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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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中兴十二年,冬十月庚戌朔,十五日,癸亥。

这一日,正是二十四节气中所谓的小雪,大河以北已经进入朔风凛烈的孟冬,而对整个黄河流域的宋朝农民来说,这时候都是忙碌的时节,许多作物需要在此时收获,地里的小麦,也需继续好好看护。但在这一年,至少在河间府、莫州地区,却是没有多少农业存在了。到处能见到的都是荷戈持矛,腰挎大弓的士兵,偶尔能见着的平民,不是俘虏,就是被抓去服苦役的奴隶。

此时无人能精确统计宋朝在河北地区损失了多少人口。在宋廷官方的人口统计中,除非某个家庭中没有男丁,才会记录下女户主的名字,否则他们只会统计负有纳税义务的男丁, 只有在需要赈济灾荒时,他们才会由地方官府临时性的统计包括妇女在内的全部人口的数量。而实际上,对客户的统计已经是一个难题,更不用说还有广泛存在的数量令人咋舌的隐户。在战争开始时宋廷对计划南撤百姓的河北八个州的人口估计是超过两百万,而事实上,虽然有些州县几乎是虚惊一场,可最终卷入战争的地区也远不止这个八州!

尽管南逃的百姓数以十万计,已经给宋廷构成沉重的压力,但是几乎可以肯定在卷入战争的百姓中那仍然只是属于少数。即使辽军谈不上格外残暴,但直接或间接的因这场战争而无辜死去的百姓也肯定远远超过二三十万这样的数字,而被辽军掳走的人口更不知道有多少。

一些百姓被辽军驱使随军承担各种劳役,临时充作家丁驱使,甚至被迫直接协助他们作战;还有更多的百姓则被陆续送往辽国国内,少数安置在上京,大部分则被送到东京道,辽主准备未来在那儿建立起大量的直接效忠于他和契丹贵族们的汉人州县,这不仅能带来长久而可观的收入,也有助于制衡渤海人的力量。此外东京道还有辽国的出海口,若想要将掳获的人口变成直接的收入,也极为方便。用最保守的估计,已经被送至辽国的百姓也肯定已经超过了十万,也许有二十万甚至更多,而这些人中,至少有两三成会死于路途之中。

但还有更多的人口没有来得及运走。宋军沿途的袭扰,以及被掳宋人规模虽小却持续不断的起义暴动,都大大延缓了辽人转移被掳百姓的速度。不去计算那些分散随军的被掳百姓,仅仅在肃宁、君子馆至莫州一带,就还有十几万被俘的宋朝百姓被分散看管。

或许是命运弄人,自萧阿鲁带冀州之败后,高革的任务,竟然便是负责看管、镇压这十几万“奴婢”。

尽管萧阿鲁带之败与高革其实没有多少关系,但按大辽的军法,高革也必须受连坐之罪。幸好他有袭破观津镇、缴获宋人大量辎重之功,又有同僚为他求情,才算将功折罪。但他没有任何背景,而萧阿鲁带显然也已经在皇帝那儿失宠,自顾不暇,更不能帮到他什么,顺理成章的,他便被打发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遣。对于高革来说,尽管他也不想继续对宋朝作战,可如今的这个差遣却更加令他饱受折磨。

在众多的“掳获”当中,拥有一技之长的各种工匠、身强力壮的男子、以及略通医术者,这三类人被视为相对贵重的财产,首先被挑选出来,送往东京道,于是在暂未送走的人中,女人占到很大比重,然后便是体格较差的男子——大部分情况下,辽军为了嫌麻烦,是不会掳掠老人与小孩的,而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因此掳获当中这二者很少。韩拖古烈回来后,尽管两国又已经重燃战火,但辽国皇帝为了表达投桃报李之意,又向河间府释放了数千名几近奄奄一息的老幼宋人。这件意外的事件让高革很松了一口气,虽然皇帝也许只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这些人若继续留在这边,铁定都熬不过一个月,不是被饿死也会被冻死,这样的话对辽主一点好处也没有,将他们扔给河间府,既算是还了宋人不留韩拖古烈等人之情,又多多少少给河间府的宋军增加了一些的麻烦。

但即使如此,如今还在高革看管之下的那些“掳获”的境况,也令人不忍目睹。他们每日只能得到一点点食物,绝大部分人没有御寒的衣服,每天都有人死去,被随随便便挖个坑埋了。

讽刺的是,正因如此,每天都有各种高革以前想都想不到的达官贵人派人来找他,因为他可以决定哪些“掳获”可以先行被送回辽国——谁都不希望自己的“财产”有过大的损失。为此,高革得罪了不少人,却也攀上了许多关系。其中最显赫的,则莫过于当今皇帝的堂弟郑王耶律淳殿下。

耶律淳的父亲和鲁斡是当今的皇太叔,在耶律乙辛之乱时,耶律乙辛曾经想过拥立当时还很小的耶律淳,这样他就可以与其时颇有实权的和鲁斡结成联盟,但是后者拒绝了他,选择了站在当今皇帝一边,尽管在平叛方面,他并不积极。而事后,和鲁斡亦得到了应有的赏赐,但不幸的是,尽管本身属于汉化较深的一支宗室,又是与皇帝血缘最近的近亲,可和鲁斡在太平中兴的权力斗争中,却站在了许王萧惟信一边,结果受到萧佑丹毫不留情的打击,直到几年前,萧佑丹才原谅了他,让他出任东京留守。父亲的错误也连累到耶律淳三兄弟,耶律淳虽然已晋爵为郑王,但已经三十岁的他,一直只是担任一些宫廷闲职,此番他率三千私兵随皇帝南征,亦未获重用,只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但他在战场虽未立寸功,打草谷却收获颇丰,仅他私人掳掠的“奴婢”,便有两三千人,更不用说还有各种贵重财物——并且所有这些,此时都已经随他的一部分私兵一道,被安全的送回了辽国。

这其中高革自然出力不少。皇帝对这个堂弟与他一家子,既没有特别讨厌,也没有特别喜欢,但耶律淳一家的影响力,在太平中兴年间的大辽,却的确衰退得很厉害。所谓的“皇太叔”近于一种尊称,那只是契丹古老的继承传统的一种残存痕迹,而非实际上的继承顺位。因此,高革的帮忙,绝非理所当然的,而耶律淳也心知肚明。

虽然只是和鲁斡的幼子,但三十岁的耶律淳因为出色的汉学修养,被认为很有机会在朝廷中担任要职,高革曾经听到过一些传闻,若非发生战争的话,这位郑王殿下很有可能被派到南朝汴京担任驻宋正使。而另一些传闻则说倘若两朝议和成功的话,这位郑王殿下也将是大辽送往南朝的质子的首选……

不过,高革肯帮耶律淳出力,纯粹只是因为他对这位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温文雅尔又显得英明能干的郑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好感。对于他现在的这份差遣,高革近于自暴自弃——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莫州,这固然是因为绝大部分的“掳获”都安置在莫州,但更重要的,却是他根本不想去肃宁。因此,得罪谁,帮助谁,高革其实根本不在乎。

然而,尽管高革有意无意的想要远离这场战争,但几乎战局的每一个变化,他都能很快的感受到。


虽然在大辽,高革如今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将领,麾下统率的不过三千渤海军,还是由各次战役中被打散打残的部队拼凑而成的。但莫州却正好处于重要的联系孔道之上,因此,每一点风吹草动,他马上便能有所感觉。

进入十月份以后,局势的变化是如此明显。

在萧忽古保障了官道的安全之后,辽军便加快了南北运输的节奏。这次南征,并非是大辽过往所熟悉的那种战争,他们事先也主动做出了许多的调整,比如让伤兵提前归国,让一部分家丁押运先期的掳获回国,如此可以有效的减少补给压力。尽管如此,在战斗以外的部分,辽军仍有许多的不足,直到战争进行了半年,这些方面的运转,才看起来变得像模像样。

可这样的改变,却产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后果,在辽军中,不乏许多位高权重的人,私下里认为这是南征马上就要结束的征兆!一时之间,谣言四起,军心浮动,整个河间、雄莫地区,不仅士兵们对结束战争翘首以待,甚至传言不少重臣都在皇帝的金帐中公开议论退兵之事,对耶律信不利的言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胆。连耶律淳有一次来莫州,也私下里劝高革做好退兵的准备。

虽然高革心里对此大不以为然,上一拨押送粮车的队伍数日之前才经过莫州,押粮的将领告诉他,因为战争的缘故,五京皆提前征收秋税,如今南京道各州的秋税基本已经征完,大部分都已经运至析津府与涿州,如今两城之内,粮草堆积如山。从这些细节处,丝毫看不出皇帝与耶律信有撤兵之意……然而,讽刺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似乎是坐实了这些谣言。

十二日,南京急报至金帐,易州失守。而且,宋军是自河东而来。灵丘、飞狐都已被宋人攻克!

这件事情很难被瞒住。

易州与金陂关的汉军全部降宋,耶律赤仅以身免,容城也已向吴安国投降。宋军如今已经能够抄掠辽国境内通过雄州的官道。南京道从未如此紧张,那里已经有一百年未逢兵乱了。

此事带来的震惊可想而知。不过真正让人担忧的,却是在耶律冲哥的奏章没有到来之前,无人知道西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最起码的,人人都能猜到飞狐一失守,蔚州多半也不会太平。

此事也沉重的打击了耶律信。这是从信心上的致命一击,在此之前,因为一直无法取得外交上的成果,厌战的情绪本就已经在金帐内外显露出来,而易州失守的消息,让许多鼠目寸光的人再也不相信辽军能取得更大的战果,见好就收的心态甚至从皇帝身上流露出来。

至少高革听到的情况是如此。

许多人都能看出来局面对兰陵王的不利,若说耶律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皇帝终于开始动摇,这必然是其中之一。

有时候,高革都不知道自己期望发生什么。这看起来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是他却也并不感觉多么高兴。对于故国的同情始终纠缠着他,可做为一个将领,他却又有些同情耶律信。他希望辽军打败仗么?这个答案是模糊的。当他在南宫县城看着辽军屠杀时是一种感情;但当他在黄河边上,看着他自己的袍泽,还有一些好友一个个死在宋军的刀下、箭下之时,却又是另一种感情。

高革不知道耶律信的计划,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的感觉与众不同,至少与耶律淳不同。比如他不认为韩宝在安平有什么危险,宋军看起来咄咄逼人,但倘若他们果真有把握一战而胜,他们早就动手了!战场上的僵持,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双方都没有太大的把握,双方都在衡量利弊得失,双方都在等待更好的机会,等对方犯错……

高革也坚信耶律信是在等待机会。比如,人人都认为河水结冰对大辽有利,但南朝的统兵将官也不蠢,他们肯定也在等待什么。

但不管南朝的将领们想要等待的机会是什么,都很难想象他们所等的是吴安国。倘若传言可靠的话,吴安国可是率数千之卒,五日之内,连下三城!除非走投无路,不会有哪个主帅会将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面。急报传至金帐之初,大辽君臣甚至无人相信。那条道路,换上一些将领,不用打仗,走五天都不见得能走到易州!但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耶律冲哥那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就算是耶律冲哥,大概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总而言之,不论耶律信此前的计划是什么,也不论南朝此前是何打算,因为易州的意外,一切都开始变化。

易州失守之后,太子与陈王萧禧立即派出一支先锋南下涿州范阳——原本他们打算一鼓作气夺回易州,但很快就发现已经无此必要,宋军并未坚守易州,他们动用火药,炸毁了易州与金陂关的城墙,烧光了易州的粮草积蓄,将易州城洗劫一空——这方面宋军与辽军没有什么不同——然后就迅速转移了。定州兵与太原兵可能撤回到了定州境内,但吴安国却南撤到了易州东南与宋朝交界处的容城。

因为容城靠近范阳至雄州的官道西侧,便离雄州也是极近,一时之间,雄、莫震动。

人人都可以看出来,吴安国这数千精骑,不仅隐隐威胁着辽军的粮道,甚至对于安平的韩宝,也是一个隐患。

对于辽军来说,这等于是卧榻之侧,有个敌人持刀侍立,绝对无法容忍。

但高革私下里认为这其中似乎有更大的迷雾。宋军如此煞费苦心,甘冒风险一路攻克灵丘、飞狐、易州,难道就是为了吴安国这区区五千人马进入南京道么?倘是如此,他们早一点绕道井陉,经由定州北上,效果不也是一样的么?


高革跪坐在他的官衙之中,一面欣赏着一个宋人俘虏在他面前表演点茶的技艺,一面几乎是身不由己的想着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他所居住的官衙是南朝莫州知州府,这座建筑完全是宋人的风格,精致、色彩简单、不尚宏大。但最后一个特点或许是因为地方的财权受制所致,据说在南朝,地方官修葺官廨算是很重大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高革还是很喜欢这样的建筑。只要有可能,他便不愿意住在营帐里。

可惜的是,这样宁静的时刻无法长久,一个家丁匆匆走到门外,呈上一封密封的公文。高革只得起身离去,带着木匣回到他办公的房间,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打开匣子。

木匣里面是一封简短的命令。

这道命令用契丹小字写成,上面有兰陵王耶律信的印章。耶律信命令他立即点齐两万名宋人,在十七日日落前务必亲自押送至雄州,听候萧忽古差遣。耶律信并允许他调动一千兵马,他在莫州的职责暂时交由他的副将代掌。

将这道命令反复的在心里面默读了几遍,高革心里面忽然生出一个预感。他觉得他在莫州的职务结束了,并且,自己再也不会来莫州了。

他走出房间,唤过一个亲信的家丁,沉吟了一下,最后说道:“去,即刻收拾好行李。”

“郎君,这是要回国么?”家丁试探的询问中,流露出一丝期待。

高革默默的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简单的回道:“去雄州。”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回答竟让家丁的脸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便见他答应一声,欢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同日,肃宁。辽主金帐之内。

皇帝耶律濬头戴紫皂幅巾,身穿红袄窄袍,腰间围着貂鼠扞腰,坐在一张胡床上,望着他的将军大臣们。包括耶律信、萧岚、萧阿鲁带、韩拖古烈在内,群臣十余人分成两列,肃立帐中。他们的穿着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每个人都穿着墨绿色的左衽裘衣。这寓意着在战争之中,他们遵循契丹人古老的传统。

耶律濬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到了萧岚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神情十分难看。

“萧岚,你是在劝朕班师么?!”

“陛下,师巫 占卜,兵久不祥。”萧岚完全没有在意皇帝的怒气,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脸愕然的耶律信,说道:“南征以来,本朝屡战屡捷,兵威宣于四海,宋人震慄,万国咸知我大辽强盛,远胜汉唐。陛下用兵河北,本意不过是想对南朝略施薄惩,既已得意,自当早息兵戈,如此天下亦知我大辽非是好战逞强,只是因南宋不义,不得已方兴兵征伐,使其知罪。”

“你倒是会说话!”耶律濬冷笑一声,讥讽的说道。

“陛下!”让耶律濬意外的是,萧岚尚未回话,萧阿鲁带便迫不及待的出列,欠身说道:“臣也以为是班师的时候了。”

“萧阿鲁带!连你也怯懦了么?!”耶律濬怒声喝道,在这帝王之怒的威压下,有几个大臣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但耶律濬的怒气仿佛完全被激发出来,他猛的起身,指着萧阿鲁带,高声骂道:“你也把胆子也丢在冀州了么?区区一个吴安国,便将尔等吓成这般模样?”

冀州之败,实是萧阿鲁带生平奇耻大辱,此时竟被皇帝公然嘲骂,萧阿鲁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但是他对皇帝十分耿忠,嘴上并不退让,仍然高声回道:“陛下,臣虽是败军之将,然陛下既然仍委臣主南枢密院,则臣有事不敢不言!区区一吴安国何足道哉?是吾师兵久已疲,部族不安,士卒皆生归意,若不速归,恐悔之无及!”

“陛下息怒,萧老元帅乃是一片忠心。”韩拖古烈也连忙出列说道,“吴安国虽然侥幸攻破易州,却并不敢据守,可知其兵、粮皆有不足,南京尚有数万精兵,对付一吴安国,绰绰有余。然则灵丘、飞狐、易州接连失守,此事难以隐瞒,属国之兵,不免各生异心,部族之军,皆怀恐惧,宫分、汉军或有家业在西、南两京者,亦不自安。人心如此,诚为可虑。”

韩拖古烈话音方落,仿佛事先商量好的,萧岚马上又接着说道:“况且用兵之道,进退以时,南朝亦天下大国,不必毕其功于一役。此番用兵,虽则南朝皇帝年幼轻率,不肯议和,然臣以为此亦不足为虑。我契丹之长,不在较一日短长,如今河北道路已熟,今岁退兵,稍作休养,明秋再来,如此方是长策。到时南朝肯和便罢,若不肯和,那点岁贡,难道我们不可自己去取么?”

耶律濬看看萧岚,又看看韩拖古烈、萧阿鲁带,抬起的手臂,终于无力的放了下来。这三个重臣一唱一和,可他知道,萧岚的话,是给他留面子,而萧阿鲁带与韩拖古烈的话,却是正中要害。

退兵班师的事,早就应该摆上台面了。尽管耶律信还想做最后一搏,但是,大辽的大军在河北,如今的确已形同鸡肋。进取有所不能,退兵则不仅颜面无存,而且恐怕还会招致宋军的报复,将战火烧到国内。而更麻烦的是,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有点长了,各族的将士们都已经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士气,取而代之的是思归之心。而且,就算是大辽,就算是整个草原,战马的数量也是有限的,整个夏季、秋季都在河北作战,动员的战马有数十万匹——这是他最可自傲的资本,耶律濬敢称他的治下是大辽最鼎盛的时期,这就是最大的凭仗——但是,如此长时期的战争,对于保持战马的数量与健康十分不利。在农业方面,因为陆续征调了可观的汉军,尤其是负责后勤与运输征调的农夫,也严重损害了各地的生产,州县守令,更是怨声载道……

在这个时候,吴安国五日之内,连下三城,攻破易州,侵扰南京道,的确是立即将原来所有的矛盾激化了。

耶律濬心里面很清楚,军心不稳,既是事实,亦是借口!

他心中很难说不想退兵,但是他同时也寄最后一丝侥幸于耶律信,希望他能带给他一个奇迹。所以,在任何别的臣子面前,他仍然坚定的支持耶律信。

即使反对耶律信阵容已经如此庞大!非止此时在金帐之中说话的这三人,南京的萧禧、西京的耶律冲哥、雄州的萧忽古……甚至连安平的韩宝,都态度暖昧。而这大帐之内,还有那些没有表态的重臣、将领们,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站在耶律信的对立面的。

这些,耶律濬心里比谁都清楚。

尽管如此,倘若耶律信仍然坚持不退兵,那么,他也决定继续支持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是耶律濬成功的关键。或者说,这是耶律濬自己觉得他之所以能开创中兴局面的关键!之前,他选择了萧佑丹;而现在,他选择了耶律信。

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总不可能没有考验。

耶律濬的目光移到了耶律信的身上。

“耶律信,你以为呢?”

“陛下……”耶律信此时的神色间,闪过一丝犹豫,这让耶律濬心中生出一阵不快,但耶律信垂首欠身,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仍然稍稍迟疑了一下,才谨慎的回道:“臣以为,此时非退兵之时!”

“依兰陵王之见,那要何时才是退兵之时呢?”耶律濬未及说话,萧岚已经语带讥讽的质问道。

耶律信不理萧岚,继续对皇帝说道:“晋国公尚在安平,雄、莫、瀛州之间,尚有大批掳获未及运返国内,若仓促退兵,恐为宋人所乘……”

他的话未说完,耶律濬已经愣住了。

金帐之内,自萧岚、萧阿鲁带、韩拖古烈以下,一个个都面露惊讶之色。一时之间,他们甚至忘记了高兴。关于退兵的事,他们已经秘密谋划了许久,私下里做出了各种交换,换来彼此的支持,重新构建成一个松散的联盟。他们原本预料这将十分困难……然而,谁也不曾想到,耶律信就这么认输了!

他的话中,分明是已经同意退兵。

“那兰陵王以为何时退兵合适?”萧岚生怕耶律信还有什么花样,顾不得听他说什么,赶紧追问道。

“当在风起冰冻之日!”耶律信这次的回答,十分的明确。

他的话音落下,萧岚等人的脸上,再也掩饰不住胜利的喜悦。其他的大臣将领贵族们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也是他们期待听到的答案,而耶律信的主动让步,让他们避免了陷入公然得罪他的处境。他们还拿不准皇帝真实的心意……

耶律濬神情复杂的望着他的北枢密使耶律信,在这一刻,一种羞怒的情绪,在他心里猛的燃烧了起来。

他的南征,竟真的要变成一场虎头蛇尾的笑话了!

在他的心底里,他知道这不失为一个明智的抉择。

但这只能更让他恼怒!

突然,他抬起脚来,狠狠的将身边的一张书案踢翻,然后怒气冲冲的大声喝道:“退帐!”

熟知皇帝脾性的大辽重臣们,没有人敢在此时触犯逆鳞。一个个伏低了脑袋,装得诚惶诚恐的退出帐外。只有耶律信神情木然的留在帐中,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正是罪魁祸首。


同一天下午,深州武强县。

“吴镇卿的回文到了么?他究竟闹的甚么玄虚?!”宣台行辕之内,石越一脸的愠色。“飞狐也烧了,易州也炸了!不遵御前会议的密令不算,连宣抚司的札子也敢不回么?”

侍立在一旁的范翔与石鉴都很少看到石越发这么大的火,二人面面相觑,石鉴小心回道:“今日尚未收到吴将军的回文。”

当日吴安国连破三关的消息传来,宣台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击掌相庆,不料石越拂然不悦。反倒移牒责问吴安国。石鉴与范翔虽然在宣台掌机密文字,却都不知道内情,只隐约猜到吴安国本是奉秘计行事,但结果却与原计划相差甚远,所以石越才会如此恼怒。

其实御前会议当日纵有密令,但其后石越也曾经给过吴安国便宜行事之权,虽然石越给吴安国这等权力,是为了他更好的实施最初的奇谋;但吴安国根据自己的判断随机应变本也不算违令。而他自克易州,为了避开燕京辽军的反扑,退保容城,公文回复不及时,也是常有之事。若是换了旁人,二人自然不免要为之缓颊数语,但吴安国人缘之差,便是范翔这种八面玲珑之人、石鉴这种老好人,也不肯为他多说半句好话。二人都觉得自己此时没有落井下石,便已是十分厚道了。

不过吴安国的辩辞未至,石越虽然心中不快,却也只好先按捺下来。他信步走到行辕中厅一座刚刚做好的沙盘前,皱眉沉思。这沙盘由何去非主持制作,上面标示着河北河东粗陋的山川地貌,以及宋辽两军对峙的兵力分布。石越的目光在安平、河间两处移动,眼中露出犹疑之色。然后又看了看保州、定州一带,眉头锁得更紧了。

易州之捷,本是吴安国之功,但是自古以来,军队计功都是官职越高越占便宜。这桩功劳,便先落到了吕惠卿头上,然后是段子介,最后才轮得到吴安国。若仅仅是如此,倒还罢了,大宋立国,毕竟与汉唐不同,行的是文官政治,讲究的是所谓“职以授能,爵以赏功”,便是熙宁改制,奖励军功,赏功也是以爵不以官。军功对于文官来说,说到底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事。吕惠卿爵位已高,再立功劳,也无非是荫封,实在有了不起的大功,也不过加个三师之类的荣衔。

但石越却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否则吕惠卿就不会巴巴的从太原跑到河北来。

果然,不出石越的意料,吕惠卿最大限度的利用了这场胜利。他先是设法说服了段、吴二人,三人联名写了一封奏捷的奏章。这原本也很平常,问题是这三人联名,段、吴二人不仅地位、资历、声望,都不能望吕惠卿之项背;论及文章学问,对朝廷的了解,那也有天壤之别。在段子介的幕僚中,正巧有一位书记官是范翔的至交,因为对这篇奏章的文采十分欣赏,悄悄记了下来,抄了一份寄给范翔。石越一读之后,便大惊失色——这根本不是一篇奏章,更像是一篇雄奇的散文,全文不过数百字,却字字珠玑,琅琅上口。以内容来看,这哪里是一封奏易州之捷的奏章?分明是一篇讨伐契丹的檄文!这数百字的短文,不仅介绍了宋辽战争之原由、易州之战的经过,还以雄辩的风格证明了辽人入侵之不义,论证了大宋必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石越几乎可以肯定,这篇文章必将被广为传诵!

他没听说过吕惠卿幕中有什么出名的文学之士,因此这奏章多半是吕惠卿自己所写。石越知道,吕惠卿之文学才能,虽然不及苏轼、王安石,但肯定远在司马光之上。他素来把精力放在儒学经术之上,将此视为“末学”,此时却突然写了这么一篇奏章,用意昭然若揭。

这不仅仅是一篇“相如赋”,吕惠卿不止是想借这篇奏折打动小皇帝,向小皇帝示好,而且是想借这篇奏折打动士林!

他并不曾掩段、吴之功,反而夸赞了段子介的火铳之利、吴安国的连破险关,但是,绝大部分人读了这篇奏章之后,恐怕都会将易州之功记到吕惠卿的身上,并且,许多人甚至产生这样的感觉——石越统兵十万而无寸功,只能与辽人僵持,而易州之捷却打破了战争的僵局!

若没有这篇奏折,吕惠卿便立再大的军功,石越也不放在心上。吕惠卿是得罪先帝的人,一个御史一纸弹章,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小皇帝也不会自找麻烦。更何况两府台谏之中,吕惠卿政敌林立。但石越对吕惠卿一直不放心处,也在于此——此人给他一个舞台,便能发挥至极致。他太懂得拿捏分寸,太清楚他要争取的是哪些人。

也许他终生都没有机会再重返中枢,但他有极大的机会重新获得对新党的影响力。

石越可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吕惠卿做了太久的宰相,留下的政治遗产在新党中仅次于王安石,门生故吏,不知道有多少——当他倒霉的时候,自然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甚而转投他党。但是,倘若局面发生变化,吕惠卿就有可能利用这笔遗产。

绍圣以来,七年间相对稳定的政治格局,随着高太后的去逝,小皇帝的亲政,已经变得脆弱不堪。如若吕惠卿重获对新党的影响力,便是石越,也很难判断这会带来什么。

但汴京的报纸将会写些什么,石越倒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也证明了七年以来两府诸公一直小心防范着吕惠卿,并不是杞人忧天。然而,石越再也没有想到,小心提防了七年,最后却因为他的一时不慎,还是给了吕惠卿机会。

吕惠卿是个聪明人,一击得手,便不会再图侥幸。

易州发生的事情,其实不待吴安国的回文,石越也已经知道个大概。

是吕惠卿说服段子介炸掉易州与金陂关城墙,然后与段子介带着投降的易州汉军退回定州——精明得犹如一只成精的狐狸。他们若继续留在易州,面对辽军的反扑,困守一座敌人的城池,败亡的命运不可避免,但现在吕惠卿却可以在定州以休整为名,坐观成败,再伺机而动。谁也不能说他什么,大战之后,无论胜败,军队都是需要休整的,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对此,吴安国纵然心有不甘,也无计可施。他客军远来,若无段子介供给粮草箭矢,吴安国纵有三头六臂,也不会有好下场。

而段子介也有他必须要退兵的理由,易州之战,据战报来看,定州兵伤亡严重。他若继续留在易州,虽然可以为吴安国赢得更多的回旋空间,但是他自己却不免九死一生;反之退守定州,他不但毫无危险,而且仅凭着此战的俘获,他亦可坐享朝廷的重赏——易州之捷,足以令他扬眉吐气,一扫数月之耻。

只要将利害说明,除非段子介是个圣人,否则任谁都知道如何选择。

而做为对吴安国的报答,段子介许诺保证吴安国的粮草供应,但他只能将粮草送至宋辽边界处——于段子介而言,他已是尽力而为。无奈之下,吴安国亦只得退而求其次,权且在容城栖身。

石越的无明之火,至少有一半,是为此而发。

亏得段子介、吴安国二人,如今亦皆是声名赫赫的人物,竟然就如此被吕惠卿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他冰冷的目光,又从保、定移至安平。

吕惠卿如今算是安坐在定州看戏,面对着安平、河间的强敌,石越更是不能有一点的疏忽。这场戏,他必须得唱好了,绝不能让吕惠卿看了笑话!

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坐定不安的陈元凤。虽然他大概还不可能知道吕惠卿的那篇奏章,但是,自从易州之捷后,陈元凤便几乎可以用如坐针毡来形容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石越都已打定主意,除非万不得己,南面行营五万人马,一直到战争结束,都将置于他的直接控制之下。政治上的失控他尚能承受,军事上,他绝不能容许河北战场再出意外。

十月以来,宣台已经开过数次幕僚会议,御前会议、枢密院也进行了讨论,各军主将也呈交自己的意见,宋军的战略目标已然渐渐明晰。虽然石越认为最优先目标是将辽军赶出河北,并尽可能给辽军造成损失,而不必强求战果;但综合各方面的意见,众人能接受的底线,大部分人都认为有希望完成的战略目标,却是至少要歼灭安平的韩宝部,并择机给予河间府的辽主部以打击。

从韩忠彦的书信,皇帝给石越的数道诏令来看,这也是皇帝能接受的底线。

事实上,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慎重保守派都占绝对少数。无人满足仅仅将辽军赶出河北之战果。反倒是主张将战略重点放在河间府,要求直接对辽主发动攻击的激进者不在少数。只是目前的战场态势,明显是要更加有利于歼灭安平的韩宝,御前会议与枢密院才没有支持他们的主张。

这个战略目标与石越此前与王厚、折可适所构想的颇有区别。他们原本期望尽可能将辽军拖在河北,消耗辽国的国力,并期待辽军自己犯错,从而以最小的损失完成对辽军最大的打击。既便辽军没有犯下明显的错误,当他们退军之时,也不可避免会露出破绽,他们可以用优势兵力,不费吹灰之力歼灭辽军的尾巴。

战争不必就此结束。

宋朝还可以有许多的选择。

例如,接下来,宋军可以尾随辽军进入南京道,纵兵四掠,破坏其农业设施,并继续屯兵河北,并断绝与辽国的贸易;而面对宋军在河北的重兵,辽国的大军,也不能轻易解散。长期维持规模在十万人以上的常备军,对于宋朝来说,完全可以承受;对于辽国来说,只要四五年,其经济即使不彻底崩溃,也会凋零残敝得不成样子。

三人都相信,这才是和大国打仗的方法,也是对宋朝最有利的方法——小规模的冲突,耗日持久的对峙与消耗。用战争催毁辽国的主要农业区,封锁贸易打击其经济,用不了多久,辽国国内就会怨声载道,陷入内乱。

因此,歼灭安平的韩宝,此前对石越来说,只是一个可选项。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歼灭韩宝部的机会。但那不应该是一个需要勉强去完成的目标。

当日姚麟对石越所言上中下三策,姚麟口中的下策,在石越心里,其实未必不可取。

然而,进入十月后,石越心里面也终于渐渐妥协了。

但要确保完成这个战略目标并不容易。

此时就主动发起进攻,胜算也就是五五之间,顶多六成。而一旦风起冰冻,辽军就更加难以对付。

辽人在等待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就是河水结冰之时。

而宋军也在等待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那就是辽军将要撤军之时。

为保万无一失,石越已经将折可适派往安平。

而此时,仿佛是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石越突然觉得,他与王厚都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安平。

安平的指挥权在慕容谦与唐康手中,折可适只是一个类似于监军的身份,这让石越有些不放心。韩宝是一块硬骨头,要啃下这块硬骨头,也许让王厚亲临前线更加合适。而他自己若去安平劳军,也必能鼓舞士气。

老天爷这一次已经算是帮了宋军一个小忙了,十月中旬了,河北诸水居然还没有一点结冰的迹象,但是,谁知道哪一天会突然大降温?

时间越往后推,石越就越有一种紧迫感。

每一件可以有助于取得胜利的事,都不应该被轻视。

原本,石越是打算在大战前再派一个谟臣去安平劳军,但这时候,他彻底改变了主意,他抬起头来,对范翔说道:“仲麟,速去请王将军过来。”

2

两天后。

黎明时分,安平城内城外,炊烟缭绕,战马嘶鸣。辽宋两军出操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两边金鼓杀伐之声,更是一声赛过一声的高。韩宝一大早起来,便带着一群亲兵,骑马出营,巡视诸寨。然后,他又登上安平那低矮的土城墙,观察了西边与南边的宋军营寨好一会。

尽管处境不是很有利,但是众人从韩宝的脸上,看到的依然是坚定的自信。从城墙上下来,便见一名偏将匆匆赶来,朝他行了一礼,韩宝轻轻额首,问道:“如何了?”

那偏将欠身回道:“木刀沟、唐河仍未结冰。不过,末将问过几个当地土人,他们都称当地河水冰冻,有时不过一夜北风,河面便可行车。有老人称,数十年内,唐河十月未有不结冰者。”

韩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那偏将见他没有别的话问,又行礼退了下去。韩宝又巡视了余下的几座营寨,这才返回他的中军大帐。

他的大帐设在安平城内一块空阔地上,由他麾下最精锐的彰愍宫骑兵拱卫着。韩宝回营时,彰愍宫的士兵们正围坐成几个大圈,在喝着肉汤。昨晚韩宝下令,将军中十余匹受伤的战马杀了,又宰了几只骡子,犒赏一下将士们。他军中的士兵们,许多人有十余天没有闻过肉味了。闻着肉汤诱人的香味,韩宝身边的亲兵们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但马上,他们都被东边的喧闹声吸引——在那儿围坐着的一圈士兵中,两个高壮的士兵,正扭抱在一起相扑。围观的士兵们,有人鼓掌,也有人大声喊叫着,好不热闹。

韩宝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制止,便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自南征以来,韩宝屡立战功,地位日隆。如今他统率着长宁宫、永兴宫、积庆宫、彰愍宫、文忠王府等四宫一府约两万骑宫卫骑军,几乎占到河北宫分军的一半——大辽共计八万宫卫骑军,此番南征,随辽主南下者,本有五万数千余骑。但半年的战斗下来,或战死、或负伤、或染疾,十停里面,也已折损了一二停。如韩宝最倚重的彰愍宫先锋军,南征之初有三千虎贲之士,屡经恶战,如今也已只余二千余骑。

相比而言,河北的其余辽将,耶律信统率太和宫、萧岚统率弘义宫与彰愍宫一部、萧忽古统率敦睦宫、萧阿鲁带统率兴圣宫残部,四人所统宫分军皆不过万。虽然耶律信可以指挥御帐亲军,非他人可比,但在军事上,韩宝至少已经后来居上,地位已经超过萧阿鲁带与萧忽古这些老将。

这四宫一府的宫卫骑军,除了积庆宫是自萧忽古部抽调补充,其余诸军,皆先后追随韩宝经历恶战,虽然死伤颇众,实力受损,但同时却也都是百战之余,对宋军也更加了解,足堪信任。

因此士兵们便是偶尔放纵、稍违纪律,韩宝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平时那般严厉。与瀛、莫一带的辽军不同,安平的辽军,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大战欲来的气氛,大家虽然口里不说,但心里面都明白,一场恶战,多半是不可避免了。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韩宝也愿意让士兵们稍稍放纵一点。


回到大帐之后,几个亲兵方服侍着韩宝卸了披风、宝剑,萧吼就与几名大将前来参见。与萧吼一道前来的,是长宁、永兴、积庆三宫的都辖萧垠、耶律乙辛隐、耶律雕武。这三人,再加文忠王府都辖萧吼、以及新提拔的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便是韩宝目前所能倚重的五员大将。

四人参拜已毕,韩宝坐在一张胡床上,一面喝着亲兵端上来的肉汤,一面听萧吼禀道:“晋公,累日挑战,宋人怯懦,不敢应战。末将遣拦子马四出打探,探得祁州扎了数百只草船,当是为烧我浮桥之用。唐河之上,北至定州,也探得清楚,再无桥梁。虽是如此,咱们真的只能在此等待唐河结冰么?”

“便这么点日子,你就坐耐不定了?”韩宝皱了皱眉,斥道,“为将之道,忌心浮气躁。若按捺不住,便易为敌人所乘。”

“晋公教训得是。”萧吼唯唯应道,一时竟不敢再说什么。

但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却素非韩宝部将,见萧吼不敢说话,萧垠、耶律乙辛隐也十分害怕韩宝,心中大为不满,欠身说道:“宋军这两日皆在造谣,说什么耶律冲哥将军已经兵败身死,飞狐、易州皆已失陷,河东宋军已直趋南京,军中亦颇为疑惑。众部族详稳更是四处打探,粘八葛部 、室韦国、五国部、迭剌葛部与萌古部尤其不安份。如今军中有粮,一切好说。只是这般僵持下去,万一哪天缺粮……”

耶律雕武说着,韩宝的脸已经沉了下去。耶律雕武所说的,正是他最大的心病——河水迟迟不冻,他的粮草却一日日耗尽,何畏之又占据着饶阳,造小船快艇,巡逡河上,令他无法补充军粮。此事虽然是军中最大的机密,旁人无法知道真相,然而粮草由配给十日,改为配给五日,到如今改为逐日发放,众将自然也能知道粮草已不宽裕。

此时他已经收到密报,得知了金帐议事的结果——但是,这个结果对他并无意义,不管那边是什么结果都好,只要风起冰冻,他都必然要退兵。事实上,他的粮草也只能勉强支用十日了。

长宁宫都辖萧垠是南征以来追随韩宝比较久的将领,他与耶律雕武又素来交好,此时觑见韩宝脸色不对,连忙说道:“萌古只是小部,不值一提。五国部素来恭顺,室韦虽偶有叛乱,大体还是忠心的,只是这两部都在东京道,互相之间免不了有些怨仇,并非真的敢生事端。惟有迭剌葛部是祖宗时所谓的‘外十部’,粘八葛部更是叛逆征平未久,这些部族,祖宗之时,也只是羁縻而已,不纳贡赋,更加不服征调,如今我大辽鼎盛,他们才不得不派出兵马,随我征战。便是偶有怨语不安,也是寻常之事,不必过于在意。”

耶律雕武却并不卖账,他生得极为凶恶,黑黝黝的脸庞,瞎了一只左眼,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骇人的刀疤,让人一见便以为只是个莽勇的武夫,但其实他却是韩宝帐下众将中最有学问的一个,不仅精通契汉文字,还熟知史事,擅会填词,因此对韩宝也没那么畏服,冷冷说道:“昔日符坚伐晋有淝水之败,也并非谢安辈有何了不起之处,不过输在‘众心不一’四字之上。”

这帐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知道符坚、谢安是谁,但耶律雕武知道韩宝却是听得懂的,也不管众人,又说道:“粘八葛乃是塞北最大的部族,虽被击败,却未伤根本。只不过他们知道我大辽强盛,其部族所居之地离我大辽甚远,最大的敌人又是阻卜等部,故此才甘愿降服。粘八葛部信奉十字教,如今已与西夏结盟,共同对付黑汗,其野心不问可知。有传言说还有粘八葛部的十字僧前往南朝汴京……此次南征,粘八葛部便极不爽利,征兵之使者去得最早,他们却来得最晚,道路虽远,又何至于拖至九月才至?其部控弦之士,何止十万?却只派了一千骑兵,贡马两千匹助阵。似这等部族,便得意之时,也要多加提防,如何可以共患难?”

“粘八葛南有黑汗,东有阻卜,皆其宿敌,不足为虑。”韩宝淡淡说道,粘八葛部的叛乱是他亲手镇压,他自然颇为了解此部,辽国其实也需要一个相对强大的粘八葛部,以此来制衡阻卜诸部,因此辽国对粘八葛,也只是要求他们纳入名义上的朝贡体系。不过耶律雕武所说的,也不可不防,因又问道:“将军说了这许多话,当是有些主张吧?”

“不敢。”耶律雕武欠欠身,余下的一只右眼中,现出狡黠的光芒,“不过末将以为,驱使这些部族属国军,尤其非我契丹部族,便不能让他们太闲着。”

“将军的意思是?”

“晋公何不令其先渡过唐河抄掠博野?”

韩宝顿时愣住了。

这个办法他其实不是没有想到过,大军不到,先分出一两千骑渡过木刀沟、唐河,搅一点风浪出来,甚至还可以骚扰祁州。但最终他没有实行此策,因为此时的博野、祁州城一带,宋人都聚集在城镇堡寨当中,四野当中,往往数十里荒无人烟。派出一两千骑,若攻不下城寨,宋军大可置之不理。相反,韩宝倒有别的担心——他越来越不愿意在安平这个地方与宋军决战。甚至可以说,他也在有意避免可能招致提前决战的事情。

每日挑战不过是做做样子,他知道宋军根本不会应战。但是派兵渡河就不一样了……等到唐河结冰才是最好的选择,宋军可能会认为他一旦开始撤兵,对他们来说最为有利;但韩宝也同样认为,当唐河结冰,他才能真正发挥大辽铁骑的长处。

但此时耶律雕武又提出来这个他心里早已否决的计划,却让韩宝又有些犹豫了。

河水冰冻的日子迟迟没能到来,而军粮却一日日耗尽,吴安国又令人意外的出现在南京,飞狐、易州失守……山前山后的局势扑朔迷离,这一切,都让韩宝开始犹豫——他也许无法再从容等待了。尽管表面上他还可以公然训斥萧吼。

正沉吟着,忽然,从城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隐隐约约,仿佛有人在高呼着“万岁!万岁!”

众人惊讶的对视了一眼,韩宝腾的起身,便见一个亲兵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出何事了?!”韩宝喝问道。

“似是南朝在劳军!”

“劳军?南朝皇帝来了么?”韩宝更加惊讶,取了宝剑,大声道:“走,看看去!”


安平城外,步骑近四万的宋军,整整齐齐的列成十数个方阵,赤红的战旗,明亮的铠甲,锐利的长枪,在朝阳的照耀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大宋右丞相、三路宣抚大使石越身着紫衫窄袍戎服,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在王厚、慕容谦、唐康、折可适、姚麟、种师中诸将的簇拥下,走过阵前。在他们的前后左右,都有呼延忠所统率的数百骑班直侍卫环绕,这些“羽林孤儿”们,皆鲜衣怒马,高举着象征军中权力的五色将旗与斧钺金鼓,在十余名钧容直 所奏军乐的指引下,走过诸阵的跟前。

每走过一个方阵,都有宣赞官拖长了声音高声喊道:“石丞相奉天子敕劳军!”然后便有十余数洪亮嗓门的军士高声重复着:“石丞相奉天子敕劳军!”

声音响彻四野。

一时之间,四万宋军,皆士气高昂。许多将士激动得脸红脖粗,只是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须知劳军之仪,虽然古已有之,然其后却渐废,大宋军礼之中,有祃祭、阅武、受降诸般礼仪,却独无劳军之仪。劳军成了“犒军”,都吃顿美食,赏些钱帛而已。况自古以来,天子劳军也罢,天子遣使劳军,所“劳”的,其实都是统军大将,是以当年汉帝至细柳营,说的也是“皇帝敬劳将军”。

对于这四万宋军将士来说,大宋朝堂堂的右丞相,代表着大宋朝的皇帝,亲自到军前劳军,那的确能让每个人从心里面生出一种荣耀的感觉来。这也是大宋朝立国以来,武人想都没有想过的荣耀。更何况,这四万将士,全是所谓的“西军”与“蕃军”,而劳军的却正是他们十分景仰尊敬的石越。在西军中倒还罢了,在文明较不发达的横山羌中,基于一种朴素的威权崇拜,那些百姓几乎是将石越当成神灵来传说的。

然而,休说这些将士,便是宣台的幕僚当中,也无人知晓这种礼仪,更没有想到要教这四万将士如何喧泄心中的感情。只是任由他们的感情如火山的熔浆一般,在心底里面沸腾着。

终于,当石越一行走过第四个军阵之时,沸腾的熔浆猛烈的喷发出来。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万岁”,顷刻之间,十数个军阵,四万名将士,都一齐狂热的高声呼喊着:“万岁!”“万岁!”


这些发泄着心中激动的宋军将士,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所作所为可能产生的后果。

但这突如其来的狂热的喊声,在一瞬间,却几乎将石越惊得从坐骑上跌将下来。他在马上一个踉跄,虽然马上就稳住了身子,恢复了神志,但如此意外之事,仍然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他紧抿双唇,脸色苍白,一时之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惊愕失措的,不止石越一人,他身边自王厚以下,众将也完全没有预料,在这一瞬间,每个人都是面面相觑,脸色大变。表情尤其难看的是走在石越身后的呼延忠与他的羽林孤儿们。几乎也在这一刻间,包括呼延忠在内,不少班直侍卫的手,下意识的搭到了腰间的刀柄上。尽管他们的脸上还混杂着惊愕与不知所措。

劳军的队伍突兀的停了下来,仿佛是在接受将士们的欢呼。

但就在短短的瞬间,许多人的心中已转过无数的念头,更多人的战袍已被冷汗浸透。

“怎么办?!”“怎么办?!”石越心里面疯狂的转着,但紧张的情绪将他整个人都包了进去,此刻,他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惟一还明白的是自背心处透来的凉意——呼延忠有多少可能在此时拔刀当场置他于死地?

就在此时,在劳军的队伍中,突然响起拔刃出鞘的声音。

呼延忠下意识的也拔出了腰刀。几乎同时,他的羽林孤儿们也一齐拔刃出鞘。

“万岁!”“吾皇万岁!”“皇太后万岁!”“大宋万岁!”

从石越与呼延忠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人几乎都是不由约而的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二人几乎是感激的看着唐康,挥舞着手中的佩刀,策马出列,从阵前驰至阵尾,不断地高声大喊着。

那近四万名心中充满着狂热的宋军将士,立时被唐康所感染、吸引,众人也马上跟着他大声喊着:“万岁!”

“吾皇万岁!”

“皇太后万岁!”

“大宋万岁!”

声音在安平的四野间回荡着,连呼延忠也情不自禁的挥舞着手中的佩刀,随着众人一道高声呼喊着。

他用这种方式来掩饰着自己心中的后怕——倘若,倘若他方才莽撞一点……

他也是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不去想像,这件事传至皇帝耳中的后果——谁都知道,这件事肯定是瞒不住的——但皇帝会如何想,呼延忠实在不愿意去多想。尽管他能肯定,皇帝最后会求证,会相信的那个人,多半是就他呼延忠。


远处。安平城墙上,韩宝一面听着几个偏将转叙着方才发生的一幕,一面饶有兴致的望着几乎狂热到极点的宋军,还有被众人簇拥,几乎无法看清的石越,良久,仿佛是自嘲般的说道:“连石子明都来了,看来,南朝是真的不打算轻易放过我韩宝了。”

“来得正好,生擒石越,方是大功一件。”在他身后,萧吼不以为然的说道。

“生擒石越?”韩宝一时愕然,旋即大声笑道:“石越便不用你我操心了。”


劳军时出现的意外,彻底打乱了石越的计划。原本他打算一直留在安平军营,鼓舞军心,但是劳军之后,尽管外示镇定如常,但石越内心却是十分混乱,甚至惊愕、恐惧。他是熟知史事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但至少有近二十年,他从未想过造反这样的事情。他既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从现实来说,更没有任何部署可言。况且,从唐康率众高呼“吾皇万岁”,众军景从来看,既便是这些军队,之所以高呼“万岁”,恐怕也并无任何谋反拥立之意。大概这些将士只接受过皇帝阅武礼仪的训练,遂将皇帝阅武时的口号高喊了出来。

此时,石越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悔意。这样的意外,若非是在宋朝,他除了铤而走险,就真的再无第二条道好走。

现在他最担忧的,还是小皇帝那边。既便出现如此情况,因为唐康应对得当,只要接下来他再妥善处置,他尚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这个事件,无非是基本宣告了他仕途的终结而已。它给了皇帝更多的筹码与借口。但石越在出任宣抚使之初,心中便已萌退意,因此倒也并不十分介怀。他真正害怕的,还是年轻的皇帝可能将这件事处理得过于轻率——倘若发生临阵换帅这样的事情,那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

赵煦看起来是勇于进取的,但在他雄心勃勃的外表下,实质上却是激烈而偏执的性格。倘若他相信出现一个权臣对于他的皇位威胁更大,他比那些看起来柔弱寡断的君主,更加容易做出与辽国迅速媾和的决断。以便他腾出手来,先稳定国内的局势。

无论什么时候,攘外必先安内,对于权力者而言,都谈不上是错误的选择。

既便是石越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他身上隐藏着一种独特的性格,尽管平时温文尔雅,善于妥协,谨慎小心,但每次遇到真正的危机,他整个人反而会兴奋起来,处事远比平常果断。

为了避免出现最坏的局面,也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劳军一结束,石越便做出决断,他要马上离开安平的军营,只率宣台谟臣,在呼延忠与班直侍卫的护卫下,前往南面行营军中。

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并且会损害到自己统率大军的权威,因此这无疑是最彻底的以实际行动表达忠心的方式。

离开安平前,石越当着众将的面,将安平的四万大军,包括慕容谦部在内,全部交由王厚直接指挥。王厚直接统率的威远军与骁胜军余部,也北进至滹沱河南岸扎寨。然后,除了留下唐康,自折可适以下,所有的宣台谟臣,都随石越一道,疾驰前往东光。


便在当日,也就是十月十七日的下午,石越一行,已经回到武强。此时,贾岩与李浩甚至还没有接到北上的军令。但在武强稍作休整时,几乎是前后脚,石越又收到了来自河东的两道密札。

一道密札是报告在十月十五日,折克行已经攻下蔚州。据说一名年轻的将领高永年不畏矢石、率部先登,是宋军能攻下蔚州的关键。

另一个密札却是个坏消息。就在十六日上午,种朴在应州桑干河边遭遇耶律冲哥主力的狙击,神锐四军先锋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种朴仅率数十骑突围。河东震动,雁代已是草木皆兵。章楶已经开始强行征募代州所有的成年男子,协助守卫雁门关、代州城,连太原也是风声鹤唳。

章楶、种朴的报告虽然遮遮掩掩,但石越还是可以猜到事情的原委。

这必定是耶律冲哥得知飞狐失守、蔚州告急,想要率兵援救蔚州,却又担忧章楶、种朴乘其后袭扰,腹背受敌。因此便冒了一点险,佯装率军赶援,而种朴为了策应折克行,果然率军出雁门追击,以牵制耶律冲哥,不料反而中了耶律冲哥的计谋,遂有此惨败。

但耶律冲哥也付出了代价,蔚州已被折克行攻克。

因为出现意外的变故,而石越又突然感觉到胸口发闷,他遂决定在武强多停半日,召集众谟臣商议应对之策。

此时尚跟在石越身边的核心谟臣,还有参谋官李祥,参议官折可适、游师雄,勾当公事吴从龙、高世亮、黄裳、何去非,以及主管机宜文字范翔与书写机宜文字石鉴一共九人。因为早晨在安平的意外事件,宣台的谟臣也有些人心不安。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时候这样的大风浪,最倒霉的反而是他们这些官员。尽管从名义上来说,宣台的谟臣并非石越的私人,同样也是朝廷的官员,但是一旦被卷入政治上的大风浪之后,谁又会真的来区分这些?此前对于这些谟臣来说,能加入宣台,意味着他们前程似锦;而此时,一切却变得那么不确定起来。每个人都不避免会有私心,此时心里面有些忐忑不安,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从来人情都是如此,甚至刚刚抵达武强,便有几名河朔名士扭扭捏捏的找了些借口来向石越辞行。对这些人,石越都很坦荡的礼送他们离去,但是对这些谟臣来说,他们因为是朝廷的官员,却不可能做到见事不妙,便脚底抹油。

众人——尤其是四名官阶较低的勾当公事——虽然未必都有明哲保身的念头,却也是各怀心思,心不在焉的传阅着石越递下来的密札。

传阅完后,石越的目光便投向折可适与游师雄,正要问二人意见,不料,坐在身边的李祥却先欠了欠身,示意他要说话。

这让众人都略觉吃惊。须知这李祥乃是个宦官,虽然名为谟臣,其实却带点监军的味道,他平素也颇守本份,一切事务,并不插手,便是建言献策,也往往十分谦退。此时他主动要抢先说话,石越亦敬他几分,因笑道:“未知押班有何看法?”

李祥朝石越欠身为礼,尖声道:“丞相,下官以为,河东不足为虑,要担忧的,倒是蔚州的折克行。甚至折克行的胜负亦无关紧要,真正决定胜负的,始终是河北之局势。此时丞相欲往东光,下官实不敢苟同。”

石越怔了下,心中不由十分意外。他听得清楚,李祥这话,明着是反对他,实际上却是对他表示信任。李祥虽然也参加过伐夏之役,但他毕竟是内侍,况且并非是每一个西军出身的人,都可以算做石越旧部的。二人关系,一直都有些疏远。而若非李祥对于皇室忠心耿耿,他也不会成为宣台的参谋官。石越再也想不到,李祥竟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动宣示信任。

方在心中感慨,却听折可适也说道:“丞相,河东不足虑——这一桩事,李押班说得确然不错。种朴虽然大败,雁代空虚,太原不安,然下官敢肯定,耶律冲哥绝不会就此冒险攻入河东,他必然是要回师去夺回蔚州。”

“这何以见得?”石越回过神来,不解的问道。

“耶律冲哥精通兵法,下官观其用兵,不重一时之得失,讲究以石击卵。是以蔚州虽然告急,但他却并不分兵驰援,反而宁可让蔚州失守,也要先解决种朴之后患。种朴既败,其必率大军,反扑蔚州。若能成功,反倒是我河东诸军为他所各个击破。”

“正是如此。”游师雄也点头同意道,“既便种朴不利,雁代城坚,太原更是城高池深,十分坚固,耶律冲哥就算兴兵攻入代州,没有数日之功,亦难以攻下代州城,要涤清代州各寨守军,更加困难,更不用说图谋太原。而蔚州却是肘腋之患,他非要尽快解除不可。此所谓‘远水不能解近渴’。下官以为,代州如今兵力空虚,以耶律冲哥之用兵,必先遣一支偏师,攻入繁畤,骚扰代境,切断折总管之粮道,而自率主力往攻蔚州。折总管虽攻取蔚州,所带粮草必然不多,又是孤军深入敌境,一旦缺粮,蔚州便无法坚守。但事已至此,蔚州恐怕也不容有失。若能坚守蔚州,不仅可以牵制耶律冲哥,蔚州在我大宋手中,更可以占据诸多主动,令辽人寝食难安。折总管老于戎行,不会不明此理。故此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蔚州的粮草供给。”

石越默然了好一会,朝石鉴唤道:“取地图来。”石鉴连忙取来一张地图,铺在石越座前的几案上,石越俯身看了许久,方才缓缓直起身来,幽幽叹了口气,道:“未知希元若还在,又当如何说?”

希元是已故枢密院都承旨刘舜卿的表字,石越当年伐夏,倚为谋主,十分信任。辽国南侵之初,石越又荐为御前会议成员。不料战争之初,便即病故。这次吴安国东出飞狐、蒲阴之策,亦是刘舜卿所定。当年刘舜卿的计划,是使吴安国为先锋,折克行随其后,而种朴固守河东。但这个计划早已走样,吴安国既然烧了飞狐城,折克行便不能再随之东出;折克行既然不能东出,北攻蔚州,也就是当然的选择;而随之而来的,则是种朴亦不能不策应折克行……

石越的这声叹息,倒并非是责怪吴安国——吴安国自然有他的临机处断之权,他更多的倒是震惊于种朴的速败。也许,当初这个计划,就有点小看了耶律冲哥的能力。此时,石越对于吴安国的恼怒,反倒消减了许多。

但在座众人,却并无人知道此中原委,忽听石越提起刘舜卿,全都误以为这是责怪他们这些谟臣不力,以致令石越怀念起刘舜卿来。心中羞愧,都不敢接话。

石越却没注意他们的心情,叹息过了,旋即说道:“如今要给折克行增兵,只怕亦是远水难解近渴。除非让吴安国回去……”

“下官以为不可。”石越的话未说完,何去非已经高声反对——李祥、折可适、游师雄等人坦荡的态度,似乎是感染了何去非等人,此时他也不再去想未来个人的利害得失,而专注到眼前的战局中来。因为怀着一丝惭愧,态度也更加激奋。要知道,对于他们这四个勾当公事而言,石越于他们算是有知遇之恩的,而他们心中,也到底还是有一种士大夫的情怀的。虽然他们未必能如古时之士一样,做到对知遇之恩肝脑涂地,可对于自己的犹豫,他们心里仍然是觉得可耻的。

既便不提对石越私人的感情,以“士君子”自居的他们,难道不应该为国家而奋不顾身么?就算不是能真的做到,但至少他们还是知道对错荣耻的。

心中激荡着这样的感情,何去非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不似平时从容,但他的嗓门却也更加洪亮,“丞相,下官以为折克行必守得住蔚州,倒不如留着吴安国这一步闲棋,日后或有奇用!”

激动之下,何去非竟然直呼折克行的名讳,说完之后,被身边的吴从龙捅了一下,这才醒悟过来,尴尬的望着折可适。

折可适不满的瞥了他一眼,便转向石越,道:“下官亦以为,与其增兵,不如运粮。”

“粮草简单,可着段子介押送。”石越道。

但折可适与游师雄等人都是一阵苦笑。

游师雄小声说道:“丞相,自定州运粮至蔚州,只能靠人驮。”

石越一愣,叹了口气,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某非是不知定州百姓赋役已重,然亦只得调发民夫,除此别无他途。”

众人听石越这么说了,便也都不再说话。见在座诸人都没有别的意见,石越便叫过范翔、石鉴,让二人拟了一道给段子介的命令,让他遣使联络折克行,准备军需粮草供应。写完之后,又给李祥、折可适、游师雄看了,众人再无补充,方用印封好,着人星夜送往定州。


议妥了此事之后,自石越以下,众人都缄口不提李祥反对石越前往东光之事。石越忽又觉得胸闷有些加剧,便散了帐,自己回去歇息。

二十余年来,石越身子一直颇为健朗,几乎从不得病,今日突然的不适,他也没放在心上。但石鉴却不放心,着人请了个医生来,但无论是军中还是武强,都没甚么名医,找来两个医生,把了半天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遂胡乱开了张安心养神的方子。石鉴着人熬了药来,石越却也懒得去喝,只令人煮了点肉汤送进来。

肉汤尚未喝了两口,外头便报折可适求见。石越便将肉汤丢到一边,让服侍的班直侍卫收拾了,便整了衣服,去见折可适。

折可适见着石越,行过礼,便即说道:“丞相,下官退下去又想了想,还是觉得李押班所说之事,极有道理。”

“李押班说的何事?”

“便是丞相不可前往东光之事。”

石越没有料到折可适专程前来说的是竟然是这件事情,当时李祥所说,他也就当成一种姿态而已,并未当真。他惊讶地望了折可适一眼,见他表情十分认真,便沉默了下来。

许久,才说道:“遵正,天下之事,难以尽如人意。”

“下官并非不懂。”折可适郑重说道,“然丞相何不令南面行营移营阜城?”

石越沉吟了一下,仓促之间,他原本也不曾细思,这时不觉点了点头,道:“如此亦好。”

折可适见石越答应,又说道:“丞相去南面行营,恐怕陈元凤怕不会太乐意。”

石越冷冷的哼了一声,“这却由不得他。”

折可适轻嗯了一声,小心的说道:“依下官之见,若依圣意,南面行营当是由李都知统领的……”

石越知他之意,因笑道:“这个某自是知道。某果真硬要将陈元凤差开,也并非做不到。不过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便多生事端。”

折可适连忙抱拳说道:“是下官多言了。”

“遵正亦是一番好意。”石越摆摆手笑道,“不过遵正尽管放心,此前某是无暇理会南面行营之事。如今既然是我亲自到了那里,陈元凤也罢,李舜举也罢,却皆由不得他们……”

这话却让折可适颇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石越必会因为安平之事而多有顾忌,哪知道石越看来竟然似是毫不介怀。他哪里知道,石越当年也是受过富弼耳提面命的,处理这些事情,岂是寻常官员可比?若是没出这事,他或会束手束脚;出了此事,心里面他自有分寸,可至少外表上,他是定要大张旗鼓以示无私的了。

折可适自是难以明白这些,心里既佩服,也松了口气。

却听石越又说道:“战场以外的事,遵正尽管放心。”

“是。”折可适连忙应道。

石越又笑道:“如今我最担心的,倒是生怕叫韩宝给逃了。唐河终究是不太可靠,若能将一支人马,神不知鬼不觉的插到博野……”

这个问题,其实非但是折可适,只怕宣台每个谟臣,河北的每个宋军将领,都曾经想过。石越以前不问,自是知道没什么良策,同时他心底里也很从容,此时虽是谈笑着说出来,却也无意中流露出他内心的想法——直到此时,对与韩宝决定,他都没有多大的把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渴望能够取得一场大胜。

但折可适只能摇摇头,冷静的说道:“别说想瞒过韩宝几乎不可能。辽主与耶律信的大军便在左近,岂能容我四面包围韩宝?这样做只能令辽军狗急跳墙。留出唐河这条退路,并且坐等冰冻之前方与之决战,不仅是要利用辽军退兵可能露出的破绽,最要紧的,是那时辽主与耶律信也可能会同时退兵,多半还会稍早,如此可以令其救援不及。若是辽主与耶律信要等待韩宝先走,那下官还是以为,我军不妨纵韩宝北撤,以一支人马阻止其回援,而将主力移向河间,只要阳信侯能拖住辽主一日,我军便能赶到……”

“那是不可能的。”石越不由笑了起来,“让辽主为韩宝断后?还有那许多的贵人?耶律信没这个能耐。真要退兵,辽主与那些贵人,肯定是要先走的。耶律信最多便是亲率一两万人马断后,策应韩宝。但那样的话,田烈武与何畏之足以牵制住他。”

“这倒是。”折可适想了想,不觉略有失望。

石越心思却仍在安平,也叹道:“看来,只能相信王厚了。”

3

十月入冬的河北,鸡鸣一遍的时候,天还是黑蒙蒙的。但环州义勇都指挥使何灌却已经从床上起来,披挂整齐。当他走到营中校场的时候,他的三百余名部下,已经牵着各自的战马,整整齐齐的在校场中列队等候。扫了一眼这些部下,何灌的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来。

当初他们从环州出发的时候,是整整一千人,到达河北的时候,实际有九百六十四人,屡经大战,一大半熟悉的面孔都已从面前消失,除去不到两百名被送往东光养伤的伤员,到如今,便只剩下了这么点人马,其中有相当的人马,是在他们攻下饶阳之后损失的。攻取饶阳后,何畏之给了他们一个几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他们要靠着简单的地图,分成一个个的小队,穿过人生地不熟的河间府,往东直达君子馆,往北要渡过几条河流,深入博野。他们负责刺探辽军的情报,以便宣台可以随时掌握辽军的动向,为了完成任务,他们虽然小心翼翼的避开辽军的大队人马,却免不了会与小股辽军遭遇,发生恶战。许多人就此失踪,一去不返。

直到三天前,也就是十六日,因为辽军突然侦骑四出,加强了对肃宁、君子馆周边地区的警戒,环州义勇意外折损了十余人,何畏之才不得不下令暂停行动。这让何灌暗暗松了一口气。自从与辽人作战以来,功劳薄上,没少记他的名字,几天前,雄武一军的都行军参军褚义府特意来恭喜,他打听确实,宣台叙功,他因屡立战功,升了两阶,很快就将荣迁翊麾校尉,只待朝廷批准了。大约战争一结束,他就会离开环州义勇,去某处担任军行军参军或者营副都指挥使——褚义府之意,大约是想试探他的口风,希望他去雄武一军。不过仁多观国已经直接告诉他,不必去理会褚义府的拉拢,即使他战争结束后止于翊麾校尉,唐康也会荐他一个兵部主事的职位——由武资转文资,虽然必须要降一阶,但任谁都知道后者更有前途。大宋的七品官不知道有多少,能在六部中谋个主事差遣的又有几何?但是,何灌却并没有很高兴的感觉。这几日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一些琐碎的杂务。自从熙宁以来,宋朝对军队制度进行了许多的改革,有些变化是微不足道的,比如普通士兵薪俸、奖赏的发放方式——但这些细节上的完善,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却关系重大。环州义勇有不少士兵的薪俸是直接由家属在环州州衙支领的,但也有一部分将士却是随军支领,还有许多人的奖赏也并未支领,而只是记在账上……何灌一笔笔的将这些账目理清,以便日后能将这些钱交到战死将士的家属手中。

领着这三百余人出了早操——这是环州义勇多年以来一直坚持的习惯——此时包括神射军在内,其余各军的将士都还没有起床。何灌让士兵们回营歇息,等着开早饭,自己又亲自带了几个人去滹沱河边取水。远远的,还没到滹沱河边,何灌忽然听到脚下“咔嚓”一声,他心中一动,弯腰低头看去,却见他的一只脚正好踩在一小块冰上。他拎起一块冰片来,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西边的滹沱河。码头一带,靠着岸边,密密麻麻停了许多运粮的小船,还有几个人正摸黑朝这边走来。

何灌连忙丢掉手中冰片,迎了过去。那几人见着何灌,都吃了一惊,慌忙朝他行礼。何灌打量他们一眼,识得有一个人是东光来督运粮草的陪戎校尉,因问道:“你们这是去哪?”

那陪戎校尉欠身回道:“回何将军,下官是去何昭武请令的。”

“请令?”

“是。昨晚刮了一夜的北风,河边的水洼都结冰了。老梢工都说这滹沱河结冰也就是一两日的事了,船若不划回东光,便要冻在这儿,哪里也去不了。”

“那你们去吧。”何灌点了点头,他才朝河边走了几步,忽听到身后有快马疾驰而来,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马上喊道:“宣节,宣节!”却是他军中的一个亲兵。那亲兵策马跑到跟前数步,便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小跑过来,禀道:“宣节,昭武召见。”

何灌不敢怠慢,连忙骑了他亲兵的战马,往饶阳城驰去。

他赶到何畏之行辕时,见行辕内外,平静如常,通传之后,进到中厅,也不见何畏之麾下其余诸将,只有何畏之一人背着双手,在看一幅画在丝绸上的地图。何灌参见已毕,便叉手侍立一旁,听何畏之问道:“仲源,来的时候,你可发现今日有何异常么?”

何灌一时也不知道何畏之问的是什么,小心回道:“下官并未发现别的异常,只是方才去到河边,发现河边的水洼已经结冰……”

“你去了河边?”何畏之赞许的点点头,道:“昨夜骤寒,非止是河边的水洼,行辕旁边的池塘也结了一层薄冰。”

“不过河水尚未冰冻……”

他话未说完,何畏之已经皱起了眉头,打断道:“仲源,为将者,切不可刻舟求剑,拘泥不化。”

何灌被何畏之突然一顿训斥,脸上羞红,一时不敢再说话。

何畏之严厉的看了他一眼,语气稍转缓和,又说道:“自从我大军与辽人对峙以来,自宣台以下,众将聚议,皆是以为辽人退兵是迟早之事,而退兵之时机,必要等待河水结冰……”

“仲源你如此想,亦不足为奇。但日后你若独领一军,便要时刻记住,所谓辽人退兵云云,不论多有道理,直到辽人真正退兵之前,都只能算是我辈一厢情愿的推测。这天下并无未卜先知的神仙,只要是推测,便难免有意外。若忘了这个意外,便难免要吃大亏。你一人之死,一人之辱,不算什么,然累及国家,到时候就将你千刀万剐,亦无法弥补。”

“昭武教训,灌当牢记于心。”何灌几乎羞愧得无地自容。

何畏之这才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道:“以仲源之材,他日必为国家大将。只盼仲源那时能记得,文官忠于朝廷,不过死谏而已,一死则名节全。然武将却不同,身为统军大将,只要兵败,便是辱国。你便战死沙场,不失大节,那也是有负国家。”

“下官一定铭记。”

“以眼前之事来说,辽人便是退兵,这河水冰冻,亦只能是大概言之。辽主与韩宝虽然相距不远,然到底已被我军分割两部,所谓约期退兵,那只能是纸上谈兵。瀛、莫一带,辽人有大批的掳获、辎重,还有数万被掳军民,辽人果真要退兵的话,瀛、莫之辽军必会先走。他既要先走,便不能坐等河水真的结冰。”

何灌已经明白何畏之话中之意,“昭武是说辽主与耶律信可能已经开始退兵?!”

“辽军突然加强警戒,绝非无因。”何畏之断然说道,“不过辽主若果真开始退兵,也瞒不了多久。某不是虑其退兵——耶律信若肯老老实实退兵,于我军倒是一件好事。以大宋如今的能耐,真能吃掉韩宝,便是肚皮也将将要撑破了。况且若真能全歼四万辽骑于唐河之畔,那便是契丹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之败。如此功业,亦不让于卫霍了。”

何畏之这番话,何灌心里却不甚服气。他此时不过二十七八岁,也是年轻气盛之时,只不过他性格沉稳,又在上官面前,自是不会出言反驳。何畏之却不知他心里在腹诽,他所学虽然也算是纵横家一路,可以性格来说,却也是惜言如金的,不过对何灌怀有惜才之意,才如此多费唇舌。

又说道:“现今可虑者,一是耶律信并不肯老老实实退兵;一是辽主若退兵,章参政与阳信侯贪功追赶。”

何灌不由大感诧异,问道:“昭武是否过虑了?河间兵马精壮,阳信侯虽统兵未久,却颇得众心,纵是与辽主列阵而战,亦未必能吃多大的亏,何况是追击?”

何畏之瞥了何灌一眼,轻轻摇头,长叹一声,道:“仲源如此想,亦不足为怪。岂止是仲源,但是宣台子明丞相,亦是如此想。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阳信侯善抚部众,将士亲附,能得死力,此是阳信侯所长。然阳信侯的短处,却也正是过于仁厚,其能将兵,却不能将将。某对阳信侯知之甚深,其一生领兵,最多不过一营将,如今却统数万之众,要令众将服膺,如臂使指,非其所长。是以其在河间,自保有余,至于进取,则无能为也。”

“纵是如此,河间尚有章参政……”

“章参政虽然亦算知兵,然其为人刻薄严苛,能用法而不能用仁。剿梅山蛮或可,将数万之众,与契丹战,亦非所长。”

“二人不能取长补短么?”何灌问道。

“这二人若能合成一个人,便是一时名将。然两个人便是两个人,倘只有一人还好,二人皆在,河间众将,只会怨章参政,而轻阳信侯。此二人若仅是守成,休说是耶律信,便是韩信复生,亦奈何不得,若图进取……”说到这里,何畏之不由得摇了摇头。

何灌却是将信将疑,道:“既是如此,昭武何不谏之?”

“某劝谏便有用么?”何畏之冷笑一声,“这都总管之任,便是子明丞相,亦不能完全作主。章参政素来刚愎自用,现今又是简在帝心,我何畏之何许人也?其岂肯听我之谏?他方欲立功使皇上知道,此时劝谏,他非但听不进去,反会更加急迫。劝谏之人,亦会招致他的忌恨——旁人忌恨我,某是不怕的,然若得罪章参政,某却没有这个胆子。”

“那阳信侯……”

“阳信侯会违背章参政的命令么?只要不违背他所谓的‘忠义’,便是明知必败,他亦会不折不扣的去执行罢?”何畏之讥道,“仲源日后可莫学阳信侯。武人的大义,是要不择手段,为朝廷赢得胜利。若不能打胜仗,再如何仁义礼智信,又有何用?”

何灌唯唯应着,心里却始终是将信将疑。不过他此时能肯定的是,何畏之与田烈武,的确也算是代表武人两种信念的极端。

何畏之讥讽完田烈武,这才又说道:“河间府的闲事,某管不了,只好听天由命。可耶律信若不肯老老实实退兵,我的麻烦便大了。我饶阳这数万之众,便是为了切断韩宝与耶律信之联系的。结冰之后,韩宝不仅可以北渡唐河,还可以东奔与耶律信合兵,到时候,我军便要挡住他东奔。否则,一切经营,皆成流水。阻挡韩宝还好办,若耶律信遣数千人马,自东而来,与韩宝夹击于我……”

“阳信侯当会牵制……”

“牵制!哼!”何畏之轻哼了一声,“对友军,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若完全不信任,这仗也没法打。可若太过于信任,只怕世上无后悔药可买。”

这个时候,何灌已经隐约猜到了何畏之召见自己的用意。

果然,便听何畏之问道:“仲源知道某为何要你将环州义勇全部召回来么?”不待何灌回答,他又接着说道:“因为环州义勇已经只余下三百余骑,再也损失不起了。我兵力有限,不能分兵去应付耶律信的夹击,这桩大事,便要落在仲源的环州义勇身上。”

何灌心中暗暗叫苦,极勉强的说道:“可下官麾下,已只有三百余人。”

“对环州义勇来说,足矣。”何畏之不以为意的说道,说罢示意何灌凑到地图前面来,用手指着唐河的一条支流——原来其时唐河由太行山发源,流经灵丘、定州、祁州、安平、博野,转而往北,在高阳关北部注入诸水泊与南易水,但此河的流经博野时,却又分出一条支流,连通饶阳以北的滹沱河北流 ,这一条支流,不仅分出许多的水量注入高河,而且正好便在肃宁的南面,切断了肃宁与安平之间的陆路交通。

“木刀沟几乎不可能限制辽骑。”何畏之说道,“要限制韩宝,能凭借之地利,惟有唐河。真宗皇帝时,为防御契丹,在河北采取层层布阵之策,重兵集于大名,前锋便在唐河。当年层层布阵其实并无不妥,只是其时骑兵太少,各阵之间只能各自为战,凭着坚城硬寨与辽人周旋,却不能主动出击与辽人野战,到底还是被辽人避实击虚,绕道而过。是以当年唐河无甚大用。不过如今却是时移势转,这区区一道唐河,便可以让韩宝坐困穷途。”

“耶律信若要遣兵来接应韩宝,自然要从此处渡河。”何畏之指着地图上唐河的那段支流,眼中尽是寒意,“平时某遣快舟携硬弩往来巡视,防止辽人悄悄搭设浮桥,尽可能阻隔其往来联系。结冰之后,快舟便不能用了。此时便也阻隔不了辽军往来。因此某要仲源率本部人马,携数日之粮,先行潜伏至此处。”

何畏之的神色变得冷峻,语气也转成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此前某已经报请宣台,令工匠在东光赶制了数千枚炸炮。这些炸炮无甚大用,然使用得当,勉强可以封锁住这一二十里河段。埋设炸炮需要神卫营,这十余年间,神卫营的人力物力,几乎全用于火炮,便是在各神卫营,擅长埋设炸炮的人,也不会太多,多半都是当年参加过伐夏之役,如今大小也是个校尉了,这些人某便是向宣台讨要,宣台也不会给。而除了神卫营……”

何灌露出会心的笑容,笑道:“除了神卫营,擅长炸炮的,便也只有我们环州义勇了。”

“正是。”何畏之点了点头,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不过这炸炮麻烦之极,一阵雨雪,一大半都会报废。也不能过早被辽人发觉,他们若有了准备,破解起来亦很容易。这数千枚炸炮不止是花了朝廷一大笔缗钱,而且调用这些工匠,等于少造了许多霹雳投弹。若是便这么报废了,或是被辽人轻易便破掉,这仗打完之后,只怕这没么容易撕掳清楚。”

“昭武尽管放心。”有了这数千枚炸炮,何灌此时的底气立即充足多了,心中马上想出一个计策来,笑道:“下官偶得一策,当可策万全。”


河间府。

面积并不算很大的河间城内,如今密密麻麻的,驻满了军队。除了田烈武的云骑军、苗履的宣武一军、张整的铁林军以及驻守河间的神卫第十六营四只禁军以外,还有一支所谓的“河间兵”——这只部队最初只是章惇招募的巡检,在章惇东山再起,再拜参知政事工部尚书兼宣抚副使之后,便循各地之例,改名为“河间兵”,兵力也迅速扩充到一万人,稍嫌寒碜的是,这支“河间兵”只有二百余名骑兵。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宋朝便一直存在着一个致命的软胁——他们无法快速的补充损耗的骑兵与战马。而因为社会结构与兵制的不同,宋朝是不可能存在“家丁制”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绝大部分骑兵,都是不可能有所谓的“辅兵”的。这个特点进一步加剧了宋军的损耗。

而他们的对手——辽军传统上不仅每名正兵配备两名家丁,而且这两名家丁中,有一名是可以骑马作战的,当进行攻城作战或者重要的攻坚战时,辽军便往往使用家丁冲锋陷阵,因此辽人常常极为得意的自夸他们的正兵很少损失。

虽然辽军的这个传统其实早已崩坏——当萧佑丹重新整顿宫卫骑军制度之时,即意味着辽人的传统早已经不能持续——但辽军的家丁制,仍然部分的保留了下来。尽管在辽国,生活习惯与社会结构同样正在发生无法逆转的巨变,哪怕继续维持一个可以骑马作战的家丁,也已经很难做到。事实上,萧佑丹能够成功改造宫卫骑军制度,使其重新复活,便已经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奇迹,任何人都无法要求更多。

但是,正如在历史中无数次出现过的那样,传统仍然具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生命力。在一些个别的宫分军中,仍然拥有能够骑马作战的家丁。即使在传统已经崩坏的宫分军中,家丁的意义,也不仅仅是提供骑马轻装步兵或者后勤运输人员,他们是一种更全面的辅助兵种,不仅平时可以令其主人得到更多的休息,以专注于作战,在关键时刻,家丁们还能保护他们的主人免于战死、受伤,或者更快的康复。

而对于宋朝来说,这却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军事制度,而是要求宋朝改变其骑兵部队的社会阶层——既便如此,可能也还不够。因为在宋朝普遍实行的是契约奴婢制度,除了一些例外或者是品官阶层,奴婢对主人的依附性已经普遍降低。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家丁制”,而在于宋朝有限的骑兵兵源与战马储备。尽管这方面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都不可能达到辽国的水平,可在绍圣七年的时候,宋朝这方面的状况几乎可以称得上窘迫。

这个软胁令得短时间内,石越竟然无力补充骁胜军的兵员,更加无法重建拱圣军。

而在河间府,更是对比鲜明。

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虽然在辽军的作战中也有不小的损失,却总是能够迅速的就地补充兵员——甚至不需要降低对兵员素质的要求。因为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薪俸优渥,其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也已经足够维持一家五口在汴京的温饱生活,按绍圣初年最终确定的兵制,普通节级士兵十到十五年后必须退役,到时即使不愿意去朝廷安置垦田的地区,十几年下来,只要节省一点,也能攒下一笔钱来,回河北购置几亩薄田,绝不成问题。更何况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财大气粗,只要被其征募,当即便发给总价达到数十贯的粮食与财物,做为安家之费用。这对于河间府内那些朝不保夕的逃难百姓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而同在河间的田烈武的云骑军想要征募新兵却困难重重。云骑军的薪俸虽然要低一些,但河间府的物价也远不及汴京,加入云骑军亦不用背井离乡,原本,倘若云骑军只是一只步军的话,其吸引力绝不应在宣武一军与铁林军之下。可现实却是,田烈武想要补充一点兵员,比神卫营还要困难。

困难来自很多方面,而且几乎都无法解决。首先田烈武没有足够的战马。在战斗中的损失,战马的损失往往比骑兵更大。云骑军原本是一人两马,如今已经变成了两人三马。此外,云骑军也不能临时征募从来未骑过马的士兵从头训练。于是,田烈武只能开出赏格,吸引会骑马的壮士带着自家的马来投军,同时高价收购民间马匹。

这样做并非全无效果,但对于想要重建第一营的田烈武来说,失望仍然不可避免。

最终还是章惇帮了他一把,将河间兵的几百名骑兵白送给了田烈武,田烈武这才勉强凑齐了六百人,又从其余四营中抽调了三百人,总算重建了第一营,算是给了李昭光一个交待。

但章惇的慷慨,也令得河间兵成为一只纯步兵,两百余名骑兵,对于一只上万人的军队来说,连最低要求都没有达到。

章惇自然并不在意这些,他无意控制任何一支军队,区区河间兵更加不在他心上。甚至可以说,他对是否能建立军功也并不在意,在他心里面,这些只是朝廷的“鹰犬”们该做的事,而他,却是“朝廷”的一部分,他是替皇帝控制“鹰犬”的人。他需要在河间府立下功业,只是因为他需要向皇帝,同时也需要向与他一样同为“朝廷”一部分的其余人证明,他拥有这样的能力。

他已经是皇帝的一个选择。

他当然不会满足于参知政事工部尚书,他的目标毫无疑问的是左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为主宰政事堂的那个人。

为此,章惇需要更多的筹码。

如果田烈武能够有所作为的话,他又何惜几百名骑兵?

可惜的是,章惇已经十分清楚,田烈武的才具有限。

这位阳信侯已经是河间府知府,但他却并不具备治理河间府的能力。田烈武足够勤勉,也懂得一些民情,甚至在断案上也有一些小才能,但他缺少信心,只要有同僚与他发生争执,他就会退却,往往一桩小事,也要反复讨论。他也常常识别不出官吏的奸滑险恶之处,易为人所欺。他既少威严,又缺乏智术,对于各种敕令法律,更是全然不通,单是赈济逃难百姓、维持河间府物价,他便已是焦头烂额……在章惇看来,田烈武治民的能力,勉强也就能做好一个中等县的县令而已。

幸好他总算还颇有自知之明,最终听从了章惇的劝告,将一切民政事务交由河间府通判去处理,自己专心去做他的右军行营都总管。

但既便如此,章惇也并不满意。

凭仗着田烈武的信任,都总管司内,自负谋略的张叔夜几乎无事不预。而田烈武所统诸将,苗履乃西军将门之后,其父是王韶部下先锋大将苗授,他自束发从军,屡立功勋,既有才干,出身又好,免不了跋扈刚愎,更难将田烈武、张叔夜放在眼里;张整则是侍卫出身,在东南、西南镇压蛮夷,屡立奇功,历任陕西、河北诸军,号称名将,章惇深知其人外谦内傲,极难统御……田烈武倘若是个文臣还好,宋朝以文制武,早已深入人心,驾御二人,或还不成问题。但田烈武不仅少了个文进士的出身,其在军中,至战前也就刚刚做到云骑军都校——无论资历、功勋、能力,较之苗、张二人,都差得极远,虽然机缘更好,官做得更大,然而要令二人服气,却并不容易。

右军行营之中,有了这三个人,田烈武这个都总管,也就是拱手而已。

在章惇看来,若无他在河间坐镇,右路的局势不知道会有多乱。也许真的会如当年君子馆之败时一样,诸军号令不一,招来大败。而田烈武惟一的好处,在章惇眼里,也就只有听话、好支使而已。

也因此之故,章惇这个宣抚副使,俨然便是右军行营都总管司的太上总管。河间城内本有四大衙门——宣抚副使衙门、河北路提刑使司衙门、右军行营都总管司以及河间府衙,章惇为判府事时,河间府衙便已经是第一衙门,而自他再拜执政之后,他不仅是对河间一府的军政民政,事无不统,甚而北至雄、霸、高阳关,东至沧州,章惇都视为自己的管辖范围。对高阳关的柴贵友、赵隆,他自然是严令其只能听从自己的命令;甚至对霸州的蔡京,虽然蔡京也是宣抚副使,章惇也一样视为下僚。在章惇看来,这是理当所然的,即便同为宣抚副使,然而他是宰执,蔡京不过一转运使,二人地位便是天壤之别。不要说是蔡京,便是所谓的“御前会议”,章惇也没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御前会议乃是非常机构,而宰执之重,则是祖宗之法,二者孰贵孰轻,根本不必多说。

章惇的做法,倒也合乎法理规制,大宋朝宰执之贵,是毋庸置疑的,即便是在蔡京那儿,也是的确将章惇视为上官。只是这究竟合不合乎人情,章惇就根本不曾考虑过了。即便是考虑过,他大概也不会太在乎。

章惇并不觉得自己是喜欢揽权。反而,他认为是蔡京、田烈武辈太过无能,他才不得不亲力亲为。倘若能将两人中的一个换成何畏之,他都会省事许多。

这样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局的变化,在章惇的心里,越来越盛。


十九日的清晨,当饶阳的何畏之与何灌商议妥当,开始准备船只与各色军器,计划着何灌的“万全之策”之时,河间城内的章惇,也同样感觉到了气温的骤寒。

对于雄、莫、河间之辽军的动静,章惇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早在十五日,莫州的辽军便开始了一次大规模的退兵之举,数万被掳的军民在辽军的押解下北行——这是自战争开始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类似行动。因为押解人数不多,当时田烈武便想让高阳关的赵隆率兵伏击这只辽军,但是被章惇阻止。章惇认为在这个时候,在高阳关有一支对辽军具有一定威胁的兵力才是最重要的事。

但田烈武对此颇为不满,十六日两人便各自拟写了一封札子,呈送宣台——这并无实质意义,因为十七日,这几万被掳军民便抵达了雄州,根据其后探马所探知的情况,这些被掳军民在瓦桥关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北行,不仅如此,自辽国南京道内,更派出了几千兵马,前至界河北岸接应。

然而,在十五日开始的这次行动之后,辽军却又安静了下来。

这证实了章惇的判断,这次行动,既是一次预演,也是一次试探,甚而可能是一个圈套。但不管怎么说,辽人的的确确开始在为退兵做准备。

紧接着,在十八日,章惇知道了安平发生的事情。

尽管他没有将此事看得过于严重,却仍然不禁要怀疑石越能否继续掌控全局——倘若石越失去这个能力,理所当然的,章惇认为自己是当然的继任者。他绝不会坐视大好局面就此崩溃。

同时,章惇又移牒蔡京,严令他一旦辽军开始退兵,霸州之宋军要尽其可给辽人制造麻烦,甚至狙击辽主。石越的胃口很小,韩宝的四万之众便可以令他满足。但若是不能从辽主与耶律信身上咬下一大块肉来,章惇却不会满意。

这与石越部署给他们的战略任务并不矛盾——宣台要求他们牵制住辽主与耶律信,绝不可令其西援韩宝,一旦击退辽主与耶律信,宣武一军与云骑军便要抛弃一切辎重,轻骑急行,分别向博野、保州穿插,从背后梯次狙击韩宝。

这是为了防止韩宝平安渡过唐河而准备的后手,从博野、保州、遂城、安肃军、最后也许还会加上意外出现在容城的吴安国……层层狙击。

但是,章惇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他兵强马壮的近五万精兵,便只能干这点打杂的事。

至少在这一点上,章惇与苗履、张整、张叔夜,还是有共识的。

尤其是张整,他吃过耶律信一个大亏,表面虽然从来不提,但骨子里面却是做梦都想着报此一箭之仇。铁林军每日的操练之严,连苗履都有点看不下去。

若是平日,章惇自然不会管这些将军们如何带兵之事,但这日起来,章惇喝了一碗米粥,信步走到河间驿的后院——为了节省开支,他的行辕便暂设于驿馆,突然看见院内一口池塘水面结了一层薄冰之后,他便改变了主意。决定应该劝戒一下张整,如今大战在即,无论如何,铁林军都该以养精蓄锐为主,说起来,张整当年还是章惇推荐简拨的,对章惇一向十分敬重,自己的劝告,张整是一定会听的。

这么想着,章惇便张口唤道:“章礼。”

“小的在。”一个亲随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个章礼跟随章惇已经有十余年,已是很熟悉他的脾性,见章惇张了张口,却又皱眉不语,当下只是躬着身子,也不敢多问。

过了好一会,才听章惇说道:“你去请阳信侯与苗履、张整两位将军过来。”

章礼应了一声,方退到后院的门口,便见一个校尉快步跑来,脸色凝重。他识得那校尉是章惇辟任的亲信之人,连忙退到一边,让那校尉进院。

那校尉也不客气,快步走到章惇面前,行了一礼,低声禀道:“参政,辽人退兵了!”

章惇愣了一下,旋即大声喊道:“章礼,快,快去备马!”

4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十九日辽人开始退兵的消息传至阜城之时,宣台的气氛还是马上变得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筹划了几个月的事情,很快就要知道结果了。而这成与败之间,不仅关系着宋辽两国几十年的国运,其影响所及,天下各国,都能感受得到。

一时之间,从安平到阜城,从饶阳到阜城,从河间府到阜城,从霸州到阜城,传递消息的士兵,快马加鞭,尘扬于道,往来不绝。

在这个时候,石越与他的谟臣们,已经根本无暇再去考虑在安平劳军时发生的事情。而让石越稍觉意外的是,李舜举自不用说,便是陈元凤,也对他十分恭谨。不过他此时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琢磨陈元凤的心思。也许陈元凤是因为石越落到了他的掌握之中而故意如此;也许他只是害怕吕惠卿而愿意暂时与石越和解;也许他有什么别的目的……但石越此时已不能为这些事情分散精力。

此时没有什么比对付辽人更重要。

辽军的退兵果然不是同时进行的,十月十九日,辽主颁布班师诏,但在安平,韩宝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每日的举动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而在河间府,辽军退兵的方式也与以往不同,他们并没有十万,甚至数十万大军同时行动,而是分批次的逐步退兵。

先行退兵的是辽主的御帐,皇帝耶律濬与一干亲贵的大臣、勋戚、重要部族首领,在黄皮室军一万铁骑的护卫下,从容归国。与之同行的,还有众多亲王、贵戚、部族首领的私兵近两万骑,以及他们掳获的财货子女——这一行人,仅装载财物的大车连接起来,便有十余里长,一眼望不到头,而随行的宋朝被掳军民也有数万之众。

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行进起来,必然缓慢,而沿途皆有宋军觑视,并不安全,为了迎接辽主的凯旋,并且防备容城的吴安国,不仅有萧阿鲁带率兴圣宫残部担任前锋,连南京的萧禧也亲自率五千骑前至归义迎接。而瓦桥的萧忽古亦派出骑兵,四散戒备,以应付霸州的蔡京、燕超与高阳关的赵隆。

据此前探到的情报,此时留在河间府的,至少还有三万骑左右的皮室军与宫分军。此外还有数量不明的渤海军、汉军、部族属国军,这一部分军队的数量,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也许只有一万左右。此外,从肃宁至君子馆、莫州,至少还有五万以上被掳的军民,以及堆积如山的粮草、财货等辎重,还有随军的牛羊——包括辽军自己带来充当食物的和他们在河北抢掠所得的,至少有数万匹。

与安平韩宝的窘迫不同,辽主与耶律信这边,因为后期粮道的畅通,粮草反而意外的充足,只是再充足也没有用,因为耶律信根本没有办法将粮草运给韩宝。而这些粮草,到最后也不可能带回国,最终只好付之一矩。这也是当时战争常有之事,大量的资源会被乱费,分配永远不可能合理,这一点,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宋军,也不能避免。

虽然石越与他的谟臣们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安平的韩宝身上,但是,这样坐视耶律濬大摇大摆的回国,免不了要招致许多的不忿。陈元凤接连给石越写了三封札子,力谏他令河间宋军与蔡京部自东南两面出击,不可轻易纵辽主归国。李舜举也数度向石越进言,要他下令蔡京与燕超对辽主进行袭扰。

二人的官职,在宣台众谟臣中,都是极高的。陈元凤是宣抚判官、李舜举是提举一行事务,都是位在诸总管之上,可以代替宣抚使行使军事指挥权的,实权甚至更重于宣抚副使。这两人提出建议,石越也不能随便置之不理,只好邀集谟臣,连夜密议。

众人商议许久,终于勉强达成共识。既然耶律信还有大量无法抛弃的辎重,那么袭击辽主,就不是当务之急。耶律濬顺利回国,实际上反倒是削弱了耶律信的兵力,而且辽主与众多大臣勋戚归国,留下来的辽军就会更无战意。这是御驾亲征必然的弱点,皇帝亲征能激励士气,相反,皇帝若先走了,就会释放出更加强烈的信号。纵使耶律信治军有道,但是他恐怕也难以令皮室军与宫卫骑军以外的部队维持士气。况且此时辽军在瀛、莫、雄州之间,总兵力仍然雄厚,又可以互相支援,此时发动进攻,未必能占到便宜,不如继续等待,寻找机会袭击耶律信的辎重。

其实石越颇为了解章惇的为人。此公绝不是会先请示宣台再作战的人物,既然连他都沉得住气,没有此时进攻耶律信,可见他也是认为时机并不合适。即便宣台给他下了命令,也只会招致他的轻视。章惇是绝不会执行这种“乱命”的。至于蔡京就更不用说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有利可图时,蔡京绝不会落人之后,但想让蔡京和辽军去拼命,那是断无可能。此君有的是办法来应付上司。

陈元凤对此自然极不满意,但因为李舜举也被说服,他孤掌难鸣,只好作罢,转而建议让南面行营北进瀛州 ,如此宋军就能在瀛、莫一带形成对辽军的兵力优势。甚至可能获得两场胜利——无论如何,歼灭耶律信都比歼灭韩宝更有诱惑。

石越知道陈元凤的心思,陈元凤虽然有一些军事经验,但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阵,不知道战争的凶险,他是以为有机可趁,便急于抢功——比起石越来,陈元凤可能更加嫉恨吕惠卿在易州的成功,也许他连吴安国、段子介都一并恨上了。此外,石越将宣抚使司移至南面行营,固然是向皇帝表示忠心,可对陈元凤来说,却是极不舒服的,他也急于摆脱石越。但这也是陈元凤对章惇缺少了解的缘故。

可是这些话是无法明说的。而陈元凤的这个建议,的确很有吸引力。甚至连石越都有些动摇,但他心里认定南面行营与右军行营绝对无法协同作战,总算还是抵住了诱惑,借口东光、阜城乃保证大军粮草供应的重镇,必须要有重兵护卫;又宣称必须要留一些兵力,策应各路,以备非常,拒绝了陈元凤的建议。宣台其余谟臣虽然多有心动,但众人也多知道陈元凤的心思,更不敢违逆石越,要么置身事外,缄口不语,要么就附和石越,反对陈元凤之议。

对于南面行营的这陈、李二人,石越在武强之时,心中就定下了策略,便是打压陈元凤,笼络李舜举。因此,他虽然拒绝了陈元凤之议,却为了笼络李舜举,又采纳了李舜举的建议,同意令横塞军进驻北望镇,以宣武二军驻阜城,骁骑军则进驻武强。

做出这番安排之后,时间已经是十月二十一日。在阜城,李舜举与南面行营都总管王光祖开始忙着调兵遣将,而石越每日则忙于与折可适等人处理大量的军机事务,从十九日开始,气温一日低过一日,二十日晚间更下了一场小雪,黄河水面已经结冰,只是冰面还很薄,行人无法通过,但这足以令永济渠与黄河等河北诸水的水路运输全面中断,宋军的一切粮草军需的运输,必须全部转由陆路,虽然早已经有一些准备,但真正事到临头,却仍然免不了有千头万绪的事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思,一大半要系于等待河间、黄河以及蔚州的报告。

耶律信的下一步如何行动?黄河的冰面厚度到了什么程度?还有,此时正与耶律冲哥苦战的折克行部的命运如何?

此时的几个战场,最重要的莫过于安平。但最凶险的,却是蔚州的折克行。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守卫一座刚刚夺下的敌人的城池——城内的百姓中,只有敌人,没有盟友。只能靠着定州运送粮草与箭矢、火器,因为转运艰难,这些补给永远都是杯水车薪,而且必须靠老天保佑才有可能及时送到。一旦连续下上几天的大雪,就算段子介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将补给送至蔚州。而折克行此时却只能指望段子介——果然如折可适等人所料,耶律冲哥派出了一支偏师攻入繁畤,章楶自顾不暇,根本管不了折克行的粮草了。

而对于宋军来说,粮草就是一切。战争是不公平的,宋军的补给从来都比辽、夏这些国家的军队要更加困难,因为若要一个宋军的士兵保持士气与战斗力,口粮的标准可能需要是辽军、西夏军队的数倍甚至是十倍。这样的事情整个世界上都极为平常,有一个国家的士兵曾经如此评论:我们生在富裕的地方,不可能和那些穷鬼吃一样的东西。 宋廷为军队制造了各种干粮,但这些干粮从来都不能也不可能成为主要的军粮供应方式。不仅士兵如此,连战马也是一样,宋军的战马不吃谷、麦就不行——这既由于饲养习惯,也因为他们承受不起战马的损失,但是辽军的战马有时候就是啃点草打发了,因为在某些时候,对辽人来说,运输战马口粮的成本甚至远远高过损失战马的成本——可对宋军来说,就算战马的来源得到极大的拓展,也无法如此计算成本。战马永远都是一种紧缺、昂贵的资源,区别只是程度上的。

在宋军中,也许只有吴安国的河套蕃军这样极少数的例外能与辽军一样吃苦耐劳。而折克行的折家军大概不能归入其中。

因此之故,宣台对折克行部的命运私下里都感到悲观。

而所有这些,都已经超出了石越的掌控之外。

他做了他能做的与该做的。

接下来的事,他必须信任别人。尽管,结果未必会如他所愿。


自从发现辽主开始撤兵开始,阳信侯田烈武便再也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为了及时察觉耶律信的行动,田烈武派出了十几拨探马,都是他从云骑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骑术、武艺好,而且要聪明机灵,更重要的是,他们或是本地人,或在河间府生活已久,对本地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田烈武在汴京时,颇读过一些兵书——因为朝廷许多有识之士的不断上书,再加上石越的努力,宋廷早在熙宁年间,就已经开放了兵书之禁,虽然这导致许多古代兵书也大量流传到了辽国、西夏等地,但是普通的宋朝士人,同样也能轻易的从官立藏书楼中借到兵书研习。这个改变在宋朝的士人中带来了一种引得许多旧党人士颇为不满的风气,一些士人刻意的谈论兵法来标榜显示自己,多数人的目的也的确并不单纯,他们或者是为了迎合某些宰执权贵,或者是故意的标新立异,在旧党看来,这与他们追求的社会淳朴风气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但对田烈武,这却有明显的好处。他的悟性有限,而大部分的兵书讲的道理却都很深刻,文辞又过于典雅,若没有人细加解释,田烈武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而这些士人的出现,很好的帮田烈武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总是能很通俗易懂的解释清楚每一句话,并且还能举出无数的战例来帮助他理解。讽刺的是,田烈武并不知道,他的这些老师们,其实也只是表面上理解了这些兵书而已。当真正明白那些兵书背后所讲的道理之后,田烈武的理解便远比他的老师们要深刻。

许多兵书上都提到用间的重要性。它们反复强调,间谍是统帅最信任的人。不过,如今宋朝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枢密院亲自主管间谍,此外便只有极少数边帅可以派遣自己的间谍,但即使如此,营将以上的实际统军将领,每年都有一笔数目不菲的额外的款项,供将领们灵活使用。这笔钱的使用受到监督——但实际上难以做到,因为枢密院的条例规定,诸如在陕西、河北、河东的禁军,这笔钱的三分之一可以用于各种间谍之事——于是,例如在河朔禁军,这笔钱几乎无一例外都被贪赃了,在西军与东军中,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田烈武上任后便发现,他的前任不曾在探马身上额外花费过一文钱。

而田烈武却将每一文钱都毫不吝啬的花在了探马身上。他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庭,亲自帮解决他们无法解决的麻烦,允许他们随时向自己禀报所探知的情报,即使他在睡觉,他要求自己的亲兵随时将自己叫醒。

辽军的退兵并非一帆风顺,在这样的时刻,极容易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在辽主退兵的队伍中甚至出现过骚乱,辽国两名皇族因为白天争道大打出手,虽被制止,但晚上其中一方仍旧不忿,想派私兵悄悄去杀死对方掳夺的“奴婢”,谁知那些私兵找错了地方,误放出数千人来,结果引起一场骚乱。其时辽人骚乱的地方便在君子馆附近,苗履与张叔夜皆力劝田烈武利用这次机会,趁乱夜袭辽军。但张整与颜平城等人都不以为然,而章惇又主张持重,田烈武才只好作罢。

但河间诸将至少在一件事上是有共识的,自田烈武以下,每个人都相信辽军还会有一次退兵。为了有备无患,这些天田烈武被叫醒的次数多得让他最后干脆决定穿着内甲睡觉。

耶律信治军极有法度,却也极为自负。他让辽主先走,数日之后,再让那数万俘虏走,自己亲率精兵断后。如此便能做到井井有条,虽退不乱。探马探得萧岚还在君子馆,便是证据——萧岚多半便是第二批退兵辽军的主帅。而章惇对此比田烈武等人更有信心——他的理由在田烈武看来有点匪夷所思——章惇十分肯定的宣称,将这些掳获安全的送回辽国,是耶律信最后的机会。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件事至少众人并无分歧。

但对于如何应对此事,诸将的意见却大相径庭。

章惇力主避实击虚,以主力牵制耶律信,另以轻骑追击退兵的辽军,只要解救被掳的军民即可。而苗履、张叔夜则主张以一部牵制耶律信,以主力追击辽军,务要歼灭那只辽军,甚至趁机切断耶律信的归路。张整没有什么意见,不过田烈武心里明白他其实跃跃欲试——不管执行哪种方案,最后都轮不到他的铁林军追击,他只能是面对耶律信——而这显然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但是,客卿颜平城与田烈武最信任的一个参军刘近却从根本上反对如此做。

从心里来说,田烈武认为颜平城与刘近是对的。便如二人所说,右军行营的任务是配合宣台的既定之策,歼灭韩宝部,要达成这个目标,耶律信的实力越削弱越好。对他们来说,阻止耶律信接应韩宝,配合中军行营狙击可能渡过唐河北窜的韩宝,才是第一位的。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即便耶律信毫发无伤的退走也无所谓。二人也认为众将有些轻敌,耶律信并不好对付,辽军始终扼守君子馆要道,追击也好,牵制也好,难免会有一场恶战。若是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终不能凭借着何畏之那点兵力来阻止耶律信接应韩宝。

但从感情上来说,田烈武做不到那么冷血无情。

眼睁睁看着辽主押着那么多大宋军民北去,他就已经自责得吃什么东西都觉得寡然无味。如今还留在瀛、莫的数万被掳军民,无论如何,田烈武都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此生都记得石越当年在陕西对他说过的话。

他成为武人是为何事?他统兵打仗是为何事?他让自己的爱子亲上前线是为何事?

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守护的,不能用胜负得失来计算。

田烈武相信他如此做,不算有违宣台的节制。他觉得,即使是真的如颜、刘所料,他的行动影响了宣台的大策,然而,在解救五六万被掳军民与全歼四万辽军之间做选择,石越也会同意他的选择。

所以,他也义无反顾的支持章惇之策。

随时随刻,他都与河间府中数万将士一道,兵不卸甲,等待着探马的报告。


最后一遍巡视完河间城防,自北城下来时,城内的更夫刚过敲过二更。亲兵已经牵了马在城下等候,田烈武上了马,突然感觉到手背上一点冰凉,他抬起头来,便见夜空之中,一片片比米粒还小的雪花,正在空中缓缓飘舞、落下。

“郡侯,又下雪了。”与田烈武一道巡城的参军刘近也已经上了马,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袍子,一面感慨的说道:“这场雪下下来,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停了。”

田烈武点了点头,心里却闪过一丝忧虑,他突然想到,要与辽军雪战的话,云骑军可从来没有过雪战的经验。昨日起来,田烈武发现云骑军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早操,大感惊讶,召来李昭光等人相问,才知道过去一到冰雪的天气,云骑军的将领们因为怕损伤战马,全军都是放假休息,如此上下习以为常。因为前天晚上——也就是二十日晚上那场小雪,于是众人皆理所当然的睡起了懒觉。此事还招致了宣武一军与铁林军的嘲笑。其实这种事,若在过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自从熙宁年间颁布诸军《操典》后,如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这样的精锐禁军,还是执行甚严的,除了规定的假日,寻常雨雪天气,皆是操练如常。因此在他们眼中,云骑军已成了异类。

但刘近却不知道田烈武在想这些,二人一边按绺徐行,走了数步,又笑道:“不过如今便下雪也没什么了,冬衣早已发给各营,说起来,那位陈判官果真不凡,石丞相确是知人善用。”

田烈武不由愕然,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身兼随军转运使一职宣抚判官陈元凤。

“仁祖时,家父也曾在陕西军中做过巡检,当日下官曾听家父说过,那时将士的冬衣从京兆府运到各边郡,往往秋天出发,第二年春天都不一定能到。那还是太平时节,打仗时更是有时车马拥塞于道,十天半月动弹不得;有时小吏糊涂,发给延州的东西,结果送到了秦凤;有时候请的袍子,送来的却是靴子……”

这种事情,田烈武也曾听过不少,便笑道:“有时候也不好全怪转运之人,自古以来,转运都非易事。”

“郡侯说得一点没错。”刘近点点头,道:“家父也曾说,若有人能将转运之事,做得一点都不出错,便是计相也做得。是以下官才觉得那位陈判官非寻常之人。”

“这应该是子明丞相之功。”田烈武说着自己的判断,“丞相用兵,从来都是将转运放在首位的。陈判官虽是随军转运使,但这转运之事,我却敢肯定,丞相是要亲自过问的。”

“石丞相以文臣而知兵事,的确令人钦慕。”刘近点点头,突然转头望向田烈武,说道:“不过下官有一事不解——郡侯既然也颇许石相之用兵,为何明明有宣台之成令在前,却反要从章参政之令呢?”

“绕了这么大个弯,原来你为的是此事。”田烈武瞥了刘近一眼,微笑道。

刘近在马上抱了抱拳,道:“郡侯恕罪,下官身为参军,不敢不尽言。”顿了下,又说道:“章参政虽然是宣抚副使,可郡侯才是都总管,军中之事,自当决于郡侯。而河北之事,朝廷许之石丞相,亦当以宣台为尊。况且下官也曾听人议论,道章参政之策,恐怕是出于私心。狙击韩宝难,却是石丞相之功;而救此五万军民易,则是他章参政之功。还有人说,章参政用意不于此,便救了这五万军民,他还是想要对付耶律信的……”

刘近只管说着,直到田烈武的目光移过来,注视着自己,才猛然闭嘴。

田烈武淡淡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这些话,休要乱说。此皆是军中机密之事,知者寥寥,如何会有人议论?”

刘近脸上一红,田烈武又说道:“这些全是无稽之谈。我同意章参政之策,并非是因为他是参政或宣抚副使。章参政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朝廷之事,刘参军到底知之甚少。你可知道,朝廷的相公执政中,实以章参政最清廉?休说甚么私心,章府几位衙内,至今未有一官半职,也不敢惹事生非,只是安心读书。此是有私心者所为么?章参政不过人为严苛一点,可到底仍是个君子。”

刘近心里不以为然,却不敢反驳,但他心中并不甘心,况相处已有时日,渐渐知道田烈武的性子,也不是如何惧怕他,反又问道:“下官失言,诚非所宜。只是郡侯为何会同意此策?便能救此五万军民,亦不过一时之利;歼灭韩宝,才是真正伤到契丹的筋骨,果能获此大捷,从此契丹震动,恐怕再不敢兴南下牧马之意,这才是事关大局。若纵韩宝遁去,契丹食髓知味,日后更不知有几万军民受害。孰轻孰重,一望可知!”

田烈武沉默了下来,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刘近才突然听田烈武说道:“并非如此。”

他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田烈武又说道:“我觉得,若是对这五万百姓见死不救,便是真的全歼了韩宝,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们大宋,也非真正的强国。肯为五万百姓的性命而放弃全歼四万强敌机会的大宋,才是真正强大的大宋。”

刘近下意识的张口想要反驳,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将田烈武的话在心里慢慢咀嚼,竟不由得痴了。

二人骑着马,沉默的走了好远,夜空中的雪越下越大,落到刘近的身上,他也没有感觉。过了很久,田烈武忽然又说道:“那才是我想为之战死的大宋。”

不知怎的,这有些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狠狠的敲在了刘近的心上。


肃宁寨。

位于滹沱河北流北岸的这座小城,原是宋朝在河间府地区的军事要寨之一,在辽军南征之后,此寨被辽军攻取,又成为辽主驻跸之所。如今,辽主已经颁诏班师,御驾已经在回国途中,但肃宁寨仍有数万辽军驻扎,城垣内外,依旧是营帐相连,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这成千上万的外表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营帐,完全无法分辨,走进其中,便仿若走进一个迷宫一般。但对于任何一个辽军将士来说,这些营帐却是如泾渭一般分明。哪些是御帐亲军,哪些是宫分军,哪些是部族军,哪些又是属国军,绝对不会有人搞错。正如宋人从来都不可能分辨清楚十二宫卫,却没有一个契丹人会将此弄错。

而在这些营帐之外,肃宁城外最引人注目的,则莫过于肃宁城东那十来座简陋的木城。肃宁的辽军营地,全都按契丹古法,不象宋军的营地一样,有木栅营墙沟壕守卫森严,而是杂乱无章的随地扎营,甚至只有部分营地用大车简单的围了一个圈权做营墙,这种扎营之法,与大辽一向重攻轻守的传统有关,辽军防范敌军偷袭的方式,是四处派遣拦子马,而不是将自己围在墙垣之内。但东边那十来座临时搭建的木城,却皆用一两丈高的木栅围成,木城之间并有高耸的望楼,城外还有上百骑的辽军日夜巡逻,与肃宁城外的辽军营地虽然相隔才一里左右,却显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护营,那些木城,便是辽人关押被掳军民的地方。”

这些木城北边数里的一片水泊畔,几个身着黑袍的人站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眺南边的辽军营地,一面低声交谈着。在月色的冷晖之下,依稀可以看出领头之人的面容,赫然竟是武卫二军第三营护营虞候杜台卿。

而先前说话之人,便是第三营的行军参军曲英。

杜台卿冷冷的望着南边的那些木城——辽人仿佛全不害怕发生火灾,他们总喜欢在营地中,到处生起彻夜不熄的篝火,即使在这样的雪花开始飘舞的夜晚,这些篝火也不曾熄灭。借着这些火光,他能很清楚看到那些木城的全貌。

辽人的戒备看起来并不严密,但是,从他们潜入此处的经历便可以知道,大规模的兵马行动,绝对瞒不过辽人的耳目。就算他们这几个人,若非是有夜色的掩护,曲英又精通契丹话,也断难至此。若曲英没有出错的话,他们再往前行,就算是在夜晚,也一定会被辽人发现。

杜台卿绝不会怀疑曲英的判断。

在这场战争中,他们能够生存到现在,靠的就是互相的信任。而且,武卫二军第三营营一级的武官,如今也只剩下三个人了——赵隆、杜台卿、曲英。正如曲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行军参军,杜台卿也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军法官。他这个护营虞候,如今已经有点名符其实了——在熙宁改制之前,大宋禁军中的虞候,可并不是所谓的军法官,而是统领着所部最精锐部队的将领。

虽然他麾下的精锐部队,如今也就只有九十余骑而已。如果不算上高阳关的守兵的话,那便是他们如今仅有的骑兵。

在辽军与宣台眼中,他们第三营都已是无足轻重的一支力量。特别是他们又接连在萧忽古手里吃了几次大亏后,不过杜台卿并不会妄自菲薄。他并不关心宣台是如何看他们——与宣台的联系,是由雄州知州柴贵友负责的,他与赵隆官职卑微,没有这样的资格。而柴贵友自逃至高阳关后,便蜷伏于关城,从未离开过高阳半步。杜台卿只知道,辽军若敢小视他们的话,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赵隆的步兵也已只有五百余人,真正列阵而战的话,他们的确已经是不堪一击。

但他们还拥有一只兵力。

辽军虽然攻占瓦桥关,控制了这条南北交通要道,但是,他们远远不能真正控制雄州。整个雄州,到处都是水泊,还有不利于骑兵通行的稻田。为了对付辽军的打草谷,如今雄州到处都是结寨自保的村庄。赵隆派出胡玄通四处联络这些村庄,并且从高阳关借给他们弓箭支持,在雄、莫与高阳关之间,这样的村庄总共有数十个。若有必要,他们可以召集起数千人马来。

也许他们仅仅是乌合之众。

但也许,他们并不仅仅如此。

“……每座木城都关着数千人,还有一些人被锁在辽人的营帐之中,供他们随时差使。”曲英继续低声说着,“据前几日抓的那个辽人的供辞,耶律信仍在肃宁,辽主留给他两万皮室军。凭我们的兵力,难以力敌。”

“但我们仍然有机可乘。”杜台卿轻声说道。

“护营说得不错,然而也只能随机应变。”曲英的话中略有些沮丧与无奈,“宣台与阳信侯何时与辽人交战,到底不可能告诉我们。若是河水结冰后,阳信侯大举进攻肃宁,我们便可自后方偷袭。护营也看到了,他们的营地到底防范不严,运气好一点的话,我们便能攻破那十余座木城。平时肃宁与河间府之间,只有几座石桥相连,阳信侯要进攻并不容易……”

“就算结冰,阳信侯也未必敢如此。”杜台卿不由得摇了摇头,“何况耶律信一定不会等到河水结冰还不撤走这些掳获的。”

“那,护营之意是?”

“萧忽古那老贼如今忙着应付辽主退兵的那拨人马,又要防范燕霸州,只要我们不去雄州,他大约是没空来理会我们了。”杜台卿忽然说了一句似乎是离题万里的话,他伸手掸了掸积在肩头的雪花,道:“走,先回高阳关罢。”

曲英默默点了点头,众人正要转身离去,便在此时,从辽军的营地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人马嘶鸣的喧嚣。

众人不约互相看了一眼。

过了一小会,曲英低声道:“护营,我去看看。”

杜台卿默默点了点头。

曲英见他答应,猫下身子,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大约过了几刻钟,杜台卿听到前面的芦苇中传来几声蟋蟀的叫声,很快曲英又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杜台卿望着他微有些潮红的脸,正要相问,曲英已经兴奋的说道:“辽人又开始退兵了,是木城里的俘虏。所有的木城……”


三个时辰后。

天刚刚放亮,河间府的文武官员,包括田烈武与章惇、苗履、张整、张叔夜、颜平城、刘近等人在内,都披挂整齐的登上了河间城北面的城楼。从下半夜开始飘起的小雪,越落越大,此时已将河间城裹上了一层银妆,城外眺目所极,也已变成一片苍莽的雪原。但众人却均无心欣赏这美丽的雪景,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北方向那还依稀可见的黑点。

“田侯,斥侯说辽人有多少人马押送?”章惇的声音便同这天气一样寒冷。

“大约有一万骑左右。从旗号来看,既有宫分军,亦有部族军。”田烈武沉声回道,瞥了一眼苗履与张整,张整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苗履的黑脸上,却兴奋得透出红光。

“吾当以上驷对其下驷,以中驷对其上驷,可期必胜。”章惇望着田烈武,郑重说道:“田侯,这数万河北父老,便拜托了。”

田烈武朝章惇欠身一礼,转过身来,望向众人,沉声道:“苗将军,请你率宣武一军,北上君子馆,追击辽军,此战只求解救被掳的五万父老,不可与辽人缠斗。一击得手,即刻返回。”

“苗履领令。”苗履得意应道,但田烈武却没有立即给他将令,又转头望张叔夜,道:“张叔夜听令。”

张叔夜连忙跨出一步,躬身行礼。

“令你与李昭光率云骑军第一营,随苗将军北上追击,听苗将军号令。”

张叔夜与苗履对望一眼,齐声领令,急步走下城楼。

田烈武又看了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冷笑的张整,说道:“张将军,待苗将军出城后,辽军一旦察觉,必当有所行动。到时便请张将军的铁林军,与本侯一起出阵,务必令苗将军无后顾之忧。”

张整微微欠了欠身,也退下城楼。

章惇却有些惊讶,望了田烈武一眼,问道:“田侯如何不马上出城?”

田烈武摇了摇头,笑道:“不急。”

“如何不急?”章惇却有些急了,道:“田侯不速速出城,扼守两桥,若是耶律信先过了桥,铁林军是步军,却奈之何?”

“参政莫急,下官本就不打算扼守两桥。”

“不扼守两桥?”章惇不由愣住了。他又转过头,北眺城外,这一条滹沱河北流,逶迤穿过河间府、莫州、雄州、保定军、霸州、信安军、清州等河北七州之地,注入黄河,也将这片大地,割成两块。这河间府、君子馆、莫州,都在河的东南边,而肃宁却在河的北边。河的北边有众多的水泊稻田,根本没官道存在,并不适合骑兵与大队人马行动,而宋朝在河北地区最重要的南北官道,河间府与莫州段的绝大部分,都在滹沱河南边与东边,辽人南下北归,走的也都是这条官道。而从肃宁至君子馆,连接滹沱河北流南北两边的,便只有两座石桥。耶律信要出兵牵制河间的宋军追击,当然也要经过这两座石桥。虽然几个月来,两桥一直在辽人控制之下,但是辽人并没有在桥的两边部署兵力。只是宋军一旦靠近,就会被武力驱逐而已。因此在章惇看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抢在耶律信之前,扼守两座石桥的南边,与辽军隔桥而战。如此辽军虽然兵多,却无用武之力,而宋军擅长阵战的优势,更可得到充分发挥。对宋军更加有利的是,君子馆的辽军,此刻将无法来策应肃宁的辽军。而相反,倘若令耶律信过了石桥,铁林军是步军,谈何牵制辽军?耶律信想与之战便与之战,不想与之战便扬长而去。难道铁林军还能追着一支骑兵的屁股跑不成?到时候宋军反而会被各个击破。

“参政,非是下官不想去与辽人扼桥而战,而是耶律信必有准备,我军若匆忙前去,只怕反为其所乘。况且辽军离桥近而我军离桥远,要抢在耶律信的前面赶至桥边,绝非易事。”田烈武知道章惇心中想的什么,耐心解释道,“既然争之不过,不若另寻出路。参政亦不必担忧,苗将军所部,皆是骑马,只要他不好勇逞强,耶律信便过了河,也奈何他不得。”

章惇没想到田烈武会明言他做不到在耶律信之前抢先赶到桥边,心中虽然有些不满,却也只好问道:“既是如此,田侯又有何良策?”

“谈不上有何良策。”田烈武老实说道,“兵法不过两桩事,或守或攻。下官既然找不出守的好法子来,便只好去攻。”

“攻?”章惇大吃一惊。

田烈武却是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道:“正是。下官打算盛张旗鼓,大举进攻肃宁。肃宁还有不少的积蓄粮草,下官以为耶律信不至于真的会弃之不顾。”

章惇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田烈武,反反复复将田烈武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却什么也没有再说。分兵之后,田烈武已只有两万数千人马,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在与耶律信对赌。

他正准备转身下楼,忽见一人急急忙忙走来,见到章惇与田烈武二人,单膝跪倒,行礼禀道:“参政、田侯,护城河结冰了!”

“什么?!”章惇与田烈武都是一惊。

那人以为二人没听明白,又大声禀道:“方才发觉,护城河已冰厚数寸,可以行马。”

“天意……”章惇看了田烈武一眼,轻声叹道:“天意!”


稍早,天还未亮,安平。辽军大营。

“昨夜木刀沟已经冰冻,人马通行无碍。拦子马探得清楚,唐河也已经冻住,可以行人马,不过要骑马驱驰,恐怕还有些勉强。”萧吼站在韩宝面前,躬身禀报着。

“恐怕我也不能再等了。”韩宝低声说道,站起身来,走到帐内的一根火炬旁,打量着那跳跃不定的火焰,过了一小会,才又说道:“诸公都知道了,粮草已只能支数日之用。尤其是战马的草秣严重不足,再拖三日,马也要饿肚子。马若没力气,如何打仗?不瞒诸公,倘若两日之内,再不结冰,我便要向西突围。”

“向西?那边可是有数万宋军。”萧吼吓了一跳。

“好过坐以待毙。越过木刀沟,杀进真定、定州。”韩宝眼中露出一种野兽般的凶光。

萧吼一时不敢再多说什么,他知道那样的话,宋军一定会追击阻挡,在那片狭长的区域内,他很难想像,能否有一半人可以安全突围到定州。也许会全军覆没,也许会出其不意……那是所谓的“孤注一掷”。不过,不会有人知道若那样做的结果了。而他也不想为不会发生的事多操心。

耶律雕武显然也抱着与萧吼同样的想法,“如此说来,晋公已决定北进?”

“便在今日。”韩宝沉声说道,“早上令各军饱餐一顿,将余下的粮草全部分发下去。前日我已令各军每人准备一束稻草,也要带上。过河面时,将稻草洒在冰上,人马便不会打滑。”

众将都知道韩宝马上要下达战斗命令,齐声领令后,都屏气凝神。

“早餐之后,若无风雪,便点燃一切带不走的东西……”

5

绍圣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清晨,北风,雪停。

安平,滹沱河北岸。

王厚身着铁甲,骑了一匹黑马,面无表情的望着南边的滹沱河——他的一个亲兵正在河面弯着身子敲打着,未多时,只见那亲兵便取了一块厚厚的河冰,小跑着回来。王厚只是冷冷的扫了一眼,便示意那亲兵将河冰递给身后的将领们传看。


与此同时。

横山蕃军营中的一座望楼上,一身貂袍的唐康与身着铁甲的慕容谦并肩倚栏而立,眺望着东边安平城的辽军。

“感觉今日辽人有些不同寻常。”慕容谦抿着嘴,低声说道。

“河冰已厚得可以过马。”唐康点点头,笑着说道,忽然又感慨了一句:“韩宝委实是够沉得住气了。”

“然尚不能过车。”慕容谦笑道,“我若是韩宝,还会再等一两日。”

“为何?些许车辆,何足可惜?”唐康不解的问道。

“对我大宋来说,自是如此。对辽人来说,却未必如此了。”慕容谦回道。

唐康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可对面的辽军,辎重也好,掳获的我大宋军民也好,甚至家丁也好,皆比一般的辽军要少许多。显然是送到耶律信那边去了,甚至已经送归辽境亦未可知。于兵法来说,这本就是一只‘轻兵’,与寻常辽军不同。”

“康时说得不错。”慕容谦微笑道,“不过对辽人来说,却不可能有真正的‘轻兵’。”

“唔?”

“因为辽人兵制如此。”慕容谦道,“就算是宫分军,金银细软,也定会随身携带,难以信任他人。更不用说那些部族、属国,难道辽主与耶律信说一声替他们将掳获财物送至辽境再还给他们,他们便肯相信么?”

唐康一时默然,过了一会,才说道:“如此,撤退的时候,他们更加不会抛弃这些财物。这可真是人为财死。”

“不错。”

“如此说来,韩宝亦不会在今日撤兵了。”唐康的语气中,竟透着一丝失望。

“那却未必。”慕容谦笑着摇摇头,转身正要下楼,忽然听到唐康一声惊呼:“韩宝在做甚么?”他转过身来,便见安平城北方向,有数不清的人马自城中涌出,虽然隔得远了一些,看不太清楚,却也可以依稀见着有人、有马、有车,密密麻麻的,少则数千,多则上万。

“吹角。”慕容谦头也不回的给身后的亲兵下达了命令,继续目不转睛的望着东北方向——自第一队人马涌出后,紧接着,视野中,又出现数千辽军的身影。

身后号角之声,已经呜呜的响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宋军所有的大营,号角声都不约而同的响了起来。

各座大营内,所有的士兵都紧张的忙碌起来。

“走,下楼。”慕容谦朝唐康打了招呼,率先跳进了吊篮内。

二人刚刚下了吊篮,便听到南边云翼军的大营中传来阵阵鼓声。


王厚的点将鼓刚刚响过第一通,慕容谦与唐康便已赶至云翼军大营,将马交给亲兵,取下佩刀,交给大帐外王厚的亲兵,二人低头进帐,便见王厚端坐帅椅上,姚麟、贾岩诸将早已在帐内听令,二人各至其位立定,屏气不语。待到二通鼓响过,种师中、李浩、王赡、姚雄,以及新近简任渭州蕃骑主将的任刚中等诸将,也已全部到齐。

但王厚仍然不慌不忙,等到三通鼓响过,中军上来禀报诸将聚齐,才缓缓起身。

“诸公,成败便决于今日。”

他随手抓起一只令箭,说道:“种师中听令!”

一刻钟后,云翼军营门大开,数十名宋军将领,骑着自己的坐骑,飞奔回营。他们身后的云翼军中,角声相连,到处都是人马跑动时扬起的灰尘。

在远处的安平,最后一队辽军也缓缓离开安平城外的营寨,数百名骑兵冷冷的将火把扔进事先选定的易燃区,然后驱马离去。一栋栋房屋被点燃,在北风的吹动下,火势迅速的蔓延,因为有积雪的关系,浓烟也在安平城的上空弥漫起来。

仅仅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八千余骑龙卫军在种师中的率领下,率先出营,向北踏雪追击。紧随其后的,则是由云翼军、威远军及骁胜军余部组成的两万余骑的宋军主力——王厚亲自统率的这只精锐骑军,虽然布成了一个云翼军居前、威远军在后、骁胜军居右前方搜索警戒的攻击型直阵,却仿佛并不急于赶上辽军,开始他们还能不急不徐的远远的跟在龙卫军后面,但很快,便被策马疾驰的龙卫军甩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在王厚大阵的西边,田宗铠骑在马上,满脸郁闷的看看身边的数以千计的步军,又看了看身边正低声交谈着的唐康与刘延庆,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左军行营诸军被慕容谦分成了三部,任刚中率渭州蕃骑在大军的前方搜索,慕容谦与王赡、姚雄则率领着横山蕃骑与武骑军合计近七千骑骑兵跟在任刚中的后面,唐康与刘延庆却被分配来指挥横山蕃军右军与那一两百门笨重的火炮。

左军行营出营追击时,已经比中军行营诸军要慢上许多,他所处的这只由步军与火炮组成的部队,更是所有部队中最慢的。而即使是在雪地行军,辽人也已是丧家之犬,唐康却既不肯抛弃任何火炮,也不肯下令急行军——他们依然结阵而行,慢得象只乌龟。以这样的行军速度,等到他们赶到战场时,大概已经是绍圣八年了。田宗铠在心里自嘲的想道。

但他知道自己惟有服从军令。

他又回头去看身后,在得知神卫营被配给左军行营后,仁多观明便一直很兴奋,他自告奋勇向唐康讨了两个指挥一千余兵马,去担任神卫营的护卫。横山蕃军右军的士兵,不仅以剽悍著称,而且都颇能吃苦耐劳,他们只穿着简单的皮甲或者纸甲,在雪地的行军速度也颇为迅捷,有骑兵的追赶牵制,他们原本未必便追不上韩宝。但那些笨重的铜炮,即使装载在骡车上面,由四匹健骡来拉一门火炮,在这雪原之上也是一个噩梦。

他远远的望见仁多观明在一辆辆骡车间穿梭着,不断的问东问西,浑没有半点大战来临之前的紧张,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飞驰而至的传令官。待他回过神来,那传令官已经向唐康禀报完毕,上马离去。

不过唐康已经留意到身边诸将关切的目光,笑着说道:“韩宝尚未分兵,走的是博野方向。”

田宗铠听到自己轻吁了一口气,再看诸将,也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只有刘延庆低声嘟哝道:“不分兵可不太好对付,看来韩宝并非一心想逃命。”

“不如此我等如何有机会分一杯羹?”唐康冷笑了一声,又提高声音,高声喊道:“再调五百人到后面去,帮着推车,全军加紧行军!”


“昭武。”饶阳城内,何畏之行辕,镇北军骑将仁多观国大步走进一间厅屋中,看见何畏之正站在一张大方桌前,他唤了一声,目光也落到桌子上。在桌上平铺了一幅地图,仁多观国凑近几步,便看得清楚,这一幅河间、深州一带的地图,在地图上,何畏之还特意用朱笔勾勒出了几道红线。他指着地图左侧的一道红线,问道:“昭武,这是……”

“左军行营。”

“横山蕃军?”仁多观国微微吃了一惊,“那只步军也在?”

“非止是步军,还有神卫营的火炮。”何畏之轻轻哼了一声,侧头瞥了一眼仁多观国,突然问道:“你以为这个阵布得如何?”

仁多观国却没料到何畏之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又仔细看了看何畏之在地图上的标记,沉吟了一会,才摇了摇头,说道:“末将看不出此阵的奥妙,只是觉得如此布阵,似乎有些不合兵法。”

“不合兵法。”何畏之嘿嘿冷笑了一声。

“末将曾听人说过,马步协同作战,要而言之,有两种战法。一种以步军结方阵,马军居阵中,待敌攻阵疲惫或露出破绽,遂出马军击之;另一种则是以马军在前,步军在后结阵,若马军冲锋获胜,则步军乘胜击敌,若马军失利,则步军可以为阵脚,阻挡敌军追击,而马军退至阵后,重新结阵,再自阵后而出,自侧翼攻击敌军。”

“这后一种战法,本朝可不常见。”何畏之淡淡说道。

“我大宋过去缺马,自不会如此布阵。不过昔日在京,家父闲暇之时,尝与阳信侯论兵,末将在旁侍奉,尝听阳信侯言之。”仁多观国恭声回道,“末将观王总管此阵,大约是以马军为中路追击,而令左军行营自左侧邀击之。末将以为,以兵法而言,左侧邀击路途较远,当以马军为主,与其令步军与火炮随左军追击,不若分出两三千骑马军予慕容总管,而令步军与火炮随中路追击。如此中路大军马前步后,更暗合兵法要义。使步军在左路,绕上这般一个大圈,不惟难尽其用,反倒拖累左路马军行军。”

但仁多观国这翻话,却只换来何畏之讥讽的一眼,过了一小会,才听到何畏之又说道:“此真赵括之言也。”

“所谓兵法云云,其实不过‘知己知彼’四字而已。”何畏之目光离开地图,转向仁多观国,道:“韩宝一生戎马,少尝败绩,如今虽困穷途,亦绝不会甘心于窜逃败北。况且他也知道,后有追兵,前有诸城兵马,一味逃命,损失必定惨重。自古以来,要想安然撤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杀个回马枪,重挫追兵之锐气,然后方可从容离去。是以安平至博野之间,必会有一场恶战。辽军之利,在于引诱我军离开营寨,我军追击之时,各路兵马必然会分兵,各军在追赶之时,距离也不可避免会拉远,如此,我军兵势就一定会变薄。而韩宝选择杀回马枪之处,便是他认定的我军在追赶之后兵力变得分散之处。我军若是分散精兵,便正中其下怀。而若将步军部署于中路,要么便会拖慢全军追击之速度,要么便会导致前锋与中军之距离拉得太远……”

“行百里者半九十。韩宝麾下之辽军,虽说被我军逼至穷途,然背水一战,既可能是军心动摇,诸军溃散,也可能是众志成城,加倍的凶悍。对付这等穷凶极恶、孤注一掷之辈,好斗逞勇,绝非上策。”

仁多观国静静的听何畏之说完,他追随何畏之时日虽不算久,却也知道何畏之接下来是要发布命令了,连忙欠身说道:“昭武胸中必有成算,请昭武下令,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未必用得着你赴汤蹈火。”何畏之又转向地图,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虚线,说道:“我要你率所部马军与神射军,不带辎重,轻兵直趋此处。”

仁多观国的目光顺着何畏之的手,落到他手指停留的地方,不由得“啊”了一声。过了一小会,才迟疑的说道:“如此昭武身边可只有雄武一军与镇北军那几千步军了。”

“我岂能不知?”何畏之平静的说道,“然雄武一军那些铁疙瘩,单是运过河去,便非易事;镇北军成军未久,如此疾速行军,便勉强赶到,亦必不堪一击。与其如此,倒不如从容行军。说到底,此战我等只是辅助,没甚么好着急的。大战已经开始,我军之任务,头一件是阻止韩宝东窜或耶律信西援,故此你北上之时,若遇上辽军,不管是韩宝分兵的偏师,还是全部主力,都必须竭力狙击。若是放任辽人东窜河间,你便在阵前自刎好了。”

何畏之说得厉害,但仁多观国表情却甚是轻松,笑道:“末将以为这几乎不可能,韩宝若轻率率主力东窜,便是在逃命之时,将侧翼暴露在昭武大军之前,那未免也太不将昭武这数万兵马不放在眼里了。分兵则更属不智,他分我不分,那等于是让自己的兵力一支支被我军歼灭。纵使他侥幸逃过唐河,也不过是饮鸠止渴,他兵力好分未必好聚,唐河又不是界河,他兵力分散,后有追兵,前有诸城袭扰,麾下那些部族属国之军,只怕转眼间便会做鸟兽散。韩宝老于戎行,岂能不明此理?倒是耶律信西援不能不防,倘若他们暗中有信使瞒过我军联络,一旦韩宝北撤,他挥师作势西进,牵制我军,却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岂止是题中应有之义。”何畏之冷笑道,“宣台担心的,便是韩宝顺利北撤,引诱我军追击,而原本摆出要由雄莫归国的耶律信却突然掉转马头,杀进博野、保州,出现在我军的身后,故此何某这数万兵马,第二桩任务,便是要出现在耶律信西进的路上。但他大军西进之前,总会派出一支先锋探探路……”

“如此说来,末将有机会撞见?”仁多观国的语气中,竟颇有些闻猎心喜之意。

但何畏之却只是阴沉的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战场之上,谁知道会遇见些什么?你速速去依令行事便是。”


战场上的事,的确是很难预料。

身在饶阳的何畏之,此时还完全不知道便在数十里之外,河间府的宋军已然倾巢而出;而在肃宁军中的耶律信,对于田烈武的举动,也同样是大感意外。河间宋军会出城牵制自己的行动,耶律信早有准备。但他却想不到,宋军竟然敢分兵。而且他很快便得知,前往君子馆的,竟是河间府宋军中最精锐的宣武一军。更加令他想不到的,是田烈武竟然敢率领余下的兵力主动出击。

尤其是田烈武还摆了一个怪阵。

出城的宋军,云骑军在前,铁林军在后。

这完全不是南朝过往的方阵。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准备与辽军对攻的阵形。

以区区南朝云骑军的战斗力,来挑战耶律信麾下的御帐亲军与精锐宫分军。这算是挑衅吗?不,几乎所有的辽军将领,都觉得这是一份送到嘴边的肥肉。

若是不去吃它,实在是有些却之不恭。

看到牙兵呈上的河冰之后,耶律信几乎可以肯定韩宝会在今日北撤。但他并不急于赶去策应,南朝想要歼灭韩宝之心,几乎已是路人皆知,但在辽国,却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想要硬啃韩宝,须得生就一副好牙口。

只要韩宝还未箭尽粮绝,耶律信就仍可从容图之,只要他能留出足够的时间来越过何畏之这道坎便可。眼前的选择,无非是先去救君子馆的萧岚,还是先解决掉面前的这碗肥肉。而这几乎不必选择。面对这样的敌人都不肯战斗,耶律信从此就不必指挥他的将军们了。他帐下所有的将领都相信,面对大辽铁骑,云骑军很快就会溃散,而败退的骑兵又不可避免的会冲乱铁林军的阵脚。这将是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

每个人都在讥笑田烈武的用兵。如今宋辽双方对彼此的了解已远非昔日可比,许多辽军将领都知道田烈武的履历,“公人将军”的浑号顷刻间传遍辽营。一个自“公人”出身,只指挥过一个营的营将,靠着南朝皇室的信任才有了今日之地位,这种贵幸之辈,不经常都是无能的代名词么?不管田烈武平日名声多好,但众人都相信,他在军事上存在着明显而致命的缺陷。

连耶律信都不由得对田烈武的指挥才能产生怀疑。田烈武真的了解这个阵形的精髓么?他真的掌握他麾下每支军队的战斗力么?不顾敌我双方的真实情况,只知道依样画葫芦的布阵的平庸将领是很常见的,田烈武的表现看起来实在很象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的分兵、主动出击,尤其是他所布的阵形,都是耶律信无法抗拒的诱惑。若能迅速而果断的击溃田烈武,既便宣武一军在萧岚那儿得手,耶律信也可以趁胜在他们回河间的路上狙击他们。那时候他对宣武一军将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一旦尽数歼灭南朝右军行营的这几支大军,他就算不能顺势夺取河间府,也已经是将战局翻盘了。

右军行营若全军覆没,王厚的侧翼将受到严重威胁,焉敢再追击韩宝?

那时候何畏之将不再是一个问题,他的那几万人马,不可能防守这么宽的地带,若王厚不迅速撤兵的话,耶律信完全可以自河间进入深州,直接出现在王厚的身后……

直到这天早晨醒来之前,耶律信便连做梦也没有想过,居然还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出现在他面前,在他几乎已经承认他的战略已然受挫,不得不见好就收,准备退兵回国之时,居然又有了挽回一切的希望。

这就是战争的魅力。

国力强大的一边未必一定是胜利者,甚至掌握着战略优势的一方,也未必一定是胜利者。战争之中,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往往是在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颠覆性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的人,就能创造奇迹。事后诸葛会相信那是“必然”的,而身在局中的人,却都会感谢上苍赐予的好运。

耶律信没有如何犹豫,便集结起了他所有的兵力。

如果他要发挥大辽骑兵的长处,战场显然在滹沱河的南边平原之上,更加合适。


河间与肃宁相距不到五十里,至滹沱河北流还要更近一些。

但是,自从离开河间府的城门开始,由田烈武、张整所统率的云骑军与铁林军,便变得小心翼翼。在行军的同时,保持着体力与队形,避免士兵掉队或损失辎重,直到午时许,田烈武的这两万几千名士兵,才终于抵达河间府西北二十里许的一座村疃。

这村疃距离连接肃宁的一座石桥不过十余里,原本十分富庶,甚至还有一个草市,但此时已经荒无人烟。这数月以来,田烈武也屡次亲自出城观察敌情,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已了若指掌。他知道这座村子与石桥之间,有平整的大路,也有废弃的田地,大片的地带,只有小片的树林与一些小河点缀其间。总体来说,这将是一个不错的战场——从斥侯的报告来看,耶律信看起来已经决定接受他的挑衅了。

斥侯们没有发觉辽军前去增援君子馆,辽军先是不急不徐的在滹沱河的北边调动着,然后,在田烈武的军队快要进入这座村疃后,辽军才开始慢腾腾的过桥。但宋军刚刚进入这个村庄,还没来得及休整,辽军的一支三百骑的前锋,便已抵达了村子北面的一片小树林边上,觑视着宋军。

这虽然只是个小伎俩,但耶律信将时机掌握得如此恰到好处,不能不令田烈武暗暗叹服。他心里面非常清楚耶律信打的是什么主意,除了不想让宋军得到更多的休息,最重要的,是他不肯留给田烈武变阵的时间。

走到这座村疃为止,宋军都不是普通的行军队形,而是以一种随时可以战斗的阵形列阵行军。田烈武知道吸引耶律信过来的是什么,他这个骑兵在前、步兵居后的阵形,几乎受到所有参军的一致反对,连张整也不以为然。甚至田烈武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是,想要确保吸引耶律信,这是田烈武认为唯一可靠的办法。

如果连己方的将领都不信任这个阵形,那就一定能对耶律信形成足够的诱惑与压力。

田烈武清楚的知道他押出的赌注有多大。但他也知道,许多人都轻视他——而这正是他可以利用的。

不管怎么说,他将一切都压在了云骑军之上。

这支他只带了半年多点的骑兵。


当斥侯报告发现辽军的骑兵靠近之后,田烈武立即下令他的军队穿过村庄,列阵迎敌。他不顾身边众将的反对,亲自统率着六千名骑兵在前方布阵,而张整则率领约一万四五千名步兵,在他的后方,布成一个方阵。

没有一句激励人心的演说,但是田烈武的将旗在阵线的前列飘舞这个事实,仍然令宋军的士气高涨。

此时已经无人计较这种行为是英勇还是愚蠢。

士兵们本能的会爱戴那些真正肯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将领。

而辽军的行动也远比任何宋军将领想像的还要更加迅捷。铁林军的方阵还没完全布好,耶律信便统率着两万六千余骑大辽铁骑,出现在宋军的视野之中。在这白莽莽的雪原上,牵着战马踏雪而来的辽军,大多穿着黑白两色服饰,远远望去,就象一群黑色的蚁群。而自居火德的大宋,禁军都穿着赤色的战袍,旌旗也是一片火红。此刻若有人站在高处俯瞰,很容易就会发现,这战场上,到处都是黑白服色的军队。他们看起来散乱无章却又迅速的向红色的一方靠近,然后,汇聚成倒“品”字形的三个大的方阵。

当耶律信的黑旗终于出现在宋军的眼前时,宋军的每个将士,几乎都立即感受到对面兵强马壮的两万六千余骑辽军的那种黑云压城般的压迫感。紧张的气氛,仿佛在云骑军大阵的上方,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旋。


“兰陵王……耶律信……”田烈武身后,刘近低声喃喃说道。

与刘近并绺而立的客卿颜平城听到了他的这句细语,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耶律信亦只不过是人而已。”

刘近几乎是细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他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颜平城。自从颜平城降宋以来,刘近对这个生女直人的了解与日俱增,知道此君称得上是个英雄豪杰,但是,此刻他却难以同意颜平城的观点。在他看来,让云骑军与对面这只虎狼之师正面对决,无异于驱羊攻虎。只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公然说出来,沮丧军心。

颜平城仿佛猜到刘近心里面在想什么,他转过头去,没有再看刘近,双眼正视着前方,悠悠说道:“能与耶律信一战,无论胜负,足慰此生。”

“可惜不能早些认识完颜将军。”田烈武听见了颜平城的这句话,转过头来,笑道。

“若得与郡侯再训练云骑军一年……”颜平城傲然说了一句,忽然伸手指向对面的辽军,说道:“郡侯,耶律信所布大阵,其左翼是左皮室军,右翼应当是太和宫的宫分军与一些部族属国军。中间靠后的中军阵,是黑衣军与右皮室军……”

“黑衣军!”这个名号,便是田烈武,亦不觉耸然动容。他举目远眺,果然望见耶律信的中军阵中,皆是黑衣黑甲,但在耶律信的那面大黑纛下面,的确有约摸一两千骑的骑兵,颇有些傲然不群的感觉。虽然服饰上并无不同,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界线,将他们与别的辽军区分开来。

“那一两千人马,应当便是真正的黑衣军。”颜平城又说道,“契丹军中,喜欢穿黑衣的不少。多少隶属耶律信的宫分军,都常对人自称黑衣军。比如太和宫的宫分军,也叫黑衣军……因这黑衣军原本便不是个正式的名号,有时便连契丹人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说只要是耶律信的军队,便是黑衣军。不过我曾听人说过,真正货真价实的黑衣军,其实是耶律信的牙兵。”

“原来如此。”田烈武又认真打量了黑衣军一会,叹道:“交战这么久,这却还是头一次见识真容。”

“黑衣军勇悍善战,在塞外可以说是威震四方。”颜平城口里这样说着,但眼神中明显闪烁着不甚服气的神色,“不过,今天耶律信大概不会让黑衣军打头阵,要见识黑衣军的厉害,还得先击败皮室军与太和宫。”

“皮室军!”一个参军不以为然的笑道,“所谓‘御帐亲军’,不过常常随辽主到处打猎而已,未见得比宫卫骑军更加厉害。契丹宫分军皆是百战精兵,而御帐亲军中虽然不乏勇武之辈,也有不少久经战阵的武官,然说到底,辽人也有十数年不曾动用御帐亲军了。下官听说右皮室军的主将耶律密年过五旬,是个庸碌之辈,此人之长处,不过是会跟主子,号称‘福将’;左皮室军主将萧春才三十来岁,外号‘小韩宝’,不过有人说,他象的,其实只是十几年前的韩宝……我军真正的劲敌,大概只有太和宫。”

“太和宫这几千人马,的确须得小心对付。”刘近也说道,“这支宫分军应当是耶律信的嫡系,有俘虏的辽人说,太和宫的许多宫户,在萧佑丹整顿宫分军之前,便已经是耶律信的部下。耶律信每次作战,也喜欢抽调太和宫的人马。这几千人马亦颇有些与众不同,契丹骑兵,虽然也能马上格斗,也有刀枪诸色兵器,但说到底,仍是以骑射为本。然这支人马,却似乎更擅长大枪马刀,甲具亦较寻常契丹骑兵更加精良,上回铁林军便是在太和宫手下吃了个大亏……”

“无妨。”田烈武打断刘近,淡淡的说道,“先和我军交锋的,绝不会是太和宫。”

“在下亦认为耶律信会留着太和宫养精蓄锐,冲击铁林军的大阵。”颜平城也笑道,“须知在耶律信的眼里,铁林军才是头号难以对付的敌人,皮室军再不肖,他大概也不会认为区区云骑军是其敌手。”

刘近张了张嘴,看了一眼颜平城,又看了看田烈武,最终还是默然抿紧了嘴唇。在他心里,其实是觉得即便是如此,云骑军对上任何一只皮室军,也是难有胜机的。更何况,对皮室军真正的战斗力,他并不敢轻视。此前双方并非没有过小规模的交手,他很难看出皮室军的战斗力比宫分军差。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战斗开始之前的自我打气而已。云骑军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于这只军队里面已经很少有没有经历实战的士兵,但是,战斗之前说这些话,其实就代表着他们心理上实际处于弱势。

但是……

计算这些真的有意义吗?

刘近望着田烈武的背影,在突然之间,他心中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怀疑,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刻,他只知道,他愿意追随这个人战斗。

哪怕没有一点胜机,哪怕毫无意义!

突然之间明白这一点,刘近只感觉到一阵轻松。他下意识的朝左右张望,才恍然发觉,他身边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一种对田烈武的信任。

人们不一定只追随那些会带给他们胜利的将军。有时候,人是很愚蠢的,他们甚至会心甘情愿的和某些人去战死。

刘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田烈武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他只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畏惧耶律信的光芒。


呜——呜——呜——

短暂对峙的战场上,自辽军中军大阵吹响的号角声,尖锐的划过雪原的上空。

辽军左翼大阵中,一身黑甲的左皮室军都统萧春跃身上马,伸手接过亲兵呈上的长柄大斧,轻蔑的瞥了南边的宋军一眼,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阵前的云骑军身上停留,便直接越到了他们的身后数十步的地方——大辽的铁骑来得太快,那只南朝殿前司步军,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布好他们的方阵。只要一鼓作气击溃面前的这支南朝骑兵……萧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挥起手中的大斧,恶狠狠的吼道:“杀!”

“杀!”顷刻之间,喊杀声、唿哨声响彻雪原。一万骑的御帐亲军,如同一条黑色的恶龙,风卷残云般的卷过雪地,冲向云骑军。

与此同时,南边宋军大阵,六千骑身着赤红战袍的骑兵,仿若雪地上的一股炎流,在锦云豹子头战旗的指引下,迎着对面的辽军,也发起了冲锋。


安平北界,木刀沟中段,安平与博野的县界处。

河面宽敞、水流平缓的木刀沟,每到冬天,都是枯水季节,行人只要卷起裤脚,便可淌过此河,因此,虽然在严寒之下,木刀沟已经变成一条冰河,但河面的那层厚冰,却也根本经不住数万人马的践踏,韩宝的大军过后,便好象是有一个巨无霸拿着大铁锤,在河面上使劲砸过一般,河中东一块西一块的,到处都泛着冰凌,还有数辆废弃的马车,陷在河中,格外的刺目。

此时大约是巳时。离田烈武与耶律信的决战开始前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数以百计的龙卫军骑兵正牵着自己的坐骑,行走在木刀沟的冰面上,为了避开河面上的冰凌,渡河的骑兵全无队列可言,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数以千计等待过河的士兵,而就在木刀沟北面两三里之地,便至少有三四千骑的辽军正结阵而立,虎视眈眈的监视着他们,但是他们似乎丝毫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让自愿请缨殿后的长宁宫都辖萧垠冷笑的声音中,几乎带上了几分愤慨。在他的身后,众将校的讥讽之声,更是此起彼伏。

“种端孺还真是目中无人呀。”

“乳臭未干便已官至一军之主将,说到底,还不是仗了他姓种?!”

“南朝如此用将,难怪当年会败给区区西南夷。”

萧垠耳里听着这些麾下诸将的议论,眼角的余光却飘向了与他一道殿后的粘八葛部与萌古部两部首领。

这两部都是被迫前来殿后的——对于这些部族属国军,韩宝驾驭之法,便是恩威并施,他麾下有四万铁骑,宫卫骑军占到一半,便出二千骑殿后,其余二千骑,自然要诸部族属国来出,谁都知道殿后可能就是送死,因此诸部都是采用抽签之法,抽到的部族,便由韩宝亲自抽调所部一千骑——这粘八葛部与萌古部,便是两个倒霉鬼,好巧不巧抽中,而偏偏两部前来南征的人马,各自也就一余骑左右,连甄选都免了。

一千骑人马的损失,对于强大的粘八葛部来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而对于弱小的萌古部来说,这个损失却几乎威胁到其部族立足草原的根本。不过,对这些被迫要殿后的人来说,意义都是一样的。他们身后没有自己的同伴,也没有自己的国家与族群的安危,他们当然不愿意白白送死。只是韩宝看似公平的方式,令他们找不到借口反对,若不听命,他们又害怕韩宝与大辽无情的报复。

即使如此,萧垠最担心的,还是这两千人马。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况且韩宝选中这两个部族当然是有用意的——只有那些蛮夷,才会相信抽签——粘八葛部桀骜难制,此时再不收拾,更待何时?而萌古部虽然恭顺,却在诸部中最为弱小,此时便很适于陪葬。粘八葛部本就十分强大,若再选中一个有实力的部族,二者若联合起来不听调遣,事情便会棘手。塞北部族林立,一个中等部族的兴衰,也可能引起周边数个部族的连锁反应,牵涉到意想不到的各方利益。在这等要紧的时候,韩宝当然要选两个其余诸部几乎都不会反对的部族上鬼门关。

但萧垠久于戎行,知道众心不一的军队,面对险境时的危险。因此,在等待宋军追上来之前,他便已经召集两部的大小将领,直言不讳的警告或者是威胁他们,他们地处河北腹地,想要回家不仅要面对宋军的围追赌截,还必须要穿过大辽的千里领土,除了一心一意击败追击的宋军,以哀兵之势打赢接下来的恶战,再无他法。

他不知道这些蛮夷是否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不过,此时,他看见这两部首领的脸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如果追击的宋军将领是个草包或者如此轻敌,那他们就有了生还草原的希望。与此同时立下的功劳,大辽在这方面从来是不吝爵赏的——对于辽朝来说,付出的也许只是没什么意义的官衔,但在草原上,那便是巨大的声望,令人尊敬与惧怕,甚至可以吸引许多不知名的小部族投附。

空衔只是对辽人而言的,在草原的法则中,名望便是切切实实的利益。

萧垠很清楚这些“蛮夷”的心思,终于暂时放心下来。他的目光又完全投向南边的龙卫军。只要击败种师中,他就能给大军渡过唐河赢得宝贵的时间了。

“种师中!”萧垠从鼻孔里哼了这三个字。


木刀沟南岸。

“昭武……”龙卫军的都行军参军忧心忡忡的望着他的主将,比他还小上差不多十岁的种师中,但他才一说话,便被种师中打断,“参军只管放心,区区木刀沟,较之滹沱河如何?我龙卫军滹沱河都攻过去,区区四千辽骑,妄想凭此一条小沟阻我?嘿嘿!”种师中几乎是一脸不屑的望了一眼对岸,冷笑数声,忽然脸色一沉,沉声说道:“种某要的乃是韩宝的首级!凡是挡在韩宝首级前面的物事,不管它是什么,只管荡平便是!”

6

麾下兵力只有宋军一半的萧垠,没有给龙卫军安然渡过木刀沟从容列阵的机会,最先走到木刀沟北岸几百宋军还未及列阵,萧垠便吹响了进攻的角声,他的副将率领着一千骑宫分军率先向混乱的宋军开始进攻。契丹的骑兵们一边冲锋,一边向着宋军引弓发箭,几名宋军中箭立即倒下,但其余的宋军虽然一阵手忙脚乱,却也纷纷爬到了自己的坐骑上面,一边引弓还击,一边悍勇的向辽军发起了反冲锋。

这种零乱无队形的冲锋,不仅造成了箭雨下的大量伤亡,在短兵相接后,更是让士兵们一个个陷入以寡敌众的危险境界。但是木刀沟南岸的种师中却没有丝毫鸣金之意,反而鼓声更急,角声愈促,紧随其后过河的龙卫军将士在鼓角声的催促下,纷纷加快了步伐,上岸之后,立即跃身上马,冲入混战的战场。

这种白刃厮杀,令得战场之上双方将士都死伤枕籍。鲜血浸过的雪水,被人马践踏着,变成红色的泥浆。萧垠骑马站在远处,眯着眼睛观察着战场,他知道这场混战,他占据着优势,缺少组织的宋军的伤亡远大于辽军,但是,让他意外的是,伤亡巨大的宋军,却始终没有退却。

他远远看着战场上那面飘扬的宋军战旗,忍不住问道:“南朝的营将是何人?”

左右马上有人回道:“那是龙卫军第五营,营将皇甫璋,籍籍无名。不过第五营当年是田烈武任营将,号称‘龙壁营’。”

“龙壁营?”萧垠对于宋朝诸军知之不多,不觉皱了皱眉。

“据说此营纪律严明,在南朝西军中也是罕见,打起仗来,不闻鸣金收兵,绝不会后退,所以号称‘龙壁’。”

萧垠心里却不信这些什么“龙壁”“蛇壁”的,冷哼一声,正要下令粘八葛部加入战斗,却见战场之上,陡生意外。突然之间,又有两个营的宋军,分别自战场的两侧准备过河,这是种师中欺他兵马较少,用第五营吸引他的注意力,却调集兵力,想从两翼包抄。

“异想天开!”萧垠低声骂道,令旗一挥,粘八葛部与萌古部的两千骑兵,立时分别自两侧杀出。这两只人马,却是不去管想要包抄的宋军,而是加入到了正面的混战当中。萧垠的想法十分简单,他兵力少于宋军,利合不利分,只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眼前的龙壁营,宋军锐气受挫,包抄的两支人马便不足为惧。

此举果然奏效,两支生力军的加入,一阵猛打猛冲,龙壁营眼见着便渐露不支之色。萧垠率军站在高处,只见那战旗之下,皇甫璋铁甲外面的战袍都被血染红了,他手执长枪,率十余名骑兵,在重围中左突右驰,不断大吼着合拢着麾下的战士,却又不断被大辽的骑兵冲散开来。

萧垠正自许得计,忽听左右惊叫一声,却见下游方向,那只包抄的宋军已经过河,一面大旗闪出,一两千骑人马,朝着自己所在的地方冲来。

“怎的这般快法?”萧垠心中一惊,他知道木刀沟虽然结冰,但哪怕是牵着战马过河,也要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便会把河冰踩破。但那一营人马,过河的速度,却比别的宋军要快上一倍。但他远眺一眼那只宋军身后的木刀沟,便恍然大悟——那河面至少还有三四百人,正泡在冰水之中,拼命的拉扯着受惊的战马。这些宋人根本就是在蛮干。

萧垠暗骂一声,摘了大弓,看了一眼正面战场,便要率余下的人马迎敌。虽然有点意外,但他并不着急,只要尽快击溃那龙壁营,阻止上游的那只包抄宋军,那这只支过了河的宋军,也成不了气候。但他才纵马率军冲锋,便听到正面战场方向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转头望去,眼前是不可思议的一幕——不知何时,一面“种”字将旗,出现在战场之中。战旗之下,赫然是种帅中与他的数百骑亲兵。

宋军的战鼓擂得更响了。

南边的木刀沟河面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牵着战马过河的龙卫军。没有队列,没有组织,每个人过河之后,便挥舞着战刀与长枪,杀入战场之中,每个人都拼命的向那面“种”字将旗靠拢。

猎猎飞扬的将旗之下,种师中纵马疾驰,一枪狠狠的扎进一个辽兵的肩膀,眼角瞥了一眼萧垠的方向,轻蔑的哼了一声,“让老子教教你们,什么叫做野战!”

“再勇悍的步军,也要懂阵战之术,但马军并非如此。有时候马军只要会一种战法就行,那就是所有人跟上主将的大旗,向着同一个方向射箭,向着同一个方向冲锋。”在这一刻,萧垠心中,响起了兰陵郡王耶律信曾经说过的话,“古匈奴战法!”

战斗只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率先溃败的是粘八葛部的骑兵,然后萌古人也脱离了战场,向东北方向逃去,萧垠眼见大势已去,也率领残部,向北败走。


“探马来报,大约半个时辰前,种将军已经攻过木刀沟……”

“龙壁营正在苦战,辽人箭雨厉害……”

“种将军过河了……”

“辽人开始败退……”

“种将军留下龙壁营打扫战场,继续率军追击……”

安平以北数里,宋军中军行营的主力,正在继续不紧不慢的赶着路。尽管这支主力全部都是骑兵,但是云翼、威远、骁胜三军的大部分将士,都是下马步行,连大总管王厚也没有骑马,而是找了一张胡床舒舒服服的坐了,由八个牙兵抬着他,安安稳稳的走着。中军行营的谟臣们,则环绕在这张胡床的四周,一面紧张的汇总着各路探马送回的情报,不断的向王厚报告着战场的变化,一面还要抽空聚集在一块,商讨对策,以供王厚参考。

而在这些幕僚之外,则是无数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宋军将领。与辽军周旋半年,好不容易等到真正一决胜负之时,每个人都是又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又怕煮熟的鸭子被别人给吃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韩宝的首级,那是足以封侯的功勋!中军行营诸将,谁不羡慕种师中与龙卫军能冲锋在前?

一面是心中着急,一面却是慢如蜗牛的行军速度,这追击的过程,对这些将领来说,格外的漫长与沉闷。每一个探马回来,都有人坚尖了耳朵打听。种师中的初捷,更是让每个人都觉得胜利已经唾手可得。

绝不能让韩宝跑了。

尽管每个人的心情都热切得能将这雪原上的积雪融化,但是,却没有几个人敢向王厚提出要求。无论是谁,只要接触到静坐在胡床上的王厚那冰冷的目光,便如同一团热铁被扔进了冰水之中,顷刻之间,什么样的念头都被打消。

完全隔离于这种热切之外的,也就只有那十余名紧张忙碌的中军行营幕僚。

这些人都是由王厚亲自辟任的,其中既有追随王厚南征北战的老部下,也有临时从京畿、河朔诸军中借调来的校尉,年岁长者五十余,年弱者不过及冠之年。他们便仿佛是一群怪胎,心肠如同滹沱河上的河冰一样冰冷。但这些人却统管着数量庞大的探马部队、专责传令的校尉与节级,以及直隶总管司的近千骑亲卫部队 ,深受王厚的信任。

“不要管龙卫军,再派几个人出去,要尽快知道何畏之将军到了何处!”

“阳信侯那儿有没有人回来?耶律信在做什么?”

“云翼军走得太快了,派几个人去,知会下姚老将军……”

“安平有四万辽军,不是四千!”

“韩宝,韩宝到了甚么地方?”

“那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再探!”

即使每个人都压低了声音,但是类似这样的低声喝斥声、气急败坏般的说话声,仍能不时的传出来。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到,还以为是宋军到了什么危险紧急的关头。

连与王厚一道并行的威远军都校贾岩,都会不时好奇的看一眼这些忙进忙出的幕僚。这样的情形,在其他行营中是见不着的——当时普遍的看法是,幕僚也罢、参军也罢,只是为了储备人材,他们的意义只是拾遗补缺,提供参考性的意见,主要的工作还是向统军大将们学习领军之道,以便日后能有机会独挡一面。在许多将领那里,即使职方馆已经设立了这么多年,即使军中有主管情报的参军,他们却仍然恪守着古老的教条——探马必须直接向他们本人报告,他们只信任自己,要求自己掌握战场的每个细节。

如王厚这样,那是不可想象的。即便贾岩知道这些幕僚每个人都有傲人的履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品秩都不算高,官阶最长者,也不过正七品致果校尉。一个行营总管司,是关系到国运的武力,这样的责任,哪怕是再少的一部分,对于这些中低阶武官来说,也过于沉重了。

但贾岩是个不会对任何事情轻易便下判断的人。

反正王厚会掌控住局面,他也想知道这些幕僚能做到什么程度。

“大总管。”贾岩正在心里想着这些事情,这些幕僚中的一个致果副尉已经走到王厚跟前,欠身禀道:“下官等商议,是否请总管下令,叫龙卫军莫要追得太急?”

贾岩闻言不由得一怔,移目去看王厚,却见王厚朝他这边侧过身来,说道:“民瞻,你如何看法?”

贾岩性格谨慎,沉吟了一会,并不做答,反向那个致果副尉问道:“君等为何而有此请?”

那人看了一眼王厚,见王厚点了点头,这才回道:“是下官们觉得,如此作战,不太符合韩宝的性子,大悖常理。”

“韩宝的性子?”

“正是。韩宝早年在辽国,有猛将之称,时人甚至以为他将是一名刚猛少谋之将领,不料此后征战,竟然蜕变,如今称得上是刚柔相济,智勇双全,实为一时名将。但不论如何变化,他骨子里仍是刚烈一路,观其用兵,数十年间大小数十战,无不如此。今日之战,韩宝虽然被迫北撤,然他南下以来,屡次与我军交战,并未真正失利过,况且他坐拥四万精兵,以韩宝之能,恐怕也不会以为眼前的局面是我强他弱。只是因为军中少粮,不得不退。其对我军,既无惧怕之意,更非败北窜逃之辈可比。这从今日安平种种细节,也可以见端倪,韩宝走得十分从容。既然如此,他怎会只令区区四千骑断后?况且这中间不过两千宫分军。无论我军是遣哪一军追击,韩宝也断不至于昏庸到以为这点兵力,挡得住我军的精锐马军。”

“你是韩宝尚有后手?”

“除非韩宝别有深意,否则,前头只怕还有埋伏。纵然是没有埋伏,闻得萧垠惨败,韩宝反正也已经不能安心渡河,他也断不会便此善罢干休。”

“别有深意?”不知不觉间,贾岩的语气中,已经收起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视。

“若说韩宝想借刀杀人,借此良机,设计令那些部族属国军与我军拼个你死我活,也未必没有可能。”那致果副尉说到这里,语气却已经没有那么肯定,“只是下官等也猜不透韩宝究竟是何打算。但不管怎么说,那些部族属国军不可能心甘情愿为契丹人殿后,而韩宝也不可能让宫分军来血战,掩护这些异族安然归国。他要想设计这些蛮夷,便免不了要牺牲一些宫分军。”

“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提醒下种将军……”

他话未说完,便见王厚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必了。”

“总管。”这下连贾岩也惊讶的望着王厚,在他看来,这个致果副尉的分析,极有道理。

“这个时候,便是神仙也拉不住种端孺。”王厚轻描淡写的说道:“况且,多半也来不及了。”

“那是否令姚老将军加快行军,以便策应?”

王厚再次摇了摇头,“放出一匹野马就够了,再放一匹……”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既然韩宝已经逃不掉了。那不妨便看看,种家这匹千里驹,究竟有多大的本领!”


“吁!”大喊一声,纵马疾驰的种师中猛的勒住战马,只是一小会功夫,与他一道急骋追赶着萧垠的六千骑龙卫军,也一个个勒马急停。

不用多说,每个人都自觉的取出手中的武器。

此地已经是在永宁军——也就是博野县界之内。但从原野的景色来看,与安平几乎没什么区别。很难想象,在这一望无际、视野开阔的平原上,居然能搞什么伏兵。

但是,种师中与他的六千龙卫军,便这么不可思议的被三面包围了。

一直被种师中紧追不舍的萧垠残部,已经掉转马头,在他身后的一座村庄外,至少有上万骑兵正严阵以待。东边的辽军藏在一片小光秃秃的树林后,西边的伏兵则是从一座小土丘后冒了出来。

这些辽人的身上,都披了一块白色的披风——或者只是一块白布。这点简单的伪装,原本不难察觉,但种师中眼中只有逃跑的萧垠,最主要的是他的确也没有想到韩宝会来这一手——他本来以为再次与辽军对阵,应该是唐河边上的事了。

“昭武?”种师中的都行军参军,此时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但种师中依然只是满不在乎的啐了一口,“无关紧要。迟早都要相会,晚见不如早见。”

“可是……”

“可是什么?!”种师中厉声喝道,狠狠的瞪了他的都参军一眼,“你还没看出来么?韩宝根本没想过逃跑!”

他突然笑起来,“果然好手段!被数万敌军紧追着不放,前面有唐河相阻,在博野也不知道我军安排了什么后手,换了种某,也的确不会似丧家之犬般的逃跑。假借北撤之名,将聚集在一起的敌军调动,然后集中起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只要把敌军打得胆寒,自然就可以从容的撤走。”

“只可惜韩宝的运道不太好,小阎王不肯上他这个恶当。煞费苦心引我入围,可我种师中,也不是他想吃便吃得下的!”

“众将士听命!”种师中忽然猛地抽出腰间宝剑,挥向西方,高声吼道:“三军用命,先击溃辽人右翼!狭路相逢,勇者胜!”

“狭路相逢,勇者胜!”

“狭路相逢,勇者胜!”

顿时,六千人齐声大吼着,战马疾驰,雪尘激扬,似一条火龙般,卷过雪原,杀向辽军。

北面,萧吼脸色一沉,目光转向身边的韩宝。却听韩宝低声赞了一句:“好麟儿!”

右翼伏兵,是由室韦、五国部为首的部族属国军组成,的确是辽军最薄弱的一环。短短的一瞬间,种师中便能看出这一点,绝非易事。

“可惜,我不能花太多时间与你在此纠缠。”韩宝看了一眼种师中,眼角却不自禁的投向东方。他已经派出几拨拦子马,却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有去无回。耶律信的策应部队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但是……不知道为何,韩宝心中隐隐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直以来,王厚都稳重得令他无处下嘴,所以他也只能兵行险着,他故意使出苦肉计,让萧垠大败一场,便是希望引诱王厚纵兵来追,才好行各个击破之计。不管此计能否得逞,他都必须迅速击溃种师中,先捞回血本再说。倘若王厚上当自然最好,若还不肯上钩,那龙卫军的溃败,大概也会令得后面追赶的宋军迟疑一会,他便须得抓紧时间,赶在日落之前,渡过唐河。否则的话,一旦让慕容谦与王厚再度合兵,加上何畏之的大军也赶来,那可是真是大事去矣。

但是,真的能顺利渡过唐河么?宋军在他的三面到处落子,摆明了想要全歼他,惟独却在唐河这最关键的一面,没什么大动静。那是力有不逮,还是另有阴谋?韩宝的潜意识里,是相信后者的,所以他才坚信,若不能把屁股后面的宋军打痛了,北撤绝难成功。

此刻,耶律亨应该已经率彰愍宫的先锋军到了唐河边上,准备渡河了吧?若耶律亨能够顺利先行渡过唐河,那么,至少,后路是稳固了。

心里方计算着,突然,便听身后传来“嘭”“嘭”的数声闷响,韩宝心中一惊,转身问道:“哪来的响声?”

“好、好象是唐河……”一时之间,辽军诸将,连正与右翼激战的种师中也顾不上了,一个个都是惊疑不定的回头观望。“似乎是火炮的声音!”

“不是火炮声!”韩宝断然否定,厉声喝道:“休要胡乱猜测,有耶律亨在,断无大事。先奋力击溃种师中!”

他怒喝之下,众心稍安。韩宝悄悄朝萧吼丢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叫过得力部下,不一会,便见数名骑士悄悄离开辽军大阵,往北方唐河方向驰去。


此刻,唐河南岸。

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正目瞪口呆的望着唐河北岸的那些宋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博野数十里的唐河河段北岸,竟然冒出来二十余座简易的烽火台。他的人马尚未抵达唐河边上,那烽火台上,便燃起了升天的狼烟。很快,便见上千名厢军、农夫,牵着上百头牛,数十辆牛车,在一名身穿南朝禁军服饰的人的率领下,朝这边跑来。

难不成这些宋人想凭这些厢军与农夫来阻挡自己?还有那些耕牛?牵来做甚么?耶律亨方疑惑的望着这些宋人,只见那些宋人手忙脚乱的将那些牛与牛车赶到河边,便在牛尾巴、牛车上面同时点起火来——上百头耕牛顿时疯了似的,拉着数十辆牛车,朝着唐河狂奔。

“火牛阵么?”耶律亨不禁在心中嘲笑,难道那些宋人以为这些火牛能奔过唐河来?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脸色顷刻煞白。

这些火牛负痛,猛到唐河中间,立时便压破河冰,随着牛车沉入河中,而那些牛车之上,不仅装有易燃之物,多半还有负重的石块、火药,甚至是震天雷、霹雳投弹!一辆辆牛车在河面上轰然爆炸,炸得石块、河冰漫天激射,结得原本便不太厚实的河冰,被这爆炸炸了开来,河面顿时一片狼籍。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耶律亨一时间冷汗直冒。

那些宋人是在向他示威。

这数十辆牛车能炸开的河面是有限的,博野境内唐河的河段少说也有二十里,宋人绝不可能有足够的火药将整条河的河冰都炸开,若能如此,他们早就开始做了。

但是,仅仅是博野县就有两万多户人家,还有为数不少的厢军,宋人既是早有预谋,那就还可从保州、定州抽调人手、耕牛,制造牛车。宋人的确有能力监视每一段河面——耶律亨能看见两座烽火台中间,还有宋人提着铜锣在巡视。而唐河可不比木刀沟,他们要渡过唐河的河面,需要一段时间,足够让宋人抽调附近的火药与牛车过来支援。

若是他们走到河中间,被火牛阵这么一冲,一炸……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如果就这么被阻在唐河的话……

而且,这不正是他来此的意义么?

耶律亨忽然灵机一动——若他将人马分散开来,一百人一百人的从不同的河段渡河,甚至数十人一队……宋人便不免会难顾周全。只要有人过了河,北岸的那些厢兵与百姓,人数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

一念及此,他决定先试探一下,挑了两百人出来,分作三队,一个百人队,两个五十队,分散过河。

果然,宋人见他人少,便不再放火牛车,只是隔河远远望着小心翼翼踏冰过河的辽军。眼见着这三队人马都过了唐河大半,宋人都没甚么动静,耶律亨不由得心中暗喜。他麾下皆是大辽精锐,只要过得河去,他便有信心击溃北岸的宋人。

又过了一小会,耶律亨目测着距离,三队人马都已进入宋人弓箭射程之内,他也曾见识过那些河北厢军的箭雨,知道他们连完成一个齐射都有些困难,更难对他的部下构成威胁,因此离河岸越近,他便越是放松。

但是,耶律亨没有料到的是,他想象之中的毫无威胁的箭雨,却突然变成了他意料之外的致命威胁。

对岸宋人的齐射的确如他所料,稀稀疏疏,落点远近悬殊,完全是河北厢军应有的水准。可是,在这种散乱无章的箭雨的打击之下,他的部下竟然不断的中箭倒下,而且,那些箭矢皆是射得又准又狠,一箭致命。

耶律亨也是身经百战之辈,马上便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在那些厢军之中,藏着神射手!

而且还不止一个两个。

难怪宋人会毫不在乎的让他们过河,这样几十上百的人马,暴露在宽阔的河面之上,对于神射手来,那是最好的目标。一箭之地的距离,他们可以轻松的射杀一大半的目标。

只是让耶律亨想不通的是,这博野怎么会这么多的神射手?难道……

但此时他也无暇多想,连忙鸣金收兵,狼狈撤回河面的人马。

而宋人却仿佛还嫌这样做得不够绝,耶律亨刚刚撤回那三队人马,便见到唐河的下游方向,突然间火光冲天,仿佛整条河都燃烧了起来。拦子马很快便探得清楚,原来宋人用一个上午的功夫,在距离博野县城较近的唐河下游,大约连绵两三里之长的河面中央,搭起了四五十个大柴堆——他们竟然直接在冰上放起火来!

耶律亨愣愣的望着那燃烧的河面,失神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他必须马上向韩宝报告这里的情况。


唐河北岸。

孙七收起自己的大弓,抬头望了一眼东北的大火,朝身边的一个伙伴笑道:“老兄,那些个柴堆果真能烧穿河冰么?”

“鬼才知道。”那人漠不关心的回了一句,“不管有没有用,反正我半个月前来到这儿时,他们便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了。”

孙七不由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原来兄台已经来了这么久了,小弟孙七,却是四日之前才到的,不知道兄台以前是在哪一军?俺以前是在横山蕃军慕容大总管帐下听用,如今算是在唐都承跟前效用……”

“孙兄弟好机缘。”那人淡淡一笑,说道:“我却不在哪一军。”

说完,便也不再多说,收拾起弓箭,便转身离去。孙七心里一愣,“不在哪一军?”旁边已有一人凑过来,笑道:“孙兄弟莫要见怪,此人脾性有点古怪,听说他是位上官。”

“上官?”

“我听说他是个御武副尉,还是某个讲武学堂的教官,一直在宣台高将军手下听差。”那人笑着解释道,“不过此番军中暗中抽调神射手来守御唐河,四百多人,人人都只做厢军兵士装扮,个个素服,御武副尉,其实也不稀罕,小弟来此才七八天,便已经见过好几位了。我看孙兄弟刚才箭法如神,又是唐都承跟前的人,将来别说御武,便是致果,也非难事……”

孙七望着那人眼中热切的目光,心里面对自己的未来,却并不那么笃定。他自投军以来,跟随的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因此比起寻常军士,更加明白,他们这道防线的意义,其实只是拖延,而不是阻止辽军。

只有最终在这场战争中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谈前途吧?


西路。唐河南岸。申初时分。

“任将军,怎的一路行来,连一个辽人都没见着?难不成韩宝已经跑了?”武骑军都校王赡一脸讶异的问着已抵达此地多时的渭州蕃骑都指挥使任刚中,他们这一路的行军,实在是顺利得不让人不敢相信。

“王将军,下官已遣人去打探,韩宝的确尚未抵达唐河。只是辽军有只先锋曾被守河的博野军击退。”这样的情况,任刚中也是有些不敢相信。

“博野军?”王赡双目都瞪圆了,宣台与王厚在博野的部署,军一级的都校都被瞒在鼓里,连抽调神射手也是用其他的名义,因此这时听到任刚中的回答,不仅是王赡,连才走近来的姚雄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

任刚中也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具体情形下官也不清楚。但韩宝绝对不曾过河便是了。”

“难不成我们竟然比韩宝先到?”王赡看了一眼身后,慕容谦已经下令全军休息,许多将士已经开始啃起干粮。他下意识的皱了下眉,那种东西,他实是吃不下。

不过此时也没人注意他的表情,姚雄看了一眼东方,喃喃说道:“莫非韩宝是往东边跑了?他打算与耶律信合兵?那何畏之那边……”

他才说完,便见慕容谦的一名参军急步走来,朝三人欠身抱拳,说道:“三位将军,慕容总管有请。”

“可是有韩宝的消息?”王赡问道。

那参军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刚刚中军行营遣使来报,韩宝突然改道向东,王大总管令我们向东追击。”


申正,安平东北数十里处。

“传我命令,全军休息就食。”韩宝下达完这道命令,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暗暗叹了口气。

“晋公。”听到这道命令,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低声说道:“何不令诸军一边行军一边吃点干粮?此时休息,便更难甩掉宋人了。”

韩宝看了耶律雕武一眼,一向坚毅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已经甩不掉了。”

耶律雕武不由默然,担忧的看着韩宝,道:“晋公,尚未至绝望之时。”

“君只管放心,便是为了这数万将士……”只是转瞬之间,韩宝便恢复了平常的神色,那种从容镇定,成竹在胸的表情,“宋人穷追不舍,又不露破绽,博野竟然还藏有伏兵,我军又意外被种师中牵制住……”

说到“种师中”三个字,韩宝的眼角不由抽搐了一下。这个种师中,也许真是他最大的失算。直到此时,他也很难相信,最多不过短短十余年,宋人居然能出现这么优秀的骑兵与骑兵将领。

他虽然打赢了这一仗,结果却仍是完败。

三万铁骑,围追堵截种师中的六千骑骑兵,这原本应该是一场易如反掌的胜利。

但是,种师中却三次冲破他们的军阵,即便在混战之中,种师中也总能准确的找到他们军阵中最薄弱的环节,那些该死的部族属国军!

他手中的那杆长枪,更是如同一条致命的白蛇,被他使得出神入化,伤在他枪下的大小将领,至少有十余名。他麾下士兵的骑术,绝对不比韩宝引以为傲的宫分军逊色,但他们的甲胄却更加精良,战马也更加健壮——连韩宝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半年的征战下来,辽军的战马,已经普遍削瘦。

但最让韩宝难以接受的,却是这些宋人的战术。

追随着高高举起的战旗,一往无前的冲杀,将挡在面前的一切冲成碎片。

简单,甚至野蛮。

那曾经是韩宝最拿手的绝招,凭着着精良的甲胄,更加锋利的武器,更加锐利的箭矢,大辽的铁骑,能轻而易举击败塞北那些连铁匠都没几个的蛮夷。

种师中完全是复制了他的战术——用来对付他。

他绝不与宫分军缠斗,宁可付出巨大的伤亡,也要甩开身边的宫分军,却对那些蛮夷穷追不舍。

那些部族属国军简直成为了战场上最为碍事的部分。

苦战了近一个时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韩宝不断巧妙的调动着部队,才终于让种师中掉进又一个陷阱,然后一举将之击溃。击败聪明而强大的对手,这段时间并不算长,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次经典般的胜利。若是没有那一丝运气的话,便连韩宝也不能确信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击败种师中。

如果没有那支正巧射中种师中面部的流矢的话……

群龙无首的龙卫军终于溃败,种师中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溃围而去,丢下了一千多名死伤的同伴,但是韩宝甚至没有时间去追杀他们,来扩大好不容易得来的战果。

原本摆出狮子搏兔之势,想以一击千钧之力,击溃种师中,镇慑住宋人,然后从容过河,没想到种师中如此棘手,而耶律亨更带来了灾难性的消息。

若是时间再从容一点,宋人那点守河的手段,实在不值一提。

但韩宝所欠的,便是那一点时间。

而且,雪上加霜的是,那些部族属国军已经被种师中杀得胆都寒了。

无法迅速渡过唐河,而宋人三面合围之势如此明显,若继续按原来的计划,韩宝就会被宋人团团围困在唐河边上。

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孤注一掷。

向东边突围,虽然东面一定会有何畏之的部队,但相对来说,何畏之部是宋军诸军最弱小的一部,不要说何畏之的火炮与战车没那么容易运过滹沱河,即便过了河,那边也还有耶律信的接应。

当然,要击败何畏之渡过滹沱河并不容易,田烈武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但是,那已是他这数万人马唯一的生机。

“如今时间已经不重要了。”韩宝淡淡的对耶律雕武说道,“将士们必须保存体力,才能与宋人厮杀。”

耶律雕武默然点了点头,他心里其实也明白,他们走快一点走慢一点,结果都会被王厚追上,此事已无悬念。此时他们已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了耶律信手中。而即使如此,也难保万全——否则的话,他们一开始就会选择往东边去与耶律信合兵了。


同一时刻。

辽军韩宝部所在东北二十里外,仁多观国割下一个蛮夷的脑袋,一面听着一个探马的禀报,突然,他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西南发现韩宝主力?”

“啧啧!”仁多观国啧啧了好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运气,他奉命一路北行,先是碰上一股溃败的辽兵,也不知道是哪个部族的人,被他一举击溃,正高高兴兴的打扫着战场,居然又听到这样震憾的消息。

“如此说来,韩宝竟然没有往北边跑?昭武令我先至博野协防,岂不是没有意义了……不过我这点兵力,正面对抗韩宝,也太……”他一面自言自语的沉吟着,忽然一拍脑门,得意的笑了起来。

“全军听令,掉头,去滹沱河找软柿子。那儿肯定有耶律信来接应的人马!”


与此同时。韩宝部东南约十余里处。

何畏之静静听完探马的报告,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看来韩宝还是真瞧不起何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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