她刚刚用力关上车门,布莱恩就猛然发动汽车,扬长而去,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但莱克西觉得自己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目光一闪,然后汽车就拐了个弯,消失了。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沿着人行道,绕过街角,来到主路,穿过那些她经常开车经过却很少步行走过的小路。她和布莱恩从八年级开始就是朋友,现在已经交往两年多了,她想起两人一起做过的每件事——看印第安人队比赛时,坐在露天看台的最高处尖叫;在中学停车场里看国庆日的烟花;返校日,布莱恩把一条玫瑰饰带系在她的手腕上;在“乔瓦尼”餐厅吃意大利菜,两人都不知道菜名的读音;在健身房里跟着流亡者合唱团的音乐跳舞,直到大汗淋漓,伴着《我什么都不愿意错过》这首歌紧紧拥抱,彼此的汗液混合在一起。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她脚步不停,跟随蜿蜒的道路执意向前,偶尔在遇到车流时暂时等待,最后,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来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但内心深处又觉得这里是她现在唯一想去的目的地:不是她的家,而是温斯洛路的出租房。透过楼上的窗户,她看到米娅在全神贯注地工作,莱克西明白,米娅总是知道该说什么,会给她空间想通这件事,消化刚刚发生的事情,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思考为什么她刚刚和她自以为完美的男朋友分手,结束了这段看似完美的关系。

莱克西爬上楼梯,打开通往厨房的门,发现伊奇也在那里,正和米娅坐在桌前叠纸鹤,桌上放着已经叠好的各种大小的纸鹤,好像婚礼时的五彩纸屑。伊奇充满敌意地瞥了莱克西一眼,但她开没开口,米娅先说话了。

“莱克西,很高兴见到你。”

她拉出一把椅子,让莱克西坐下。莱克西面无表情,连伊奇都觉得她不对劲,看上去像是生病了,她从来没见过姐姐这个样子。

“你还好吗?”

“好,”莱克西咬着嘴唇说,“我很好。”

“你当然很好,”米娅捏捏莱克西的肩膀,“你会没事的。”她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杯子,开始烧水。

没看伊奇的眼睛,莱克西说:“布莱恩和我分手了。”

“我很抱歉。”伊奇说。她意识到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布莱恩一直对她很好,有几次,他和莱克西到餐馆约会,还让伊奇跟过去蹭奶昔,有时在放学的路上看到伊奇步行,他会开车送她回家。伊奇看了一眼莱克西,又看看米娅。“你们想——想让我先离开吗?”

米娅假装在炉子前面忙着煮茶,莱克西摇摇头。“留下吧,”她说,“没事的,我很好。”

过了一会儿,伊奇把一叠纸推到莱克西面前,莱克西拿起一张,开始学着妹妹的样子叠纸鹤,摆弄了一阵,她拉起纸的几个角,轻轻一翻,一只纸鹤像白色的花朵一样绽放在她手中。

“莱茵贝克法官说,他还没做好判决的准备。”四月的最后一周,理查德森先生告诉理查德森太太。哈罗德·莱茵贝克六十九岁,银白头发,喜欢拳击和休闲狩猎,但他也是个敏感细心的人,对案件的情感复杂性心知肚明。聆讯结束后,过去的一个月,每晚躺在床上时,他都会考虑美玲-米拉贝尔的案子——出于公正,他把这两个名字组合在一起,对他而言,它们是密不可分的。因为孩子在庭审期间交给保姆照顾,并没有出庭——让婴儿出席长时间的枯燥庭审是残忍的,艾德·林贴心地放大了孩子的一张照片,搁在法官的桌子上,法庭里的每个人都会看到那张照片,已经记住孩子模样的莱茵贝克法官越是反复考虑,越是拿不定主意,他突然对曾经解决两名妇女抢夺孩子纠纷的所罗门王产生了强烈的同情。每天早晨,因为想不通案子而心情不好,他都会莫名其妙地对书记员和秘书发火。

“太折磨人了,”麦卡洛太太对理查德森太太说,两人像往常一样坐在麦卡洛家里喝咖啡,讨论案情,“他还想要什么证据?为什么作决定会变得如此之难?”桌上的婴儿监视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调大了一点儿音量,两个女人都没说话,厨房里只有监视器中传来的米拉贝尔熟睡时的呼吸声。

“你还能想到什么可以告诉法官的?”理查德森太太问,“能更有助于他断案的。”她身体前倾,“你和比尔还有没有新的证据可以提出来?有利于你们获得监护权的理由?或者——”她犹豫了一下,“能够证明贝比不适合照顾孩子的事实?什么都行。”

麦卡洛太太咬着指甲,这是她从小的习惯,一紧张就会咬指甲,理查德森太太注意到,她最近经常咬指甲。“嗯……”麦卡洛太太欲言又止,“大概是没有了。”

“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机会,琳达,”理查德森太太轻声说,“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只是一个怀疑,我没有任何证据。”麦卡洛太太叹了口气,“大约三个月前,贝比来接孩子的时候,我发现她似乎——更丰满了,脸越来越圆,而且——她的胸……也更圆了。社工告诉了我一些奇怪的事情。她说,有一次,贝比和孩子见面时突然跑进了厕所,当时他们在图书馆,贝比突然把孩子交给社工,一下子跑走了,社工说她听到贝比呕吐的声音。”麦卡洛太太抬头看着理查德森太太,“我怀疑她可能怀孕了,她显得非常疲惫。我们试着要孩子的那些年,我的朋友们怀孕时都会或多或少变成这样——没等她们告诉我,我就能看出她们怀孕了,比如说你每次怀孕的时候,还记得吗,埃琳娜?”

“没错,”理查德森太太说,“每一次你都看出来了,我还没说一个字呢。”

“然后,大约一个月前,她突然恢复正常了,她的脸又瘦下来,变回细长的脸形。”麦卡洛太太深吸一口气,“我猜,她可能又把孩子打掉了。”

“堕胎,”理查德森太太靠在椅背上,“这可是个很严重的控诉。”

“我可不是控诉她,”麦卡洛太太说,“我没有证据,只是怀疑,你不是说‘什么都行’吗?”她呷了一口已经变凉的咖啡,“如果她确实不久前打过胎,案子的走向会有所改变吗?”

“有可能,”理查德森太太若有所思,“打胎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个坏母亲,这是自然。但如果把消息公布出去,会引发公众对她的谴责,人们不喜欢听到堕胎的事,而且还是在要回自己曾经抛弃的孩子的监护权期间堕胎。”她的手指敲打着桌面,“至少,这说明她对再次怀孕这件事根本不重视,”她握住麦卡洛太太的手,“我会调查的,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假如确有其事,我们可以告诉法官。”

“埃琳娜,”麦卡洛叹了口气,“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做。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先不要告诉比尔或者马克。”理查德森太太说,拿起她的包,“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其实贝比不曾怀孕。聆讯召开前,贝比承受着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一位记者有天在餐馆外面拦住了她,举着话筒,要她回答那些她早已回答过无数遍的问题,最后还是餐馆的老板出来帮她解了围。为了减压,贝比吃了许多垃圾食品:奥利奥、炸薯条、炸猪皮,短短一个月胖了十五磅。为了弥补参加聆讯损失的工作时间,她每天都在餐馆加班,工作到凌晨两三点,早晨九点又回来上班。终于,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的她不慎食物中毒——吃掉了冰箱里一盒变质的剩菜,所以那天会在图书馆的厕所里呕吐,被社工看到。此后,她好些天都吃不下东西,肠胃功能恢复后,聆讯即将召开,她又紧张得不想吃饭,等聆讯开始时,她的体重已经减轻了二十五磅。

然而理查德森太太并不知道这些,她只能想方设法寻找贝比怀孕又堕胎的证据,帮助麦卡洛太太获得监护权。第二天早晨,她拿出名片盒,翻到M一栏,找出伊丽莎白·曼维尔的名片。

她和伊丽莎白·曼维尔是大学一年级时的室友,虽然后来她们不在一个宿舍了,但始终保持着联系。后来,伊丽莎白搬到克利夫兰,成为市立医院(就在西克尔高地西面,是东区唯一的一所医院)的负责人。理查德森太太想到,市立医院正是提供堕胎服务的地方。

理查德森太太想向伊丽莎白询问的是一件她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否查阅一下诊疗记录,看看近期来打胎的病人名单上有没有贝比·周的名字?“就悄悄地查一下。”理查德森太太在电话中恳求朋友,她心虚地瞥了一眼办公室门,确认它是关紧了的。

“埃琳娜,”伊丽莎白·曼维尔说,她也关上了自己办公室的门,“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

“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人会知道。”

“病人信息是保密的,你知道假如事情暴露,医院要承担多少罚款吗?更不用说舆论的道德谴责了。”

伊丽莎白·曼维尔是理查德森太太多年的朋友,而且欠她很大的人情,虽然她本人并不愿意提起这件事。进入丹尼森大学读书时,她是个极为羞涩的女孩,来自代顿,因为高中时代经常被同学欺负取笑,所以非常担心大学同学也会这样对待她——十八岁的伊丽莎白很容易成为众人的嘲笑对象:戴着书呆子式样的大眼镜,额头布满痤疮,肥大的衣服很不合身。她的新室友看起来和高中里的那些爱欺负人的女孩没什么两样,最大的特点就是漂亮,穿的衣服也漂亮,一派无忧无虑、趾高气扬的神气,入学的第一夜,伊丽莎白是哭着睡着的。

然而埃琳娜却非常照顾她,成为她的保护者,借给她口红和卸妆水,带她购物,教她做新发型,和她一起上课,一起去餐厅吃饭。伊丽莎白逐渐提升了自信,开始模仿埃琳娜的语气说话——仿佛知道大家一定会对她要说的产生兴趣似的——每天给自己鼓劲加油。到毕业的时候,伊丽莎白已经与入学时判若两人,穿着成熟风格的高级套装和高跟鞋,戴一副设计感十足的时髦眼镜,从内而外散发着聪明睿智的气质。接下来的那些年,埃琳娜继续向伊丽莎白提供帮助,她动用自己的本地关系,帮助伊丽莎白申请到了克利夫兰医院的院长职位。伊丽莎白搬过来之后,埃琳娜又把她介绍给许多有影响力的当地人。几年前,伊丽莎白还在理查德森家举行的鸡尾酒会上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尽管如此,理查德森太太从来不曾要求朋友回报自己,连暗示也没有过,两人对这一点心照不宣。

“顺便问一下,德里克怎么样?”理查德森太太突然问,“麦肯齐呢?”

“他们很好,两个都是。德里克一直很忙。”

“我简直不敢相信麦肯齐已经十岁了,”理查德森太太说,“她还适应劳雷尔的生活吗?”

“她很喜欢那里,而且比过去自信多了,”伊丽莎白·曼维尔顿了顿,“谢谢你的帮忙,让学校收下了她。”

“贝特西!别傻了,这是我的荣幸。”理查德森太太拿笔轻轻敲打桌面,“我们是朋友。”

“你知道的,埃琳娜,我很乐意帮助你,可是,如果有人发现……”

“你当然不能告诉我什么,当然不能。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去找你共进午餐,然后不小心在你办公室桌子上看到几个月前的病人名单,这样的话,没人会说你是故意给我看的,对不对?”

“假如那个女人的名字真的在上面呢?”伊丽莎白问,“那又有什么用?堕胎又不是罪名,帮不上比尔。”

“假如是真的,他可以寻找别的证据。我知道你在帮我很大的忙,贝特西,他只需要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努力。假如她的名字不在上面,可以就此打住。”

伊丽莎白·曼维尔叹了口气。“好吧,”她终于说,“我这几天很忙,星期四怎么样?”

两个女人约定了共进午餐的时间,理查德森太太挂了电话。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理查德森太太有些同情地想,可怜的女人,如果她真的打过胎,谁又能责怪她呢?案子判决后,她还很有可能失去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而且,但凡打过胎的人都会感到一定程度的后悔,不是万不得已,人们不会选择堕胎。不,理查德森太太不可能责怪贝比,哪怕她仍然希望麦卡洛太太能赢。无论如何,贝比还可以再生孩子,理查德森太太想,等她的生活走上正轨的时候。想到这里,她敞开了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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