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日萤火  作者:谢筠琛

1

三名戴白手套的侦查人员正在教师休息室内进行现场勘验工作,房间不时有警员进进出出。

关月青联系完急救中心,又过了不到十分钟,一辆救护车鸣笛而来。可是,张睿斯早就没了呼吸。一名医生对尸体进行了初步的检查,推测是死于氰化物中毒。既然涉及严格管制药品,对方建议报警。

虽说是建议,不如说是例行公事地告知更合适。不等关月青和魏立行答应,这位年轻医生就开始拨电话了。

身后,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虽然很轻,可魏立行还是听出来者并非一人。魏立行转过身,朝下面张望,三个男生正沿着楼梯蹑手蹑脚地走上来。

“干什么?”魏立行朝下面喊,关月青闻声也转过身子。

“书忘在实验室了。我们回来取。”走在最前面的男生说。

关月青挨个看了一遍。这三人并不是本年级的学生,都是陌生的面孔。

“第几实验室?你是哪个班的,我替你去拿,明天记得找我要。”

见他们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魏立行三步并作两步绕到楼梯口,大有一夫当关的架势。

“我们自己去就行了,不用麻烦老师。”一个留着平头的男生说。

“实验室已经锁门了,你们有钥匙吗?”魏立行向下走了两阶楼梯,彻底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大概是被魏立行说中要害,最前面的男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说“那就算了吧”,但他仍然没有要离去的打算。

“那还不快回家?”魏立行提高了声音。

“哦。”为首的男生终于转过身,“回去吧,快走。”一边推着另外两人,一边吊儿郎当地往下走。看得出,那两人的表情并不怎么情愿。

原本,关月青取回手机联系急救中心后,魏立行就和她商量应该尽快让两个班的学生尽早结束实验,离开现场。可没想到,到了放学时间,那几个医务人员还是被从楼上下来的学生撞了个正着。

“今天有哪个班做物理实验吗?”六楼即是物理实验室所在的地方。

“可能是高一的。”关月青说。

估计明天,不,也许今晚这件事就会在学生当中传开了。魏立行心想。

回到平台边上的楼梯围栏处,魏立行像刚才一样靠在扶手上。他看了眼手表,已经六点钟了,休息室又不大,需要调查那么久吗?

“有一个小时了吧?”

“嗯,已经六点了。”

那几个警察到了之后,先是从报警的医生那里了解了死者的情况,紧接着就来问魏立行和关月青发现死者的经过。因为是第一发现人,他们也被要求暂时不能离开,等勘验工作结束后还有几个详细的问题要问。

若是往常这个时间,魏立行已经在家中了。眼看着医生、警察忙乎了一个多钟头都没有收工的迹象,魏立行愈发受不了他们磨蹭的动作。

医生来到后,现场基本就被保护了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魏立行和关月青站在门口看了几眼,但警察来后就被要求避让了。

“他们在查什么?”关月青问。

“谁知道呢。”

那些警察似乎还要在现场忙碌很久,唯独一个身形结实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魏立行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是柴原。

柴原走到跟前,从胸前的口袋掏出笔和笔记本,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两人。“说说当时的情况,怎么发现死者的。”

“在这里吗?”魏立行问。

柴原看了看周围,说:“这里就行。”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带着很大的不快。

魏立行看了旁边的关月青一眼,她似乎并不介意谈话的地点。看来,三个人就只能这么站着聊天了。

“发现死者时的时间是?”

“五点四十五分。”关月青说。“死者”两个冷冰冰的字让她有略微的不舒服感。

“记得这么清楚。”

“是我打电话叫的急救。我记得手机上的时间。”

“讲讲发现的经过吧。”

柴原两手搭在一起来回看了看二人,仿佛是在催促他们抓紧时间。可是他说话的语气像往常一样随意,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上课时我发现张睿斯不见了,就到处去找她。最后看见教师休息室里有人的影子。我也不确定那就是她。当时门从里面锁上了,敲门没人应,只好找我同事帮忙。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叫里面都没反应,我们怕有什么事就去传达室拿来了钥匙。进去以后就看见张睿斯躺在沙发上,脸色不大对劲,然后就报警了。”

柴原快速梳理了一遍,心里有了大概。“你放松点儿,有不确定的地方可以想清楚告诉我。”

“哦,不好意思。”关月青尴尬地笑了笑。她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语无伦次。

“你说发现死者不见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节课刚开始不久,四点十五分左右。”

“在上课是吧。”

“是的。”

“你去什么地方找死者了?”

“一开始没有⋯⋯”关月青嗫嚅道,“刚发现她不在教室时我以为她是去了卫生间还没回来,所以并没太在意。”

“你刚才不是说那时已经上课了吗?”柴原问。

“我以为她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没当回事儿,没想到会这样。”

自从发现张睿斯的死,关月青内心陷入无休止的纷乱。除了吃惊,不解和自责让她的大脑一刻都没闲下来过。张睿斯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教室,为什么要选择死,这两个问题拉扯着她的脑神经让她一刻不得安宁。

“一般迟到几分钟老师也不会特别在意,而且实验课一般不是很严格。”魏立行赶紧在一旁解围。

“并没有责怪谁的意思,只是有疑问就必须进行确认。”嘴上这么说,可柴原的脸色并不好看。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儿的?”他继续问。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就出去找她了。”

柴原沉吟了片刻,问:“四点半?”

“差不多。”

柴原点点头。刚才那位医生已经对死亡时间做了大致的推测,死者是在四点至四点二十分之间停止了心跳,那么关月青的证言并没有可疑之处。

“你都去哪里找了?”问题又绕了回来。

“这层楼的卫生间,药品存放室,仪器收藏室,我挨个看了个遍都没见到她。我就回了趟教室。”关月青指向另一侧的窗户,“教学楼那边。”

窗外是一座灰色的建筑,柴原望过去只能看见部分墙体,但能认出来这就他之前几次去的那栋楼。

“一开始就发现她在休息室?”

“不,发现里面有人时门是关着的,我不确定那是她。”

“那你怎么知道的?”

要说原因,恐怕就是一种直觉了吧。

“我到处都找不到她,最后只剩下休息室了。虽然我不确定她会去那里,可是走近了发现里面有人影。”

柴原在本上写了几笔,写完用笔杆指着魏立行:“后来你就去找他了对吗?”

“因为门锁起来了,我打不开。”

柴原又转过脸问魏立行:“她找到你时你在干什么?”

“在实验室上课。我们下午都有实验课,就在那里。”魏立行用下巴指了一下右翼的走廊。

“这里只有两间实验室?”柴原刚来时已经在这里转了一圈。

“是的。”关月青说,“下午我们一直在那里上课。”

“她找到你之后呢?”

“我陪她到了休息室门外,她让我看看房间里是不是有人。说实话,我也不是很确定,可按理说沙发的位置上不该出现阴影。”

柴原回想现场沙发的样子,的确是浅色的。他瞧了魏立行一眼:“你是上次死的那个学生的班主任。”

“是我。”魏立行淡定地说,“请问上次的事——”

“我们先解决今天的。”柴原打断他,“你们两个一起发现屋子里可能有人,之后开始敲门,但是里面没有反应,所以就去拿钥匙了?”

“是的。”

“那个房间平时上锁吗?”

“平时是锁起来的,只有上实验课的时候会打开。”魏立行本想说,那是专门给老师休息用的,可还是收住了口。他觉得柴原八成会说“你们的待遇还真好啊”之类的风凉话。

“今天是谁开的门?”

“我开的。”魏立行说。

“平时是你负责保管钥匙?”

“不,有专门的人负责实验用品的采购和实验室管理,钥匙也在管理之列。实验课程需要提前申请才能使用实验室。”

“然后也可以借来房间的钥匙?”

“是的。”

“你开门之后把钥匙放哪了?”

“门旁边的墙上有个挂钩,每次都会挂在那里。”

“那你们后来又是怎么开的门?”柴原一脸狐疑地看着二人。

“还有一把备用的,在传达室那里。”

“从这里到传达室可不近啊。”柴原感叹着,好像不像刚才那么严肃了。

的确,从实验楼到传达室即使用跑的至少也要五分钟一个来回,如果早五分钟进入房间,是不是就能救回张睿斯呢?关月青不由自主地开始做无用的假设。

“还有件事,可能有点儿多余,但我还是要确认一下,”柴原抬起头,“你们这里有氰化物吗?”

被突然这么一问,关月青也犹豫了。她去过几次药品存放室,不记得见过装着氰化物的试剂瓶,但万一是自己看漏也有可能,另外,高中需要用氰化物吗?

“没有。中学实验室不会用到那种东西,也没有能制造氰化物的原料和设备。”魏立行抢先回答。

柴原问了一些张睿斯的个人情况,大抵都是和韩立洋死时相似的几个问题。这才几天,学校就有两名学生相继死亡,表面上很淡定,可是柴原心里早就接近忍耐的极限了,刚才在现场巡视的时候他更是止不住地心烦意乱。现场找不到明显的痕迹,又是难以界定自杀还是他杀的案件。柴原已经对这所学校的任何事情产生厌烦的情绪了。

关月青几次思量要不要把自己和张睿斯谈话的原委告诉柴原,但那次交涉明明是张睿斯占了上风,况且冷漠也是她待人的常态,即使说不存在不寻常的地方,那么她又为什么要轻生呢?

讯问结束后,柴原留下话,告诉两个人今后如果发现疑点还会再回来了解情况。如果他们得到了与死者相关的线索也要及时联系警方。之后,柴原用笔记本夹住圆珠笔,就那么拿在手里,又折回了休息室那边。

站在休息室的门口,柴原和几个同事说了几句话。因为距离太远,根本就听不清。或许是在听现场勘验的结果吧,魏立行想。

太阳已经西沉,窗外蓝色的天空把走廊也映出了一层浅色。

办公室门外就有悦目的风景可真好啊。在工作的地方发现意外的美景,关月青的心情也变得明朗起来。

再往前走就是校长室了。在等警察来的间隙,关月青给王珺发了短信,简单汇报了张睿斯的死讯。没过多久王珺便发来了回复,内容很简单,只说让关月青留在现场,等一切结束后再来办公室见自己。

王珺收到消息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郁闷还是愤怒?不到半个月就有两名学生轻生,她一定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关月青在门外停下脚步,刚要抬手敲门,里面传来了王珺的声音:

“进来。”

关月青推开门,房间内没有开灯,很暗。王珺一只手支在桌上,扶着额头。她一定知道关月青已经进来了,但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你坐吧。”王珺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她身后的窗户是房间内唯一的光源。拜这逆光所赐,王珺看起来像是要坐成雕塑。

关月青坐在长沙发一侧,虽说是被叫来了,但也不知道该不该打破沉默。

房间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片刻之后,王珺坐直了身体,说:“什么结果?”

“学生的遗体被带走了,说要进一步调查。”

“通知家长了吗?”

“警察说由他们通知。有些问题他们想要当面询问学生父母。”

王珺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看了下屏幕,又轻轻放下。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传递噩耗的事就应该让专业人士去干。

“那我们就等着吧。”

王珺抱起双臂,疲惫地倚在柔软的靠背上,两眼盯着桌面,看样子又陷入了沉思。

房间归于沉默,这是关月青一向不擅长应对的情况。

关月青轻咳了一声,接着说:“真是对不起。”

“嗯?”王珺抬起头,但是因为逆光,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如果我能看好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王珺轻轻“哼”了一声:“和你没关系。”

“也许能避免。”

王珺慢慢地来回转动真皮座椅。“如果一个人想死,拦是拦不住的。劝也没有用,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付诸行动。她想死在学校还不简单,不在实验楼可以在教室,卫生间隔间,哪里都行,你能时刻盯着她吗?”

她顿了顿继续说:“专心上你的课,你还有其他学生要负责。”

“我知道了。”关月青说。

王珺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学生家长会打电话过来的,不管打给谁,我们随时联系。”

的确,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等了。“那么,我先下班了。”

关月青站起身离开,门快关上的时候,透过门缝,她发现王珺已经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了。

走廊的光线比刚才来时更加暗了,学生们早已离校,周围听不到任何声音。出了学校,关月青才发觉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走在去车站的路上,肚子也有些饿了。这时,关月青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没做。她从包中拿出手机给肖馨拨了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你出发了吗?”一听到那边的应答,关月青立马问。

“早就出发了,现在都快到住宿的地方了。什么事啊?”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告诉你不用买东西了,什么都不用买。”关月青说。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听筒里传来肖馨抱怨的声音,“真是受不了你,临时变卦。”

“是我不好,不过这样你回来时不是更方便吗,回来我好好补偿你。”关月青开始安抚起朋友来。

“我是无所谓啊,就是想买点儿山里的水果和特产,又不沉。”

“我明白。但是你就专心做你的事情吧。我这边也不轻松,等你回来再见面聊。”

嘴上这么说,关月青却很清楚,自己这位同学的好奇心是绝等不到实习结束的。但就在她琢磨该以什么借口搪塞好友时,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喂?”关月青不禁把手机紧贴着耳朵,可她一连问了几声都不见有人回答。

她再一看屏幕,原来手机没电了。

2

张彦之和吴燕两个人在医院无人的楼道内大跨步地疾走。因为太着急,大腿都有些酸疼了。可是,现在哪还顾得上这点小事。

“真没想到都这时候了你还能迟到。”张彦之走得耳边生风,仍不忘用嘲讽的语气说话。

“就晚了五分钟而已。再说,这算迟到吗?我可是挂了电话就立刻上路了,只是路上堵车才比你晚到了一会儿。”

“反正是我等你。”

“别废话了,你想找事儿吗?”吴燕瞪着眼睛问他,明显开始火大了,张彦之只好闭上了嘴巴。

结婚前,恋爱的时候,吴燕就暴露出没有时间观念的缺点,这让做事一向严谨的张彦之很不适应。只是那会儿初相识,张彦之认为男生不该对小事太过挑剔,才没有放在心上。后来陷入热恋,缺点反而变成了可爱,就更加倾向于选择性无视。

两个人就像急于逃出迷宫的动物,虽然走得极快,但丝毫不敢错过每一个门牌,确认了上面的号码不是自己要找的“出口”才赶紧去看下一个。

“就是这里?不会走错路了吧?”

不知不觉,他们穿过了一条长长的回廊,在尽头的拐角处停下了脚步。

“该怎么走?”张彦之向左右两边望了望,都是昏暗的无人的楼道,白炽灯像是蒙了一层灰,发出的光和铁灰色的门漆差不了多少。往远处看,还以为那墙上都没有门呢。

“咱们刚才好像就是从这边过来的。”张彦之仅仅是朝着左边的楼道在说,根本不想征求吴燕的意见。

“刚才走的是右边吧。”

“不对,从电梯出来我们走的应该是身后那条路。”

张彦之转过身,望着身后。这楼道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其实都差不多。该往哪边走呢,此时此刻他非常不愿意表现得像是没主意似的。

“真的是这吗,我们不会是走错了吧?”吴燕问。

“不会错。”

“真的吗?”吴燕还是不放心。共同生活多年,虽然知道张彦之是个认真的人,但绝没有到一丝不苟的地步。更何况关键时刻靠不住的时候也不在少数,为了公司例会而准备的新方案最后偶尔会落在家中,这已经见怪不怪了。

“应该是这里。”

“应该?”吴燕本能地怀疑起来。

“怎么了?”张彦之听出话音不对,皱着眉头回问。

“我觉得你还是再问问吧,比咱们俩在这瞎转强。”

虽然不太愿意直说,但吴燕预感到张彦之十有八九是带错路了。从一楼一路走到这里,不见一个亮着灯的房间,确实不太像他们要找的地方。

听到这话,张彦之本就不牢固的信心开始动摇了。放下无谓的坚持,他拿出手机凭印象从最近通话中找出一个陌生的号码。傍晚的时候,就是这个电话向自己传达了女儿的噩耗。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对面传来一个有点低沉的男声。

“您好,我们到了,但是这边怎么也找不到停尸间。”

“在辅楼。”

“我知道,但是这边找不到。”

“嗯,我也没看见你们。”对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觉得你们是走错了。”

“再说一遍具体的位置,我们这就过去。”

吴燕听到这句话就全部都明白了,果然还是被她猜中了。她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见张彦之一脸焦急的样子,又是点头又是答应,嘴角不由得浮现出玩味的笑容。

“怎么着,是不是得去别的地方?”她明知故问。

“嗯。”张彦之回到了扮深沉的状态。

在电话里,张彦之被告之停尸间所在的辅楼在法检医院主楼后面。因为是过去遗留的建筑,虽然还在使用,但位置并不显眼,加上前面还有一幢十层办公楼,不知道的人很容易走错路。

张彦之和吴燕原路返回,走出建筑后便朝后面走去,果然一走上小路就看见一座灰色砖墙的老式建筑,只有六层楼高,房顶还有现在已经少见的瓦片,夜里只显出曲折的轮廓。张彦之顾不上仔细辨认,确定了位置,走得比刚才还快了。

吴燕在后面有些跟不上,大喊:“喂,你慢点儿!”

“你怎么还穿高跟鞋?”

“我哪有时间换!”

“快走几步,这不就在眼前了。”张彦之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都要跑起来了。”

两人并排走进小楼,虽然从外面看像个历史建筑,内部似乎下了一番功夫修葺,而且就照明设备来说比之前那幢强出许多。

沿着过道旁边的楼梯步上四楼,张彦之和吴燕终于找到了停尸间的所在。其实不用他们特意去找,因为空荡荡的楼道里只有一扇门前站着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之前通过电话的警察,也就是柴原。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张彦之走近后立即问。

“这个,你们既然来了,还是亲自确认吧。”

发生这种事情,柴原心里也不舒服。尤其是一想到接下来要应对死者家属情绪失控的状况,他更怵头了。

在张彦之和吴燕的注视下,柴原打开了白色的防盗门,进入房间按下照明开关,室内即被惨白的灯光填满,三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房间并不大,正中央摆了一张包了铁皮的桌子,收在下面的还有四张木凳子。除此以外,三面墙都是冷藏柜。

柴原走到右边一侧,抽出其中一个柜子,什么也不说,望向愣在门口的二人。见他们毫无反应,柴原又点了下头。

张彦之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双手撑在冰凉的铁皮上。

“不可能。你们弄错人了。”

“已经确认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在电话里说的那样。”

“我不信是自杀。”

“还不好说。”柴原也不管对方心情,只是如实做出答复。

“不可能是自杀,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吗?”

“没有。”柴原摇头。

“所以我没法相信。”

“我也不信,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你们警察不能草率下结论。”

吴燕走到抽屉旁,确认躺在里面的是张睿斯后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张彦之也开始啜泣。

这一幕终于还是来了。柴原看着哭泣的两个人,一丝安慰的想法也没有。在他看来,这种情况像他这样的陌生人要是凑上去装模作样地说漂亮话只会显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样的话要继续后面的谈话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然而,这俩人各哭各的是不是专注得有点过分了呢?看着张彦之抽动起伏的后背,柴原想,要是凌沐在就好了,可以全部交给他处理。

过了好一会儿,柴原轻轻咳了一声,手搭在抽屉上要退回去,可吴燕使劲儿摇了摇头。

因为低温升起的白色雾气已经不那么明显了,现在正好可以看清张睿斯的遗容。若不是脸上没有血色,此刻的她看上去和睡着了没什么分别。

“就是这样了,请节哀。”

可能是感受到了警察坚决的态度,吴燕只好收回了手。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你们女儿的遗物需要检查,所以我的同事从学校带回了好多书,该还给你们了。”柴原说。

“在哪儿?”张彦之红着眼睛问。

“在一楼,我们一起下去。”趁他们情绪稳定赶紧离开这里,柴原只有这一个念头。

“走吧。”张彦之对吴燕说。

柴原像个领路人似的走在前面,张彦之看着那个徐徐移动的沉默背影,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他已经等不到去检查遗物了。

“这件事到底会怎么处理,现在跟我说明一下。”

“接下来还有很多调查工作。”柴原回答。

“那大概要多久?”张彦之继续问。

“那要看后面的工作了。”

“别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事实就是这样,要看调查的进度和结果。”柴原头也不回,边走边说。

“我早上还见过女儿,过了十二个小时,现在人就没了。你给我这样的回答像话吗?”

“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

“能理解又怎样,一点儿用都没有!”

“真的可以,毕竟见过太多这种事了。”柴原说了句大实话。

张彦之重申自己观点:“我女儿是被害的。”

“有这种可能。”

“现在又说有可能了。”吴燕及时接话道。

“我刚才就说了。但也不是没有自杀的可能,从现场看,当时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这就是目前最大的疑问,当张彦之听说女儿一个人死在学校的房间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凶手肯定是跑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所以一旦调查有了新的进展,我一定会及时通知你们的。”

“现在调查到什么程度了?”吴燕问。

“今天只是完成了初步的取证。”柴原说,“后面还有很多工作。”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连夜加班吗,怎么只有你没看见别人?”张彦之问。

“有人在加班,但是这个案子很特殊,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没法确定。”

柴原再一次陈述了当下的工作状况,虽然也不怎么期待对方能听进去,可对受害者家属就只能这样不厌其烦地反复说明。

柴原带领张彦之和吴燕走到一楼中央的一扇门前,张彦之看了眼门框,只有号码牌,不见科室的名牌。自打进了这个大院他就像被带到了神秘地带,哪里都神秘兮兮的,只有跟在警察身后才不会迷路。

“进来。”柴原打开门说。

这里就比刚才那地方小很多了,大概只有二十几平方米,四张办公桌,两个档案柜。给人的印象就是间普通的办公室。

柴原走到最里面的那张桌子旁,抱起桌上放着的纸盒,来到张睿斯父母前面。里面就是张睿斯的书包和几本书。

“就是这些,学校里能找到的东西全部都带过来了,你们看看吧。”

张彦之拿起一个红色笔记本,随意翻着,看完又去拿另一个。虽然不知道这么做究竟还能发现什么,但他也停不下来,好像是这样可以感受女儿最后的气息。

吴燕也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练习册,她已经好久没看过张睿斯的作业了,没想到最后是以这种方式。

“我先说明一下,我的同事并没有从这些物品里面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当然了,这只是作业而已。”

张彦之脑袋歪向吴燕那边,想看看她手中的册子里能不能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然而那上面只有女儿的字和一些红色的“√”“×”。

“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错题呢,总是这么粗心。”看完,吴燕放下练习册,又从书包里拿下一本,仿佛只是帮女儿检查作业。

“你们也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吗?”

“我觉得没什么,和我平时看到的没什么不同。”张彦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把手上的书放回盒子,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柴原。

柴原点点头。“和我同事说的一样。”

“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经过。”

“是啊,电话里也没说清楚,现在该说明一下了。我们还不知道细节呢,这绝对不行。”吴燕跟着说。

张彦之大约是在晚上六点接到警方电话的,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偶尔会在外地的厂房检查工作。今天便是如此,所以接到电话后便一刻不停地往回赶,也花了一个多小时的工夫。

“今天下午正在上实验课,因为她离开课堂很久都没回来,老师出去找她了,最后发现她在教师休息室的沙发上躺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死因是中毒。”

“是什么毒?”吴燕问。

“氰化物。”

“这是哪来的?”

“来源还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家里有这种东西吗?”吴燕转过头问张彦之。

“怎么可能!”

“那最好不过了,氰化物是被严格管制的。”

“那她是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不是说了吗,现在还不清楚。”张彦之最受不了她翻来覆去地问问题。

“我只是担心,真的不是从家里拿出来的吗?”

“你什么意思?”

“这么危险的东西她自己怎么可能弄得来?”

“我也弄不来。我的工作又不需要这种化学品。”

“你能照顾好孩子吗,我十分怀疑。”

“别说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张彦之说。

柴原看着这对夫妇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不禁感到头疼。

“为什么不说,你刚才还带错路了。虽说我是迟到了一会儿,但你就不能提前确认一下路线吗?怎么到这个时候还能出错!”

“有完没完?!”张彦之似乎是忍无可忍了。

“你还不耐烦了,你有什么资格?”

“喂,你们控制一下。”柴原觉得该出手了,“不然你们就出去解决,完事儿再回来,我们再谈。”

闻言,两人都收住了嘴,但就算意识到失态,他们也没有立即摆出和解的姿态,还是相互厌烦的架势。

“可以听我说了吗?”柴原看着二人,严肃问道。

“今天就到此为止。”吴燕首先表态,张彦之跟着点了点头。

主导权又回到自己手上,柴原松了口气,如果还要调节夫妻矛盾,那今晚的工作可就莫名其妙了。

“你们不是来吵架的对吧。事已至此,谁心里也不好受。”柴原光顾着想一些调解纠纷的场面话,未了,已经忘了谈话的进度,“刚才说到哪儿了?”

其实,这番劝解的话也不怎么高明,尤其是用在夫妻之间。

“说到中毒。”

“嗯。”柴原所有所思,“毒药来源还不清楚,这一点也是今后重点调查的地方。”

“谁会这么做呢?”

“就目前的情况看,那房间里只有你女儿,也就是说可能是她自己做的。”柴原说,“这是从现有证据做出的初步判断。你明白吧,也许还有推翻的可能。”

“你们还要怎么调查,需要我们提供什么?”

“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吗?”柴原问。

“没有。”

“周记?”

“也没有。只有学校布置的作文什么的。”

柴原拿起一本书,呼啦啦翻起来,“女生总喜欢记录什么,写点儿什么,尤其是她这个年纪的。”从现场回来后他也逐一检查了这些书本,可惜并没有什么发现。

现在这本也是,书面干干净净,少有的一些标注都是工工整整的小字,一看就是女生的课本。相应地,笔记本则是密密麻麻写满了课堂讲义。柴原想,这样的笔记若是保存起来其实还是蛮有纪念意义的。

“她平时,尤其是最近,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每天上学放学,回家后就是做作业,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回家的时间呢?”

“晚上六点左右。”

“有没有特别晚回家的时候?”

“一般都是六点左右。”张彦之想了想说。

“之前晚过一次。”柴原低声咕哝。

“偶尔会有,她也有自己的事情,我相信她能够自己安排好课余时间。我并不是那种严格限制子女行动自由的家长。”

“我只是随口一说。那也是一周前的事情了。”

“那说明什么?”

“什么也不说明。和这次的事情没有关系。”

柴原的话让他们有点迷惑。

“她平时来往的朋友多吗?”

“都是几个关系好的女生,好像不多。”

这个答案并不令人意外,从一开始柴原就有这样的预感,一切和上次调查到的信息差不多。可是,疑问就在于这样简单的一个女孩儿为什么会死。

张彦之身上的汗快干透了,POLO衫贴在皮肤上面,有一小块显眼的汗渍。柴原盯着那一小块深色的地方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一只手伸进书包摸索了几下,很快就拿出了一部黑色手机。

“手机当时不在她身上。大概是没电了被搁在了书包里,我同事用同型号的充电器试了一下,开机需要密码。”

张彦之接过手机,按开机键没有反应。

“发现需要密码,我们就没再充电。”柴原补充说。

即便知道没用,张彦之还是多试了几次。

“我回去充好电再试试。”

“我觉得有需要调查的事情就尽快动手,明天会再找你们。”

“接下来几天都有时间。”张彦之早已准备和公司请假了。

“那好。”

“我什么时候能带走她?”

这毕竟不是柴原负责的领域,略做思考后,他说:“明天再回复你,不会太久的。”

张彦之只是沉默。

柴原到达快餐店的时候店里只有两位顾客,两个二十出头的女生正坐在餐厅一角开心地聊着什么,桌子上还有两块未吃完的蛋糕。

柴原选择了一个离她们最远的座位坐下。现在店里没什么人,这正合他的心意。

身穿黑白工作服的女服务生主动走过来,递上一份餐单,柴原只是看了一眼,说:“我还等人,先给我杯白水就行了。”

少女微笑应允后便走开了。

柴原今天一早就联系了张彦之,他原打算直接到对方家里的,但张彦之一上来就把见面的地点选在了这里。在哪见面都无所谓,反正只要他认为有必要,随时可以去张睿斯家里做进一步调查。

刚才那名服务生端来一杯加了柠檬的白水,柴原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这时,红色的店门被推开,凌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很快就看到了柴原。

“你居然这么早就到了。”他人还没坐下就说。

“难道你觉得我会迟到?”

“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我以为是我先到。”凌沐看了眼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虽然柴原从不会迟到,但准点现身才是他一贯的风格。

“哪有这么夸自己的,说得好像你很勤快一样。”

“我又没迟到,一大早就出门了,只是路上有点儿堵车。”

凌沐一面和柴原聊着,一面让女服务生也给自己拿一杯白水。

“知道会堵车就应该更早出门。”

“那不就太早了吗。”凌沐推了推眼镜框。

“吃早点了吗?”

“嗯,你呢?”

柴原点了点头。

昨晚送走张彦之和吴燕,柴原就给凌沐挂了电话,安排今早一起行动,这么一来如果出现新的情况方便再做打算。

“他们昨晚还好吧?”

“想知道的话昨晚就别急着下班。”

凌沐被前辈泼了冷水之后,恰巧等到服务生端来柠檬水。因为两人都是便装打扮,女生并未发觉出特别的地方。

“来了。”看着店门的方向,柴原淡淡说了句。

凌沐赶忙放下刚拿起的玻璃杯,和柴原一同站起来。既没有寒暄,也不说安慰的话,等张彦之走近了,三个人就这么坐下了。

“手机打开了吗?”柴原问得很直接。

“打开了,但我没发现什么。”

张彦之拿出手机放在桌子上,立即就被凌沐拿到了手里。

“这位就是我在电话里提过的同事。”

张彦之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头。只要能查出真相就行,其他的他都不关心。

从通话记录来看,张睿斯似乎很少打电话,平均几天才会拨出一个,出事那天则没有任何通话记录。手机上查不到有用的信息,凌沐又打开短信开始查看,内容主要是学习方面的交流,仍然无甚收获。

“都挺正常的。”凌沐把手机交给柴原。

“我从昨晚一直看到后半夜。”

张彦之看上去就很疲惫,从书包里拿出一瓶开过的矿泉水。

柴原也检查起最近的电话和短信,然后又打开了相册,里面都是些自拍以及和别的女生的合影,但照片中出现的也都是固定的几副面孔。除此以外,就是一些讲义的照片,可以推断是用来做备案的。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这部手机的主人是个勤奋好学的乖学生。

“确实没什么。”柴原把手机还给了张彦之。

“所以你们也不能发现什么?”

“调查不会就此结束,请相信我们。”凌沐赶紧说。

“我不管你们怎么查,我还是那句话,我女儿是被害的。不行的话,我也会自己查的。”

“怎么叫‘不行’啊?”柴原问。

张彦之没有说话。

“凡事要讲证据,就算是你不能接受的答案,只要是事实也得接受。”

“现在也没有证据证明不是被害的。”

“别做危险的事情。”

张彦之喝了口矿泉水,一夜没好好休息,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现在查出个所以然了吗?”

“这种事不可能一夜就有结果。”柴原说。

“所以我就只能干等?”张彦之的语气中夹带着不满情绪。

“调查工作就只能让专业人员来做,没什么错。”

“有任何进展都会立刻与你联系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做什么了。”

“家里有什么她留下的东西吗?”

“没有,昨晚找了很长时间,什么都没有。”张彦之说,“你们要去家里看看吗?”

“暂时还不需要,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认为是自杀。”

凌沐一脸疑惑地看着柴原。

“没这个必要。”

“看来我只能等了。”

“我们会尽快查出真相的。”

“今天就这样吧。”

“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时候能把我女儿带走。”

“如果不做全面的尸检现在就可以了。”

“不是已经确定是中毒了吗?”

“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现在还不清楚。有的家属不希望死者遭受不必要的⋯⋯”柴原不想用肢解这个词,干脆就不明说了。

“我先不带她走,如果认为还有必要尸检的话,请联系我。”

两位警察很惊讶张彦之的果断,承受着痛苦还能理性开明的家属已经很少了。凌沐把杯子里的水喝完起身先去买单了,三人从店里出来就分成两路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大概走了两百米,凌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为什么说不用去他家,这是说真的?”

“嗯。”

“可是,现在明明没有任何有用的证据。”

“已经够了。”

“这不是开玩笑吧,我觉得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凌沐回味着刚才的对话,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内容。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这件案子要重新调查。”

“为什么?”

“不查了吗?”

“我是说为什么要重新?”柴原的话让凌沐跟不上思路。

两个人在红灯路口站住,这里大概要等一分多钟。

“说是自杀,却找不到死者留下的信息。说是谋杀,但是看那手机你觉得这个女生是会和不良人士来往的人吗?如果是的话,会不会是被人删去了可疑的证据呢?我觉得不是没可能。”

“那接下来怎么办?”

“去学校。昨天的调查不够彻底,再去看看有什么遗漏的。”

“我明白了。那现在就一起去吧。”看到方向的凌沐充满了干劲儿。这时信号灯变绿,两人跟随人群过了马路。在对面柴原停下了脚步。

“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为什么?”

“两个人行动太显眼了。”柴原说,“那学校很麻烦,会找个人陪你一起干活儿。”

“那我们分头行动?”

“你就在局里听听其他人的看法,或许会有新的进展。”

商量好后,柴原和凌沐便在路口分手了。

3

魏立行慢慢扭动手腕,手表的时钟已经指向“12”的位置,可会议仍看不到要结束的样子。

坐在椭圆会议桌次席位置的男教研员还在滔滔不绝地大声讲着,今天是会考前的最后一次教研会议,内容无非是最后的考试重点和强调考场纪律,当然也少不了让老师们务必传达到位之类的要求。

那从第一次会议就明确地给出考试范围不就行了吗,每年都要拖到最后,以为最后公布题型就能让一群孩子认真复习一段时间吗?真是不了解这帮学生。近几年,年轻一代学生越来越不像老一辈教育工作者想象的那样,他们只是了解几十年不变的教育工作,面对活生生的教育对象却总抱有老套的想法,不免天真。魏立行在笔记本上信手涂鸦,那些所谓的“重点”早就被工作多年的教师们猜出个十之八九了。

他瞄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关月青,从一开始她就在一声不响地做着笔记。为什么女性不容易对重复性的工作感到厌烦,魏立行想不明白。

“那么,就说到这里。”教研员终于坐直了身子,看看在场的众人,“大家还有什么疑问?”

每次都是,净会说些不疼不痒的场面话,教学水平却让人不敢恭维,教委就喜欢用这种庸才。五年前刚开始工作的时候,魏立行也与此人有过接触,虽然只是比自己大两三岁,却总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加上有些发福,年纪轻轻看上去就像个中年人。再后来,得知他被教委任命为教研员,魏立行真是大跌眼镜。

未有人提出异议,会议室内安静得过分,仿佛每个人都在默默期待尽早散会似的。

“那好,各位回去好好准备吧。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中年人”终于宣告会议结束了。室内随即响起桌椅挪腾的声音。

魏立行站起身,解开一颗衬衣扣子,将笔记本和教材一齐塞进公文包。关月青还在埋头整理。

“中午在外面吃怎么样?”魏立行问。

“啊?不回去吗?”关月青抬起头。

“都这个点儿了。等咱们回学校食堂也没什么吃的了吧。”

“也是。那在附近随便吃点什么吧。”

为了让老师们尽快回学校传达考试信息,今天的会议只有半天,现在已经有动作快的老师往外走了。

“我知道有家西餐厅很好,离这里不远。走吧,我请客。”

“那⋯⋯我就不客气了。”关月青恭敬不如从命。

收拾好东西,两人一同走出了会议室。

下三层楼梯到一楼,出了宽敞的大厅就出了教委大楼。院子里靠边的围墙那边整齐地停着几辆车,中间的水泥地面上还有几处积水,正朝外走去的老师们都绕道而行。

正午的阳光有些晃眼,魏立行不由得眯起眼睛。

“今天天气不错。”关月青仰头望着蓝天。

昨夜,一场阵雨悄然而至,一扫接连几日的阴霾。初夏的阳光也灿烂地照下来,令人心情愉悦。

“是啊,难得的是空气也很好。”

这都是昨晚那场大雨的功劳。魏立行从大楼出来就深吸了几口,这可比会议室那股味道强太多了。

“魏老师今天真帅啊!”

前方,结伴而行的两位年轻女老师正回过头笑着打量魏立行,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

突然收到异性的赞美,魏立行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被夸了呀,这是谁啊?”

“别的高中的。”

“人家挺漂亮的,你好好把握。”关月青不失时机地揶揄道。

“别听她胡说,她平时就喜欢开玩笑。”

“那也不能随便开这种玩笑啊。”

“这可说不准。”

“谁说的,你看,人家还在看你呢。”

两人说话的时候,前面的女老师还是三步两回头地往这边瞧。

“是在看你吧。”

“怎么可能,她又不认识我。你别辜负了美女的一片好意。”

虽然看不到正面,但只从背影和侧脸的轮廓,关月青也断定对方一定是个美女。

“得了吧,人家是不会看上我的。”魏立行搔了搔头发。

“那有什么关系,你主动追啊,你是男生。”关月青用下巴指了下前面婀娜的身影,“你看,多漂亮,铅笔裙,你们男生都喜欢吧。”

“说什么啊,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魏立行一脸的无奈。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说,你们女人就喜欢琢磨这些吗?”

见到同学无可奈何的表情,关月青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不逗你了。”笑过之后,关月青仍满脸得意地说。

从教委出来,两人在路边停下脚步,魏立行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关月青先上车后,他也坐到了后排。不等司机开口问,魏立行便说出了餐厅的地址。车子缓缓启动了。

“刚才没见你做笔记,你单靠脑子能都记下来吗?”看着外面倒退的街景,关月青忽然想起这件事,其实开会时她就想问了。

“你没发现内容还是以前那些吗,范围并没有缩小多少。”

“我注意到了,可是总觉得还是记下来更稳妥。”

“为什么要重复做功,你认为再和之前的版本对比一下会有新的发现吗?”魏立行瞅了她一眼。

“这⋯⋯”

“我能理解。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认真做记录,认真备课,生怕遗漏了什么不能及时传授给学生,学生的每一个问题我都耐心解答。可是后来,很偶然的一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非常想试试如果不按照那些死板的要求去做会导致什么结果。你猜怎么样?”

“怎样啊?”

“最后是没什么改变。我对比过同一个班的几次考试成绩,考得好的还是那几个,倒数几名也还是那几个。”

“这真是⋯⋯”

“令人无语对吧。说明知识传递的效果并不在于传授方有多认真。有时候我们认真还不如严厉,严厉取得的效果都要好。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悟性高的永远是少数。”

“那我也不敢这么做。”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你刚进入这个工作领域,需要学习的并不比学生少,当然要脚踏实地积累经验。等你再工作一年,你就对课本上的内容有了全新的认识。到了工作两年的时候,讲课这件事也会变得驾轻就熟。学生是教学工作的重心,但还称不上是难点,每年变来变去的考核要求才是我们要用心去处理的。”

这一番话关月青听得似懂非懂。

“那学生呢?”

“什么?”

“学生才是值得老师花费精力去教育的,不管教学要求是怎么样的,知识的传承本身不会被因为时代的改变而改变。”

“过时的知识呢?”

“那是从人使用的角度讲。但是就算是过时的知识,作为储备也可以去了解。”

“时间也是宝贵的教育资源,应该利用好学生的在校时间让他们掌握考试范围内的知识,其他的就让他们自己去扩充吧。”

“我觉得以现在这些学生的面貌,主动去发现问题寻找答案,他们可能做不到。”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刚才说了时间也是宝贵的教育资源,错过这个年龄段很可能不利于培养他们的创造力。”

“创造力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有的。”

“创造力也有高低之分,为什么不打好基础?”

“基础就是先让他们具有基本知识储备,获得进入大学的资格,在那里他们会得到更系统的教育。”

“到了大学就来不及了。我们都念了大学,你觉得那里在培养创造力吗?”

“那要看个人的才能了。”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喽?”关月青反问。

“不管怎么说,现在让他们通过升学考试是第一位的。”

“每一届的学生都有不一样的面貌,你工作这么久,这样的情况教学生的时候一定能感觉出来。即便是同届的学生,个人与个人也有差异,他们对学习的感受力,他们的领悟能力,都决定了对知识吸收的效果。了解这些差异,以他们能接受的方式传授知识,这是提高教学质量的可行之道,这是我们应该努力的方向。”

关月青两眼望着车窗外面,虽然已经中午,但路上的车并不多。

“教会他们就可以了。我们不能做保姆。”

谈话到此结束,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启新的话题。到达目的地时,关月青准备从钱夹中取钱,却还是被魏立行抢先了一步。

魏立行推荐的西餐厅就在临街一角,单看门面就很有西式的味道。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一点钟,可店内仍然坐了不少客人。乍一看去,竟找不到空位。

在服务员的引领下,两人在餐厅后面的一张双人桌坐下。

“这的人气很旺啊。”

“当然,因为菜做得非常地道。”魏立行不无得意地说。

服务生送来了菜单和两杯柠檬水,魏立行把菜单递给关月青,自己则端起杯子喝了几口。

每一道菜都价格不菲,但即使只从照片上看也能感觉出这家餐厅的料理十分讲究。魏立行和像个行家的服务生聊着最近的食材,然后点了牛扒,关月青为自己要了份海鲜意面和蘑菇汤。菜端上来时,服务生还为魏立行倒了半杯红酒。

“要喝酒吗?”关月青问。

“就喝一点儿,”魏立行捏着拇指和食指,“反正下午不用讲课。”

七分熟的牛扒冒着热气躺在白瓷碟上,魏立行操起刀叉,切下一块牛肉,裹着酱汁放入口中。动物油脂的香味很快在口腔中散开,好久没有吃到这么正宗的西餐了。

“那件事,不知道怎么样了?”关月青挑起几根意面又放了回去。

魏立行立刻明白她的想法。“你是说张睿斯的事?”

关月青点了点头。

“是自杀啊,还能怎样。”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关月青垂着眼,叉子蘸着番茄酱在盘子边上随意画着。

魏立行慢慢停下咀嚼的动作。他望着关月青,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导这位女老师。

“都过去几天了,你还很在意啊。”

“可是你不觉得她的死很不合理吗,她有什么烦恼必须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人各有命。这话可能不太好听,但就是这样。”魏立行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我的学生。年纪轻轻,人生还没正式开始呢,太可惜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原因呢?”

“别想这个了,别人的生活我们怎么理解得了。”

“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这种事不需要我们负责。我们负责还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做好本职工作更重要。”

魏立行熟练地插起一块牛肉放到嘴里,又用餐巾抹了抹嘴角。“我觉得为自杀的人烦恼不值得,如果真的不明不白也应该由警察调查,你说呢?”

“警察已经没动静了。”

“警察又找你了?他们怎么说?”

“并没有。”

出事那天之后再没有得到任何相关的进展,这也是让关月青无法释怀的原因之一。

“找你了吗?”

“当然没有。”魏立行回答,“我看这件事应该是结束了。”

说完,他叉住牛扒一边,用刀切下一块,放到关月青的盘子边上。“吃块牛肉,心情不好的时候应该多吃东西。”

“谢谢。”关月青笑着说。

“既然她选择了,我们身为外人说什么都没用。”魏立行低着头,好像在和牛肉说话。

关月青叹了口气。她想起了张睿斯那张淡漠的脸。明知道她们之间的争执不是张睿斯寻死的原因,可关月青还是不愿把这个细节分享出去。

魏立行放下刀叉,坐直了身体,望着失落的关月青说:“我知道,你刚工作就遇到这种事,心里肯定不太适应。可是你听我说,这种事在校园并不少见,咱们大学以前每年都有人自杀,这不是外人能阻止的。”

“是吗。即便如此,心理上还是没法接受。”

奶油蘑菇汤被送了上来,关月青拿起汤匙舀起一勺,温度合适,味道也可口。她不禁又喝了几口。

“你不会是在为张睿斯的死自责吧?”

关月青一下子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魏立行,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魏立行撇撇嘴:“你不是说过,她可能因为警察问话的事在怨你。还有一次下课,我们一起走着,张睿斯迎面走来却对你视而不见,我觉得你们之间关系并没有好转。”

“可是如果真的关系不好我会因为她的死而高兴啊。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在自责?”

关月青很在意是否有人发现她和学生之间的矛盾。

魏立行想了想说:“所以你并没有介意她的无礼,敌意是来自她单方面的。”

意外被人说中心事,关月青心里感到不自在。

“我以为旁人注意不到呢。”

“只是恰好看到。而且我之前也说过她因为被警察问话在生你的气,所以很自然地就联系到了一起。”魏立行若无其事地说,“但是她的死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为什么?”

魏立行摘下眼镜,用餐布仔细地擦着。“她不会为人际关系的事情想不开。”

见关月青没有反应,他继续说:“别忘了,你来之前我临时带过你的班。”

“她对谁都那样吗?”

“还没见她对谁特别热情。”

干净白皙的皮肤,梨花头,总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坐在角落里,静若处子说的就是张睿斯这样的女生了。

想象着她的样子,关月青问:“那时候她活泼吗?”

“不会啊,我记得只是和几个女生关系很近。女生的交际法则你们女生更容易理解吧。”

“那么就是一贯如此了。”

“不然不是成了性格大变了吗?”

关月青稍微犹豫了片刻,说:“我曾经找她单独谈过一次。”

“谈什么?”

“就是为了她平时的态度。”关月青说,“我以为她是对我有成见。”

“她怎么说的?”

“她的回答是我想多了,可是这并不能令我信服。”

“你觉得她是在骗你?”魏立行问,“我觉得不至于。”

“更像是在敷衍。她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回味着彼时张睿斯的神情语气,关月青对自己的看法依然很有把握。

“别太敏感。”

“这是女人的直觉。”

“得了吧,直觉并不可靠,这其实就是你的猜测。”

“这不是猜测,如果你看到她当时说话的样子你也会这么想的。”

“那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她人都不在了。”

“可她还留下了疑团。”

“我不觉得这和她的死有关,就算有原因也应该是别的。”

“也不排除你说的可能。”

“不要自寻烦恼了,很多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

不,与其说是复杂,不如说是没有头绪。尽管和张睿斯的纠葛让关月青陷入思维的死角,但沿着这个逻辑思考下去不一定就能推测出她死亡的原因。这也意味着,张睿斯自杀的动机就更难解释了。原因何在呢?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关月青不愿再想下去,转而望向别处。

“你得知韩立洋死的消息时是什么心情?”

魏立行重新戴上眼镜,没想到对方会提起这件事,仔细回忆了一番他才开口回答:“惊讶,还有惋惜。”

“就这些?”

魏立行点点头。

“他的死也不正常。”

“为什么?”

“感觉不合理。”

盘中的意面还有很多,牛肉也根本没碰过,褐色的酱汁已经化开了。

“你不爱吃吗?”

“不是很饿。”

其实是没什么胃口,这几天来关月青都吃得很少。

“还是再吃点儿吧,考前几天会很辛苦的。”

关月青叉起一只虾仁,小口吃了起来。这一幕在魏立行眼里简直淑女极了。

“我问你,你说现在这种教育方式究竟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干吗问这个?”魏立行一边切牛扒一边说。

“就是正好想起来了就问问你。”

“我们也是这么一路学过来的,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晚了?其实没什么意义,最后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是为了现在的工作才想这些,我劝你别困惑,把同行都在做的做好就行了。”

“人不就是喜欢追问意义吗?”关月青苦笑着说,“上学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要学习,老师为什么总是要逼我们学不喜欢的内容,如今站在了和以前完全对立的立场,却又开始为教育别人的事发愁。”

“我说什么来着。”魏立行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她,好像已经看透了对方的心思。

“我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死板的教学方式。上中学的时候就是,不喜欢被人管,也不喜欢管别人。现在也没变,我觉得应该和学生建立起平等的关系,教他们知识,倾听他们的想法,看着他们一点一点成长,考上大学。而不是现在这样,死气沉沉的氛围,死板。”

“所以呢?”

“所以理想和现实相差甚远。”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师生关系不能变成朋友关系。”

“亦师亦友不行吗?”

“对未成年人不行。他们还不懂得自律,我们除了授课,必须承担起管教的任务。”

“但是太过严厉会引起他们的抵触情绪。”

“等你到快要退休的年纪时也要和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做忘年交吗?”魏立行微笑着,眼睛都眯成了线。

“我不是这个意思。”关月青辩解道。

“我知道你的想法。和学生建立轻松的关系,让学习成为一件快乐的事。对吧?”

“就是这样。”

“很难实现。抛开师生关系不说,生活中你要想和一个人做朋友,你确定对方愿意和你做朋友吗?”

关月青无言以对。

“有一次我们在操场看台上聊天,你说过搞不懂学生的心思,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们沟通。那时候我就隐约感到你可能会在这个问题上钻牛角尖儿。”

“那怎么办?”

“往近处说,就是好好讲课。往远处说,成为名师。”

“名师?”

这是学生时代经常听到的名词,好像从废纸堆里翻出来的一样。

“当然。你的课程越讲越精彩,对考题有准确的把握,学生都会主动来听你的课。不只是学生,学生家长、学校、外面的补习班都会对你趋之若鹜,随之而来的就是名气和收入的提升。这是我们职业发展的追求目标。”

“我并不是在否定这个目标,但通往目的地的途径不应该是唯一的。不能单纯以成绩来衡量自己的工作。”

“在有很多条路可走的时候应该选距离最短的那一条。”

“路途短获得的经验也会少。到了后面就会露出弊端。”

“不要主观判断别人的得失,在考试面前成绩就是他们最想要的,你不尽力让他们见识更多的解题方式、学习方法才是弊端。”

“我说了,我不是希望他们荒废学业。”

“我们的教学计划都是为了教学任务量身定制的。不沿着这条路走别说荒废学业,顺利结课都够呛。”

“我想试着找找折中的方法。”

“别想这些没用的了,好好上课,像别的老师那样。”

“那只是在灌输。”

“总觉得你是把学生时代的牢骚拿到现在来说了。看清现实吧,在现行的教育制度下,我们能做的就是育分,不可能育人。”

“这些话,是上次在看台聊天时就想到的吗?”

“嗯,有些是。”

“那为什么当时不和我说?”关月青不解地问。

“怎么说呢,我也是感觉你会为此而困惑。你在职场上会遇到的事还是亲自体验比较好。我提前告诉你有什么意义呢,也不能显得我很聪明。成长是个人的事,我刚来到这所学校时也和你一样,但是工作几年后看问题的角度都变了,我觉得也不错。”

关月青低头侧视。

魏立行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到上课的点儿了。现在动身回去,到学校时大概正是课间。

“吃得还好吗,我们要不要回去?”

“嗯,吃得很好。谢谢了。”关月青淡淡地回答。

出了餐厅,像来时那样,魏立行站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两人一起坐进后排朝学校的方向驶去。

4

柴原到达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上午第四节课了。可能是快到放学时间了,校门大开着,正对面的马路边上聚集了几辆卖午饭的快餐车,还有几个染了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围着三辆摩托车有说有笑。

柴原走过校门旁时被传达室的保安叫住了。

“去哪儿?”茶色的玻璃窗被推开,一张晒黑了的老脸从里面探出来。

柴原不紧不慢地拿出证件,出示给他看。

那人立刻咧嘴笑了:“又来调查啊?”

“嗯。”柴原懒得多说话,收好证件就要往里走,但他立即就改了主意。要是没记错的话,传达室这里也有要确认的事情。

柴原敲了敲传达室的门,也不等对方反应就直接开门进去了。

“怎么了?”保安扭着脖子诧异地望着柴原。

“正好有事情要问你。”

听柴原这么说,保安似乎是来了精神。

传达室就是个小保安亭,里面除去一张木板床和桌子,余下的空间也就够三个人活动。他从长条桌子下面抽出一张快散了的木凳放到柴原跟前,自己则舍不得离开屋子里唯一的靠背椅。“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昨天是我值班。凡是进出学校的,我都记着呢。”

“是吗,那有可疑的人来过吗?”柴原刚坐下,凳子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没有。”保安想都没想就回答了,柴原觉得对某些人还是不能用笼统的问法。

“平时进出学校的都是什么人?”

“都是老师,有时也有家长。”

“学生家长你不可能都认识吧?”柴原问。

保安举起手摇了摇。“不用认识。家长进学校是要登记的。你刚才进来时我不也问你了吗?”

他拿起放在桌子一角的夹板,上面夹了很厚的一沓软纸,纸上人为画了几条线,用来分开记录来访者的姓名、来访时间、事由等信息。

柴原只扫了一眼就问:“昨天的在哪儿?”

保安指了一下白纸边缘的位置,原来在最左侧还会记下每天的日期,只是字写得太小,不仔细看绝对会漏过去。

柴原一条一条浏览着,没想到学校这么寒酸,不同日子的记录要是另起一页写就方便很多了。

根据来宾记录,昨天到访的人着实不多,只有四个。更重要的是还都是在上午来的。

“为什么都在上午?”

“上午没什么事儿吧。再说下午有时候老师会不在,见不着岂不白跑一趟了。”

柴原认同似的点点头。“但是这些人真的是学生家长吗?”

“既然这么写了那就应该错不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有证件证明,他们怎么证明身份,只说一句‘我来见某某老师’?不会这么容易吧?”

“当然不行。”保安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说,“要说清楚来学校的原因,见什么人,至少得说出老师的名字,想蒙混过关可不行。”

虽说保安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但在工作上还是蛮认真的。肩负着上千名学生的安全,每天他都会认真做好登记工作。至于那些没法进入学校却还不甘心,像鬣狗一样游荡在学校附近的社会青年,也是他特别关注的对象。

“你看,那几个。”他指着柴原刚才见过的几个机车男,“以前趁着放学人多想混进来,但都被我阻止了。”

“那种装扮和头发站哪儿都藏不住。”

“现在就只能在对面干等。”

柴原低着头,仍在盯着记录本思索。虽然这份记录本身可作为证据,但柴原注意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记下离开的具体时间呢?

可能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听了柴原的疑问,保安也愣住了。

“走了就走了,有时候就不记了。”

“但是严格来说,留下离校的时间会更好。”

“但还是来的时候登记更容易,比如说我平时坐在这就是面朝外,容易看见进来的人。如果是有人出去的话,只会留一个背影,等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出去了,再叫回来也不方便。只要保证进来的人没问题,什么时候离开都无所谓。”

这样的解释放在平常或许还管用,一旦有案件发生就没有说服力了。柴原想要的是没有漏洞、完整的出入记录。

“这里有摄像头吗?”

“有,就在外面。”

“我要看一下。”柴原说。

“行是行,估计也用不上。”保安转过身把电脑上的窗口最大化,“就是这个。”

和柴原想象的不一样,屏幕上只有一个摄像画面,就是学校门口这一带。

“还有别的吗?”

“没了。”

“怎么只有一个?”

“足够了,学校就只有这一个门。”

“摄像头在外面?”柴原又问。

保安指了指房顶一角。“就在这个位置。”

“调一下昨天的。”

他点了几下鼠标,播放程序打开了一个视频文件。

柴原直接拿过鼠标点击了“快进”按钮,灰色的画面中人们开始快速移动起来。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专门把下午的部分重点看了一遍,对照登记本上的记录,昨天进出学校的都有迹可循,唯独下午四点有一个离开学校的人没法确定身份。

柴原把进度条拖到那个人走出学校时的画面。“看背影能知道是谁吗?”

保安茫然地摇摇头。

“上午来的人已经都走了,这个是教职工的可能性比较大。平时见过正面的话,看背影也能猜出个一二吧。”

保安挠了挠脑袋,说:“我还真没什么印象了。”

“那就算了。”柴原并无勉强老年人的想法,“我听说,这里有实验室的钥匙是吗?”

“有全学校的备用钥匙。”

“能让我看看吗?”

“就是这些。”保安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一个大圆环上,数不清的钥匙一串一串地系在上面。柴原拿到手里才注意到圆环的外围贴了写有门号的标签,但有的字迹已经模糊了。

“实验楼的应该是在这边。”保安伸手比画了个大概范围。

柴原挨着检查钥匙,哗啦哗啦地像是音乐课上用的铃鼓。最后他捏着其中一把钥匙问:“这个?”

保安凑近了眯着眼看了看。“应该就是。很少有人来借实验室的钥匙。”

“因为实验室管理员那边就有?”

“因为实验课不多吧,一学期也没多少。”

“昨天没人来借?”

“没有。”

“以前呢?”

“不记得有谁借过。”

“实验室管理员在哪儿?”

“在教学楼里。”

柴原把钥匙在墙上挂好,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等会儿,我带你过去。”保安赶紧拿起帽子戴上,正了正帽檐。上次的坠落事件就让他激动不已,这次他还想凑凑热闹。

柴原回过头,老大爷满怀期待的眼神正好与他撞上,让他倍感不适。

“不行。”

“我对学校很熟悉,我带你找省得你浪费时间。”他十分想一展身手,人生大半辈子终于遇上案件了。

“你有你的工作,一会儿放学会很乱的,不能擅自离岗。”

这番好似警告的话果真起了作用,保安只好眼巴巴看着警察潇洒地推门而去。

柴原第四次踏入了高中教学楼,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

无心关注周遭的事物,他大步走上楼梯,直奔关月青所在的那间办公室。虽然还不知道会遇见哪个老师,可柴原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回派出所似的走了进去。

现在真算不上人多,不只是因为还在上课,柴原甚至觉得有些人已经出去用餐了。观察了几张没人的办公桌,桌面干净,收拾得非常整齐,看来这几位老师暂时是回不来了。

柴原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偷偷观察着无人的办公桌,可能在座的几个老师以为柴原只是个家长吧,都没人正眼看他。

他想找的是关月青的桌子,准确地说,是要看看桌子上有没有课程表。

很快,柴原就根据一摞生物作业锁定了靠近门口的那张空桌,不出所料,正对面的墙上贴了一张课表。

不过,这是老师专用的课表,上面只标注了教师本人上课的信息。

“她不在。”

柴原的存在让人无法安心看书,周蓓索性合上了手里的小说。

“我觉得也是。”柴原细细打量着女老师。

“有事儿吗,我帮你转达?”

“其实我是想找她班上的别的老师。”

“哦。”周蓓有些好奇,“为什么呀?”

“你是她班上的老师吗?”柴原试探地问。

“我不是。”

柴原又看了看周围,在关月青的位子坐下了。“还有别的老师吗,现在人真少。”

“这不就快放学了。”

“那也不能提前走人,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儿呢。”

周蓓看了眼身后的情况,好像就什么都知道了似的。“不,我们不会的,有些老师只是正在上课。”

“你没有课吗?”

“已经上完了。”

“那还不抓紧下班?”

“您刚才还担心老师早下班学生会出乱子呢!”周蓓笑着说,样子非常可爱。

“昨天也是吗?早晨的课?”

“嗯。您到底有什么事儿啊?”周蓓愈发好奇了,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家长。

“是这样的。我想问问昨天那个女生的事情。”

“啊⋯⋯”周蓓轻呼,但好像没人在意他俩的谈话。

“你知道些吧?”柴原觉得找对了人。

“哪能啊,我当时不在实验楼。我是教语文的。”

“在这吗?”

“对啊,我根本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周蓓想要极力撇清关系。

“那就对了,我就是想找不在现场的人。”

“请问您是?”周蓓彻底不明白了。

柴原觉得是时候亮明身份了,拿出证件晃了晃。“只是问几个问题,你配合一下。”

“可是⋯⋯”

“用不了多久,换个地方说。”

柴原自顾自走到了外面,朝还在座位上犹豫不决的周蓓不停招手。

“别这样啊。”担心引起同事注意,周蓓还是起身出去了。在外面,她赶紧向柴原解释:“可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随便几个问题而已。”柴原用下巴指了下走廊另一端,“去那间接待室。”

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周蓓只好跟在柴原身后向接待室走去。

“我是不是不能随便回答你的问题啊。”走到门口,周蓓心里依然不放心。

“当然可以。”

“可是,让学校知道了不好。”

“不可能。”柴原打开门,让周蓓先进去。

这地方周蓓还是第一次进来,站在房间中央不知该坐哪才好,看到柴原在沙发上坐下了她才不得已坐到了柴原对面。

“你要问什么啊?”周蓓赶紧问。

“你说昨天下午没课,当时你在哪儿?”

“就在办公室。”

“还有谁?”

“就几个老师。”周蓓如实回答着。

“留在办公室的老师里有没有谁是张睿斯的老师?”

“好像有吧。应该有。”

“不能准确回答吗?”

“你看我坐的那个位置,对面就是墙,身后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周蓓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平时周五下午都有谁在?”既然课表是固定的,柴原换个提问的方式。

周蓓略做思索,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这是在怀疑我们?”周蓓睁大眼睛问。

“这只是正常的调查。”

“可是,我不觉得是有人故意这么做。”

“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感觉。”

柴原本来很好奇女老师说这话的原因,现在他后悔了。

“是真的,也许我这么说显得很感性,可是据我观察,老师们平时都很和气。”

柴原控制着情绪,原来这女人还知道自己感性啊。

“平时可不能说明什么。”

“是的,没错。但是张睿斯也不是会跟同学起冲突的学生。”

“以前周五都有谁在?”柴原认为还是回到最基础的问题上来比较省事。

“教政治的一个男老师。”周蓓想了一下,“其他人好像都在上课。”

“昨天他们也在?”

“他的座位在我后面,又有柜子挡着,我看不见啊。”

“这么说不只是看不见他咯?”

周蓓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觉得真的不重要,在办公室谁敢乱来。”

这件事发生当晚,在同事内部就已经传开了,但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自杀。

“还是有可能的。”

“但也有可能不是,对吗?”周蓓希望就此机会弄清楚警察的想法。

“还不好说。”

“我觉得死去的女生的班主任倒是挺奇怪的。”

“哪里奇怪?”

“她是新来的,而且她来的第一天学校就出事儿了,就是前段时间那个男生。”

“我知道。就因为她是新来的?”

“其实现在想当老师挺难的。”

“她托人情了?”

“肯定啊,没点儿关系不行。”周蓓表情夸张,仿佛说出个惊天内幕。

“实际上就为了杀两个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能走上讲台真的非常奇怪,她以前都不是这一行的。”

“但是万一应聘失败,她不是什么也做不成了?”

“请问你们现在是怀疑当时上课的老师还是没课的老师?”

“为什么这样问?”

“我觉得当时在实验楼的人嫌疑更大些。”

从谈话开始,柴原就觉得难以和这个语文老师沟通,面对问题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但又绝不是嫌疑人的姿态。柴原能猜到,对方心里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但就案件而言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向周蓓打听了实验室管理室的具体所在,柴原决定去那边看看。

“我讲的这些,不会和别人说吧?”趁柴原还没走出去,周蓓喊住了他。

“不会的。”

“那你来学校是不是学校也知道呢?”

“我进来的时候根本就没人问我。”柴原说。

听到这番安慰,周蓓稍稍放心了,但她决定还是等柴原出去后过一会儿再走。

实验室管理员办公的地方就在高中教学楼一楼,靠近建筑侧面的一条过道上,周围几个房间全部都是校方的办公室。柴原站在门外认真听了听,一点动静也没有,敲了两下门之后就把门推开了。

这里的确和别的办公室不太一样,虽然不大,但只有一套办公桌,阳光从正对面的窗户照进来显得房间很亮堂。办公桌前还有一张双人沙发,靠着墙壁有四个灰色的铁皮柜,柜子里放的都是些瓶瓶罐罐,摆放得很整齐,和上面那间办公室乱糟糟的感觉完全不同。想必一个人在这办公是件很自在的事情。

正对着门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此刻正疑惑地望着柴原。

“请问实验室管理员是——”

嘴上是这么问,但柴原清楚不会是别人了。

“我就是。请问您是——”

柴原毫不客气地进了屋,说明身份和来意后,期待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不会是为了那件事吧?”女管理员站了起来。

和柴原想的不太一样,她穿着十分朴素,米色的衬衣搭配黑裤子。柴原还以为实验室管理员一定会穿白大褂呢。

“就是为了那件事。还有需要确认的地方。”

“您请坐吧。”她指了一下黑色的沙发,“不过,我平时都在这里,那天也一样,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实验室钥匙借出的情况。”柴原明明白白道出了来访目的。

“您是想查看记录?”

“应该有吧?”

“稍等,就在这里。”女管理员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硬皮笔记本,不等她送过来柴原就起身去接了。

“最后面那一页就是。”

柴原快速翻着,其实也没几页内容。毕竟实验课只占教学计划中极小的一部分,每个学年也就几节课。

记录内容是按照时间顺序写下的,所以高中和初中的试验全部混在了一起,有些名目不仔细看很容易弄混。

柴原把出事当天的所有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问题吧?”

柴原没回答。从记录上看,昨天也不是只有那两个班在做实验,但事发那节课的确只剩下两个班了。

“实验室的钥匙和休息室的钥匙是放在一起的吗?”

“是单独的三把,借出去的时候一般都会交给老师,包括仪器室的,反正都会用到。”

记录上面借走钥匙的人是魏立行,和他本人的说法一致。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会有人借之前做实验的机会早就偷偷配了一把。

“钥匙已经还回来了?”

“在这了。”

“我想看一眼,休息室的那把。”

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办公,忽然能有人来和自己说话,她倒是不反感。听到柴原的要求,管理员又找出了钥匙。柴原拿在手中,用手机拍下来,下面他想交给同事调查看看市内的锁匠是否配过同样的钥匙。

即将告辞的柴原又看了眼记录,这次一处修改的痕迹吸引了他的注意。记录上有一堂化学实验被涂改了两次。

“这是怎么回事儿?”

“临时调整了实验课的时间,不过后来又改回去了。”

“详细说说。”因为被划掉的日期正好是昨天,柴原非常在意。

“一开始说那天不方便,后来又有时间了。”

这时,放学的铃声响了,柴原的思绪也中断了一两秒。“你不急着吃饭吧,如果不急的话,我还要占用一点儿时间。”

“您尽管问吧,虽说也真的帮不上什么忙。”管理员说得很客气。和年轻老师身上的直率不同,她给柴原的感觉很谦和。

“不方便的原因是什么?”

“说是家里有事,我就没多问。”

“所以当天是没有化学实验的,是这样吗?”柴原问。

“可是那天还是去实验室确认了实验准备的情况。”

“为什么?”柴原担心这里面不会那么简单。

“实验申请后我会根据实验内容准备材料,然后任课老师会提前确认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

“负责这堂课的是高中的化学老师吗?”

“是。”

“我知道了。”柴原相信这是个不可错过的细节,有必要和当事人见上一面。

5

周二一早,魏立行便来到办公室。今天除了讲课,还有好多琐碎的事情要处理。他想好好利用早上的这段时间。

“来得够早啊。”

看见马震已经坐在位子上,魏立行主动向他打招呼。

“是啊,天气热了,睡不着。”马震连头都没抬,一心看着打开的讲义。

魏立行把包放好,又去接了杯凉水。回到座位,慢慢喝完,魏立行拿起红笔准备批改昨天学生交上来的作业。最近他渐渐感到一种工作上的紧迫感,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哪怕刚在办公室悠闲地坐上片刻,就立刻会有学生拿着习题过来请教。他们怎么总是能来得那么及时呢,魏立行有时候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想要偷懒的人被监工盯梢了一样。

教师这份职业,光鲜背后有外人看不到的辛苦。比如工作节奏,总是随着课程的推进越来越忙碌,直到放假的那一天终于一切重归平静。而等到再开学时,这种循环又会从头开始。魏立行曾经试着采取什么手段改变这一现状,然而不管是加快讲课的节奏,还是尽快在学校批阅作业,精心准备的计划最后还是会被各种突发事件破坏。可以说只要人在学校,就必定身不由己地忙碌起来。

说白了,这种互动性的工作就不是自己单方面能决定的。可这么一想,也不该是学生决定的,他们不是比谁都期盼着放假吗?这个问题成了一个无解之谜,每到期末的时候就会出现在魏立行的脑海里。

魏立行一边批改着作业,大脑又陷入了无谓的思考。正想着,马震发出了一声长叹:“哎呀,我觉得化学会考可能是个难题啊。”

魏立行头都没抬。“会比物理还难吗?”

“物理会考应该不难吧。”

魏立行瞥了一眼办公室另一角,物理老师的座位空着。

“是吗?”

“我觉得是。”马震一本正经地说,“物理考的就是几个常用公式,只要能分析出该用哪个公式接下来只要代入数值计算就够了。会考只是检测学生对于基础问题的解决能力,并不会出现复杂的力学分析。化学就不一样了,化学还是需要理论分析的,我发现有的学生现在对守恒定律还云里雾里,考试可能不太乐观。”

“天啊,他们可怎么办。”魏立行眯起眼努力辨认着字迹。他最烦的就是字迹潦草的作业,每次参加封闭阅卷的时候,如果不幸抽到了一纸草书,他都会倍感烦躁。

“你那边怎么样,昨天开会说什么了?”

“老样子,没什么新鲜的。”

“都差不多,复习到这一步,出题的和做题的都已经爱怎样怎样了。”马震笑着说。

“我觉得出题的人还是很狡猾的,不得不替我的学生捏一把汗。”魏立行仿佛是在自嘲。

“相对来说,生物还算简单的。”

“谁说不是。但就算如此,他们也学不好。有时候最怕的就是简单的课程,以为单靠小聪明就能掌握,实际上没有一个踏实学习的过程,他们学到的就只有皮毛。”

“我这边也是,你看看。”马震从桌角抽出一张试卷,一眼望去上面有不少红叉,分数也是不及格。

“眼看就要高三,他们成天还乐呵呵的,一点儿都不着急。”马震抖着卷子继续说。

“别操心了。再过几年他们就知道后悔也来不及了,那些有门路的也不会感谢咱们。”

“谁叫有人发明出了教学评估这种制度呢。只要还在这岗位上,我们就不能松懈。”马震摸着脖子上的肉,开始发牢骚。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又有几个老师陆续进了办公室。魏立行看看手表,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作业还剩一半,上课前大概是看不完了。

“昨天那个警察又来了。”

那个?难道说是⋯⋯魏立行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表情古怪的长方脸。

“之前来的那位?”魏立行停下手里的动作。

“据说是。这次是为了张睿斯的事情来的。”

为张睿斯而来并不奇怪,可是昨天来又能做什么,自己和关月青都不在学校,还有什么需要调查的?真是个神出鬼没的警察。

“来干什么?”

“去实验楼那边了。但是听说课间的时候又出现在教学楼这边了,好像是和班上的学生问了什么。”这些信息,马震也是下课后从其他老师口中得知的。

“问学生?”魏立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转念一想,柴原是那种毫无顾虑的人。这是几次接触后给人的感觉。

“是啊。说不定是算准了你们不在才来的。”

“他都问什么了?”

“我哪知道。”马震挠了挠后脑勺,有几根白头发都露出来了。

“有人接待吗?”

马震翻着眼睛想了想说:“只能是教务处。”

那就不能指望那帮家伙有什么作为了,八成会放任柴原在学校里四处闲逛的。魏立行心想。

“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

马震合上讲义,端起茶杯,转过身,颇有兴致地看着魏立行。

“我不知道。”魏立行再次投入到阅卷中。

“会不会和韩立洋有关?”

“反了吧,韩立洋为她死还差不多。”

马震琢磨着这话不禁笑起来。

“但是也有这样一种可能,不管具体是什么原因,韩立洋就是因为张睿斯而死,然后张睿斯因为内疚也自杀了。”

魏立行盯着学生的作业,思路却被马震的话牵走了。他放下红笔,转过身问:“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随便什么都行,这不重要。”

“不可能。”

“为什么?”

魏立行看着马震的大脸,对方正充满期待地等着答案。

“就算是内疚也可以活下去。”

“那她是为什么死呢?”

“有承受不住的压力吧。”

“这还没上高三呢,她学习还可以吧。”

“是不错,可也许有更高的要求呢。除去学习的因素,也有可能是来自家庭或者自己的问题。”魏立行跷起二郎腿。

“嗯,那就不好说了。”

“我只是说可能。她毕竟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不是很了解。”

昨天下午,魏立行回到学校就听说年级里专门开会公布了张睿斯自杀的事情。虽说此举的目的是为了统一对外口径,但这么一来也起到了传播的效果。为了不被好奇心强的同事追问,魏立行昨天对学生简短交代了几句作业的事就赶紧下班了。马震才开口打听这件事,一定已经忍耐了很久。

魏立行瞄了一眼关月青的位子。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坐在那了。缀有花边的白色女士衬衣,深蓝色牛仔九分裤,干练的打扮显得她更为知性和成熟。尽管只是看个背影,可还是让人悦目。

其他几个老师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谁走过去和她搭讪。或许这就是新人的优势,魏立行莫名地羡慕起来。

“可是,听说出事的那间休息室昨天被贴上了封条,我觉得这次的事并不简单。”马震兀自念叨着。

魏立行才注意到史磊的包平放在一堆作业当中,问:“他来了?”

“应该是。”马震也看了一眼那个黑色的四方皮包,“我来时就已经在这了,没看见他人。昨天就是,从下午就不见人影,可能是因为作业的事。”

政治课能有什么作业?魏立行默默看着桌上的作业本,现在离上课还有些时间,他索性继续刚才的工作了。

马震在一旁自顾自地谈起了最近学生状态的话题,魏立行听得心不在焉。因为教师年龄层存在断代,现在他是年级里工作最久的生物老师,在教学方面没有谁能够在他之上了。虽然造成这一局面的有教学人员不够的客观原因,但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机会。毫不夸张地说,自三月以来他就兼顾着整个年级的课程安排。不出意外的话,明年高三他将正式成为课程的年级组长。事业即将出现转机,尽管能感觉到内心的澎湃,魏立行还是按捺住情绪。在学期末之前,工作上不能有任何疏忽,自己需要保持在稳定的状态上。

就这样,他一边批阅作业一边默默听着马震的唠叨。直到快上课时,他终于拿起课本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身后教室传出的讲课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那么响亮。再向上走就是顶层了。一节课之前,关月青收到王珺的短信:如果下午没课的话就尽快来校长室一趟。

校长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王珺的声音。关月青放下正要敲门的手,决定暂时在走廊等候。

“新来的关老师和这次的事情可能有点关系。”

房间里传出另一个女声,关月青听出是周蓓的声音。

“你别乱说。”

“这绝不是我在瞎说。有件事情我觉得真的值得注意一下。”

“什么事?”

“张睿斯死之前,有人猜测她和韩立洋的死有关系,我问过关月青张睿斯自己知不知道这些传言,当时关月青的回答是‘应该不知道吧,她连我都’,后面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为什么?”

“当时我也没有多想,毕竟只是随口一问。但是张睿斯死后再回想她那时欲言又止的表情,总觉得是在有意隐瞒什么。”

“那说明什么?”

“万一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呢。”

“不一定和张睿斯的死有关。如果一个老师和自己的学生关系不融洽,不想让外人知道是很正常的。”

“可是不得不说这件事出现的时间很敏感。”

“学生可能会因为各种奇怪的理由抵触老师,尤其是对新老师,个别人都会有一段适应期。可一个新来的老师不会和学生计较什么的。”

“她来的第一天就有学生死了,说是偶然很难令人信服,两件事说不定都和她有关。”

“那可真是电影情节,”王珺的笑声听上去有些勉强,“越说越吓人了。”

“是有点儿,但也绝非没有可能。我觉得,校长可以试着问问她。”

“怎么问?”

“就问张睿斯是不是和哪个老师相处得不好,看看关月青是什么反应。”

“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不用你操心,既然已经有警察调查了,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不猜测,也不主动提起。就这样。”

“好,我知道了。”

脚步声向着门的方向快速逼近。关月青赶紧移动脚步,侧身退到离门几步远的地方。

刚刚站稳,门“吱”的一声打开了。

看见关月青,周蓓脸上立刻浮现出甜美的笑容,快速地关上了门,“你怎么也来了啊。”

“啊,是。刚过来。”关月青笑着望着对方。

“是为了张睿斯的事吗?”周蓓走到近处,小声问。

“是校长让我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样啊。我跟你说。”周蓓轻轻拉着关月青的手臂,两人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出几步。似乎是确定离校长室已经足够远了,周蓓才停下来。“校长好像认为张睿斯自杀和几个任课老师有关系,她要是问你,你只要说不知道就好了。”

今天的周蓓依然化着精致的妆,但她凑得越近,关月青越忍不住要后退。

“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说得也是,但王珺不一定这么认为。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那谢谢了。”关月青挤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我先回去了,一会儿见。”周蓓浓密的长睫毛闪动着。

“好啊。”

惊讶于对方逼真的演技,关月青机械地点了点头。周蓓的褶皱裙随着步伐左右摇摆,关月青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确定她下了楼梯才松了一口气。

走进校长室,王珺示意关月青坐在离自己最近的沙发上。这段时间总是出入此处,关月青已经没什么陌生感了。

王珺端坐在柔软的办公椅上,今天她看上去精神饱满,显得比上次要有活力。不过,不知道自己来之前周蓓还和她说了些什么,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说昨天的事儿,有警察来过了,据说就是经常来的那位。”王珺率先开口道。

“昨天上午?”

“整个上午就在学校晃来晃去。”

关月青想象着柴原的样子,晃来晃去可不是他的风格。虽然一副让人难以捉摸的样子,但他似乎是个做任何事都带有明确目的的人。

“没人陪着他吗?”

“没有。”

其实,一开始的确是教务处的人接待了柴原,但似乎谁也不想和这件事产生瓜葛,所以在配合调查的过程中十分消极。而且,柴原在检查完现场后就谎称完成了任务,通过学生了解情况是他离校后又悄悄折回来做的事情,那时已经没有任何人在身边了。

“他是再次回来调查吗?”

沙发和王珺的办公桌呈垂直摆放,由于坐在近处,关月青更要扭过身子说话,让她感到非常别扭。周蓓留下的化妆品味也在沙发附近凝固不散,令人窒息。

“关键是他不只是去现场调查,还在走廊里随便和你班上的学生说话。”

“在走廊?”

“对,随随便便就搭上话了。”

“我昨天要是在就好了。”关月青表示出歉意。

“已然如此了,再说这种话也没有用。即便你在这,也不能正面干扰警察的行动。关键是以后怎么处理这种情况,昨天他说了可能以后还会来。我觉得我们可以抓紧时间好好想想对策,省得下次又措手不及。”

“这是要深入调查的意思吗?”关月青问。

“这倒没说,他和教务处的人留下这句话就走了,问了也肯定不会说。”

“也对。”警察怎么会轻易透露工作的信息呢。

“昨天那间屋子已经被封起来了,我觉得这是个重要的信号。”

事发那天,结束现场取证后,警方便悉数撤离。那间休息室,学校只是采取了暂时封闭的处理方法。因为若是彻底封起来反而会惹人注意。

“我是这么想的,反正这周就要会考了,完事儿离期末考试还有几周时间。这期间你就不用参加教研会了,有什么消息让魏立行回来转达给你。如果警察再来,你就负责盯住他,不能让他单独在学校活动,尤其是和学生接触。”

“那我周一也来学校?”

“警察不来的时候你只要在办公室做自己的事情就可以。”

“好的。”

关月青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没那么爽快。不是反感工作,只是相较之下,去教委开会更要好过在办公室坐着。

“你回去吧。”

王珺今天没有多唠叨,关月青感到十分庆幸。

回到办公室时最后一节课已经开始了,没课的几个老师已经无心工作,百无聊赖地打发最后的时间。周蓓也是,正专注地涂着唇蜜。

“准备下班了吗?”关月青主动打起了招呼。

听见椅子挪动的声音,周蓓才缓缓转过头,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关月青:“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吗,可我觉得还挺久的。”关月青淡淡地说。

“校长说什么了?”周蓓停下手中的动作。

“让我以后多关心学生。”

“就这些?”周蓓对这回答并不满意。

关月青想了想说:“她还说警察在张睿斯的衣服上发现了不属于她的香水痕迹,如果这是谋杀的话,凶手很可能是女性。”

“啊?”周蓓失声尖叫,然而也没有人特意往这边瞧。

“要是谋杀的话凶手就一定是学校内部的人了。”关月青若无其事地说。

“那她有没有说是谁?”

“校长怎么会知道呢。”

“是啊⋯⋯”

“不过,校长查过那天的课表,负责张睿斯课程的老师都在上课,所以不代课的老师是目前的重点怀疑对象。”

关月青越说越玄,连自己都快信了。

“那她具体在怀疑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没有问你吗,张睿斯的死会和哪个老师有关系?”周蓓合上化妆镜,收起唇蜜,大概是补完妆了。

“没有,提都没提。”

“嗯,没事儿就好。”

周蓓看上去神采奕奕,可还是有一丝慌乱从眼角偷跑出来。

柴原是在马震整理教材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

马震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自己的事情了。“他上课呢,等一会儿吧。”

“我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柴原说。

“我?”马震看了看周围,还是指着魏立行的桌子难以置信地问柴原:“不是找魏老师?”

“我昨天就来找过你,可你不在。”

昨天从实验室管理员那里离开后,柴原就又回到了这里。不巧的是,因为是午休时间老师们全都出去了,只留下了几个学生,柴原是从学生口中得知马震的座位的。

“昨天下午有别的事情,我就提前走了。”

“所以我就没等你。”柴原说。

“找我有什么事吗?”马震觉得警察已经把自己调查过一遍,那就不要兜圈子好了。

“想了解一下上周五的事情。”

“噢。”马震搁下手上的红笔,“在这说吗?要不换个地方怎么样?”

“那再好不过了。”

虽然是上课时间,但上午办公室里还是有几位同事的,马震可不愿意在此旁若无人般地和警察聊天。谈话的地点仍然选在接待室,因为柴原只知道那个地方。

马震并没急着坐下,而是先推开窗子,站在窗台边上朝下望了望,然后拿出烟盒朝柴原来回晃晃。

已经坐在老位置的柴原摇了摇头。

“那我自己抽了。”

“请便。”

马震麻利地给自己点上了一根,夹着烟一边吸着一边走向饮水机柜子。房间里没有烟灰缸,只能用一次性纸杯代替。

“刚才我以为你要找魏老师呢。”

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抽烟,马震看上去比刚才神情舒展得多,任由警察注视着自己也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

“刚才说什么来着。”对视了几秒,马震才回过神。

“你说以为我是来找那位生物老师的。”

“啊,对。”

“事发那天已经和他谈过了。”

“是说上周五实验室那件事儿吧。”

“嗯。”

“太可惜了。”马震朝纸杯里弹了弹烟灰,“那么小的年纪就走了,好多老师知道了心里都受不了。”

“听说她学习也很好。”

“是个让人放心的学生。别看他们平时总是调皮捣蛋,或者抱怨作业太多,但都是很好的孩子。话说回来,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非要选择这条路呢?我真是不理解。”

“动机是个问题。”

“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能有自己的烦恼。”

“那就更不该什么都没留下,悄无声息地离开。”

“什么都没留下?”烟已经抽完,马震把烟蒂扔到纸杯里。

“正在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她死前的事。”柴原说,“听说上周五你也在实验室那边,是这样吗?”

“我是在化学实验室,因为过几天有实验课,得提前准备一下。在四楼,不是出事那一层。”

“听说你临时把实验调到了上周五。”

“因为这周有别的事情,那时觉得肯定来不及了。”马震回答,“这是谁说的?”

“这事儿又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

调整实验课日期要提前申请,还要提前通知学生调课。马震也从未想过隐瞒什么,这的确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但只是一想到有人向警察反映了情况,马震还是很好奇对方的身份。

“我觉得告诉你这件事的人一定是误会了。”

“人家只是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而已。”

“但是你想问什么呢,直接问我好了。”马震又掏出根烟,见柴原还是无动于衷便自己点上了。

“你昨天要是在学校我肯定是会直接找你的。”

“结果呢,我想想昨天谁在学校,不会是学生说的吧?”马震仍然放不下心里的疑问。

“课程调来调去都是公开的,你还操心是谁说的干什么。”柴原明白了问题所指,可他根本不想在这种小问题上浪费唇舌。

“这倒是。”马震夹着烟,只好放弃了。

“为什么临时调课?为什么最后又改回这周的上课时间?”

“我想把教学进度提前一点,这样做完实验就抓紧复习期末考试的内容,要不然总惦记着还有实验课没上,后面的事情不好推进。”

“为什么不先复习一部分?课程安排的灵活度应该很大吧?”

看对方有一定年纪了,柴原认为经验丰富的老师不会被课时设置的问题难倒。

“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对学生就不一样了。”马震吐出一道烟,继续说,“实验前不需要讲太多,能直接动手就让他们尽快实际操作,是对是错在实验过程中纠正比在教室空谈强多了。再说,笔试中也有实验题,做过再讲印象会更深。”

柴原似乎也找不出什么漏洞。

“那为什么又改回来了?”

“没办法,以为孩子病了。”

“不舒服?”

“发烧,打过针也没见好。上礼拜四听大夫的意见输液了,既然这样,我哪还有时间上课,只能留到下周了。”

这事儿是上周一发生的,可能是夏天贪凉,到了晚上三岁的儿子忽然高烧起来,之后的两天虽然打过退烧针,但不见好转的迹象。在大夫的要求下最后只好留下输液,身为家长的马震当然要陪护了。

马震把医院的信息也如实告诉相告,柴原可以再去确认。

“上周五下午你在实验楼?”

“是啊,我是上礼拜四才提出把课程调回去的,可是实验室那边已经开始准备了,我总不能再麻烦管理员把东西都收回去吧。那天下午就在确认各项器材、药品有没有问题。”

“那天下午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我在实验楼的时间本来就不长,主要还是在实验室活动,外面什么动静也不知道。”

“但是你不是很快就走了。”

马震苦笑,说:“这你都知道。”

“昨天了解了一下。”虽然没有见到本人,柴原昨天却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我是在下课前,大概四点的时候从实验室出来的,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人,也没有学生从上面下来。”

接下来就和实验室管理员说的一样了,他在四点多,也就是事发的那段时间归还了实验室的钥匙。但之后的事情还缺少直接的人证。

柴原点点头,又问:“然后呢,你就直接走了?”

“没有,我回办公室了,还有学生的作业没判完。”

“当时还有人在办公室?”

“有几个同事,他们能给我做证。”

马震传达出了真诚的自信,另一方面他有点后悔那天没有让管理员陪自己一同去实验室。

“那你是几点下班的?”柴原没有忘记摄像头拍下的那个背影。

“正常时间,五点多了。”

“这就不担心你孩子了?”

“他妈妈在医院陪着呢。”马震自顾自点了第三根烟,“我是那种只会讲课的老师,如果要了解关于那女生的情况,我觉得还是问问别人吧。”

“有合适的人吗?”

“坐在我旁边的政治老师平时和学生相处得不错,对学生的事情也比较了解。”

“他是班主任吗?”

“不是。可能是年轻吧,和学生没有代沟,有几次还在校外和学生碰上了。”

“这是他自己说的吗?”

“一块抽烟的时候总能从他那听到学生的事情。”

“带我去见他。”

柴原已经站起来了,马震使劲儿吸了最后几口,把所剩不多的烟蒂扔进纸杯,抢在柴原之前走出了接待室。

办公室还是没什么人,不过,令马震意外的是史磊的空位子。

“不在吗?”柴原问。

“早晨来了啊,我刚坐下就看见他进来了。”马震双手叉腰,盯着那把椅子好像要审问一番似的。

“去上课了?”

“我记得这节他没课。”马震往桌子下面瞧了瞧,什么也没有,“刚才包还在。”

“那就是出去了。”

“有可能,这几天都很少看见他。”

“上班时间就能出去?”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格,只要不影响上课允许外出处理私事。”马震弯腰查看台历上的课表,今天没有政治课。

“怎么样?”

“不知道还回不回来。”马震转而问坐在另一边的一位女老师,“他说去哪儿了吗?”

戴眼镜的女老师只是摇了摇头。

“他平时就是这样吗?”

“偶尔。上完全天的课有时会走得早。”马震也没了主意,只好劝说道,“要不改天再来?”

柴原接受了提议。

不知为什么,只要来到这所学校总有种在黑色中前行的感觉,即使柴原每次都能循着记号前进,最后也会被黑暗遮住了去路。如果这里面每个人的行动都是三点一线那样程式化,是不是调查工作就会顺利很多呢?临走时,他瞄了眼课表,下次要挑个有课的日子过来。

快走出教学楼时,柴原遇见了迎面而来的周蓓,从女老师惊讶的表情看显然没想到自己还会出现在学校里。

“又来调查了吗?”周蓓站住脚问。

“是的。”

本想视而不见走过的柴原不得不停来下寒暄。

“但愿事情能赶紧结束。”

“应该快了吧。”

“要不把你电话留给我吧,如果有什么情况我及时联系你。”

虽不排斥,但柴原并不认为还能从这几位老师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毕竟他们都是远离现场的人,而死者又偏偏远离人群。

留下电话后,柴原终于离开了学校,可是如同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调查一样,他一时间也没想到接下来应该去哪儿。

教室门关上的瞬间发出门锁扣住的沉闷之声,曲妙用力推了推,确认已经锁好无误。

此时早已过了放学时间,整个年级的人都走光了。尽管步履很轻,在安静的走廊里还是能清楚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以及,从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

曲妙走到拐角的楼梯口的时候,魏立行刚好要从中间平台走上来。

他仰头看着曲妙,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怎么还在?”

“刚做完卫生,今天是我值日。”

“锁好门了吗?”

“当然。”曲妙干脆地回答。

“放学回家吧。”

魏立行继续上楼,曲妙却正面迎着步下台阶。

“她是畏罪自杀的。”

“谁?”魏立行本能地警觉起来。

“张睿斯,她自杀是因为韩立洋的死对不对?”

魏立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根本就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学生,好像是外星生物一样不可理喻。

他忽然想起了关月青诉说过的苦恼,也许自己对学生也不甚了解。

“你想多了。她是自杀。”

“自杀是需要理由的。她好端端的没什么烦恼为什么要寻死?”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烦恼?”

“一天到晚高高在上,她只会让别人烦恼。”

“这是你片面的认识。”

“你是在维护她吗?”

“这不是在维护谁,我是为你好,为了这件事。”

“这种事怎么能忘,不只是我,大家都知道身边有人死了,你以为年级里面没有议论这些事吗?”曲妙并不让步。

“当然能。我告诉你,不管张睿斯是不是畏罪自杀,这件事都过去了。你还有你的生活,学习任务要完成。比如说高三,你以为再过几个月你还会为这件事操心吗,到时候你会连多花一分钟在这件事上都觉得浪费。”魏立行嘴角上扬,笑中夹带着轻蔑,“你心里很清楚吧,韩立洋不喜欢你,所以你才宁愿相信张睿斯的死是罪有应得。我本来不太喜欢管学生恋爱的事,但今天跟你谈了也无所谓。我劝你还是顾好自己,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你活得好好的,何必用别人的死来自欺欺人呢?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兴许是心事被洞悉了,曲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睁大眼睛瞪着魏立行。她还是第一次发现班主任能言善辩的犀利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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