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星期五下午,一点钟的铃响之后,珀尔开始上第七节课,她把书包搁在旁边的椅子上。放学后她会去见崔普,他当天早晨在她的储物柜里留了字条。午饭之后,莱克西也在珀尔的储物柜留了字条:今晚看电影吗?《天地大冲撞》?珀尔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和穆迪不再是朋友,每天两人都会在上课时遇见,但下课铃一响,他就会忙不迭地逃出教室,让她根本没有机会与他和好。现在,穆迪坐在过道另一侧的座位上,低头看着《奥赛罗》的笔记。假如一直这样下去,珀尔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和好如初。性能改变一切,她意识到——不仅会改变你和另一方的关系,还会改变你和每个人的关系。

教室里的电话响起时,珀尔还在出神。通常打电话过来的都是教务处,为的都是诸如发现考勤表弄错了、学生迟到了之类的杂事,所以,挂掉电话之后,托马斯老师朝她的课桌走来时,珀尔没怎么注意。

“珀尔,”她轻声说,“教务处说,你妈妈来接你回去,他们让你带着你的东西。”说完,托马斯老师就走回黑板那边去了,她刚刚在上面写下《奥赛罗》第三幕的故事梗概。珀尔疑惑地收拾好书包。难道她忘记什么预先约好的事情了?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吗?她下意识地瞥了穆迪一眼,但穆迪的脸上挂着与她一样的困惑表情,离开教室时,她一直想着穆迪的脸,原来他也不知情。

她从科学楼的大门出来,看到“兔子”停在路边,她母亲斜倚在车头上等着她。

“你来了。”米娅说。

“妈妈,你在这里干什么?”珀尔朝身后瞥了一眼,这是所有青少年在公共场合见到家长时的普遍反应。

“你的储物柜里还有重要的东西吗?”米娅拉开珀尔书包,往里面看看,“你的钱包?卷子?没有了?那我们走吧。”她转身想上车,珀尔拽住了她。

“妈妈,我不能走。下节课我有生物测验。放学后我还要——还要和人见面。我等一下回家找你,好吗?”

“我也不想这么匆忙,”米娅说,珀尔注意到母亲皱起了眉头,这意味着米娅非常忧心,“我们今天就得走了。”

“什么?”珀尔环顾四周,椭圆形的绿色运动场上很空旷,大家都在上课,只有几个学生躲在偏僻的角落里抽烟,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我不想走。”

“我知道,亲爱的。但我们必须走。”

每一次,当她母亲决定离开时,最让珀尔感到难舍的往往是些不重要的人和事:某个她默默欣赏的男孩,公园里的某张长椅,或者某一本她没有读完的图书馆藏书。但每次离开的时候,她主要的感觉通常是释然:终于可以放下这里的生活,到另一处开始新的人生了,就像蛇蜕皮。然而这一次,她内心深处涌动的却只有悲伤和愤怒。

“你答应我们会留下来的,”她的声音闷闷的,“妈妈,我在这里有朋友,有……”她四下看看,仿佛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会随时出现似的,但莱克西已经去公共休息室继续吃她的午饭了,穆迪在和同学们讨论《奥赛罗》,而崔普——放学后,崔普会在椭圆形运动场的另一头等着她。假如她没有出现,他就会开车走掉。珀尔有一个狂野的想法:如果现在跑到理查德森家,她就安全了。理查德森太太会帮助她,她很肯定。理查德森家会收留她。理查德森家的人永远不会让她走。“求求你了,妈妈,求你,我们能不走吗?”

“我也不想,但我们不得不走。”米娅伸出手来。有那么一会儿,珀尔突然很想变成一棵树,深深扎根在土壤里,谁也带不走她。

“珀尔,亲爱的,”她母亲说,“我很抱歉。现在是时候离开了。”她抓着珀尔的手向后一拉,珀尔仿佛被她连根拔起,跟在母亲身后上了车。

回到温斯洛路的房子时,地上已经摆了几件打包好的行李:临时充当沙发的抱枕装进了袋子里;米娅挂在墙上的照片收进了纸箱。米娅收拾行李的动作一贯迅速,十分擅长把看上去庞大的东西塞进狭小的空间。可在西克尔待的这一年,她们得到的东西比以往多了很多,因此,这一次需要扔掉的东西也就多了起来。

“我这次收拾得特别慢,”米娅承认,她把钥匙搁在桌子上,“还有一些没收拾完。叠好你的衣服,整理一下你的行李袋。”

“你答应过的,”珀尔说,她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安全茧——她们的家,真正的家,想到这里,眼泪顺着她因为愤怒而变红的脸颊流下来,“你说过,我们要留在这里,你说过的。”

米娅停了手,伸出一条胳膊搂住珀尔。“我知道我说过,”她说,“我也答应过你,可是,对不起,发生了一些事——”

“我不走。”珀尔把鞋子踢到地板上,跺着脚走进起居室。听见女儿的卧室门砰然关闭,米娅叹了口气,拾起珀尔的运动鞋,来到她的房间门口。珀尔一屁股坐在床上,拖出书包里的数学书和笔记本。

“没时间了。”

“我得做作业了。”

“我们必须打包,”米娅轻轻合起女儿的课本,“然后就得走了。”

珀尔从母亲手中夺回课本,丢到房间对面,在墙壁上砸出一个黑印,接下来丢过去的是她的笔记本、圆珠笔、历史书和一摞笔记卡,最后,她空空如也的书包瘪瘪地摊在地上,好像一块皱巴巴的皮肤。米娅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等待着,珀尔终于不哭了,她的眼泪被一张冷漠、面无表情的脸取代,紧闭着嘴不作声。

“我也以为我们能留下的。”米娅终于说。

“为什么?”珀尔抱着膝盖,蜷起身子看着她母亲,“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

“好。”米娅叹了口气,整了整珀尔的床单。已经到了下午,天气晴朗,外面有只鸽子咕咕叫,还有割草机的嗡嗡声,一片路过的云彩在草坪上投下一块阴影,徘徊了一阵就飘走了,仿佛这是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日子。“我很早以前就在想,该怎么告诉你这件事。”

珀尔安安静静地坐着,凝视着母亲,耐心地等她讲,她知道自己将会听到非常重要的东西,女儿的模样让米娅想起了约瑟夫·瑞恩,那天晚上,他也是这个样子,坐在餐桌对面,等待她的回答。

“我先给你讲讲,”她深吸一口气,“你的沃伦舅舅的故事吧。”

米娅讲完之后,珀尔依然很安静,视线顺着床罩上的绗缝移动。虽然米娅只对她讲了故事的大概,但她们都知道,细节说来话长,它们就像穿插附着在主线上的一串珠子,未来的日子里,沿着这条线,米娅会逐渐把深藏于脑海的最详尽的记忆讲给女儿听。比如,当她开车经过一座黄色的房子时,看到一辆破旧的修理工程车或者两个孩子一起爬山时,会对女儿说:“我有没有给你讲过……”珀尔会立刻全神贯注地做好收集新“珠子”的准备,用以拼凑出她的历史,了解与自己有关的每一件事。只要付出时间和耐心,她会知道她需要知道的一切,而今天,母亲只需要对她讲述这么多。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珀尔问母亲,“我是说,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米娅深吸一口气,如何才能跟别人解释他们喜欢的某个人不值得信任呢?而且对方是个孩子、你所爱的孩子。她只能尽力了。她看到珀尔脸上的表情先是疑惑不解,然后变成痛苦,珀尔无法明白:理查德森太太总是对她那么好,总是夸奖她,珀尔甚至把她当成自己未来的榜样……为什么会这样?

“不过,她说得对,”米娅终于说,“瑞恩家的人可以给你美好的生活,他们会非常爱你,而且,瑞恩先生是你的父亲。”她从来没有大声说出过这些话,甚至也不允许自己去想,这些字句在她舌头上留下了奇怪的味道。她重复了一遍:“你的父亲。”从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珀尔无声地动着嘴,在跟着她说“父亲”这个词,仿佛第一次知道它的读音。“你想要见见他们吗?”米娅问,“我们可以开车去纽约,他们不会很难找。”

对于这个问题,珀尔想了很久。

“现在不想,”她说,“也许有一天,我会的。但不是现在。”她靠在母亲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脑袋顶着母亲的下巴,“你的父母呢?”过了一会儿,她问。

“我的父母?”

“他们还在吗?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米娅犹豫了。“是的,”她说,“我相信我知道。你想见他们吗?”

珀尔把头扭到一边,这个姿态像极了沃伦,她倒吸一口气,“以后吧,”珀尔说,“以后的某一天,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去看他们。”

米娅抱了女儿一会儿,把鼻尖埋在她的头发里,每次这样做,她都会欣慰地发现,女儿的味道始终没有变。米娅突然意识到,珀尔身上有家的味道,仿佛“家”从来不是一个地方,而是眼前这个她可以随时带在身边的小家伙。

“我们还是先打包吧。”她说。已经三点半了,学校该放学了。卷衣服的时候,珀尔想,穆迪会直接回家,崔普可能已经放弃了等她——但他会不会还在等呢?抑或是来这里找她?她还没把崔普的事告诉母亲,也不确定该不该告诉。

有人敲门,珀尔简直都要怀疑是自己用意念把崔普召唤了过来,她睁大眼睛,转身看着米娅。

“我去看看是谁,”米娅说,“你待在这里,继续打包。”可能是理查德森太太,她想——然而,来的人是伊奇,她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口。

“门为什么锁着?”伊奇问,几个月来,每天下午她都会来给米娅帮忙,侧门从来不锁,这是为了方便她——以及理查德森家的所有孩子(伊奇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随时出入,无论任何时间遇到了任何麻烦,她都可以来。

“我在——我在处理一些事。”米娅几乎已经忘记了伊奇,只好先找个借口。

“贝比还在这里吗?”对于米娅的奇怪举动,伊奇只能想出这一个原因。

“不,她回家了。我只是——很忙。”

“好吧。”伊奇朝门里跨了半步,她一直用脚顶着的防风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嗯,珀尔在吗?我——我想告诉她一件事。”她今天一直在寻找珀尔,其实,前一天晚上,她就试图给珀尔打电话,但听筒里总是忙音,这是因为安慰贝比时,米娅把电话听筒摘了下来,过后忘记了放回去。伊奇不停地给珀尔打电话,直到半夜才放弃,她决定第二天早晨去学校找珀尔——伊奇认为,她应该知道穆迪昨天晚上是怎么说她的,而且她母亲知道了她和崔普的事。但伊奇不知道珀尔上课时会走哪条路——是人满为患的主楼梯,还是通往英语楼的后楼梯?她会去自助餐厅还是到楼下的草坪上吃饭?然而,伊奇每一次的猜测都是错的,她向自己保证,一放学她就去找珀尔,告诉珀尔一切。

见到米娅之后,伊奇看出事情不对劲,但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米娅已经知道了吗?珀尔有麻烦吗?出于莫名的原因,米娅也对她——伊奇生气了吗?

米娅低头看着伊奇焦急的脸,却不知道说谎和告诉她真相哪一个会对伊奇伤害更深,她决定什么都不做。

“我会告诉她你来找过她,好吗?”米娅说。

“好吧。”伊奇说。她握着门把手,朝米娅身后窥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惹米娅生气了。莱克西老说,伊奇的表情总是很丰富,没错,她从来不会刻意掩饰自己的感受,也不知道该如何掩饰,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幼小、困惑、脆弱和孤独,让米娅觉得自己似乎辜负了她。

“还记得我那一天说的话吗?”她说,“草原上的大火?有时候,你需要把一切都烧干净,才会有新的东西生长出来?”伊奇点点头。“嗯。”米娅说。两人静默了很久,她不得不想个办法和伊奇道别。“记住这个道理,”米娅说,“有时候,你需要从废土之上重新开始,明白吗?”伊奇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明天见?”伊奇说。米娅的心裂开了一条口子,她没有回答,一下子把伊奇拉进怀里,亲吻了伊奇的额头——她经常亲吻珀尔的位置。“再见。”她说。

珀尔听到门关上了,但几分钟之后米娅才回到楼上,脚步迟缓沉重。

“是谁?”珀尔问,但她已经猜到了。

“伊奇,”米娅说,“她走了。”然后转身去收拾自己的卧室了。

收拾行李这件事,母女俩以前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把两只玻璃杯套起来,把仅有的几把刀叉装进去。杯子放在碗里,碗放进汤锅,汤锅搁在平底煎锅上,把这一堆东西用杂货店的购物袋包起来,在缝隙里塞进一些不容易坏掉的食物用以缓冲:饼干、花生酱、面包。另找一只购物袋,装上洗发水、肥皂和牙膏。米娅把鼓鼓囊囊的行李袋塞进车后座放脚的地方,在上面堆一摞毯子,她的相机和其他器材都在后备厢里,还有餐具和洗漱用品。其他东西——她们油漆成蓝色的折叠式桌子、不配对的餐椅、珀尔的床、米娅的床垫和权当沙发的抱枕——都不要了。

收拾停当的时候,天几乎完全黑了,珀尔一直在想着崔普、莱克西、穆迪和伊奇。他们四个现在应该都回家了,在那座美丽的房子里。崔普会想知道她为什么没去见他,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珀尔想,她的喉咙火辣辣的。莱克西会靠在柜台上,手指把玩着一绺头发,思索她去了哪里。穆迪——她和穆迪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和好了。

“这不公平。”她母亲把最后一件东西放进购物袋时,珀尔说。

“没错,”米娅表示同意,“的确不公平。”珀尔等着母亲接下来说出家长们常说的老套道理:生活是不公平的,或者公平并不总是意味着正确。然而米娅没有多说,她只是亲了一下女儿的侧脸,然后把购物袋递给她:“把这个放进车里面。”

珀尔回来时,看到母亲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厨房柜台上。

“这是什么?”珀尔有点儿好奇地问。

“给理查德森家的,”米娅说,“算是道别吧,我想。”

“一封信?我能看看吗?”

“不,一些照片。”

“你要把它们留在这里?”珀尔第一次见到母亲把自己的作品留在出租屋,过去,当她们搬走时,都会把所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带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米娅的照片。有一次,“兔子”的后备厢没有足够的空间放照片了,为了腾地方,米娅丢弃了自己一半的衣服。

“它们不是我的。”米娅拿起柜台上的钥匙。

“还会是谁的?”珀尔坚持问。

“有些照片,”米娅说,“属于那些拍照的人,有些则属于照片里的人。你准备好了吗?”她关掉了室内的灯。

城镇的另一端,贝比坐在马路牙上,躲在一辆停在路边的宝马车的阴影里,凝视着街对面麦卡洛家的房子。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一段时间,现在是七点三十分,她女儿一定在洗澡。她知道,琳达·麦卡洛喜欢按照时间表做事。“我经常发现,只有养成稳定的习惯,才能过上更平静的生活。”她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告诫贝比,尤其是贝比探望女儿迟到的时候。贝比想,好像她只是在不带偏见地陈述事实一样,似乎她口中的“事实”就像苹果和梨的不同那样显而易见。

二楼浴室的灯亮了,贝比想象着里面的情景:美玲扒着白瓷浴缸的边缘,伸出一只手去触碰水龙头里流出的水。街上安静下来,各家的起居室都亮起了灯,透出柔和的光芒,偶尔也会看到电视机屏幕闪烁的蓝光。她闭上眼睛,仿佛可以清楚地听见水滴溅到女儿小脸上时她的笑声。美玲一直喜欢水,甚至在那些挨饿的日子里,每当贝比把哭闹的美玲抱进厨房的水槽里洗澡时,孩子都会很快地平静下来,当她连抱孩子或给孩子洗澡的力气都没有时,美玲会哭个不停。她敢肯定,麦卡洛太太的浴室一定有各种洗浴用品,而且井井有条:婴儿使用的乳液和肥皂,含有乳木果油、杏仁油和薰衣草香,它们会在浴缸边缘排成一行——不,在一个漂亮的玻璃架子上,十分安全,可以防止孩子的小手碰到——还会有成箱的浴室玩具,比如橡皮鸭、发条青蛙、海豚、船、飞机和各式各样的微缩玩偶,不会像她那样,只有一个旧酸奶杯给孩子玩。

洗完澡,麦卡洛太太会用一条蓬松的白毛巾把美玲包起来,毛巾是那么的松软,小女孩的身体会在上面留下完美的印痕,连指纹和肚脐的印子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会给美玲梳头发——干的时候很直,打湿之后却会变卷,就像她妈妈的头发一样——把她的小胳膊和小腿塞进睡衣,给美玲喝奶,让她睡觉。浴室里的灯光熄灭之后,贝比看到房子后面的灯紧跟着亮起来——那里是美玲的房间,美玲会在漂亮的小床上睡着,身体暖暖的,散发着奶香味,麦卡洛太太会打开小夜灯,关上门,入睡之前,她会开始期待第二天早晨的到来——走进育儿室,贝比的女儿会在里面等着她。

贝比靠在宝马车上,等待她女儿房间的灯光熄灭。

从米娅家回来,伊奇发现自己家里空无一人,当然,她的父母还在工作,但平常这个时候,总该有一位兄弟姐妹在家。莱克西呢?她想。穆迪呢?她觉得崔普一定和珀尔出去了——但愿她能在她母亲回家之前找到珀尔。

事实上,崔普和穆迪早就到家了——穆迪一放学就回了家,崔普不久也进了门,但他看上去心情焦躁——穆迪的观察结论没有错——因为崔普和珀尔约好了见面,她却没出现。

“心情不好?”穆迪问崔普,崔普哼了一声,“她放你鸽子了?”穆迪继续道,“真惨,伙计,不过你得学会习惯。”

“你在说什么?”崔普转过脸来看着穆迪,两道冰冷的目光仿佛要把他射穿。

“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穆迪笑道,“你觉得大家都应该顺着你吗?你竟然现在才反应过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时,崔普朝他扑过来,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打过架了,穆迪突然释然地再次笑出了声,被崔普一拳打在肚子上也不在乎。两人很快滚到地板上扭打起来,鞋子飞到了柜门上,然后,崔普拿胳膊锁住穆迪的脑袋,战斗结束了。

“你闭嘴,”崔普嘶叫道,“闭上你的狗嘴。”第一次亲吻珀尔之后,他就想知道珀尔究竟为什么会看上他,甚至担心早晚有一天,珀尔会发现看错了人,不再喜欢他,而穆迪今天的话正中他下怀,大声说出了他所有的恐惧。

穆迪用力拉扯崔普的胳膊,崔普最终松开了手,冲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开了半个小时的车之后,他决定去丹·西蒙家打游戏。认识珀尔之前,他和丹经常与一群冰球队友在丹家玩任天堂游戏《黄金眼》,他希望让游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再去想穆迪的话。与此同时,穆迪去了蹄铁湖,这些年来——包括今天,他对崔普说过的话和没敢说出来的话,都是在这个湖边想出来的。

伊奇独自待在家里,反复思索米娅对她说过的话,你需要把一切都烧干净。五点钟时,米娅还没有过来准备晚餐,伊奇觉得有些焦躁,五点半的时候,她母亲打电话过来说:“米娅今天不能来了,我会买些中餐带回家。”伊奇听后更焦虑了。六点刚过,穆迪终于回家了,听到声音,她跑到楼下。

“大家都去哪儿了?”她问。

穆迪耸了耸肩,脱下法兰绒衬衫丢到沙发上,他在湖边坐了好几个小时,往水里扔石头,想着珀尔和他哥哥。看看你对她做了什么,他愤怒地想,你怎么会让她经历那种事?他把能找到的石头全丢进了水中,可依然不够解恨。“我怎么知道,”他对伊奇说,“莱克西很可能在塞丽娜家,谁他妈的知道崔普去了哪儿。”他顿了顿,“你在意什么?你不是喜欢一个人吗?”

“我在找珀尔,你看见她了吗?”

“英语课上看到她了,”穆迪走进厨房拿汽水,伊奇跟在后面,“然后她就提前离开了。”他喝了一大口汽水。

“也许她和崔普在一起?”伊奇猜测道,穆迪的手抖了一下。伊奇注意到他并没有反驳自己,立刻紧追不舍地问道:“你昨天晚上说的是真的吗?关于珀尔和崔普的事?”

“当然。”

“你为什么告诉妈妈?”

“我不觉得这是个秘密,”穆迪放下汽水罐,“况且他们两个也不否认,我更没有必要为他们隐瞒。”

“妈妈说——”伊奇犹豫了一下,“妈妈说珀尔打过胎?”

“她是这么说的。”

“珀尔没打胎。”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伊奇无法解释,但她确信自己是对的。她相信崔普和珀尔互相喜欢,因为她几个月前就发现珀尔看崔普的眼神很特别,就像老鼠看一只猫,想要被吃掉。可珀尔会怀孕?伊奇根本不信,她看上去一直不都挺正常的吗?不像怀孕的样子。

伊奇突然愣住了。她想起那天自己去米娅家,竟然看到了莱克西,莱克西说什么来着——她是来找珀尔的,珀尔帮她写论文。平时非常注意外表的莱克西,那天却衣冠不整,头发凌乱,而且米娅很快就把伊奇哄走了。伊奇反复回想了一下,莱克西第二天下午穿着珀尔最喜欢的那件绿色T恤,就是前面有约翰·列侬头像的,莱克西一只手里拿着个塑料袋,里面似乎有东西,她在自己房间里待了一晚上,也没出来吃晚饭,这不像是莱克西原本的作风。而且,其后的几个星期,她似乎一直都喜欢吃酸的。直到现在,伊奇想,她姐姐看上去也没有过去那么有精神、爱交际,仿佛被关上了某个闸门,另外,她还和布莱恩分手了。

“莱克西在哪里?”她又说。

“我告诉过你。我觉得她在塞丽娜家。”穆迪抓住伊奇的手臂,“管好你的嘴,别乱说崔普和珀尔的事,好吗?我觉得莱克西还不知道。”

“你这个该死的白痴!”伊奇挣脱他的手,“珀尔没怀孕,你才是乱说,妈妈和她妈妈会杀了她的,你就这样丢下她不管了?”

穆迪似乎无动于衷,他摇了摇头:“我不在乎,她活该。”

“她活该?”伊奇瞪着他。

“她和崔普偷偷交往。选谁不好,竟然选了他。伊奇,她根本不在乎——”他突然顿住,似乎揭开了自己的旧伤疤,“听着,她自己愿意的,所以她活该。”

“我没法相信你。”伊奇从未见过穆迪这个样子,他过去一直是家里最谨慎细心的人,即便她不接受他的建议,他也总是支持她,她相信穆迪比她自己看问题透彻得多。

“你很清楚,”她说,“妈妈很可能把这件事怪罪到米娅头上。”

穆迪愣了一下。“好吧,”他说,“也许她应该看好自己的女儿,也许她应该教育出一个更负责任的女儿。”

他伸手去拿汽水罐,但伊奇抢先夺了过去,将冰冷的金属罐砸在他的颧骨上,咝咝作响的泡沫喷了他一脸。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的时候,伊奇已经不见了,只剩他一个人,汽水罐缓缓地在厨房的地砖上滚动。

塞丽娜的家在西克尔大道上的中学附近,距离理查德森家大概两英里,四十分钟后,塞丽娜听到门铃响,发现伊奇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怪胎?”莱克西从塞丽娜身后的楼梯上下来。

“我有事问你。”伊奇说。

“你不知道世界上有电话这种东西吗?”

“闭嘴,这很重要。”伊奇抓着姐姐的胳膊,把她拉进起居室。塞丽娜早已熟悉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们的相处模式,知趣地退进厨房,给她们一点私人空间。

“什么事?”莱克西问。

“你打胎了吗?”伊奇说。

“什么?”莱克西猛然压低了声音。

“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去打胎了?”

“关你屁事。”莱克西转身欲走,但伊奇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

“你真的去了,对不对?就是你在珀尔家过夜那天。”

“打胎又不犯法,伊奇,打胎的人多了去了。”

“珀尔和你一起去的?”

莱克西叹了口气:“她开车送我。你不用急着批判我的道德——”

“我才不在乎你的什么狗屁道德,莱克西,”伊奇不耐烦地把前额的头发向后一抹,“妈妈以为打胎的是珀尔。”

“珀尔?”莱克西笑了起来,“对不起,实在是太好笑了。纯洁无瑕的珀尔也会打胎?”

“妈妈一定觉得她的怀疑是有理由的。”

“我用珀尔的名字预约的门诊,”莱克西说,“反正她不介意。”她准备走开,想了想又回过头来,“不许你告诉任何人,穆迪、妈妈,谁都不行,明白吗?”

“你真他妈的自私。”伊奇说,她猛然把莱克西推到一边,径直冲进了走廊,夺门而出时,差点儿撞倒塞丽娜。

她又花了四十分钟,步行来到温斯洛路的小房子,刚刚来到楼下,她就意识到不对劲。二楼上的灯全都黑着,车道上没有“兔子”的影子,前院里那棵桃树上的花朵已经枯萎,变成了褐色。她在门口的人行道上踌躇了片刻,然后来到房子侧面,按响杨先生家的门铃。

“米娅在这里吗?”她问,“珀尔呢?”

杨先生摇摇头:“她们大概五点钟的时候离开了,十分钟之前。”

伊奇的心蓦然变得冰冷沉重,“她们说过要去哪里吗?”她问,但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她错过了那对母女,她们已经走了。

杨先生再次摇头:“她们没告诉我。”他刚才无意中往窗帘外面张望,恰好看到米娅和珀尔的车缓缓倒出车道,“兔子”上堆着大包小包,母女俩开着车消失在黑暗之中。她们是好人,杨先生伤心地想,他希望她们一路平安,无论去到哪里。

伊奇突然意识到,她们一定会留下字条。米娅不会不告而别。“我能上去吗?看看她们是否会留下什么东西?”她说,“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有钥匙吗?”杨先生打开门,让伊奇上楼,“万一楼上的门是锁着的呢?”二楼的门的确锁了,伊奇敲了半天,又用力晃动门把手,最后终于放弃,垂头丧气地下楼去。

“我没有钥匙,”杨先生说,他给向外跑的伊奇扶着防风门,“你问问你妈妈,她有钥匙。”

伊奇花了二十五分钟走回家,米娅和珀尔二十五分钟前刚刚过来,把钥匙留在这里,但伊奇并不知道。她又用了半个小时,在厨房抽屉里找到了母亲的出租屋备用钥匙,她的动作很轻,没去管柜台上吃了一半的捞面和给她留的陈皮鸡,以免让房子里的其他人听到自己的动静。等她返回温斯洛路,已经九点半了,杨先生——他是校车司机,每天早晨四点十五分准时起床——早已睡下,所以,没人听到伊奇从侧门进屋,打开米娅和珀尔的公寓门,溜了进去——可是为时已晚,米娅母女已经走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理查德森家的人陆续出门了。如同每个星期六上午一样,理查德森先生去办公室加班,麦卡洛家的案子让他的许多其他工作拖后了。莱克西正在两英里外的塞丽娜家的大床上睡觉。崔普和穆迪都不在家:为了分散注意力,崔普去社区中心打篮球;穆迪骑着自行车去了珀尔家,打算过去道歉,却惊恐地发现大门紧闭,“兔子”也不见了。伊奇清楚,每个星期六早晨,理查德森太太都会去娱乐中心的泳池游上几圈,她母亲是典型的“习惯动物”,伊奇不用看就知道她一准不在卧室里。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这不公平,一切都非常不公平——前一天夜里,伊奇的脑子里翻动的只有这两句话。米娅和珀尔为什么要走?她们不是已经决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吗?她们是伊奇认识的最善良、最体贴、最真诚的人,她们被她的家人赶走了。每个人都是叛徒:莱克西说谎,利用珀尔;崔普也利用珀尔;穆迪有意识地背叛了珀尔;她父亲是个偷孩子的;而她母亲,好吧,她母亲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她想起米娅的家——总是明亮温暖,认识米娅之前,伊奇从来没有开心过,母亲总是批评她,莱克西和崔普总是嘲笑她,米娅与他们完全不同,也把她变成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人。她从未想到,自己也会变得好奇、友善和开朗,好像被施了魔咒。最后,她甚至觉得有种破壳而出的感觉,仿佛经历了一场蜕变,终于打破了束缚自己的框架,获得了无限的延展空间。现在,伊奇觉得她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之中:在他们家的漂亮、整洁、奢华的大房子里进行的生活,这里的草地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树叶扫得干干净净,视野中从来不会见到垃圾,整个街区都完美有序。每个草坪、每棵树和每条街道都有人打理,每座房子的外观都协调一致,每个人都遵循规则——无论什么,从外表看必须是漂亮完美的,无论内里有多么龌龊不堪。她没法假装若无其事,米娅在她心中敞开的门,不能再次关闭。

然后,她想到遇见米娅的第一天,米娅问了她什么问题:你打算怎么办?这是伊奇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有所作为。她又想起米娅临走前对她说的话:有时候你需要从废土之上重新开始。“废土。”她说。伊奇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已经筹划了一个晚上,现在是时候了,她觉得自己好像灵魂出窍,站在身体之外观看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的父亲在车库里常备一罐汽油,是用来在暴雪天气停电时给发电机当燃料,为吹雪机供电的。伊奇在她姐姐整齐干净的床上泼了一圈汽油,然后到两个哥哥的房间如法炮制,汽油在莱克西的印花被、崔普的枕头和穆迪的格子床单上洇开大片的黑色油迹,从穆迪房间出来,油罐已经空了。她把罐子搁在父母卧室关闭的门外,然后将温斯洛路的房子钥匙放回厨房抽屉,拿走一盒火柴。

记住,米娅说:有时候,你需要把一切都烧干净,才会有新的东西生长出来,人也是这样,他们可以重新开始,总能找到办法。想到这里,伊奇的眼睛冒出火光,她划亮了第一根火柴。她肩上的书包里装着一套换洗衣服和她所有的钱。她们不会走太远,她想,找到她们还来得及。火柴头划在火柴盒侧面的涂层上,好像指甲划过黑板,蹿起一丝硫黄味和一点儿耀眼的明光,伊奇把燃烧的火柴丢在她姐姐的印花被面上,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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