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III•燕云3 第十四章 两河百郡宋山川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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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八年一月十日。残雪未融的汴京城,显得格外的寒冷,但此时若有人拨开白雪,便会发觉雪地下面的野草,早已不似冬天的枯黄,早春的绿意,仿佛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降临到人间。

“这算是个好兆头。”汴京城北的陈桥门外的官道上,骑在马上的范翔望着路边石头缝里溜出来的一丝春意,心里自嘲道。

范翔再也想不到,赴辽国告哀使的差遣,竟会摊到自己头上。为此,吏部还特意调了他的职位,由尚书省的户房都事变成了礼部的礼部司主事。这两个官职表面虽然是平级,但实际上当然是户房都事的权位更高一些。范翔并非是计较官位的高低,虽然他很在乎自己的功名,但他知道,出使辽国回来后,只要不辱使命,他很快就要变成正七品了。这礼部司主事不过是个临时的差遣,本就不值得计较。

可范翔却一点也不想去辽国。

在接到任命后,范纯仁特意见了他,告诉他辽国可能将要南犯,因此,他此番的使命,不止是告诉辽国大宋发生国丧,还要见机行事,尽可能协助苏轼,阻止辽国南下。

往来交聘,范翔本就觉得并非己所长,更何况此行还充满危险……

但他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范纯仁、孙固都欣赏他的才智,石越也以为他足以胜任,此时又正值国家多事,他怎么敢拒绝?更何况范翔知道在他之后,按照故事,还会有好几拨使者被派往辽国,自己不过是打个前哨而已。迫不得已,也只好硬着头皮上阵。然而,这的确不是范翔所喜欢的差使。哪怕出使,范翔也觉得自己更适合担任喜庆一些的使节。

范翔又瞥了前来送行的潘照临一眼,心中更生疑窦。因为适逢国丧,他又以告哀使出使大辽,自然不方便亲朋戚友十里长亭的送别,而范翔自忖与潘照临这位右相府第一谋士的交情,更没有好到会令他特意前来送行的地步。

事情反常,更让范翔感到不安。他又想到跟在身后的使团,但却忍住没有回头。潘照临是与他并绺而行,范翔不知道这样合不合规矩,但这种礼仪上的事情,是千万疏忽不得的,否则传扬出去,被人参上一本,后果不堪设想。

然他亦不敢得罪潘照临。虽然潘照临一路之上,并没有与他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默默坐在马上徐行。可范翔心里很清楚,潘照临来送行,一定有事,他既不说话,范翔也不愿伤神去猜,更不便催促,只好按捺住心里的不安,耐心的等待。

但范翔终究是忍不住的。忍得一阵,他忽然“哦……”了一声,转头望着潘照临,问道:“潘先生,不知相公的伤情如何?”

“仲麟定在想我为何会来送行。” 潘照临却无意多谈石越左臂的伤势。

“在下确是有点受宠若惊。”范翔坦白的说道。

潘照临微微点了点头,对于“受宠若惊”四个字,居之不疑,“国家多事。仲麟想必亦听到了许多流言?”

“先生是指?”

“京师处处在传三佛齐将勾结注辇国叛乱之事。”潘照临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嘲讽,“有人忧心忡忡,道薛奕对三佛齐掉以轻心,恐误朝廷;有人则不以为然,以为薛奕都觉得没事,那自可以高枕无忧……”

听到此处,范翔几乎露出笑容来,但他马上想到自己的使命,连忙克制了,嘴里却忍不住说道:“依在下之见,这皆不过是薛郎故意为之!”

“哦?”潘照临忽然转头望了范翔一眼。

“在下早就听说,薛奕有意游说朝廷对注辇国开战,然终不得志。依区区之见,三佛齐叛乱,只怕是迟早间事。薛奕并非掉以轻心,他是盼着三佛齐叛乱,才好名正言顺,让朝廷同意他用兵。”范翔心里的这番想法,一直没有机会向人说出来——他毕竟还是知道轻重的,在别人面前胡乱议论这些,对薛奕颇为不利,但如范翔这样的人物,心里有与众不同的见识,却要憋在心里,也如同一种折磨。此时能有机会在潘照临这等智谋之士面前一吐为快,他的心情也不由得变好了许多。

“仲麟果然是才智之士。”潘照临再次看了范翔一眼,眼中已略有赞许之意。

“不敢!这等雕虫小技,想必也瞒不过相公。”

“若是相公有时间细想,自然是瞒不过他。”潘照临淡淡说道。

范翔不由愕然:“那先生……”

“南海万里之外,朝廷难免鞭长莫及。有些事情,我说也罢,不说也罢,迟早会发生;相公早知道也罢,晚知道也罢,亦无甚区别。既然如此,便无必要早说。况且这说到底,不过是流言……”

“那……”

“薛奕若果真掉以轻心,他便无资格再呆在南海,享有他今日之地位,纵被朝廷处罚,亦是咎由自取;但薛奕不至于如此不成器,他既然是有意为之,则必有善后之策。此事原本不必操心。然薛奕千算万算,亦料不到朝廷在此时忽然遭逢国丧,更不会算到契丹居然在此时有意南犯!”潘照临哼了一声,又道:“按故事,遣往各路告谕国丧、新帝继位的使者,需在大敛成服[按汉族之丧礼,人死之后,第二日要给死者清洁遗体,换上衣服,称为“小敛”;第三日则收尸入棺,称为“大敛”。按礼法,人君入敛的衣服,应当有一百套。大敛的次日,也就是第四日,亲人按着亲疏的不同,穿上不同的丧服,则称为“成服”。阿越按:有宋一朝,皇帝死后,并不严格遵守此礼。北宋皇帝从死至大敛,最短四日,最长八日。如据《宋史》,赵顼死后八日,方大敛成服。而大敛、成服,有时亦可在同一日。]后才能出发。纵是不顾礼法,立即派出使者,待薛奕知道这些事情,只怕三佛齐亦已经……哼哼!薛奕这番玩火,稍有差池,便会烧到他自己,还要连累家国!”

范翔听得耸然动容,果真北面契丹南下,南海三佛齐与注辇国倡乱的话,以大宋今日之国势,断难两面应敌。到时候要保哪里弃哪里,自是不言自明的。

“朝廷经营南海十余年,方有今日之基业,岂能毁于一旦?!”潘照临忽然勒马停住,眯成一条缝隙的双眼中,露出摄人的光芒,“休说南海,今日国家之势,亦非与契丹交兵之时。故相公问我何人可以出使辽国之时,我以为满朝文武,除章子厚外,便非仲麟莫属。然章子厚官位太高,做告哀使必引人注目,更令辽人生轻我之心……”

“原来……”范翔连忙跟着勒马,他这时总算知道,害自己的“罪魁祸首”是何人。

“承平之时,要讲礼义诗书,否则出使难免辱国;但有事之时,却不能用书呆子出使。不过,我方才有意试探,仲麟终还是沉不住,亦算不上上佳之选……”潘照临毫不顾忌范翔的自尊心,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范翔亦不过是勉强凑合。范翔听得又是羞愧,又是哭笑不得,却见潘照临挥鞭指了指远处的一座亭子,道:“我给仲麟引荐一个人。你此行之使命,便是要设法将此人不动声色的引荐给辽主或他身边的重臣。”说罢,策马朝亭子那边跑去。

范翔连忙吩咐了一下使团,驱马跟上。

在亭子里面,有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和两个僮仆,男子的衣饰很平常,但范翔早就留意到亭子外面的三匹高头大马——无论是在松漠庄,还是在雍王的马厩,如此高大的白马,都是很少见的。

“在下柴远,见过范大人。”那男子见着范翔,连忙抱拳行礼。

“柴远?”范翔感觉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但此时亦不及细想,便见潘照临挥手斥退那两个僮仆,道:“仲麟需记住一事,柴远并非朝廷使节,与大宋并无半点关系。他不过是一个唯利是图之商人,为了一己之私利,才设法接近辽国君臣。是以,此事若令朝廷知道,连仲麟亦难免要受责难。”

这种要求,未免强人所难。但范翔听得出来,潘照临并非是想针得他的同意,“但在下是首次使辽,要不辱使命,没有大苏协助……”

“仲麟若不怕回国后被问罪,尽管去找大苏,他身边有多少职方馆的官员,想必毋需我多说。何不干脆向朝廷拜表直接一点?”潘照临不待范翔说完,便毫不留情的讥讽道。

但范翔此时却已顾不得潘照临的讥讽,急道:“然……”

他才说得一个字,又被潘照临打断,“去找朴彦成。”

“朴彦成?”范翔奇道。

“便是朴彦成。”潘照临用一种很不耐烦的眼神望了范翔一眼,仿佛很不愿意与智力如此低下的人多说什么,“朴彦成一家,原是高丽顺王的人,王运做了高丽国王后,顺王一些旧党,逃到了辽国。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人在高丽国内,亦并非全无势力。朝廷为万全计,令朴彦成出使辽国,目的便是暗中接近这些人,并设法分化他们,操纵他们。若要将柴远荐给辽国君臣,上策便是通过这些高丽人。”

范翔这才放下心来,他没有再问朴彦成身边为何没有职方馆的人监视——毫无疑问,朴彦成一定在职方馆也有份薪俸。但他心里面又冒出一个疑问来……

“你到了辽国,要谨防辽国通事局。”潘照临没有容他再多问,回头瞥了柴远一眼,便出了亭子,上马离去。范翔看了看柴远,又看了看潘照临的背影,终于忍不住,苦笑出来。


将柴远介绍给范翔之后,潘照临便策马往陈桥门回城。此时,陈桥门前,依然是一片肃穆之色。把守城门的兵吏都戴着孝,数量却比平日多了一倍还不止,对出入城门的人,盘查亦十分严格。潘照临不由得摇了摇头,轻轻叹了气。在往年这个时候,因为是灯节,便是各外城门上,也会张灯结彩,但今年的灯节,却早已名不副实了。

先皇帝赵顼升遐,举国同哀,开封府在天子脚下,自然更不能马虎,汴京城昨日便已经满城戴孝——这些对汴京百姓来说,不算什么新鲜事,二十余年间,算上赵顼,许多百姓已经经历了三个皇帝的去逝。真正令得整个汴京如临大敌,百姓惶恐不安的,是八日晚上的石得一之乱。

当晚的变乱,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就被平定,对坊市也未造成很大的损害,事变之时,除了内城与新城城北的一些居民有所察觉,大部分市民都一无所知。然而,在叛乱平定后,它波及的范围,却让汴京城数以千户的人家都忐忑难安。石得一等主谋,的确皆已死于平乱之中,但涉及叛乱的却包括整个皇城司和部分班直。这些人,尤其是皇城司兵吏,多数都是开封本地人!

陈桥门前的兵吏,便是在搜捕参预叛乱的漏网之鱼。

便是昨日,亦即九日清晨,首相司马光在福宁殿灵前宣读先帝遗制,太子继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朱妃为皇太妃。紧接着,便又下令,以殿前副都指挥使燕达守宿内东门外,以仁多保忠、杨士芳、田烈武守宿福宁殿外,另又分遣武臣增兵防守军器库,以及宫城、内城、外城诸门,并暂时令李向安等内侍,接管皇城司事务。

自大宋立国以来,新帝即位,增兵宿卫,这是“祖宗故事”。但特意以殿前副都指挥使燕达守宿内东门外,却是不同寻常——因为按照礼仪,臣子前往福宁殿,宰臣和百官是走垂拱门,而亲王宗室则是走内东门!

潘照临知道这燕达亦算是熙宁朝名将,他西军出身,在熙宁初年与西夏、西蕃的战争,曾经屡立奇勋,但因为赵顼认为他忠实可信,从军制改革起,便将他调任三衙,从此便一直在京师,他没能赶上伐夏之役,自熙宁中后期起,于战功上反而并不显赫了,但此公仕途上却一帆风顺,竟一直升到殿前副都指挥使,乃是大行皇帝的亲信,在军中又素有威信,令他宿卫内东门之外,其意自是在于警告诸亲王宗室。

而在皇宫之外,韩忠彦则在按图索骥,分头搜捕参预叛乱的兵吏,命令各军巡铺盯紧他们的家属——连大赦天下也救不了他们,潘照临已经看到了今日上午颁布的大赦天下的德音,这道德音上明明白白写着:除谋逆罪外!

想到这里,潘照临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头。他当然不是在同情那些叛兵和叛兵家属,而是又想起了这次兵变的真正主谋——雍王赵颢。

石得一、石从荣等人,被视为“主谋”,已经在事变当晚伏法;那些可能只是盲从,或者被胁从的皇城司兵吏,亦被四处搜捕。但如何处置雍王,却变成了一件非常微妙的事。

除了雍王在当晚行为不检,擅出王府这一条罪状难以洗脱外,参加叛乱的头领,大多在事变中被诛杀,几个侥幸逃脱的头领,亦在被捕后被韩忠彦擅自处死了。搜查这些人的宅第,都是韩忠彦主持,事后汇报,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叛乱与雍王有关!而与此同时,咸宜坊雍王府的“安全”,亦换成了高太后的亲卫班直之一御龙骨朵直负责,为了防止雍王自杀,两府甚至还特意派了几个高太后亲信的内侍,昼夜不离的陪着赵颢……这种种迹象表明,朝中存在着强大的势力,想要保全雍王的性命。

个中原因潘照临都懒得去想,他随随便便就可以举出三五十个来,为皇家的体面也罢,为了朝廷的面子也罢,为了高太后也罢……总之,雍王虽然被禁锢,但明正典刑是不可能的。甚至是否会赐赵颢自尽,亦不可知,韩忠彦就私下里对石越说过,雍王纵然有过,然使高太后杀子、赵煦杀叔,亦非忠臣所为。

而韩忠彦的这种主张,亦不能说没有道理。

更何况,朝中人人都知雍王是高太后最宠爱的儿子,如今高太后垂帘,即使是明白内情的重臣,也不免各有算计。韩忠彦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他先父又是两朝策立功臣韩琦,才敢不避嫌讳。饶是如此,韩忠彦这几日的举动,已是令得满朝文武刮目相看,连潘照临与石越都感到惊叹。

但旁人便不可能没有顾忌。

想要置赵颢于死地,将来高太后那里肯定不会怎么被待见;但若只顾着讨了高太后的欢心,甚至哪怕纯粹只是一片忠心,若无韩忠彦那等家世、功勋,向皇后与小皇帝现时固然不敢违逆高太后,难道高太后就会长命百岁?待到小皇帝长大亲政,难保不会秋后算账。他现时忍得越久,将来报复起来就会越狠!

潘照临不由得又在心里面算计起来:

赵顼虽死,但两府当中还是有忠于他的宰执。侍中王安石、兵相孙固,二人皆受赵顼知遇之恩,年纪也大了,名位已高,再无所求,亦不惧得罪高太后,故对于赵颢叛乱之事,心怀耿耿,绝不肯善罢干休。只不过二人并无证据,不能就此发难而已。而除韩忠彦外,范纯仁、御史中丞刘挚,却都有意保全赵颢的性命。

其余诸人,司马光虽态度不明,但潘照临却认定他亦不想对赵颢赶尽杀绝。而且他是首相,按例要担任山陵使,诏令在大敛成服前就会颁布,所以他有足够的借口谋定而后动。

而吏部尚书王珪虽然平叛无功,却因为进宫时被石得一禁锢,受了惊吓,竟然就此一病不起。赵顼选定的六位托孤之臣,眼见着他刚刚升遐,便要少了一位。王珪一生行事,本来就无甚主见,此时更不会强出头。

至于韩维、苏辙、李清臣三人,韩维在理智上纵想饶过赵颢,但他毕竟是赵顼潜邸之臣,对赵颢之愤恨,可想而知;苏辙心里便有想法,但此事既无关他利害,又无情感之羁绊,他回京未久,地位未固,此时惟石越马首是瞻,亦不奇怪;而李清臣虽是后进,然受赵顼之知遇恩,不在韩、孙之下,只是在两府宰执之中,他的地位最不巩固——他虽然支持新法,却与王安石等新党人物并无故旧,而是由赵顼一手提拨,赵顼一死,他在朝中立即便孤立无援,而偏偏他在太府寺的政绩还受人诟病,此时不知有多少人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在这种情势下,以李清臣的性格,定会加倍谨慎,远避是非。

朝中重臣各怀心思,因此,在此事上,石越的态度犹当谨慎。

石越贵为右相,又是托孤之臣,在朝中本就威信素著,此番平叛,又立大功,他一言一行,都已是举足轻重。更何况此番王、马意见竟然出现分歧!

虽然,在这些事上面,连潘照临也弄不清石越的态度究竟如何……但潘照临却觉得,自己有义务替石越事先谋划好这一切。


但是,当潘照临回到石府之时,石越却正在病榻上接见桑充国与吴从龙、曹友闻。

这吴从龙原亦是陈良的旧识,最精于礼制典章之学,早就投入石越门下。但他自入仕以来,因吏材平庸,又受石越牵累,竟徘徊州县十余年,一直难以升迁。直到石越重掌权柄,陈良在石越那里帮他说话,这才终于让石越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将他调任鸿胪寺主薄。他三日前方抵京履新,正好避开了国丧。

潘照临亦不知道这三人如何竟会凑到一块,但石越八日晚上在福宁殿指挥平叛,左臂受伤,九日又忙了一天,没心思去管这伤情,不料到了九日晚上,竟突然晕倒在回府的路上。宫里派了太医来诊治,特许石越休养一日,便这么一日之闲,石越却又会见起桑充国等“闲人”来。潘照临又见陈良与侍剑不加阻止,反在一旁作陪,言笑宴宴,心里更加不悦,撇了撇嘴巴,走到石越榻边,亦不说话,自己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众人见他进来,除石越外,连忙都起身行礼。石越却没留意潘照临的脸色不对,只是微微额首,便又转头对桑充国等人说道:“潘先生亦是自己人,不必拘礼。长卿,你继续说南北之论,亦让潘先生评点评点……”

桑充国点点头,又向潘照临以目示意,道:“我刚刚听曹员外说起两浙人材之盛,便想到前些天几个福建学生的南北之论……此事却要从本朝进士第说起,因今年是省试之年,学院里,有好事之人,贴了一张大表出来,上面列举了自太祖皇帝以来,各路中状元的人数,便由此事,引起了口舌之争。”

“状元?”吴从龙在一旁笑道:“大行皇帝在位期间,共有六位文状元,许安世是治平四年的状元,未经殿试,在下记得那年是君实相公知贡举,除此之外,只有时彦是开封人,其余当皆是南人,自仁宗以来,福建之士多魁天下,也难怪他们得意……”

他只顾卖弄着,不料却见桑充国摇了摇头,不由诧道:“难不成在下记错了?”

“子云记得不错。”桑充道注目吴从龙,又道:“不过国朝建国以来,状元却还是北人居多的。非但是状元,进士及第的人数,两府宰臣人数,乃至有幸进国史馆立传诸贤,北人皆遥遥领先。而本朝名臣名将,更多为北人。国朝以来,北人对南人素有成见,此亦是众所周知,贤如范文正公,虽身为南人,却终身以北人自居;欧阳文忠公亦是南人,却一直想在颖州安家,而对故乡却颇有微词……而南人尤其不善战斗,国朝禁军将士,亦多为北人。”

“确是如此。”吴从龙脸色微红,急又道:“我记得庆历时扩充禁军,有些虎翼军禁兵是南中人,怯懦柔弱,自云不知战斗,见贼恐死。如今虎翼军整编后,虽多在南人中选填,然军中习俗流传,至今不用南中人。”

“还有这等事?”石越还是第一次听说。

“千真万确。”陈良也忍不住说道,“如今的虎翼军虽与过去的虎翼军并无多大干系,但不用南中人这一样,却是武翼军不成文的规矩。”

桑充国又道:“那几个福建学生,原是西湖学院的。便因了这些南北偏见,竟被人嘲讽。不料亦由此,却引出一段高论来。”

潘照临撇撇嘴,讥道:“历来南北之争,往往北人骂南人狡黠怯懦,南人便骂北人不足于智。还能有甚高论?”

桑充国移目潘照临,温声道:“潘先生所言,正是一般的情形。若说南北之争,实称得上是本朝一大事件,小到平时百姓之观感,大到庙堂定策,这南北之争,皆贯穿其间。便是君实相公与吕吉甫相公之不和,难道便全由政见么?因此,我才以为,那几个学生之论,颇有中的之处。”

“那我真要好好听听了!”潘照临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桑充国亦不生气,只望着潘照临,道:“我听说潘先生亦精通河洛之学,大至观星望气,小至测字相人,无所不精。敢问先生,可曾听说过地气南移一说?”

潘照临“哼”了一声,根本不屑于回答。

在座之人,只有侍剑对此知之甚少,因饶有兴趣的问道:“什么叫地气南移?”

“这地气南移乃是精通易理之人推算出来的。”陈良解释道,“天地之气,原在西北,故我华夏发源于西北,汉唐皆以都西北而强盛,然天道循环,这天地间的灵气,历数千年,逐渐南移,故历来皆有人说,东南有王气,而南方人物,亦渐渐兴盛。”

“子柔先生说得不错。”桑充国接道,“我汉人实是周人之后,兴于西北,数千年来,西北地灵人杰,冠于天下,华夏诞于斯,兴于斯,然自汉晋以来,便不断有人以为,地气已渐渐向东南移转。那几个学生便以为,此说未必全是怪力乱神之说,‘地气’固非儒者语,不足采信,然南方渐渐兴盛,北方陷于停滞,却亦是不争之事实。而这开天辟地以来之大转变,便发生在本朝。只不过,他们却是将此归功于教育之盛……”

“便以本朝而论,建国之初,状元、进士、名臣将相,多出于北方,然至仁宗以后,则南方人物之盛,便已渐可与北方比肩,到大行皇帝之时,已有超越之势。而南方人材最盛处,莫过于闽、蜀、楚、吴越[闽指今日之福建,蜀指四川,楚指江西,吴越指江浙一带。]……”

“这四地当中,福建印书业天下第一,福建书虽然纸质不佳,常有讹误之处,易受学者批评,然天下每年印书最多的便是福建,熙宁以来,汴京、杭州印书业之发展,令人瞠目,却终夺不了福建书销量天下第一的名头。这其中原因,绝非仅仅是闽书便宜而已。闽人多爱读书,自欧阳詹、徐寅[欧阳詹,唐人,福建中进士第一人。他中进士之事,对于福建教育的兴盛,有极大的推动。徐寅,唐末五代人,著名文学家。他后半生回乡,在闽国建有公共图书馆性质的“延寿万卷书楼”,聚徒讲学,是福建地方教育史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按,凡本节桑充国所论诸事,大抵皆是史实,非作者望壁虚构。]以来,闽中讲学之风大盛,五代之时,中原方忙于征战,而闽中之士却都在延寿万卷书楼忙着借书读,潘先生、子柔先生皆是游历天下,见闻广博者,当知我所言非虚——如今福建即使普通的农夫,耕作之时,也有许多人在背书的;熙宁年间,朝廷在福建按户等差点乡兵,结果因为闽中户户读书,所点的乡兵,竟大多是举子!此事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如此盛况,如今天下,恐怕也只有在福建才见得着。”

“正因有了这一百多年的积累,太平兴国以后,福建人中进士者数以百计,公卿将相辈出,熙宁之时,朝中名臣将相,多有闽人,而先帝在位时六个文状元,便有三个是福建人……”

潘照临郑重其事的点点头,道:“不错,还有一个‘福建子’。”

桑充国知他脾气,却不去理他讥刺,又继续说道:“我是不懂这地气之说的,阴阳易理,河图洛书,我也一窍不通。然本朝自真宗以后,闽中之士忽然大爆发,而且人材辈出,有越来越盛之迹象,归功于五代以来一两百年间的教育积累,当有几分道理。要令一路一州之民富足,数十年,甚至十数年便可以成功;然要让一路一州文明昌盛,亦的确非有数百年之积累不可。”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他心里已隐隐猜到桑充国的用意,但仍然忍不住赞道:“长卿说得极是。”

桑充国又道:“福建印书第一,民间藏书最盛,读书之人又如此之多,用不着知道地气南移,亦可知福建人材在本朝为何兴盛。而蜀中亦大同小异,不过论到积累,它的时间更久,可以上溯到汉朝文翁治蜀之时。自汉唐以来,蜀中虽然人材辈出,在南方可谓一枝独秀,然终比不过本朝蜀中人材之盛。福建号称‘家有诗书,户藏法律,公卿相望’,而蜀中本朝教育之盛,则稍逊于福建。我还记得幼时在家乡,每到晚上,经常是家家燃灯,诵读之声,琅琅相闻。只不过蜀中各府州差异较大,如成都府、眉州等地,市井胥吏,亦能写文章,连伶人亦多通经史。在眉州,知州甚至要规劝百姓不要只顾着读书忘了耕种;但在有些州县,却有人连书算亦不懂。这亦是蜀不如闽的原因。”

“然蜀中教育最大的特点,亦是他路所不如者,则是蜀中女子多知书。正因女子多知书,才去督促子女勤读书。蜀中人材之盛,原因可能便在于此。”桑充国本是蜀人,说起自己的家乡来,自然亦颇觉骄傲。

石越听得亦不由得连连点头,心里却又忍不住想到,当时蜀士长于文章而短于吏材,是不是也与此有关呢?

桑充国见石越认可,更加振奋,“故此我亦十分赞成令女子读书,不说其它,试想想,这天下的母亲若皆能识文断字,岂有不会读书的儿子?”

“此言有理。”这时连陈良也忍不住赞同起来。

“至于江西与两浙,这两地书院、藏书之盛,更不用多说。江南西路之民,秀而能文。在别的地方,能写文章,已经很让人羡慕;但在江西,若只能写文章,却不足挂齿。本朝文宗,若非蜀中出了个苏子瞻,休说东南,便是整个天下加起来,亦及不过江西人。江西人材之盛,亦是由其书院之盛所致。江西路官办之州学、县学,私立之书院、学院,星罗棋布,不可胜数,而且早在熙宁以前,便已具规模……”

陈良听到这里,忍不住插道:“这只怕和江西的民风也有关系……”他想起此事,嘴角亦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石越听他话中有未尽之意,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我知道子柔先生所指何意。”桑充国不由笑出声来,他望着一脸疑惑的石越,解释道:“我听江西的学生提过,江西民风好讼,但有一点点纠纷,便非得上衙门打官司解决不可。当地许多百姓,随时带着纸笔,遇到纠纷,马上便会把证据记录下来。而且在江西,熟知律令的人最多,故本朝以在江西做官最难——别处百姓读书,是为了科举考功名,江西百姓读书,有许多是为了学律令好打官司。世传在江西卖得最好的书,不是《十三经》,不是《论语》,而是《邓思贤》这本教法律讲诉讼的书,江西的村学当中,便用这本书教学生。”

江南西路的讼学、业嘴社,天下闻名,石越也听说过,但他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江西路的百姓,竟然如此有法律意识。他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多人疑心王安石的学术政治,偏于法家。”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宣诸于口的。

桑充国却不知石越居然联想到他岳父那去了,又问陈良道:“子柔先生可是想说此事?”

陈良点点头,笑道:“我去过江西,那些新科进士,若是差到江西做官,无不叫苦不迭。说到刑统敕令,不要说业嘴社专门给人打官司的珥笔之人,便是普通百姓,这些进士也说不过他们。往往有在公堂上被百姓辩得哑口无言甚至恼羞成怒者。”

桑充国笑了笑,道:“这其实无足为怪。各路当中,最爱打官司的,便是闽、蜀、楚、吴越这四地的百姓,不过江西风气尤盛。这只怕亦不是偶然。大抵来说,凡一地教育盛,则人材盛,而本朝素以‘法治’立国,百姓识文断字,自然关心律令。便是先前所说福建路,还不是家藏法律?北方之儒者,以为这不利于风俗淳厚,非盛世之事,然此事我以为还是小苏参政说得对,这几地诉讼虽多,总好过有些地方的百姓去持械械斗。况且要百姓守法,先须令百姓知法,亦不得因噎废食。至于如江西那样,到底是特例。”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道:“其实最能证明教育之功的,还是两浙路的情形。吴越之地,本来素有文明底蕴,然建国之初,吴越虽然繁华,但教育并不算兴盛,杭州号称东南第一州,熙宁初年,州学竟不过二百余人。然自子明守杭以后,朝廷又大兴学校,十余年间,西湖学院之盛,几可与白水潭比肩。而杭州、两浙路之识字率,在全国亦居前列,我敢断言,二三十年后,东南夺状元最多的,必将是两浙路;天下夺状元最多的,亦不会是京东、开封,而将是两浙路。吴越之民,天性灵巧聪慧,别处用一千年、数百年的积累,他们只需数十年奋发,便不会差到哪里去……”

桑充国嗟叹了一会,方又说道:“除此四地外,如荆湖北路,却正好是个反例。荆湖北路史上曾经人材辈出,然不知何时却衰落下来,本朝以来,湖北路偶尔出几个名臣,便全是靠的那点遗脉还没有断绝。与之相应的,则是湖北路今日教育之盛,甚至还不如荆湖南路了。如今湖北路唯一学校办得较好的,便是岳州,乃是腾元发的遗泽。而湖南路自建国初重建岳麓书院以来,讲学之风大盛,熙宁兴学校诏颁布后,湖南虽还远远及不上闽蜀吴楚,然于东南诸路之中,亦算是后起之秀,来日亦可期待,较之湖北路江河日下,不知好了多少……”

“若以此看来,所谓地气南移,亦只可存而不论。湖北路亦是南方,这地气南移,为何独独不眷顾湖北?而如湖南、广南东西、黔州诸路,难道便不是南方?为何地气不往那里移?南方兴盛之地,如闽蜀一东一西,相隔数千里,却把中间的荆湖南北给忘了,这地气南移之法,未免过于不可捉摸。其实同样的道理,亦可用于北方。西北诸路,以汴京与京东路学校最多,故这两地的状元最多,人材亦最盛。其余诸路,安史之乱以后,土地残破,百姓困于战争、劳役,哪有余力办学校?此消而彼长,便难免有地气南移之说。熙宁兴学校诏以后,陕西路学校办得最好——这自是全赖子明与范纯粹之功——故我以为,陕西之将来,未必不能复兴如汉唐旧观……”


桑充国原本只是来探望石越的伤势,因众人闲聊,说到南北之别,这时候侃侃而谈,由南方之兴盛,而大谈教育之功。在座之人,都是一时人杰,联想到桑充国一向的主张,听到后来,自然都知道他的弦外之音是什么——以桑充国的性情,这实已是他所能绕的最大的一个弯子了。

“长卿说得不错,这天下之事,有些事看起来象天命,其实依旧不过是人事。”石越接过话来,“只不过,长卿,为政者固然不能没有远见,但也不能太有远见。眼睛看得太远,反容易忘记脚下的石头。”

“子明……”

“长卿之意,我已经明白了。”石越摇摇头,阻住桑充国,又道:“长卿上次送来《学校论》第一卷的初稿,我也拜读了。提高识字率与男童就学率,于我华夏种族之兴盛,的确至关重要。不过如今之局势,朝廷只怕暂时无暇他顾……”

出乎众人的意料,也出乎石越的意料,桑充国竟然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此事我亦知道。其实我这次来,原只是为探望子明的伤情,并无他意。而且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过,子明既已看了第一卷初稿,便当知道,我在《学校论》第一卷中,说过学校非止是传道授业解惑之所……”

“长卿说真正的学校,不仅应当是学术薪火相传之所,保留、记录下先贤先哲之学问,将之传授给后学,只能谓之‘传道’,学校还要致力于‘求道’,继续探询先贤先哲所不及的境界。真正的学校,还应当是天下道德良心之所系;还应当是为诸夏守望远方者,肉食者往往只能看到脚下,学校却要坚持看远方……”

“子明能明白就好。”桑充国露出欣慰的神情,“我做了几十天的资善堂直讲,总算知道宰相有宰相的难处。但是,我还是以为,学校迂腐一点却无妨,若有一天,学校不肯迂腐了,它也就形在神灭了。我是生来便适合呆在白水潭的,所以,子明或有子明的苦衷,但若有机会,我还是会游说子明,朝廷当再颁一次兴学诏,以敕令规定,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必须送儿子上学。朝廷收了这么多赋税,理所当然,要让它的臣民至少懂一点基本的书算……”

桑充国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郑重说道:“这并非是乞求,而是讨债!”

2

“在诸夏,士若是做了奴才,百姓也不要指望有什么好日子,国家亦不必指望有什么前途……幸好,幸好……”桑充国先告辞后,石越忽然间没头没脑的感慨起来。

众人均是听得莫名其妙,只潘照临冷笑道:“但桑直讲却未免太像个债主了。”

石越转过头,望着潘照临,“先生可知,长卿之所以能有今日,亦是由他这份痴气?”他扫视众人,又说道:“有些人,不管他怀抱何种目的,只要认定一件事后,便能竭尽全力,心无旁骛的去做,有如此态度,无论他看起来多可笑、多迂腐,亦不当被人轻视。”

“长卿想事情虽然简单,但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发自内心的相信它正确,极诚恳极认真的去做。天下男子,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境界?所以,无论长卿做了多不合情理的事,我都没办法讨厌他;无论他想做的事,多么不可思议,我亦愿意包容……”

潘照临的脸色变了变,他敏锐的觉察到,石越有点忘形了。

赵顼死了,石越的确很伤感,但与此同时,赵顼给石越造成的那种无形的压力,也一起消失了。

否则,无以解释石越的话——虽然这只是评价桑充国,只是无关紧要的话,但若在以前,石越最多在心里这样想想,绝不会随随便便当众说出来。

不过潘照临也并没有多么担心,更加没有谏止。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也许正是潘照临所期盼的——石越必须少一点顾忌其他人的想法。现在,已经到了要让其他人来习惯石越的时候了。从赵顼崩驾的第二天起,潘照临自己也刻意改口,称石越为“相公”了。石越虽然有点惊讶,但并没有告诉他不要这样喊……

他冷眼看了一眼在座诸人,果然众人都是很认真的聆听着……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其实,长卿的南北之论,还是极有见识的。他虽说是几个福建学生之语,不过我看多半还是他自己的想法。”

“亦未必如此简单!”潘照临不屑的说道,有些事情可以改变,但对桑充国,潘照临心里的评价却与石越大不相同,他只是一眼就看穿了桑充国的那点小把戏,懒得当面反驳桑充国,但对石越,潘照临却还没有丧失反驳的兴趣,“说甚南北之争,南方兴盛,其实多半倒是北人之功。”

“哦?此话怎讲?”他这一番高论,却立时将众人的好奇心都吊高了。

“何谓南人北人,若非是北人南渡,南方还在刀耕火种,又有何兴盛可言?”潘照临冷冷的说道,“大抵只要北方动荡,或者举国南迁,或是流民南渡,何处北人多,何处便会兴盛起来。东南有今日之兴盛,又岂止是因为文教?若无北人带去的农耕之法,令得东南富庶,又谈何兴盛?”

石越摇摇头,反问道:“先生此言,虽然有理,但既然是东南富庶是因为北人,那为何如今北方许多地方反不如南方富庶呢?若说因为战乱,国家承平也有一百多年了……”

“这又何足为怪?一则北方地利已开发数千年,若要有何进益,自然是难于登天;而南方土地本来便要肥沃,且开发远不及北方,其财富增加,自然快过北方。故南方易于进步,而北方则苦于停滞。再则南方本是蛮夷居所,礼乐教化未至,北人到了南方,虽然移风易俗,以夏变夷,然原来土著之习俗,又岂能对移民没有影响?故南方风俗,原就与北方不同,北人重义轻利,南人却趋利重商,蔚为风气。相公不见连成都来京赴试的举子,也有人顺带着做生意的么?北方一家一族,若为分家分财打官司,不免为邻里所耻笑,南方则是习以为常,分家产时一文钱也不肯算错。相公莫要忘记,在相公之前,苏老泉、王介甫等人,便已经在说‘利者义之和’、‘利亡则义丧’,风气所致,南方士人,一向便在主张不得以义抑利,抑末崇本,非正统。上至士大夫,下至普通百姓,个个如此,其民富庶一点,又何足怪?”

潘照临说完,竟犹未尽,又说道:“我虽是北人,但若以此说来,倒是南人知变通些,北人大多竟是被孟子的徒子徒孙所累。我游历天下时,曾听有南人叫自家女婿叫‘驸马’,除夕放烟花爆竹,南人竟敢大呼‘万岁’,这等事情,若是在中土,可任谁也没有这个胆子……”

提到此事,连曹友闻也忍不住笑道:“潘先生所说这习俗,南方别处是没有的,至少杭州便不敢如此,不过有一年学生在广州过除夕,却曾听到军民大呼万岁,当时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有人聚众谋反。若说南人趋利重商,那确是如此。”这点他却无需强调,他本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石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如此说来,长卿所言,的确片面了。”

曹友闻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自是不会错过,忙又说道:“以学生所见,山长所言,的确失于片面。在北方诸路大兴学校,自然是善政。然若以为凭此便能令陕西复兴汉唐旧观,只怕是一厢情愿。以学生之见,北方若能保住不由停滞而转为衰退,便已要谢天谢地。以今日而言,整个南方固然还不及北方,但南方才是诸夏之未来,则毋庸置疑。一者如夕阳,一者如朝阳,学生斗胆直言,朝廷来日之目光,还是应当向南看……”

“潘先生与允叔说得不错,先前听桑直讲所言,还是局限于南人与北人,却未能深思南方与北方。”吴从龙也赞同道,“所谓南人与北人,其实皆是相对而言。我诸夏之民,皆是北人,何曾有南人?今日之所谓南人,或为北人之后,或为以夏变夷之民,所谓南北之辩,甚是无谓。”

“极是!极是……哎……”石越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忽然之间,便觉脑中有灵光一现,象是被什么东西点着了,忽然激动的大声喊起来,他手舞足蹈,一时忘形,竟碰到了伤口,痛疼难忍,忍不住叫出声来。

但他却依旧激动难抑,望了潘照临等人一眼,似是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是了,是了……南方之兴盛,北方之停滞,固然有其它原因,但其根源,还在于此……”

众人方以为他是认可了潘照临、曹友闻等人的见解,心里正纳闷他为何会如此激动,却听石越又说道:“……种族、文明之发展,可以有两种推动之力,一自内部,一自外部……我诸夏历千年之演化,欲再求内部之推动,进入新的境界,难免会倍感艰难,故北方之停滞,亦不足为怪——这并非是北方的衰落,而是北方达到一个高峰之后,无法寻求突破的徘徊。若不能突破,它固然难免会陷入衰落,但若能有所突破,其前途更不可限量。而南方恰在此时迅速崛起,亦不可简单视为南方的兴盛,更非简单的重复北方之历史,它亦是北方在内部无法寻求突破时,在外部找到的推动之力……”

石越兴奋的发表着自己的宏论,却令在座众人都目瞪口呆。即使是潘照临,也不曾想到,石越与众人在谈论着南北之别,但心里思考的,却是这更高维度上的事情。这种视野上的差别,让潘照临都有点似懂非懂,没有完全明白石越所说的话。

石越看了一眼众人,见只有曹友闻的双目中,露出那种理解与兴奋的光芒,他略顿了一下,又解释道:“这便是如同我诸夏是一驾马车,原本拉车的,是北方这匹马,南方只是我诸夏在征服后生下来的小马驹,几千年后,北方这匹马,虽然代代相传,但永远都是那种血统,跑得不可能再快,拉得不可能再多,这时候,却发现,南方这小马驹,竟然已经有潜力跑得比北方更快了……”

“便是如此!”石越又重重的点了点头,仿佛要借此来强调自己所说的话,任何优秀的文明,都需要不断加入新鲜的基因,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但这种变化,应当是主动的,从他所知道的人类历史来看,若野蛮征服文明,则常导致衰退;然当文明征服野蛮,则带来的,却往往是文明的新一轮突破。在当时,南方对于北方来说,便是传统北方文明以外的新基因,所以,当北方的文明有些陷入呆滞与古板的时候,南方却突然爆发性的崛起了,而且,南方也的确呈现出一种与北方不同的特质来。

但这些话,他却是无法和任何人说的。

只有曹友闻似乎已经完全石越的话,他向一脸茫然的吴从友问道:“学生或已明白相公所说的意思……子云你知道配马种么?”

“这……我不太懂这些。”吴从龙疑惑的看着曹友闻,心里有一点嫉妒,但更多的是好奇。

曹友闻悄悄望了一眼石越,见石越并无阻止之意,又继续解释道:“配马便是这样的,纯种马配种,虽然是极好的,但若一代一代的,都是同一匹马的后代间进行配种,便是再好的纯种马,最后总会不成,更不可能超越最早的那匹种马。但若是能找到这种群之外的好种马配种,那便有可能配出更好的马来!”

“允叔说得极好。”石越看曹友闻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欣赏之色,“我须多谢各位,让我想到了解决眼前难题的好办法。”

众人还在咀嚼着石越与曹友闻的话,石越这句话,却又让众人都大吃一惊。

“相公?”潘照临正要开口询问,石越已经说了出来:“这是一石多鸟之法,既能解决眼前的几个困局,又能为我诸夏找到一匹新的小马驹!”


“子云、允叔,今日所说之事,切不可向任何人泄露。”众人方等着石越继续说他的“小马驹”,不料石越已经转换了话题,他对吴从龙、曹友闻叮嘱了一句,待二人答应了,又转向曹友闻,问道:“允叔可知道,我找你来,所为何事?”

曹友闻听石越语气中,带着考较的味道,略想了一会方答道:“学生别无所长,相公召见,若非是钱庄总社,便当与南海海商有关。”

他说完,抿着嘴望着石越,却见石越的表情不置可否,过了好一会,才听石越又淡淡道:“其实我找允叔来,是想问问东南商人与南海海商的家底……允叔须得和我说真话,然你亦可放心,我的问题不会太为难。”

曹友闻连忙欠身回道:“相公下问,学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石越点点头,问道:“以允叔的估计,东南商人与南海海商,手里通计能有多少金、银、铜钱?”

曹友闻闻言,惊讶的抬起头,却见石越面无表情,他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想了想,方谨慎的回道:“这个……东南商贾如过江之鲫,学生也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商贾……但以学生所见,家财在百万贯以上的,总有上千家,至于十万贯以上的,当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这些人家,多少都会藏一些金银、铜钱,便是这金银、铜钱只占到家财的两成,最少也不会少于二十万万贯……”

“两成?”石越不动声色的反问了一句。

“实际自然是不止两成的,不过也不会太多。”曹友闻连忙说道,“东南商贾与中原、西北商贾不同,中原、西北商贾,家财多以田地、金银缗钱为主,多者占到八九成,但东南,便是海商,号称多藏金帛,可实际上,东南海商不喜欢如北方一样,挖着地窖,一窖一窖的藏着宝货,故这金银缗钱,亦极少有人家会超过家财的五成……一般来说,占到两三成较为常见。”

“允叔这么说,未免有点不尽不实了。”石越的脸忽然沉了下来,“海商出海,追逐的无非是黄金白银,如何会比西北商贾还少?”

“相公……”陈良方想替曹友闻解释几句,却被石越冷冷的挡了回来,“本相只想听允叔的解释。”

石越一双眸子,咄咄逼人的盯着曹友闻。他召见曹友闻,自有他的用意,但如果曹友闻竟敢在他面前耍什么心眼,那这个人从此以后,就永远都别指望踏进石府的大门半步。

曹友闻却连想都不想,欠了欠身,从容道:“学生绝不敢欺瞒相公——相公说得不错,海商出海,为的都是金银铜钱,但若是相公去两北一个豪富之家,主人便会指着一个仓库说,此处全是绢,指着另一个仓库说,此处全是绸缎,又指着几个仓库说,此处全是粮食,然后指着一排地窖说,此一窖是真金,彼一窖是白金,此几窖是缗钱……然后会带着相公,去看他家的万亩良田!北人性格勤俭,无论贫富,都是如此,这似是天性。”

“但相公若去一个南方的豪富之家,却绝不会如此。南方的富人,与北人一样,也会购买良田,但他们若要炫耀自己的富裕,便会带相公去看他的府邸是如何极尽奢华,巧夺天工;他宅里养着多少知名的歌妓;每天要烧掉多少名贵的香料,一顿饭要吃掉几百贯甚对上千贯的缗钱……甚至如今杭州一带的富人,蔚然成风的,是养一支蹴鞠社,此风便如北方富贵之家养着好马去赛马一样,惟一的不同是,这蹴鞠社不及名马有用,却要花更多的钱。”

“相公曾经守杭,当知学生并无虚言,北人勤俭,然南人就尚奢侈,这亦是天性。以两浙来说,普通百姓收入较北方为高,但其家中积蓄,却往往比北方的百姓要少。三吴风俗便是如此,许多人家,房子盖得华丽,衣饰望之粲然,但家里连隔夜的存粮都没有。当年灾荒之时,因为没有积蓄,所以许多人家只好把家里的门窗劈成木柴来卖,结果这些木柴中,许多都漆着金!且南人又好游乐,好口腹之欲,不止是富人如此,连穷人也对时行乐……”

“故学生所言,绝无半点欺瞒。”曹友闻双目炯炯,望着石越,说道:“东南的确要比西北富裕,富商也为数众多,然南人生性浮薄,若两家家财相当,则家中之储蓄,必不及北人。”

石越听到这里,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他在杭州当过知州,也知道一些杭州的风俗——当年他见到许多杭州人,已经穷得要借米过日子,但是家里的碗,却一定是美焕美仑的漆器。若是在北方,碰上这样的穷人家,那一定是用很粗陋的陶碗将就了。

他心里面,对曹友闻的话,已经信了七八分。

“如此说来,本相还须多打北边富室的主意?”

曹友闻一愣,口里却如实说道:“学生虽不知相公的打算,然以学生之愚见,若是想叫富人出钱,还是只能指望东南商贾。”

石越奇道:“这又是为何?”

“虽然如学生所言,北边的富人积蓄多,但其往往吝啬,若没有实际的好处,他们绝不会轻易往外面掏一文钱;东南的商贾却不同,他们生性便爱追逐一些浮夸的东西,如珍珠、象牙、珊蝴此类海外奇珍异宝,在国内的销量,除了汴京以外,便数东南的城市卖得最好。南人爱攀比,好虚荣……”

“允叔果然聪明!”石越不待曹友闻说完,已是开口称赞起来。

陈良是知石越的算盘的,也说道:“其实允叔说二十万万贯,只是最保守的估计。亦有不少海商,根本看不出来他们的家财……以学生之见,便是翻个倍,亦不奇怪。”

石越点点头,他瞥见曹友闻眼中还有疑惑之色,但这等大事,自然是不能随便和曹友闻泄露的。按礼仪,太皇太后带着小皇帝正式听政还需要一段时间。在此之前,若是被御史们知道,新帝即位之初,不是先向天下求贤纳谏,反而是要卖爵位,不管是为什么,都免不了要闹出轩然大波来!

不过,这段时间内,石越也并非无事可做。

“叫允叔知道也无妨,允叔在界身巷买到的交钞,千万看紧了。”石越刻意提前放出一些风声,“朝廷已经下定决心,要保住交钞!皇上即位后,照例都是要颁布一些德政的,后天便会下旨,各地所有拖欠之历年税赋,皆可用交钞按官价补交!”

“啊?!”

“除此以外,本相还会请朝廷准许,今年之两税,缴交钞也罢、缗钱也罢,或是缴实物也罢,听民自便,届时本相会奏请朝廷着户部与太府寺,制定各州之税额,并令各路监察御史,严查拒收交钞之官吏,并鼓励各报监察。更允许百姓提前交纳两税!”

“这……”曹友闻的震惊,变成了忧惧。“此事还请相公三思!恕学生大胆直言——学生虽然不知朝廷之事,然以常情推测,便可知道,若是朝廷有钱,便断不需要增发那么多交钞,既然朝廷增发了那么多交钞,国用一定比较拮据。两税收交钞,固然于稳固交钞之信用大有好处,但重要的不是朝廷收税收什么,而是支出时付什么?朝廷每岁开销庞大,若支出也是用交钞的话……以学生之见,交钞非止不能减少,反而会增多,纵使军民愿意用交钞,物价也会暴涨,而朝廷又将迫不得已,被迫发行更多的交钞……如此恶性循环,只恐……”

曹友闻说到此处,不由摇摇头,道:“最要紧的是,万一失败,便如同雪上加霜……”

“允叔所虑极是。”石越却显得胸有成竹,坦然说道,“万一失败,朝廷便形同破产,后果不堪设想。而即使能让百姓恢复对交钞的信心,朝廷亦将面临着物价沸腾的巨大压力。”

“相公既然已经知道,为何?”

“无他,若不这般做,百姓对交钞的信心,又怎能恢复?国家赋税收不收交钞,于百姓信心来说,至关重要。况且,若是朝廷能筹到一笔铜钱,那一切担忧都是多余,所有麻烦皆迎刃而解!”石越说着说着,竟是“说漏”了嘴。

一笔铜钱?曹友闻在心里计算着,那需要一笔多大的巨款。莫非朝廷发现了一座旷古绝今的大金山?

其实,石越心里面也远不如他脸上所表现出的那么从容,正如司马光所说的,他已经下定决心,背水一战,便不惜丢出自己所有的筹码来。

石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已经认定,他面临的,乃是一个非常复杂奇妙的局势。这既不是一场信用危机,亦不是货币发行过多的危机。石越如此理解他所面临的局面,诚如他所看到的一些食货社的观点,大宋朝在经济上,绝非是一个整体。大宋朝,准确的说,不过是使用相同货币,由同一个政府领导的几个地区而已。汴京、西北、益州,既是信用危机也是货币发行过多,而最根本的就是货币发行过多;而东南则根本不存在货币发行过多的问题,它不过是受北方波及的信用危机,其最实际的问题,则是李敦敏与曾布担心的海外贸易萎缩。

换而言之,这是完全不同性质的两件事,只不过因为使用同样的货币,属于同一个国家,所以南方与北方尽管流通并不完全,却也同样会互相产生影响,于是表现出来的,竟然是相同的形式——交钞信用受到严重怀疑。而受打击最严重的,便是兴起不足二十年的钱庄业。

这也是石越突然对大宋朝的南北之争产生极大兴趣的重要原因。

蜀中商贾是一个非常活跃的群体,然而因为大宋朝的特殊历史原因,蜀中的经济与外界的联系较少,直到交钞广泛应用之前,蜀中都是不使铜钱,而使用铁钱的。[作者按:事实上,这种币制之不同,亦推动了川峡地区贸易之发展。]所以,蜀中于大宋,实际上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经济王国。目前在那里,最重要的乃是军事与政治的事情,石越已经决定,要将益州的事单独处理。

除去益州以外,东南与北方,则面临表象相似,但本质各不相同的麻烦。

理想的办法,当然是巩固交钞的信用,然后加速各地区的流通,让汴京与北方过多的交钞,分散到全国去,然而石越却对此一筹莫展。

因此,石越心里面真实的想法,乃是保住东南。

汴京在天子脚下,出了什么事情,自然会给朝廷最大的压力。然而,无论从赋税的比例来看,还是未来的发展来看,石越都相信东南诸路才是大宋经济上的根本与未来。

石越相信,只要尽快恢复交钞的信用,东南就会重新稳定下来,并且恢复活力——东南诸路本身就是一个发展潜力无限的地区,海外贸易影响的到底只是个别的产业。毕竟,在海外贸易这个链条中,大宋朝扮演的角色,主要只是用瓷器、丝绸等制品,去换取金银以及香科、象牙等奢侈品。这还是一根比较原始的链条,其最重要的意义,只是为朝廷挣来大笔的税收。东南之所以会一片狼藉,乃是因为兴起不足二十年的钱庄业发展太快,石越此时已经充分的认识到钱庄业是一个多么脆弱的产业,而偏偏它却成为了东南诸路这十几年来迅速发展的最重要的发动机!

当然,若能为海外贸易找到新的突破口,那事情就更加完美。

但无论如何,在石越的计划中,已经有了明确的主次。在确保交钞的信用之后,汴京与西北的危机也会得到很大的缓解,至于物价,想要恢复旧观,那几乎已经不可能。

石越心里非常明白,曹友闻所说的风险的确存在,而且极可能变成事实。然而,石越亦认为自己别无选择。

所幸的是,石越发现上天并没有抛弃他。

便在这个节骨眼上,石越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无比大胆的想法。

那匹小马驹!

只要一念及此,石越便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之情。他这一日的话,也显得格外的滔滔不绝。令熟知他的潘、陈、侍剑等人,都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

3

当石越与曹友闻谈话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吴从龙,感觉自己象是被什么东西排斥了一样,他有一些拘谨,然而他内心如火焰一样燃烧着,他很想加入这个圈子,但他发现,和他的旧友相比,他不仅无论与司马梦求、陈良相提并论,无论与范翔相提并论,甚至也无论与曹友闻相提并论。

这令得吴从龙非常的不甘。

当年他们五人,相交莫逆,但如今看来,竟是自己最不得志。若非是陈良还挂念着几十年的交谊,他甚至可能一生之中,都徘徊于州县,脱不掉那身绿袍——这无论如何,都让吴从龙感到沮丧。原想有机会重新回到京师,尽管只是个小小的鸿胪寺主薄,但眼见着石越大权在握,吴从龙也曾经幻想自己将会跟着平步青云。

然而,第一次进石府,便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从桑充国在的时候开始,吴从龙便很努力的想融入石越的谈话当中,让石越能赏识自己,但,坐了这么久的时间,吴从龙突然发现,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如此的刻意,表面上看起来可能没什么,可实际上,却总感觉有一种微妙的格格不入。

传闻桑充国与石越之间有龃龉,然而桑充国在石越面前,总让吴从龙觉得他们就是属于一个圈子的;即使是曹友闻,只是一个常年在南海的海商,也比自己更加自然,而且吴从龙很快觉察到,石越对曹友闻已是青眼有加!

这更令吴从龙焦虑不安。

石府已经今非昔比,想见石越的才俊之士,每日里成百上千,但能被石越接见的未达之士,一个月能有十余人就不错了。吴从龙是陈良的旧交又如何?曾经见过石越如何?被人视为石党又如何?他心里非常清楚,所有这些,皆不足恃!石越根本不会稀罕这些,他早已听说过,曹友闻与陈良关系最好,做了这么多事,等了这么久,才有机会见着石越一面!

他吴从龙才回到京师,便有机会面见石越,这已经是上天眷顾。但吴从龙绝不会天真的将此视为理当所然,更不会以为将来时时会有如此机会,若他不能抓住眼前这机会,从此以后,再想进入这石府,将要艰难万倍。

明白这些,吴从龙心里无法不着急。但他却又实在插不上嘴,石越与曹友闻的话题,已经转到了他更加不熟悉的钱庄总社……吴从龙听说过周应芳这个名字,也听说过一些钱庄总社的事情,然而石越问曹友闻的,却尽是一些非常细节的事情。

吴从龙只能尽量认真的听着,囫囵吞枣的记下来。同时暗暗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无论如何,石越谈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回避自己。虽然心里亦知道这不过是因为所谈内容谈不上机密,甚至是石越刻意泄露,但这也总算是一件可以略感安慰的事情。

然而,不论他如何想认真,这种商贾交易之事,却实是他毫无兴趣的。打一生下来,吴从龙就没怎么亲自管理过钱财,家里凡是涉及货殖的事情,在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皆由他母亲负责;他母亲去逝后,则是由他夫人负责。不仅吴从龙从来不知道家里究竟有多少财产,他的夫人填得一手好词,却似乎也并不擅长货殖,总之吴家的生活,也不过只是能勉强维持住符合他身份地位的水准而已。

若非是在石府,吴从龙早已哈欠连天了。

因此,吴从龙的思绪,总是不自觉的飘到自己写给石越的那份札子上去……

那是吴从龙的兴趣所在,虽然吴从龙并不知道石得一叛乱的更多内情,但他出色的政治嗅觉,让他相信朝廷在此时刻,会格外的猜忌宗室。

一百多年来,大宋朝宗室人数众多,也早已成为朝廷的隐患——大行皇帝即位之初,仅仅汴京宗室每月的日常开销,便几乎接近于汴京全部官员的每月用度的两倍,相当于汴京驻军军费开支的六七成!这还不包括赏赐、各种补贴。因此,自王安石拜相后,才不得不推行对宗室之法的改革,取消对“袒免亲”[指五服之外的远亲。]以下宗室的赐名、授官,以节省开支,同时作为一种补偿,允许他们进入宗学学习,并参加特殊的科举考试。

但这种改革,却是不彻底的。

吴从龙对此问题,比旁人有更多的兴趣去了解、关注。大宋朝三大宗系,外加上濮王系,所谓的“袒免亲”也是为数众多。即使是袒免亲以下,朝廷虽然不再让他们轻易当闲官、拿俸禄,然而即便降低难度、单独考试,能考上进士的也是少数,朝廷亦不得不给他们生活上的补贴。但即使如此,许多宗室依然生活困难,甚至包括许多袒免亲以内的宗室,都不得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富商之家,靠卖女儿维持家计。

另一个现实的问题,则是居住问题,原本大宋朝的宗室,全部聚居在汴京,住房为朝廷提供,然而,随着宗室人口的暴增,日益拥挤的汴京城,已经无法提供宗室们足够的住所,朝廷不得不尝试让部分宗室分散到西京、北京去居住,但显然这也并非长远之计,休说汴京宗室所住的坊区依旧拥挤,纵使分散到四京,迟早有一天,其余诸京,也会面临如开封一样的窘境。

因此,吴从龙相信,眼前正是彻底解决宗室问题的良机。

他连夜写了一篇札子,向石越献策,在分析了宗室的现状与未来的隐患之后,他在札子中提出了解决之策——用周官封建之遗义,将对帝室威胁较大的四大宗系的袒免亲以内,分别安置于四京,如此汴京的宗室人数减少,将易于控制;而将无甚威胁的袒免亲以下,分散到各路州居住,按人口授予一片田地,在那些地方,物价远比汴京要低,应酬亦少,不仅朝廷可以节省一笔开支,宗室们也可以耕读传家,保证衣食无虞……

但吴从龙却并不知道石越究竟有没有看过他的札子。他只能抱着万一的希望,继续听石越与曹友闻说着什么结算钱庄。随着石越与曹友闻谈话的深入,吴从龙只觉他们口里吐出来的字、词,一个个的从耳边飘过,他却渐渐充耳不闻……


“……在婆罗洲的南面,有阇婆等国,东北方向,有摩逸诸岛,而在摩逸、婆罗洲、阇婆国的东边大洋之上,更有无数的岛屿。海上都传说,女人国便在这万岛之中,只是无人知道究竟在何处;还有水手说,过了这上万的岛屿,再往东去,便是东大洋海,昆仑仙山,便东大洋海的彼岸……”

不知何时,石越与曹友闻的对话,已经转到了南海的风土人情上面。

“如摩逸岛[摩逸,即麻逸,今译民都洛岛,参见《新宋•十字》附录。后面之三屿,指加麻延、巴姥酉、巴吉弄三岛,据史家考证,当是今民都洛岛西南之卡拉棉、巴拉望、布桑加等岛。白蒲延、蒲里噜,分别指吕宋岛北面的巴布延群岛、西部的波利略群岛。阿越按:吕宋岛之宋译名,虽有学者据宋人之《诸蕃志》,疑“里银东、流新、里汉”三名中,或有吕宋之宋译名,亦有学者相信麻逸岛兼指民都洛与吕宋两岛,但终不可考,故本书采用明代之译名吕宋称之。],以及隶属于摩逸之三屿、白蒲延、蒲里噜、吕宋诸岛,其中并无邦国。学生有一年曾被海风吹到吕宋岛,知摩逸岛实不及吕宋、三屿大,学生以为,吕宋、三屿等是否果真隶属摩逸,亦不得而知。或是因中国之商贾,通常与摩逸交易较多,而有讹传亦未可知。”

“故所谓南海诸国中,如交趾、占城、真腊、蒲甘、三佛齐、阇婆六国,皆一时强国也;这六国当中,又以阇婆释家盛行,国力最弱,不过与被朝廷伐灭之勃泥国国力相当。至于其余诸国,名之曰国,实不过一部族,一城邦也。只不过如丹流眉、蓬丰等国,临近三佛齐、真腊,其地方虽小,却夹于大国之间,有投鼠忌器之虑。而摩逸诸岛,以及婆罗以东之诸岛,薛侯经营以久,朝廷威信素著,而所有无人之荒岛,更已视为皇家之私产,若有朝一日,朝廷欲收为州县,亦反掌可定。”

曹友闻对于鼓动朝廷用兵,可谓念念不忘,不肯放过一切机会。

石越一心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却没留心他这点心机,愕然说了一句:“州县?”旋即摇了摇头,道:“所谓鞭长莫及,用兵虽不难,然而将来要收赋税可是麻烦事,弄不好,又是一个西南夷之乱。而且,只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去那里做县官,纵有人去了,天高皇帝远,难保不为非作歹,闹出乱子来,还要朝廷收拾。此非凌牙门、归义城可比,朝廷还可以谨慎的善择守吏,朝廷没那么多好官吏可以派。”

石越说完,意犹未尽的又摇了摇头,道:“不成!不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要收为州县,一定要屯军、移民,背上三五十年的包袱,将来果真富饶起来,却又留下割据之患。此非上策,此非上策!”

石越只顾自己说着,全没注意到,曹友闻与吴从龙已经面面相觑——石越如此回答,无异于告诉二人,他的确曾经认真考虑过“收为州县”的事!

二人顿时精神大振。曹友闻终于确信,说服石越对注辇国用兵,已非一件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而吴从龙却是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一件大事来——便在这一瞬间,刚才石越说的什么“小马驹”,在吴从龙的脑海中,都变得明亮起来。

“州县固然不行,恢复封建之制呢?”吴从龙忽然插道。

众人一时间都没有明白吴从龙在说什么,但只过一小会,所有的人都反应过来。

自潘照临以下,所有人都被他的话惊呆了!

但吴从龙却留意到,石越虽然做出惊讶之色,但他的眼神,却与其他人全然不同——石越并不是真的吃惊。

吴从龙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石越果然有此想法,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了机会,他连忙又说道:“我记得相公曾经说过,正是因为周官封建之制,今日之东南,才能成为华夏。自古以来,便有在朝廷鞭长不及的地方,封建诸侯,为国家藩篱之惯例……”

“妙哉!妙哉!”曹友闻忽然也长吁了一口气,赞道:“唐太宗未能恢复封建制,原因是贞观诸臣认为封建制容易引发割据内乱,使手足相残,更伤及国家之根本。若封建南海,则无此虑。诸侯们在南海称王称霸,另当别论,然若想自南海而威胁中土,四五百年之内,不必做此想……”

“允叔说得不错。”此时吴从龙是绝不会允许别人来抢他的风头的,“反而朝廷若有奸贼内乱,南海各诸侯却可齐心协力,与国内之忠臣联手,共扶帝室。封建南海,是有周、汉之利,而无周、汉之弊!”

“这不过是异想天开!”吴从龙没料到,他话音刚落,潘照临的一盆冷水,便毫不留情的浇了下来,“此议绝不可行,朝廷宗室,有几个愿意去南海那种瘴疠之地受苦?相公若提出此策,将比王安石更招宗室之怨气。”

“先生所虑诚是。”吴从龙看着石越的眼睛,只觉浑身都热血沸腾,他生怕石越被潘照临说动,抢着回道:“然而在下以为,宗室中固然有人安于享乐,却也不乏英俊才杰之士。朝廷为安全宗室,对宗室诸多限制,只怕也有不少人盼着有机会一展鹏翅。”

“子云说得极是,本朝宗室,犹多才俊,这亦是清议一向所惋惜的。”陈良也忍不住说道。

封建南海!即使是陈良这样老成而无甚野心的人,也不由得被这“异想天开”所震撼!

也许,这才是赵宋万世基业的开端!

“大鹏不过几只,麻雀却有成千上万,有这些麻雀在,太皇太后又岂会答应?!”不知为何,潘照临似乎非常反对此事。

这令得石越都有点意外。

然而,吴从龙此时却完全没有去细想潘照临为何会反对,他已经完全沉浸于自己提出来的这“异想天开”的构想当中。

“不试试又如何知道?在下愿意上书朝廷,试探朝廷之意!在下相信,以太皇太后之英明,不必有触龙,亦知道如此做才是为了赵家好!此乃千年之长策!”

潘照临已是沉下脸来,厉声道:“纵是千年长策,若惹得怨声载道,又有甚好处?纵是吴大人上书,天下人又岂会不知这是相公之意?相公身居高位,更要避嫌疑,那些不满的宗室,难保不会籍此造谣,污蔑相公是借此驱逐宗室,有不臣之心,又当如何?”

这话却是说得厉害了,众人一时都不敢做声。吴从龙心里甚是委屈,却不敢再争辩,只是涨红了脸,望向石越。

石越也是一脸不解的看着潘照临,说道:“先生所虑虽然不无道理,然我身居相位,既是有大利于国家的事,又岂能畏首畏尾,不敢作为?子云之策,我以为甚善。封建南海,实为一举多得。两千年之前,周人兴于陕西,用封建诸侯,而将华夏势力拓展至函谷关以东;西汉立国之初,亦是借诸侯王之力,控制关东、长江以南。华夏版图中最为稳定之部分,封建之功,绝不可没。汉武以后,后儒不知封建本意,只知封建之害,却不晓封建之利,故恢复封建,遂成迂腐之论。然汉唐经营西域,不用封建之策,历时千年,中国强盛则有之,中国衰弱则失之,经营千余年,不仅今日西域不归中国所有,甚至连西域之民,也绝少汉人。其中之原因,岂不值得深思?故我亦以为,今日若要经营南海,非有封建之策,绝不能使南海华夏之。封建之制,有周制、有汉制,以形势论之,今日之形势类西周,世人亦以为周制胜过汉制,故吾用周制!”

“周制?!”吴从龙几乎忍不住要惊呼起来。尽管大宋朝绝大多数的儒生都知道要恢复周制是不可能的,但同时恢复周制,亦是无数儒生的梦想。

“不错,我将建议朝廷,用西周封建之制!”石越的脸色,也因为兴奋而隐隐变红了,“封建南海,除为了经营南海外,还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宗室问题。”他转向曹友闻,“海商们的抱怨,亦可迎刃而解!诸国封建,海上之商机,将百倍于今日!”

曹友闻点了点头。他心里当然知道,这将是多大的机会。对他曹家来说,尤其如此——到时候,所有诸侯国,最需要的,除了粮食布匹,就是兵器!什么注辇国,它可以去死了!

“此乃解决东南危机最好的办法!”石越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是国丧期间,忘记了赵顼死去的悲痛,他脸上露出一种神往的微笑,“它不仅是我华夏的另一匹小马驹!”

没有人知道石越这句话的意思,没有人注意到他说的是“不仅”,在石越看来,封建南海,还可以解决他更多的难题——比如,他不必再担心人亡政息,因为他将开启一个华夏文明内部竞争的时代,这将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非徒君择臣,臣亦择君”的时代。他将华夏文明变成了许多个的鸡蛋,放到了不同的篮子里,而且,这些“鸡蛋”还会相互竞争。历史告诉石越,过一二百年,南海的诸侯之间,会相互爆发战争,这些战争会旷日持久,最后只有强者能够生存。而在这一二百年之内,诸侯们会一致对外,向“非我族类”进行扩张,同时,其中必有许多出色的诸侯,会竭尽所能的招揽人材——这甚至会让大宋朝感到压力。

也只有在这种文明内部竞争的环境中,才会有所谓的“百家争鸣”存在。而最重要的是,对于华夏文明内部的秩序,这还将是一个相对和平的时代——新的西周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士大夫的地位会得到质的改变,大宋朝的士大夫地位虽然极高,但是,他们依然没有选择权!尽管儒家的价值观是一种“天下价值观”,但华夷之辨,兼之有风俗语言文化之不同,还是会让他们不那么愿意投靠被视为夷狄的辽夏等国。但是,将来的南海诸侯们却不同,他们都属于华夏!拥有选择权的士大夫,将是什么样的风貌——石越非常的期待那一日的到来,因为,他只在古籍中,读到过春秋战国的士的风采。

另外,石越还会得到一份赠品——他再也不用担心海外……噢,不,是海上贸易会在有一天被权力者中止,因为,在大海之中,将有了与大宋朝紧紧联系的血脉。

名副其实的血脉!

石越已经意识到,他很快将迎来他人生中,最波澜壮阔的时刻。

这亦将是大宋朝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时刻!

为了这个时刻的到来,石越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游说高太后与两府。他知道众人需要什么,石越相信自己拥有足够能打动高太后、司马光、王安石、范纯仁的筹码。

“子云,我读过你的札子,子云熟知历代典制,子云回去后,可拟一个章程出来,送到两府。其余的事,我自有办法。”

“是。”听到石越的吩咐,吴从龙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一条由青色的云彩铺成的大道出现在自己眼前。

4

熙宁十八年,一月十日晚。石府。

石越似乎还没有从白日的兴奋中缓过来,换过药后,他又叫侍剑找来一张南海的地图,放在桌上认真的研究起来。

其实远在《地理初步》之前,已经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经知道婆罗洲以东有无数的岛屿,岛屿以东叫东大洋海,东大洋海的东边,则被视为太阳升起的无人之境。他们也知道,在三佛齐与天竺之间,有细兰海,在天竺与大食之间,有东大食海,在大食的西边,有西大食海,西大食海的彼岸,有无数的国家存在,而这些国家的更西边,则被视为太阳落下的地方。

也就是说,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经知道从太平洋到大西洋之间的天下。人们的知识,并不如后人想象中的那么贫乏。当然,也不能低估《地理初步》的功劳,因为它将这些只有小部分人知道的知识,普及给了多数人。

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总之,在《地理初步》出版十余年后,宋朝的地理学,又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由白水潭发起的《博物全书》计划,便代表着很多学科的最高水平。因此,西湖学院能够承担东南卷与海外卷的编撰,绝非仅仅只是它地处杭州的原因,其对东南诸路与海外的认识,与十余年前相比,实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摆在石越面前的这张南海地图,就是由西湖学院制作的,虽然难称完美,但地图上注明的大小岛屿,已经多达上千个,标明的港口也有上百个,实称得上是当时最为精密的南海地图。

“相公。”

石越正趴在地图上,全神贯注的研究着地图,他只“嗯”了一声,却用手指着摩逸岛,似自言自语的说道:“我记得是在密院还是西湖书局的某本书上,提到有人在摩逸岛上发现过金、铜等矿,亦适合种稻米、甘蔗,多半也不缺木材……只可惜不知道是否有铁矿……”

“相公……”

侍剑唤到第二声,石越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见侍剑正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石越不由诧道:“有何事情么?”

侍剑点点头,但又迟疑了一会,方小声说道:“相公,潘先生似乎有点不高兴。”

“嗯?”石越不觉讶然,他回想起白日潘照临的神色,不由摇摇头,道:“潘先生不过是有点多虑,不要紧的。”

“但是……”侍剑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用辞,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或是我多虑了,但我总是觉得,潘先生于封建之议,颇有抵触。”

“休要多心。”石越不以为然的把目光又投回到地图上,“议事总要集思广益,潘先生所顾虑的,并非没有道理。明日朝廷便要宣布君实相公为山陵使,我须得拿出一个章程来,好尽快去说服君实相公。”

“是。”侍剑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但有件事情,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

“嗯?”石越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

“便是柴远去辽国游说辽主之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要让范大人带柴远去辽国,令他设法去接近辽主,或者直接与朴彦成联系,不更好么?如此更不容易泄露……”

“这不过是故布疑阵。”石越的手指已经划到了三佛齐,“我就是要令萧佑丹弄不清这柴远的身份。柴远既是代表大宋,却又与朝廷无关。这等事,瞒过朝廷容易,但萧佑丹太精明。故此潘先生才设计,干脆让仲麟带着柴远去,然后再故布疑阵,让萧佑丹一开始便认定这是朝廷的计策,他定会一路追查柴远的身份,一旦查到柴远与仲麟有关,凭他再聪明,亦只会认为柴远是朝廷派去的说客,却绝想不到原来柴远与朝廷无关……”

“这又有何好处?”侍剑越发迷惑了。

“因为萧佑丹并非目光短浅之辈,并不会因为知道柴远是‘朝廷的人’,便会不分青红皂白,对他的游说一概拒绝。萧佑丹若以为柴远之策可取,反而会误以为这是朝廷与契丹的默契……连苏轼也在信中说,萧佑丹乃契丹第一智谋之士。契丹若与我大宋开战,不过是两败俱伤,这个道理,萧佑丹不可能不明白,若能有个令双方都有利可图的法子,解开目前的困局,契丹又何必冒险与我们鱼死网破?故此,让他确信柴远是朝廷之‘密使’,可令柴远之游说更具说服力。”

侍剑这才明白过来,“如此说来,辽国不会南侵了?”

“这却说不定。不过,若契丹趁我大宋国丧时用兵,他们便是不义之兵,我大宋虽然局势不容乐观,然以哀兵之态抵抗,于契丹来说,亦是利弊互现……但不论契丹是否会南侵,大宋在此事上,毫无主动可言,亦只能后发制人。朝廷还会陆续派使臣去辽国……”

说到此处,石越忽然停下来,抬头望着侍剑,问道:“对了,潘先生在做什么?”

“半个时辰前,我见到他出去了。”侍剑连忙回道,“相公是要见潘先生么?”

“嗯。”石越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摇头,道:“没什么。”他刚刚和侍剑说到柴远,忽然间想起一事来,想问问潘照临,是不是也应当封建国宾柴氏——毕竟,西周封建之时,是连夏、商的后代,都有封国的。不过,这却不是什么急事,也没必要巴巴的派人去找潘照临来。


此时,潘照临正在蔡河旁边的一座道观里,拨弄着油碟里的灯芯。灯光慢慢变大,墙壁上映出两个拖长了的人影。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李昌济竟然也会做出这种蠢事来!”潘照临瞥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李昌济,忍不住出言讥刺道。

李昌济紧闭着双眼,反唇相讥:“你潘潜光将我藏在此处,亦未见得有多聪明。”

“是么?”潘照临哼了一声。

“你潘潜光想做什么,我知道得很清楚。有哪些官员、哪些班直侍卫曾经站在雍王一边,或者曾对雍王有所示意,你想要的,无非便是这些把柄罢了。”李昌济冷笑道:“我自误误人便罢了,何苦害旁人。”

“你亦无非是想替李家报仇。”潘照临不屑的说道,“只不过以足下之才智眼光,欲待成功,正如痴人说梦。但我却可以成功……”

“哈哈!哈哈……”李昌济忽然睁开眼睛,望着潘照临,纵声大笑。

潘照临却只是冷冷的望着李昌济,并不说话。

李昌济笑得一阵,伸手指着潘照临,讥笑道:“你潘潜光自负聪明绝世,原来亦不过如此。”

“是么?!”

“不是么?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却不知道,朝代兴衰更替,不过是天数。我的确是南唐之后,年少轻狂之时,亦曾不知天高地厚,想过大丈夫须要复兴祖宗之基业。然我却早已悟透,南唐亡国,实是自取败亡,与赵家无涉。况且宋室基业稳固,凭区区一人之力,任你聪明绝世,终亦不过是自不量力。否则,天下败亡之帝室甚多,其子孙后代,又岂能没有一二智谋野心之士?然以汉昭烈之英武,诸葛武侯之智术,终亦无可奈何,何况他人?什么国恨家仇,简直便是荒诞可笑,你以为我如你一样么?”

“说得好听!你若无野心,又何必与雍王厮混?!”

“我受雍王大恩,岂能不粉骨相报?”

“原来你李昌济还是无双国士。”潘照临讥道。

“总比你潘潜光好一些。”李昌济涨红了脸,反击道:“我智术虽有不及,然总是全心全意为了雍王。你虽智算无双,却不过是利用石越。世间若无石越,你又能成何大事?只怕尚不及伏虞县陈三娘!”

“是么?”潘照临的双目,忽然冷冰冰的刺向李昌济,“你想叫雍王当皇帝,结果害他要族灭,便是忠心为主。我欲助石越做皇帝,却是利用他?!我可真不知世间有多少人想抢着被我利用!”

“雍王是想做皇帝,石越却只怕不领你的情!”李昌济此时仿佛什么都看开了,说话毫无顾忌,句句针锋相对,“你家亡国,亦须怪不得赵家,你还抱此妄想,终不过是个痴人!”

“痴人?”潘照临冷笑起来,“你肯不肯助我,我亦不在乎。如今大势已成,早已由不得任何人退缩,这天下,迟早姓石!”

“既是如此,以你潘潜光之脾性,又怎会与我乱费口舌?”这一刻,李昌济看穿了潘照临,“你或者真不希罕那官员名单,但你竟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事情亦未必如你所料的那般顺利!”

这一席话,却的确击中了潘照临的要害。

屋子里突然寂静下来。

潘照临不屑于欺瞒已成丧家之犬的李昌济。连他都没觉察到,他对李昌济抱着一种特殊的心情,他将李昌济藏起来,绝不仅仅是因为想利用他,实际上,那点力量,对于潘照临来说,的确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一切都按着他设想的方案进行,皇帝已经死了,石越逐渐登上权力的巅峰。这个时候,不需要太多的阴谋诡计,太多的阴谋反而是画蛇添足,只能误事。

潘照临一向相信,真正的谋略,就是营造一种大势,当大势已然形成,只要顺应它走下去,就会达到目的。任何人敢逆势而动,都必然被这大势碾得粉碎。而潘照临已经给石越造就了这大势,只要耐心的等着老天爷来收拾王安石与司马光便可——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石越比他们年轻这么多。

潘照临其实并不真的着急,从历史的经验来看,真正稳固的站上权力的巅峰,花个三四十年是必须的。少于这个时间的权臣,最后都免不了接受惨败的命运。潘照临相信这是一个合理的时间,正好足够熬死一代人——这乃是权力斗争的至高无上法门,熬死你的对手。历史上,尽有用五六十年时间把主要对手全部熬死的事情发生。而他和石越用的时间,还不到二十年!

所以,即使再等十到十五年,潘照临也有此耐心。想想看,十年之后,高太后、王安石、司马光即使不死,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宋朝还有谁能挑战石越的威信?

即使石越自己也不能!

但潘照临按部就班的计划,却突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最恼人的是,这挑战竟然来自石越本身!

封建南海!真是异想天开。

潘照临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他正策划着借此机会,如何不动声色的进一步削弱赵姓宗室的力量,石越却忽生奇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自古以来,封建诸王都是一把双刃剑。支持封建的人,认为它可以藩屏中央;而反对封建的人,则认为其导致割据、分裂与战争。事实上,这二者同时存在。诸侯王护卫中央的力量有多强,他们割据、分裂的危险就有多高!

在这点上,潘照临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他心里不得不承认石越的计划是妙策。诸侯王们在海外创业,就如同西周时期的诸侯们,根本无力割据——在这个时期,他们只会尽可能的加强自己与宗主国宋朝的联系,以求得到更多的支持。他们发展到有能力割据的时间,至少要二百年;而发展到能挑战宋朝的时间,没有四五百年,绝不可能。何况石越既然决定采用周制,就根本不担心他们割据。也就是说,宋朝在四五百年的时间内,将坐享其利,而可不受其害。

因为,诸侯们拱卫中央的力量与割据分裂的力量,是有所区别的。诸侯想要割据一方,想要威胁中央,需要很强的力量才能实现;但其拱卫中央却相对容易——只须他们存在,就是对朝中野心者的一种威慑。

当这些诸侯国存在的时候,任何野心勃勃想要威胁赵家地位的举动,都将面临战争。这不仅仅是诸侯王的实力使然,而且也是因为在外面的诸侯王存在的时候,国内忠于赵家的力量,将更加难以丧失凝聚力。他们心里面永远都不会绝望,而这一点,却会令得一切野心家感到绝望!

什么会被污蔑为“驱逐宗室”的话,不过是潘照临顺口吓吓人而已,他当然知道,宗室中间鼠目寸光之辈也许会反对——因为一定会有人会在海外得各种怪病死去,一定会有人不习惯离开汴京的生活,一定会有人对未知的海外充满恐惧——但潘照临几乎已经猜到石越用来说服高太后的筹码——石越会提议不追究雍王的罪责,保全皇家的体面,也为高太后保全住这个儿子。只要将雍王封建到南海去,他就不再是当今皇帝的威胁,而且石越此举,也等于将当今皇帝来自宗室的所有的潜在威胁全部清除——这在政治上已经是一个令高太后与向皇后都可以接受的举措。软弱的向皇后一定会妥协,而高太后,无论她政治上选择站在哪一边,但若能够保全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儿子,她同样也会不遗余力。这是高太后最大的弱点。

潘照临知道高太后的这个弱点,石越也知道,所以他会才信心十足。

这让潘照临尤为无奈。

他看出了石越的热诚,他比谁都了解石越,所以,他已经知道,他无法说服石越放弃。

但无论如何,潘照临都决心要阻止此事的发生。

“你说中了。”过了好一会,潘照临终于开口说道,“石越欲救你家雍王……”

“什么?!”一心用言辞来打击潘照临的李昌济,顿时也惊呆了。无论是潘照临说什么,都不会让他更加吃惊了。

“石越打算封建南海……”此时的李昌济,已成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说话对象。

“封建南海?哈哈……”李昌济忽然站起身来,拊掌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妙策!妙策!潘潜光,你碰上了个好主公啊!哈哈……”

“你休要高兴太早。”潘照临转身离开屋中,留下了冷冷的一句话:“我会阻止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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